第4章
县城中心的十字街通往火车站的路上,有一座桥,桥侧有一处澡堂。澡堂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很盛行过一段时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就渐渐退化了。到二茵茵茵年之后,就更不行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也有一些老年人还留恋那种在澡堂的享受,一搭脚就进来了。
热腾腾的池水,光身赤臂地泡进去,泡到微醺欲醉的状态,跳出来让人搓身,冲过,然后再理发洗头,也有先理发洗头再泡澡搓身的。来到两床相隔一小几的白布铺前,轻松地躺下,盖上一帘薄毯,斟上一壶新茶,慢慢地享用。困累忙碌了几天的人有不少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直到天黑以后才回家。也有午餐在这里用的,澡堂里专门有人给送小吃之类的,吃着,喝着,聊着,一天也就基本上过去了。上班一族的中年人,每到周末,就到这里消受来了,既有身体上的舒适,又有朋友间的相见。社会上的大小事也有一个相互传播的空间。好像这就是天堂一般的享受,后来,也有些棋友,把象棋也摆到了小几上。大家各得其乐,各取其妙。
澡堂负责人姓温,人称老温。性如其姓,是个温善之人,遇急不怒,逢难知解,与前来消受的各位顾客相处得很融洽,别人要求做的事他尽可能给办好,总能让你有一个好心情。
老温的儿子小温,从小在澡堂里长大,跑上跑下的,又淘气又勤快,谁使唤也行,有时也很淘气地给熟识的顾客搓几把澡,你要是心情好又吃耍,他的手也不听使唤地在你胳肢窝下挠痒两把,撩逗出一串一串的笑声,小温就闪身跑远了。光屁股,大脑袋,小鸡鸡,蹦蹦跳跳的,一刻也不安宁,大家都挺喜欢这个小主人。有好事的人,捏住小温的小鸡鸡,问他:“想不想要个媳妇妇?”小温回答:“想要。”又问:“想要个漂亮的还是丑的?”回答:“漂亮的。”又问:“可漂亮媳妇妇不爱见你怎么办?”回答:“等长到你这么大就有媳妇妇爱见了。”小温说着,指了指这个大男人的裆部。大家便笑作一团。接着又有人问:“你爹老温爱见不爱见媳妇妇?”这是个难题,小温想了想,说:“爱见吧。”又觉得说得不太合适,补充道:“你问老温去吧。”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老温这时走近大家,并不发火,说:“告诉叔叔伯伯们,长大要找一个世上最漂亮的媳妇妇。”大家便纷纷口头承诺,一定给我们这个好小伙子找个最漂亮的媳妇妇。小温就一蹦三尺高,高高兴兴地玩去了。说过笑过,各自散去,大家继续享受澡堂的舒适。
小温再也享受不到世上最漂亮的媳妇妇了。
就在小温快过十八岁生日的前两天,让一辆放野的工具车压死了。
车祸就发生在过汾河大桥县交警大队门口的一级公路上,等交警发现尸体时,肇事司机与肇事车辆已跑得不见踪影了。正好那段时间停电了,打开摄像头一看,摄像头里一片空白。交警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肇事车辆好像是一辆工具车。因事故发生在傍晚时分,尸体已经过不少来往车辆的反复碾压,所以一时难以判定准确的肇事者。在交警大队门前发生这样的事,大队领导感到是一种极大的耻辱,立马部署所有能出动的警力,迅速向周边路段延伸搜索,并通知加大出县路口和本县各个与一级路相通口站的监控力度。
老温赶到现场时,现场已处理完毕,他只在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了自己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当即就软成一团,昏厥过去。老温的女人还想去看儿子时,被人们拦住了。老温的女人身患多种疾病,要真看到儿子的惨状,不气死才怪。
亲戚朋友聚了一大堆,帮忙也不知从哪里下手。说是澡堂老板,实际老温并没赚了多少钱。他为人厚道,又乐于助人,加上每天爱喝二两,确实没多少余钱,这一点从他家的摆设家什上就能看出来。遇上这种天外横祸,关键是要有拿得出手的硬货——钱。
森森是出事的第二天才赶到的。
森森是一家商场的小职员,有事没事爱到澡堂来和老温聚聚,有时是洗澡,有时是和老温小酌两杯。森森对老温的称呼是“叔哥”,按年龄,老温属长一辈的,称“叔”合适;论关系,两个人说话从不讲究,粗话脏话随口就来,什么样的玩笑也开,称“哥”也可以。于是二者折中,就有一个新词“叔哥”随造出来,作为他俩交流的代词。
