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
秦的统一,是中国史的大事件,也是东方史乃至世界史的大事件。对于中华民族的形成,对于后来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的发展,对于统一政治格局的定型,秦的创制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秦王朝推行郡县制,实现中央对地方的直接控制。皇帝制度和官僚制度的出现,也是推进政治史进程的重要发明。秦始皇时代实现了高度的集权。皇室、将相、后宫、富族,都无从侵犯或动摇皇帝的权威。执掌管理天下的最高权力的,唯有皇帝。“夫其卓绝在上,不与士民等夷者,独天子一人耳。”(章太炎:《秦政记》)与秦始皇“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的乐观设想不同,秦的统治未能长久,但是,秦王朝的若干重要制度,特别是皇帝独尊的制度,却成为此后两千多年的政治史的范式。后来历代王朝的行政体制形式有所不同,但是皇权至上的专制主义性质并没有改变。秦政风格延续长久,对后世中国有长久的规范作用,也对东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形成了影响。如毛泽东诗句所谓“百代都行秦政法”(《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361页)。而谭嗣同对自秦以来君权“横暴”激烈批判的言辞,则称“(李斯)其为祸亦暴著于世矣”,“以尊君卑臣愚黔首,自放纵横暴而涂锢天下之心”,而历代承袭,甚者推崇君权,“显背民贵君轻之理,而谄一人,以犬马土芥乎天下,至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悲夫悲夫!民生之厄,宁有已时耶!故当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谭嗣同:《仁学》)
秦王朝在全新的历史条件下带有试验性质的的经济管理形式,是值得重视的。货币的统一,度量衡的统一,创造了经济进步的条件。其他经济措施,在施行时有得有失。秦时由中央政府主持的长城工程、驰道与直道工程、阿房宫工程、丽山工程等规模宏大的土木工程的规划和组织,表现出经济管理水平的空前提高,也显示了相当高的行政效率。秦王朝经济管理的军事化体制,以苛急的政策倾向为特征。而以关中奴役关东的区域经济方针显现的弊病,也为后世提供了深刻的历史教训。秦多以军人为吏,必然使各级行政机构都容易形成集权专制的特点,行政和经济管理于是有军事化的风格,统一后不久即应结束的军事管制阶段在实际上无限期延长,终于酿成暴政。
秦王朝的专制统治表现出高度集权的特色,其思想文化方面的政策也具有与此相应的风格。秦王朝虽然统治时间不长,但是所推行的文化政策却在若干方面对后世有规定性的意义。“书同文”原本是孔子提出的文化理想。子思作《中庸》,引述了孔子的话:“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书同文”,成为文化统一的一种象征。但是在孔子的时代,按照儒家的说法,有其位者无其德,有其德者无其位,“书同文”实际上只是一种空想。战国时期,“书”不“同文”的情形更为严重。正如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所说,“诸侯力政,不统于王”,于是礼乐典籍受到破坏,天下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于是,秦灭六国,实现统一之后,丞相李斯就上奏建议以“秦文”为基点,欲令天下文字“同之”,凡是与“秦文”不一致的,统统予以废除,以完成文字的统一。历史上的这一重要文化过程,司马迁在《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的记载中写作“书同文字”与“同书文字”,在《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与《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中分别写作“同天下书”“同文书”。秦王朝的“书同文”虽然没有取得全面的成功,但是当时能够提出这样的文化进步的规划,并且开始了这样的文化进步的实践,应当说,已经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伟大的创举。
秦王朝在思想文化方面谋求统一,是通过强硬的专制手段推行有关政策的。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商鞅“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和氏》)行为的继续,即企图全面摈斥东方文化,以秦文化为主体实行强制性的文化统一。对于所谓“难施用”(《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不中用”(《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的学说,不惜采用极端残酷的手段。对于这种文化政策,东方知识人或以“吾为无用之学”,“秦非吾友”的态度予以抵制(《资治通鉴》卷七《秦纪二》“始皇帝三十四年)。
钱穆曾经发表的意见,我们未必完全赞同,但也许依然可以提供开拓思路的启示:“中国版图之恢廓,盖自秦时已奠其规模。近世言秦政,率斥其专制。然按实而论,秦人初创中国统一之新局,其所努力,亦均为当时事势所需,实未可一一深非也。”(钱穆:《秦汉史》,三联书店,2004年,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