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龙蛇传(白羽武侠小说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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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潜龙湖边现鳞爪

江苏吴下,七子湖边,住着一位才高学富的秀才,名叫凌伯萍。他不但人品秀雅,而且富甲一乡。说起来,他的田亩并不算多,却有些商铺开设外郡,很能赚钱,如古玩铺、当铺、绸店之类,以此他得以坐拥巨产,隐居高卧。

凌伯萍家中人口很少,只有一妻一女和些奴仆。他的妻是小家碧玉,和他结为夫妻,内有一段奇缘。据说凌伯萍性耽游览,不幸有一年南游湘汉,误上贼船,又教叛主恶奴所卖,险些丧了性命,被古刹寄居的一位老儒所救,才得免死。这老儒名杨心樵,也是隐居避仇的人。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小名春芳,尚在小姑,独处无郎。父女二人在江边古刹,设帐训蒙,春芳也住在庙内,为父执炊。这一日凌晨,突有个穿长衫的少年,从这小庙别庑内,水淋淋出现,手里还提着一把剑。杨心樵父女大惊,看这少年通身水淋,肩负重伤,庙门阶地上又发现斑斑血迹。这父女慌得严词诘问少年。少年书生长揖诉苦,自称凌伯萍,身是秀才,江行遭难。杨家父女把他救了,更衣敷药,假舍养伤,十分尽心。少年陌路获救,恩同再造,自然衷心感戴。杨心樵爱他年少多才,潜动了相攸之心。后来少年伤愈,春芳姑娘便由乃父主婚,嫁为凌伯萍的妻室。

却不意春芳嫁了过去,杨心樵才发觉东床娇婿家境如此豪富,而自己女儿乃是续弦,并非原配。一年以后,又觉察,凌伯萍行踪可疑,猜是江湖人物。措大心事,顿感齐大非偶,老贡生心中不以为幸,反以为悔。可是这懊悔之情,又不能对女儿透露。光阴荏苒,春芳姑娘嫁凌伯萍不到两年,便生一女。老儒杨心樵心中郁闷,积忧成怨,不久生病,病重死了。春芳姑娘十分哀毁,凌伯萍极尽半子之劳,把岳翁好好安葬。这是已往的事了。

春芳娘子和凌伯萍这夫妻俩的日常生活,可谓以财自娱,不羡神仙。夫妻俩整月地课奴艺花,督婢刺绣,度着隐逸生活。既不结纳官府,又复谢绝交游,服食起居极备豪奢,而且悠闲。

服侍春芳的,有婢女,有佣妇;服侍伯萍的,有书童,有干仆。宅中还有门房、管事、厨役。而且还有个通房大丫头,名叫宝芬,是凌伯萍姑母送给的。这个十八九岁的使女竟很有力气,胆量也极大,敢独行黑道,敢在半夜入花园折花。服侍凌伯萍的书童,共有两个,内中一个叫宝文的,年才十六七岁,也很胆大力强,曾和宅中厨子老冯打过架。厨子老冯三十多岁的汉子,反被宝文小孩子打得直叫唤。

春芳娘子看似蓬门少女,实则系出名门,治家相夫,井井有条,这些仆妇全都敬服她。她和凌伯萍伉俪之情很深,有时看来,凌伯萍倒像惧内。

春芳娘子是个很俊美的女子,生得细腰削肩,眼波盈盈,一双手纤纤洁白,手指甲长有半寸多,隐透肉色,润如春葱。偏偏她丈夫伯萍秀才也养着长长的指爪,刷洗得晶莹如玉。夫妻俩春闺无事,有时要比赛指甲,看谁养得指甲长,谁修得爪甲好。有时春芳娘子故意逼着丈夫伸出手爪来,自己替他修剪、刮磨,更要用凤仙花、指甲草,给丈夫染成红指甲盖。她脉脉含情地说道:“这样,才像个姑娘哩。这样,我看着才喜欢!”

春芳性好绘画,凌伯萍性好围棋。春芳也在抚女治家之暇,就拈笔调色,画得很好看的桃花。凌伯萍饮酒赏花,高兴时,常登七子山,找清凉寺僧下棋。

却有一样,凌伯萍虽得艳妻,仍喜远游。每半年必要出门一次。这一出,少则逾月,久则两三月;甚至流连忘返,延迟至五六个月的时候也有。

春芳娘子爱恋良人,不忍久别,便委婉劝他:“丰衣足食,在家安居多好?何必跋涉风尘,再受那番惊险?”

