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崇拜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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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城隍神

南北朝时,荆州所处长江中游的战略位置凸显。北朝欲南下,即效法西晋之“王浚楼台下益州”,自荆州顺流而下;南朝欲北伐,则师法《隆中对》“一旦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故其于北齐、南梁时,一度战事连绵。《北齐书》卷二十《慕容俨传》云:

也有众神皆助陆法和之说。台湾大学洪淑苓教授曾据明人《关帝灵迹征信编》,述陆法和诣湘东王萧绎乞讨叛将侯景、任约,梁兵能步行水上,且终于水下擒获任约,人以为神灵从行故也。[61]则为后世附会关羽北上襄樊,“水淹七军”,擒获于禁、庞德之说,在传说学上另有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则记载里都说到“江陵神祠”有神灵护佑城池,其中一则还明确提到“城隍神”,且两事均发生于关羽当年戍守之江陵旧营。则他们虔敬祈祷之神灵,究竟是渺无踪迹之虚幻之象,还是确为人格之神?值得探考。

现存最早“关羽显圣”的记载,见于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董侹《荆南节度使江陵尹裴公重修玉泉关庙记》,其中提及:

昔陆法和假神以虞任约,梁宣帝资神以拒王琳,聆其故实,安可诬也。至今缁黄入寺,若严官在傍,无敢亵渎。[62]

其中已经以陆法和、任约之战为例,证实荆州城的护佑神灵确为关羽。此后梁宣帝萧詧挟西魏兵力占据荆州,王琳志图匡复,失败归齐,均为荆州得失的战事。《北梦琐言》言:

葆光子读《北史》,见陆法和在梁时,将兵拒侯景将任约于江上,曰:“彼龙睡不动,吾军之龙,甚自踊跃。”遂击之,大败,而擒任约。是则军阵之上,龙必先斗。

作者孙光宪为唐末五代时荆南人士,稍晚于董侹。董“聆其故实”之说,或者近此。结合前引赵翼缕述南北朝诸将崇敬关、张之勇的情况,董文叙此所“假”所“资”之神,应为江陵之“城隍神”,或即关羽。关羽所以在荆州被乡人祭祀,应源于楚地巫风与巴人信奉之原始道教的结合。王逸《九歌序》称:“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汉书·地理志》亦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祠”。《后汉书·西南夷传》则谓“俗好巫鬼禁忌”。直至隋代,其习犹故,《隋书·地理志》载:“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为制《九歌》,盖为此也。”此外楚人淫祀之滥也于史有名。如《荆楚岁时记》载迎厕神紫姑、祭江神屈原、涛神伍子胥、灶神祝融等。《宋书·孔季恭传》、《齐书》之《李安民传》和《萧惠基传》、《梁书·萧琛传》均提及吴兴郡有项羽神,俗谓甚灵验。连无功无德的无名小卒也可轻易成神,如《搜神记》卷五提到的汉末秣陵尉蒋子文本为“嗜酒好色,佻挞无度”之徒,“逐贼至锺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后托名“此土地神”,自孙权始封侯。钱锺书曾谓蒋之显神,有若“饿鬼赶嘴行径”,并发挥说:

盖神犹人,然齿爵渐尊,德望与以俱高,至其少日营生,却每不可道;子文之神在晋尚如汉高微时之无赖不治产业,下迨齐梁,封“王”号“帝”,位逾贵而行亦逾端矣。[63]

可知此公并不能发挥道德激励的作用。而关羽“威震华夏”,“忠勇过人”兼而有之,足以鼓舞士气,何况早有神异之说呢?此其一也。

第二是荆州的民心倾向尚未在吴。

前述《宋书·乐志》所载描述蜀、吴重结盟好情态之《吴鼓吹曲·通荆门》曲及注中屡屡谈及“蛮夷阻其险,历世怀不宾”,“戎蛮乐乱,生变作患”,亦当于此处寻求脚注。

第三是关羽最初显圣有“此祠鬼助土木之功而成”的说法,[64]而“驱役鬼物”正是天师道的拿手本领。《后汉书·张鲁传》:

得咒鬼之术书,为之,遂解使鬼法。

《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

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教,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寮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而语诸将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恩所害。

《宋书》卷九九《二凶传》云:

上(文帝)时务在本业,劝农耕桑,使宫内皆蚕,欲以讽励天下。有女巫严道育,本吴兴人,自言通灵,能役使鬼物。

曹魏曾对祠祀巫祝悬有厉禁。《三国志》卷二九《华佗传》引曹植《辩道论》中,有“诚恐斯人之徒,接奸宄以欺众,行妖匿以惑民”,“自家王与太子及兄弟咸以为调笑,不信之矣”之语。同传引曹丕《典论》,亦有“刘向惑于鸿宝之说,君游眩于子政之言,古今愚谬,岂惟一人哉”的说法。《续高僧传》卷二三○《释僧勔传》引曹丕黄初三年诏,也斥“汉桓帝不师圣法,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恐小人谓此为神,妄往祷祝,违犯常禁,宜宣告吏民,咸使知闻。”《三国志》卷二《文帝纪》黄初五年(224)十二月诏云:

叔世衰乱,崇信巫史,至乃宫殿之内,户牖之间,无不沃酹,甚矣其惑也。自今其敢设非祀之祭,巫祝之言,皆以左道论,着于令典。

这显然是针对黄巾起义影响仍在而设立的,但与巴氐人信奉显然有悖,南北朝移民则又加剧了这种趋向。《宋书·诸志总序》云:

魏晋以来,迁徙百计。一郡分为四五,一县割成两三。或昨荆、豫,今隶司、兖;朝为零、桂之士,夕为庐、九之民。去来纷扰,无暂止息。

《魏书》卷九六《李雄传》:

李雄,字仲俊,盖廪君之苗裔也……祖慕,位东羌猎将。慕有五子:辅、特、庠、流、骧。晋惠时,关西扰乱,频岁大饥,特兄弟率流民数万家就谷汉中,遂入巴蜀。

蜀人崇敬诸葛亮,故李雄入蜀后首建武侯祠于成都。或者也有信仰方面的原因。后其分散徙居,直入荆楚,对蜀汉之同情亦带至其地。[65]信仰也一直延续下来。《陈书》卷一三《徐世谱传》:

徐世谱,字兴宗,巴东鱼腹人也。世居荆州,为主帅,征伐蛮、蜒。至世谱,尤敢勇有膂力,善水战。梁元帝之为荆州刺史,世谱将领乡人事焉……江陵陷没,世谱东下依侯瑱。

陈寅恪认为“侯瑱本巴地酋豪,徐世谱源出巴东,殆即所谓巴族。”[66]此时巴人已为荆州世族。又《蜀书·先主传》云:刘备往依刘表时,“荆州豪杰归先主者日多”。今见《蜀书》列传中的董和、霍峻、孔方为南郡人,蒋琬、刘巴为零陵人,马氏五常及杨仪、向朗、向宠、廖化为襄阳人,廖立为武陵临沅人,费祎为江夏人,都是刘备集团的骨干人物。则荆州士族虽附孙吴,而心存蜀汉,也是可能的。

按“城隍”本来是与“土地”相对应的概念。《周易》已有“城复于隍,勿用师”之语,《说文》解谓“城,以盛民也”,“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67]“城隍”一词连用,则首见于东汉班固《两都赋序》:“京师修宫室,浚城隍。”唐代佛道两教盛行,城隍也开始成为泛神崇拜之一种。开元五年(717)张说首撰《祭城隍文》,其后张九龄、许远、韩愈、杜牧、李商隐等继之。李阳冰、段全纬、吕述等撰有《城隍庙记》,杜甫、羊士谔有《赛城隍诗》。《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宣州司户”条引《纪闻》称唐代“吴俗畏鬼,每州县必有城隍神”,以致“水旱疾疫必祷焉”。[68]五代十国时期,城隍神已有封号,宋代城隍神信仰已正式纳入国家祀典。《宋史·礼志八》载:

自开宝、皇祐以来,凡天下名在地志,功及生民,宫观陵庙,名山大川,能兴云雨者,并加崇饰,增入祀典。州县城隍,祷祈感应,封赐之多,不能尽录。

一般认为,城隍本无姓名,宋后则多以殉国而死的忠烈,封为本城城隍。最早记述如《宋史·苏缄传》:“缄殉节于邕州,交州人呼为苏城隍。”但据 2005 年 3 月 15 日《武汉晨报》报道,在荆州沙市城隍庙出土一尊北宋陶制关公像,为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关公造像。陶像身披长袍,绣有一只衔着梅枝栩栩如生的白鹤,梅枝树叶纹理亦极清晰。应为早期道教色彩之关公。如果此证不虚,则关羽当为最早的城隍人格神,而董侹所记可视为南北朝时有关“关公显圣”的最早传说。此刻荆州地方戍守军队,也可以视是第一个关公信仰的群体。

又唐代刘禹锡诗《自江陵沿流道公》尝言:

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

月夜歌谣有渔父,风天气色属商人。

沙村好处多逢寺,山叶红时总觉春。

行到南朝征战地,古来名将尽为神。[69]

可知当时荆州不惟关羽立庙称神,其他名将奉为神灵者,亦所在多有。而楚中神灵传播之路线,亦由长江商道逶迤而东,渐至江淮。《宋会要辑稿》“蜀汉寿亭侯祠”及“关平祠”条言:

湖北沙市城隍庙宋代地基出土的关羽像(摄于台湾宜兰礁溪协天庙关公图片展)

一在当阳县。哲宗绍圣二年五月赐额“显烈”;徽宗崇宁元年二月封忠惠公;大观二年进封武安王。一在东隅仇香寺。羽字云长,世传有此寺即有此祠,邑民疫疠必祷,寺僧以给食。

在荆门州当阳县景德玉泉院。蜀将关羽子平祠,崇宁元年赐额“昭贶”,仍封羽忠惠公。政和二年九月封平“武灵”。[70]

颇疑即为北宋城隍神封号。随着中晚唐“社会转型”,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集散功能以及容纳居民的重要作用开始凸显出来,因而与原有信仰结合奉祀城隍之神,尤其在经济发展的江南地带更为普遍。城隍神开始成为城市通衢的保护神体系,这也涉及关羽神灵护佑一方的“制度性宗教”问题。后话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