森森长得高杨细柳式的,看上去是一个白面文弱书生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打好斗的人。
森森的父亲在县二轻局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森森兄弟几个跟着母亲在村里生活,多少年一直是欠粮款户。父亲那点工资,除过自己的生活费,剩余不了几个钱,每年村里年底结算,给村里缴纳粮款时,他家有时钱紧张,就缴不全。母子几个在村里,人前人后,听了不少闲话。森森兄弟出门见人,低三下四的,不多说话。森森在小学同学中,长得矮小细瘦,学习却老排在前面。那时学生少,老师也少,几个年级同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先给低年级学生讲,布置作业之后,再给高年级学生讲新课。森森很快便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对高年级的课也最先能领会,很轻松就把第二批、第三批布置的作业做了出来。结果,他连跳两级,从二年级跃过三年级,直接上了四年级。父亲见森森体弱瘦小,就把他介绍给村里的拳师方师傅,想让他身子强壮健硕一些。谁也没想到,森森练拳还不到一年,不仅身体变得敏捷跳脱了许多,而且个头呼呼地往上长,成为同龄人中的大个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继续保持腼腆低沉性格的同时,森森内在里平添了不少英气。家里的水缸,再不用等父亲回来一周才能添满一次了,每天天不亮,他就把水桶摇响在村边的井口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能为母亲做不少。
一年秋季,生产队在山田里给各家分红薯,队长手里把着花名册念名字,保管和会计站在地秤前称量,分到户的,各家就装筐入袋,肩扛担挑,然后回家。天近黄昏时,队长催促着各家要加快进度。就在这时,事情出现麻烦。一个叫马向途的人提出,他家的红薯要靠后一位才分,要不行,就等到明天再分。原因很简单,轮到他家的这块地面红薯块头不算太大。队长好说歹说,反正说不通。正好森森父亲这天也在场,在单位他最见不得不公平的事,于是他顺着队长的话,说了几句马向途。这马向途一见是欠粮款户在帮腔,气就不打一处来,脏话狠话一齐向森森父亲泼来。“你他娘一个欠粮款户,在这儿喳喳什么?平时队里你啥事也不参与,现在管起老爷来了?”森森父亲还嘴:“欠粮户咋啦?每年缴生产队的粮款,你没花过?”双方各不服软,架势越来越大。最后两人竟然扑在一起,要动武。马向途的儿子“大马司”出面了,他用一个拳术动作把父亲挡在后头,瞪圆双眼逼视着对方。森森见势不妙,也上前把父亲挡在了后面。这一对从小同玩、一起练武的少年,现在各为其父做主,对峙在一起。正在分红薯的人都停下手头的活儿,围过来看热闹。半天,谁也没敢再往下发作。这时,另几个师兄弟拥着方师傅走到两人面前。方师傅指着大马司说:“你家有理啦?你动手啊?你不是会耍两下?”几个师兄弟同时围住大马司,看上去早已怒不可遏,只等师傅一句话。大马司顿时脸红脖子粗,被师傅的话噎得崩不出半个屁来。突然,他回过头来,对父亲斥骂起来:“撑吧,撑吧,你这根硬柴撑裂了吧?那些小红薯能把你吃成傻子?”父亲见众人都向着对方,嘴里嘟囔着,没有再发作,向后撤出人群。事情很快收场。观者纷纷散去,继续分红薯。
事后,解仇为友,森森与大马司更加友好了。没几天,加上赵成武,三人仿着桃园三结义,跪天拜地,成了结盟弟兄。
森森心事重,通过这事,他再不想被村人小瞧了,他想着,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说话权。暗自痛下苦功,白天黑夜都想着拳脚功夫。自制了沙袋,绑在腿肚上,增加脚底定力。在院角挖了一个土坑,站在里面往上蹲跳,隔几天再把坑里的土石掏挖出几锹,练轻身飞燕。院子里的一棵槐树,成为他挥臂击打的靶子,练就了一双铁砂掌。方师傅劝他,万不可走火入魔,练功有科学方法。可他暗中却忍着泪水,与自己较劲。村里人都有所耳闻,再见到他和他的家人,都不敢说欠粮款的事了。