凌伯萍含笑听着,我行我素,到要出门时,仍要出门。春芳娘子忍不住又娇嗔劝阻,伯萍便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叫我长侍妆台,终老温柔乡里,做你的脂粉奴隶吗?况且我也不尽是闲游,我也须到铺子去,算账收息。我只是偶遇名山秀水,顺路一逛,有干仆照护,再不会出错了。”又笑道:“上次不出岔子,你我也不会结成夫妻哩。”

春芳娘子摇头:“收租收息,你不会打发管事人去,何必定要你出门?”春芳娘子情深妒重,便猜疑丈夫勤勤出外,必非无故,也许他在外面另有外家。因伯萍出游,总带着干仆凌安。春芳就用种种方法,向凌安密诘真情:“你们主人不断出外游逛,都是做些什么?”

凌安垂手肃立,回禀道:“大爷好逛山水,又喜欢访古庙,找有学问的和尚道士,和他们谈论佛经密典。大爷和出家人说的话,小的也听不懂。”又道,“大爷不净是闲游,有时到自己铺子里,问问账,算算花红,也是常有的。”春芳不信,仍然穷诘凌安:“我不信他好逛山水,怎么我叫他陪我逛西湖去,他不愿意呢?你们大爷别是在外面私地里有外宅吗?”凌安低头正色道:“奶奶别多疑。大爷可不是那样的人。”春芳哼了一声道:“我若从别人口中访出来,我可不答应你!”

春芳娘子仍不放心,又命贴身使女,向别个仆人打听。她有时故意向凌伯萍闹,试着用话诈他。凌伯萍那时必然含着诡秘的微笑,说道:“芳姑娘,实话对你说吧,我家里还有一对呢。你不是继室,你是第三个。在杭州还有一个,在苏州又有一个,在江州还有一对呢。”

春芳道:“说真格的,我也不嫉妒你们,你何必瞒我?我一个人在家,像个孤鬼似的。你一出门,你想我多么闷得慌?外头若是真有人,我说实在的,你倒不如把她接进来,也好跟我做伴。”

凌伯萍听了就笑,仍然故意装出正经神气道:“你若想找个做伴的,还不容易。我再给你娶上一个。一个够不?若不够,我给你娶两个。……现放着仆妇丫鬟一大群,你又像孤鬼似的了,你哪里是闷?你是要拴上我,你把我拴在床腿上,好不好?下回我要再出门,我一定带着你,你就放心了。”

春芳娘子是个聪明女子,她丈夫说的话是真是假,虽不可知,可是他们情深情薄,却能从无形中体察得出。凌伯萍实在对她心无二念,爱眷良深。他即便性好出游,他的心神确是记挂着这一妻一女。若诬赖他有外家,春芳娘子也觉不像。但是凌伯萍总好像别有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聪慧的春芳,实在于无形中感觉出来了。

凌伯萍的衣兜袖口,以及枕畔被底,春芳娘子曾偷着检索过,并没有发现类乎女人的信物,像秀发、弓鞋、丝巾、锦囊、钏钿、环佩等,伯萍身边一向没有。女人们测验丈夫的情爱,可以从他对待别个女人的神情上揣摸出来。凌伯萍不喜欢接近女子,他确像一个不二色的少年稳重男子。家中侍女不少,美姿容的也有两三个。伯萍对她们,委实是拿出家主的面孔,正颜厉色地讲话,决不带轻薄之态。

凌伯萍的书房也不喜欢叫女眷进去,只有那个通房丫头宝芬,有时奉主妇之命,到书房送过茶水夜肴。凌伯萍却也不以为然,曾嘱春芳:“免了这节吧。如果要茶水,我自然叫宝文进来要。”春芳娘子咬着指甲,想道:“他……不像那种人哪?到底怎么回事呢?”

并且伯萍的书房,好像就在白天,也不乐意叫仆妇、丫鬟进去。春芳娘子是主妇,她要到书房看看,自然没人敢拦。不过春芳自己也懒怠常去。去了,伯萍就起身迎送,夫妻间倒成了宾主似的。伯萍居然说:“请坐!宝文给奶奶斟茶。”这样子,书房之中是伯萍为政,内宅之中是春芳娘子为政。并且这书房,伯萍在家,就一个人在里面鼓鼓捣捣。不在家,就把书房门一锁,钥匙交给书童宝文看管,以便随时拂尘清扫。

春芳想:他一个人在书房,都做些什么呢?她曾经抽冷子进去看他。有几次目睹他悄然独坐,捧卷沉思,也有几次见他在书房内自己舞剑。春芳忍不住询问:“你一个人关在屋里,也不嫌闷吗?”伯萍那时必起身逊座,笑着说:“我闷惯了。”又道,“闷得慌,我才想出门逛逛,无奈娘子又不准哪。”春芳无话,搭讪着手指宝剑说道:“你还会舞剑,你倒舞得很好。”伯萍扶桌笑道:“你不知我文武全才吗?何止舞剑,我还会耍刀花骗你呢。这才引起春芳娘子不放心,想来私访我。”夫妻俩说起笑话来了。

偶有一次,看见凌伯萍独在书房,收拾书箧,书童宝文和干仆凌安给打下手,帮忙。这不仅是书箧,还有几只铁叶包角的皮箱。伯萍将它打开,正从里面翻弄出许多文件册子和零星纸条。春芳娘子恰巧进来,看见这个就问:“这些纸片子都是什么?”伯萍直起腰来,把手中东西放下,笑道:“请坐!这个无非是些旧信札、旧单据罢了。也有铺约、房地契等等。好久没整理了,有的潮霉,打算晾晾。”回顾书童、干仆道:“你们先出去吧,晾一会儿再装箱。”干仆、书童齐声应道:“嗻!”垂手退出去了。

春芳娘子做出不愿意的面孔道:“这些东西应该好好收藏。你把它放在书房里,你放心吗?”伯萍笑了,随说道:“可不是,如今我有了家了。现有掌印夫人,我还放在这里做什么?”春芳不悦道:“我没挑你那些过节儿,我只怕你把要紧契据丢了。你又常出门,这个书房空着没人住,万一下人们手不稳,给你偷出去呢?”伯萍道:“他们敢!”忽又笑道:“你不知道,你那前房姐姐在着的时候,这些东西本放在内宅她那里,她殁了以后,内宅无人主持,我就把这些东西都移入书房了。现在你来了,你是我家的主妇了,这些东西自然该搬进去,交给你掌管。”

于是书房中几只箱笼,都由书童搭入内宅,把钥匙交给了春芳娘子。却另有一具小箱,凌伯萍搬了出来,暗中交给了干仆凌安,春芳娘子并不晓得。春芳娘子是细心人,把这些箱笼吩咐女仆都安置好了,当时也不打开细看,只把钥匙好好地收放起来。一日凌伯萍不在家,春芳便开箱细看了一遍,内中都是些单据文契,还有些不相干的旧信,没有什么可疑。

又有一次,春芳娘子偶然信步来到书房。她本是纤足妇女,脚步甚轻。又不喜穿木底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直等到一推书房门,来到门口,忽见凌伯萍一手扶着书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那个干仆凌安说话。凌安竟倚着桌子,也大模大样,坐在那里。一主一奴脱略形迹,平起平坐,正像是深谈什么事情。忽门扇一响,凌安突然站起来,急忙道:“奶奶来了!”立刻垂手而站,往旁边一退。凌伯萍回头一看,也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说道:“你……你做什么?”春芳娘子道:“我不做什么。”秀目一转,看了看,竟一扭身回去了。

凌伯萍忽觉不是味,急急跟了出来,叫道:“芳姐,芳姐!”春芳不答。凌伯萍追上来,手抚春芳的肩头,徐徐笑道:“你怎么走了?”春芳一甩手道:“什么样子,拉拉扯扯的!”又看了伯萍一眼,见他面红色变,她却又赔笑道,“你们是商量事,我回头再来。”姗姗地回转上房去了。凌伯萍望着春芳的背影,半晌才重回书房。凌安还在门侧,垂手而立。凌伯萍生气道:“你怎么不关门,这多么没有意思。”