上初中时,森森离开回头峰村,来到县城,住在城郊小码头,跟着父亲上学。森森长着一颗善悟的脑袋,在石城一中,言行上表现出持重内敛,思维却十分灵敏过人,属于老师爱见、同学敬重的一类。在校园里,人们常常能看到森森腋下夹着一本书,隔几天,就到学校图书馆另换一本。他吃饭的时候,准备两个凳子,高凳上放着面碗,碗后面立着一本书,人坐在低凳上,一手拨面进嘴,另一只手扶着碗后面的书。透过热雾,视线通向书页。功课之外,他读了不少的书,文学类的、科普类的、历史地理类等,不厌其烦,越读越有兴趣。另有一项业余爱好,也一直坚持着,连父亲也不知道,就是他黎明起床后,一个人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块开阔场地,飞身踢腿,马步冲拳,程序似的走完自己给自己规定的训练项目,才往学校走。
因森森学习成绩好,也引来不少人妒恨,班里几个官二代子弟的这一关就不好过。以代做作业为由,遭到拒绝后,就怀恨在心,逮住机会就要嘲讽凌辱他一顿。森森自己给自己安排的时间很紧,不愿意在这些班赖学霸面前多惹事,常避着忍着,一下课赶紧回家。直到有一次彻底解决问题,几个缠着他不放的人才善罢甘休。
在暑假汾河滩玩水时,森森被几个恃富逞霸的官二代子弟围住,要和他“算帐”。这一次,森森是躲不过了。在村里,方师傅教给的那些战功拳套路,被他破解得很有心得,每个动作都是镖师千锤百炼的结晶,“梅花掌”打的是攻中有防,“十二快手”打的是防中有攻。这个看上去瘦高文弱的森森,动起来却如疾风烈马,出手与移步都十分敏捷,没几分钟,他就打退了寻事闹事者。几个被森森打得屁滚尿流的官二代,自然不甘心,隔了几天又一次纠结了更多的人在汾河滩上找森森的麻烦。
森森没有惧怕,面对十几个人的围堵,他知道一旦要被缠身会有危险,便迅速退到背临汾河水面的沙滩前,别人看上去是面临绝境,而他的想法是防止腹背受敌,必要时还可以入水逃遁。他看准先上来的一位,一闪身就拽住了对方的一条腿,迅急在腋下冲出两拳后,一摆手把对方扔进了汾河。已经被这两拳打痛的落水者,一下子失去了四肢划水的气力,死尸似的向下漂去。要不是有人及时捞了上来,后果不堪设想。等这一群再一次围住森森要玩命时,小撇子和大马司赶了过来,护在了他身边。对方见势不妙,才草草收了场。三个小时的朋友,突然见面,又是惊喜,又是稀罕。一问,森森才知道他俩已经在县城混两年了。因为身手不错,也常在小码头与那些小青年们有不少的接触。隔几天,也会回到村里住住。最后相互留了联系地址,才分开。
县城中心往北过桥就是小码头,小码头的孩子有聚伙打架的习气。小码头往古里说,有很多的深宅老院,小街上商铺林立,曾是南来北往客旅必经之地。入街石牌坊上刻有四字:码头古镇。镇街长达五里有余,地势比相邻同向的汾河低下很多。据老人讲,码头北街有一块天降陨石,似石似铁,周身油亮坚硬,是抗灾保福的镇村之宝,多少年来,汾河也曾巨浪拍岸,狂虐发威,码头村镇却安然无恙。站在比汾河河床低下一个人身的古街,听着浪涛声声,商贸买卖依然如常进行。据老人们讲,早年汾水浩渺浑黄,晃晃悠悠流到码头这一段后,水势平稳涌动,水面常有商船客轮经过。码头再往下,汾河的河床突然变窄变陡,而且多有礁石,有明显的“禁止通行”的警戒标志。这样,这里就成为水运的一个终点站。
特殊的地理环境,让码头小镇成为一个十分繁华的地段。岸口公私码头鳞次栉比,船桅风帆高低错落。古镇街道两旁,经营金银首饰的,开设风味小吃的,熟皮子的,玩古书画的,卖布匹的,耍把戏卖艺的,演皮影戏的,说书唱小曲的,开当铺的,卖百货杂店的,拉洋车的,骡马店,黑客栈,妓院,赌场,云烟房,都有。白天,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夜晚,挑楼灯火满天通明。特殊的地域,自然有特殊的人士出入,各路文武人群,甚至皇宫相府的人也常有路过。这里的流动人员很多,西太后的轿子、东征红军的部队,小码头的人都见过。
在码头长大的孩子,自视熟人惯,到处跑窜,免不了惹是生非,欺生辱弱,结群捣乱。偶有遇到镖师武士,也常有鼻青脸肿的时候,但恶习难改,事过之后,新一轮更新鲜、更诡秘的邪乱之事就又会在这一群小赖皮小混混中发生。商贸景象因时代变迁,那些曾经的商贸繁荣早已过气,但码头那些喜欢作奸犯科的孩子,却一茬接一茬延续下来。