这一天,春芳娘子把宅中大小仆妇婢女,挨个叫来,挨个问了。这个仆人凌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为什么另眼看待他?假使凌安是个少年俊仆,倒有一说。这凌安却是三十多岁、浓眉巨目、气象赳赳的一个汉子,倒像个护院的打手,不似富室俊奴。春芳连问数人,都说凌安是个老家人的儿子,他父亲在宅内,听说有三辈子了。主人对待他,是与众不同。春芳听了半信半疑。

到了晚上,凌伯萍回内宅寝息,春芳娘子就打叠精神,陪着丈夫说笑。说到欢酣处,春芳问道:“可是的,那个凌安,他是个家生子吗?”

凌伯萍眼珠一转,忽又凝眸看定春芳。春芳一双盈盈秀目,也正看着伯萍。两人眼光一对,春芳娘子居然很强,虽被瞅得面皮发红,有点娇羞,却仍然不错眼珠地和丈夫对看着。凌伯萍忽往前一凑,两手把春芳的双肩一揽,似欲亲吻,却又将手一转,要摸她的胸口乳房。春芳连连闪避,含嗔道:“做什么,做什么!”

凌伯萍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不做什么,我倒要看看你这玲珑剔透的一颗心,你你你怎么一肚子都是醋啊?”春芳娘子双颊越发羞红,两手用力地把凌伯萍推开,登时回过味来,把凌伯萍打了一下,半真半假发怒道:“大爷,我倒要请问请问你,我向你问问凌安,这话又怎么啦?问不得吗?有什么犯歹吗?”

春芳娘子心上很有点不痛快!

凌伯萍还是顽皮,笑道:“我告诉你吧,你见我和凌安平起平坐,瞧着像忘了主仆的身份。你便是为这个多心了是不是?那个凌安不是别人,乃是我从小的伴读。你这回瞧着新鲜了。我没成婚时,我还管他叫大哥呢。直等到我娶亲之后,他才改了口,管我叫大爷,管你前头那个姐姐叫大奶奶。我和他是儿时戏伴,他父亲也是咱们爹爹的伴读,他父亲还救过咱们爹爹的性命。他一家人,祖一辈、父一辈,在咱们家服役。他当真是家生奴,可是他们的卖身契从他父亲那一辈上,早就由祖太爷赏还他了。不但如此,还给他娶妻成家。在咱们老乡,就有恩赏给他的十六亩地和八间草房,他可以说是咱们家的义仆。你只看见他和我平起平坐了,你还没看见他父亲管束我哩。他父亲管我叫小哥儿,‘小哥儿这么不对了,小哥儿那么不对了。’他贬排起我来,比我的叔叔、舅舅还不客气……”

凌伯萍还有些解释的话,春芳娘子摇头不爱听,说道:“谁问你这个来!你爱他好,不爱他也好,那是你们凌家的门风,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们一主一奴,截长补短的,嘀嘀咕咕,背地里总讲究些什么体己话?也可以让我听听不?我倒没有看见你跟别人这么屏人秘语过。你却跟他三天两头说私话,这怎么讲?”

凌伯萍大笑,一时无言可辩。春芳的一双俊眼更盯得紧,兀自不错眼珠,看住了伯萍的脸,一面还在追问:“你倒说呀!”

凌伯萍仍然笑道:“没有的事!”

春芳把身子一扭道:“你骗小孩子吧!我看见你们两三次了。不单这个,你还有什么事,不是都先跟他嘀咕吗?你当我傻,是不是?别的不说,就说今儿白天这档子吧,你究竟跟他在书房讲究什么?怎么我一推门,你们俩就咯噔打住,全不言语了?这又是怎么的?你可以告诉告诉我这个外人吗?”

凌伯萍小看了春芳娘子。春芳绝不是小家碧玉,乃是聪慧的闺秀,不但知书识字,还很有心机。凌伯萍吃吃地笑着,指着春芳道:“你瞧你,越说越来劲,你也太多疑了。他一个下人,我跟他有什么私话!”春芳瞪着一对剪水青瞳,戟指道:“你又打岔,你倒说呀!”凌伯萍摆出调情的样子,张开双手,往春芳两肋一比,笑呵道:“杨小姐嘴真巧,你叫我说什么,你把我当贼审吗?我看你的舌头有多长,我胳肢你!”整个身子往春芳身上扑来。

春芳早防备着,急急一闪,苗条的柔躯如风摆柳,想把伯萍诓一下。哪知伯萍的身手很快,这一扑虽虚,往上一垫步,早双手一抱,将春芳整个捉住,就势按倒在床上。伯萍自己也一侧身,躺在床上,两个人登时并头对卧。伯萍一手揽住春芳的脖颈,不叫她挣扎起来,一手就当真来胳肢她,并且说:“你这醋,几文钱一斤?我倒要看看这位少奶奶,怎么专跟一个家丁犯上猜疑了?”

春芳身子已被伯萍压住,只双足乱蹬,被伯萍连连胳肢了几下,笑得喘不过气来。春芳满面通红,一迭声道:“别闹,别闹!”伯萍仍然和她起腻,搔痒。春芳真个急了,不由得说出一句话来道:“伯萍,伯萍,你欺负我!”伯萍笑道:“我就欺负你,我看你的嘴还往斜道歪不?”

闹得过火了,春芳娘子禁受不住,竟掉下泪来,哭声说道:“你不用扯臊打岔!我是你们家的外人!问你真格的,你和我鬼混,你欺负我娘家没人了!你不用拿真话当假话说,你一定老家里还有人。这个凌安,你这么宠着他,你一准在他手里有短儿。只有他跟你出门,跟你回老家收租子,你是怕着他。你不用冤我了,你背着我一定有故事,你不用胳肢我,你索性打我一顿吧!”她竟由调笑转为悲怒了,娇躯被伯萍擒住,粉面簌簌落下泪珠来。

伯萍登时放了手,心上很懊悔,连忙说道:“好姐姐,你真急了。”极力地哄慰。春芳娘子双涕凝泪,躲到一边。凌伯萍凑过去,不住口地赔罪,央告,倒在怀内,装小孩,叫好听的。春芳娘子无法,只得破涕为笑。但对丈夫过分宠信凌安这件事,从此似乎留下了芥蒂。她女人家心肠,总疑心丈夫在外,定有不可告人的私弊,落在奴才手里,自然对这奴才要假以辞色了。她并不是不放心凌安,她还是顾虑到凌伯萍素日喜游的行径。她想:自己和凌伯萍的结合,乃是邂逅姻缘。自己父女从患难中把凌伯萍救出,因此订婚结配。兴许凌伯萍瞒着自己,家里还有女人?可是的,他已经把我骗娶过来,他又何必至今还瞒着呢?

还有一件怪事,伯萍出门之前,必先把凌安设辞遣出去。凌安回来之后,不出旬日,伯萍必要出游,不是说到外埠收账,就是说回故乡看望。这两年来,几乎屡试不爽,难道能说是偶然吗?那么,他到底捣什么鬼呢?

但不拘春芳娘子如何猜疑,却知凌伯萍对自己颇有结发情分。冷眼看看,丈夫每逢倦游归家,见了自己,那番缱绻贪恋,恨不得把自己……春芳娘子想起来,都有些害羞。并且他把自己所生膝前唯一爱女小桐,是这么抚爱着,俨如掌珠一样,见了面,必要偎偎抱抱。从牙牙学语的婴口中,试听叫出一声“爹”,他便这么忸怩而欣然了。他确乎是“初为人父”。出门回来,他第一句话必问小桐,并定给小桐带许多玩具。钟爱子女的父亲,一定爱怜子女的生母。春芳暗道:这难道都是假的吗?这个闷葫芦好难打破!

凌伯萍这一方面呢,实在爱着春芳。春芳姿貌既好,脾性又温婉多情,况又给他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他想:得妻如此,于愿已足。不过他也有他的怪脾气,好像愿意看妻子拈酸含妒、轻怒薄嗔的模样似的,常有意无意做出撩拨她动疑的举动来。春芳不喜丈夫出游,他每年定要出去三两趟;春芳不喜欢丈夫宠用凌安,凌安照旧拿权。这小夫妻自是一家之主,免不了为这些小事拌嘴,淘气,斗心眼。可是闺房调舌,到底无碍于镜台画眉之好。