火车站修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随着附近的煤矿、石膏矿迅速扩展,装货的站台上黑面子、白面子整天纷纷扬扬,整列整列的车皮白天黑夜穿梭不断,呈现出另一番纷杂繁闹景象。码头的意义依然存在。曾经热闹的街巷客栈,如今破败不堪,成为孩子们开火打仗的好去处。常有路过的人,头部被暗墙里飞出的石子击中,却连个人影都找不见。县城大街上,说不准哪一刻就有一群小码头的孩子闹事,等公安警察赶到时,只能看见小码头桥边的一蓬灰烟。谁也知道是小码头的孩子做的坏事,但谁也指认不出是哪一个。电影院里,集会摊前,谁看见这群孩子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一身的不干净。
小码头的孩子常做一些撩鸡逗狗的坏事,警察对他们很头痛,抓起来关监狱吧,作案性质不算太严重,离触犯法律还远些,又都不满十八周岁,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时,单独一个警察碰到这些孩子,也不愿惹事,只能绕道离开。只有等到统一布置、集体出警时,才能解决问题。但这样的机会并没有出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峰下令,突击严打,这群孩子正好也刚长到十七八岁,先后有几个被判了刑,算是暂时稳定了一方社会秩序。其中有一件事是一个做手表生意的南方人告发的。这个南方人,并没有固定的店铺,而是在县城大街上流动销售。他身上背着一个包,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手表。森森当时正在县城上高中,有一次在下学回家的路上,正好和小撇子遇到一起,见到了躲在街头一角这个卖手表的。看到外包装很精致的手表,小撇子就想买一块。于是站在当街上开始议价,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商定二十元成交。小撇子把手表戴在胳膊上,象征性地在身上掏钱,没掏出来,他向森森使了眼色,随后撒腿就跑。在小撇子看来,森森跟着他一跑,那块手表就归自己了。
可森森不这样想,森森做事,爱讲个道理,虽然在小码头孩子对他这种爱讲道理的习性都很反感,但这是他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小孩子聚在一起做坏事或好事,就是一刹那决定的,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可后来一遇事情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他总能像模像样地给孩子们讲出些道理来。他读的书多,好多道理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南方人看到小撇子这些泼皮无赖,打又打不过,追又追不上,当时眼里已流出可怜的泪水。这更让森森心生怜悯,于是他对南方人说:“你这表走得准不准?”南方人把自己的衣袖一下捋起来,整个胳膊上都套着手表,他让森森挨个看每块表的指针,说:“你看准不准,不准我就把这所有的手表全白给你。”森森身上正装着爹娘给的准备上高中缴书费和学费的五十元钱。他狠狠心掏出四十元,又要了一块表,等于两人两块表的钱由他一个人付齐了。
下午,森森在小码头显摆自己漂亮的手表时,被大家奚落了好一阵子。原来他的那块表已经停摆了。再一看小撇子的那块,也不走了。他俩买了两块假表。这时,森森的父亲找到他们,当场就扇了森森几个耳光,同时勒令:明天再不去上课,回家后就用绳子捆起来鞭打。随后去学校重新给森森缴了书费和学费。小撇子看着朋友因为自己惹事而被连累,立时怒火中烧,扬言一定要给南方人些厉害瞧瞧。当晚,他就召集了码头伙伴,在南街一个小巷里找到了那个南方人的住处,不仅痛打了这个售假表的南方人,而且还把所有的手表全都抢走了。
南方人一气之下,连夜向公安局报了案,自己也跑得不见踪影了。
第二天,小撇子一伙作案人便被公安一网打尽。正赶上国家“从重从快从严”的判案形势,没几天,公判大会就宣判了他们几个的罪行,几个同案犯以“抢劫罪”定性,主犯重判,次犯严罚,三年、五年等,以罪论处。这样,刚开始人生之春的小撇子等过上了铁窗生活。森森虽躲过了这一劫,却从心底里觉得有愧,毕竟,这事与自己有直接关系。以后,逢年过节,他都要回村里去这些发小朋友的家里走走,送些简单的礼品,出力流汗的活儿尽量多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