凌伯萍居处豪华,服饰阔绰,是个青年绅士,颇有贵公子的气派。但是性情狷介,好游而不好交,他在当地可以说不与邻右通庆吊的。在家只与娇妻爱女享室家之好,出门则携仆享山水林泉之乐。另外还有一个游乐地方,便是七子山清凉寺,和静澄方丈下棋。

静澄上人性好下棋,谈吐不俗,在当地缙绅群中,颇有名声。城里的绅士上山随喜的不少。说起大施主来,还推凌伯萍。但是静澄上人的围棋并不很高,和凌伯萍棋战,实非对手,总得让两三子,静澄方丈胜不过凌伯萍。但清凉寺内僧侣,有个静闲和尚,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的围棋却不坏,正好和凌伯萍旗鼓相当。凌伯萍闲来无事,便轻步当车,到清凉寺,找静澄方丈、静闲和尚下棋。凌伯萍书法很好,清凉寺的一块匾,就是凌伯萍题的。更写得一笔好隋楷,静澄就劝他虔诚写经,以结佛缘。伯萍含笑答应了,首先写成一部《六祖坛经》,供奉在庙中。

有一年秋天,清凉寺将有僧人发愿坐关,当地绅董纷来结善缘,题捐助善。方丈静澄发帖请凌居士前来随喜。凌伯萍欣然前往,被静澄上人迎入方丈室,方知这位坐关的僧人竟是静闲和尚。凌伯萍诧异道:“闲师父法龄已高,发愿坐关,可还行吗?”又道,“我这一来,没有手谈的棋友了。”

静澄笑道:“老衲可以奉陪一局。我今天请凌居士来,除了随喜,还有一件琐事奉烦。明天是我们闲师父入关的日子,有新从外乡经商致富、荣归本土的一位善士,这日许愿助善,慨题善簿,我打算烦凌居士做位陪客。这位居士姓高,听说在北方贩皮货发财的,拥着巨资还乡,要借小寺,施舍赈贫,又要捐金修造贮经佛塔和三间大殿。听说这位高居士少年时,本甚穷苦,在佛前许下心愿,他日富贵,要捐资三千金,礼佛还愿。这个人虽是白手成家的商人,居然谈吐不俗,举止爽快。明天他来了,凌居士务必费心照应。凌居士乃是本庙的常川檀越,和这位新施主谈谈,也可以解闷。并且这位高居士跋涉风尘,饱经世故,可以说经多见广,非常健谈。听他说起北方风土人情来,真是闻所未闻,也很有意思的。说到他在塞外日遭三险、绝粮遇狼的事情,也真叫人听了咋舌。”

凌伯萍素厌俗扰,本要谢绝。忽听到这些话,因答道:“这人真是从口外回来的吗?”静澄上人道:“是的。他起家致富,就在关外。”遂将高居士的身世说了一遍。这位高居士的一生果然恢奇,可当得起艰苦备尝、饱经顿挫的人。以一个小穷孩子,遭逢家难,逃到北方。经数十年的苦干,竟由小小负贩,拥资十数万,飘然旋里,来还愿报恩,岂非奇人?更难得他白手起家,毫不吝啬。久尝炎凉,依然热肠待人,真是可钦的人物。

凌伯萍听了,徐徐答道:“我明天就来看看。”心中暗想,静澄未必是叫自己做陪客;不过绕着弯子,也诱我助题善缘罢了。这个姓高的不知是什么样人,但我久想访问边塞风土人情,我向他打听打听北方情形,倒也两便。和静澄上人谈了一回,随即告辞回家。

隔日告诉了春芳娘子,携小童宝文,带些许银票,老早往七子山清凉寺去了。才到山寺,便见几乘小轿留在寺门。那位高施主已经邀着两位朋友,一个清客,带管事厮仆,先时来到庙里。还有县城和木渎镇别位善绅,也来了三四位,齐聚在方丈室,座谈起来。静澄上人打叠精神,敬陪贵客,正和知客僧,向众位施主,讲起静闲和尚坐禅关,一心向佛的大愿。方丈室茗烟斜雾,果核杂陈,桌上展开了一本《广结善缘》的捐簿、两支笔、一方砚。

凌伯萍来到庙中,小沙弥急忙走报进去,方丈静澄立即迎接出来,才让进方丈室,众善士纷纷立起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