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罗
火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又停下了，车门打开，俞行渐走到门口看看，看到火车停在一条偏僻的铁轨上，外面远近，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皑皑一片苍茫，从这苍茫里，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有车站站台的影子。
按时间算，他们这是该到衢州了，停在这里不进站，又是要给其他的车让路？
副官跳下车厢，朝车头方向走去，过一会回来，和站在门口的邱旅长说，是今天天气不好，还说我们这车挂了太多车厢，载了太多货，前面进入江西一路都是上坡，走不动，需要再调一个车头来，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这样才进得了江西，等过了上饶就好了。
“妈了个巴子，什么载了太多货，那我们还把后面的大炮坦克都扔了，光屁股跑？”邱旅长骂道，“那就让他们加车头啊。”
副官说：“衢州这里没有多余的车头，要从金华或鹰潭调过来。”
“去他妈的！”
邱旅长又骂了一声，不过骂完也没脾气了，知道这一停，他们在这雪地里，起码还要等五六个小时。
邱旅长看看车厢外面，又扭头看看艺专的这些师生，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走过来，走到蔡威廉坐着的地方，蹲下来，悄声问蔡威廉：
“蔡先生，不知道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
蔡威廉坐直了身子回答：“什么忙，邱旅长您说就是，不用客气。”
“是这样，我想，你们能不能给我这些弟兄画张画，一个人一张那种？”
“当然可以。”蔡威廉一口应允。
“太好了！”邱旅长咧嘴一笑，他接着站起来，朝车厢里大声喊着：
“弟兄们，我们当兵的，有没有和小日本拼光的决心？有没有为国捐躯的决心？”
车厢里大家齐声喊着：“有！”
“今天是我们幸运，正好国立艺专的老师和同学们在这里，我们让他们给我们画张像，画下我们现在的样子，大家把这像寄回家里去，以后要是牺牲了，家人也能看到你的画像，好不好？！”
“好！”车厢里顿时雀跃起来。
蔡威廉和俞行渐他们听着，心里楸然，这不是就和在吴墅一样，要请他们画老人像（遗像）吗？可那个老人像，是真的老人，给自己的寿终正寝准备的。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可都是一张张年轻甚至稚气的脸。
蔡威廉叹了口气，她和邱旅长说：“这样吧，邱旅长，我让人去通知，其他的车厢也一起画，给你们全旅的人都画。”
“那就更好了，谢谢蔡先生！”邱旅长乐了。
蔡威廉派了徐希文，邱旅长派了他的副官，两个人下车，一个个车厢去通知。
车厢里的人都动了起来，他们把车门口，光线好的那一块地方腾了出来，艺专的师生背对着门一字排开，拿起画夹，被画的士兵们一个个坐到他们面前。
俞行渐第一个画的是老耿，他一只手拿着木炭条，一只手拿着半个还没吃完的馒头当橡皮，准备开始。
老耿刚刚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他和俞行渐说等一下，跑了开去。
不一会，他拿着一根烟杆过来，烟嘴里没有烟，他把烟杆叼在嘴上，歪着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让俞行渐画。
“不错，老耿，就是要把你这洒脱的样子画出来。”
邱旅长赞赏道，他接着朝其他坐着的士兵们不停地叫：
“笑，笑，你们都给我笑起来，让你们的家人看到你们笑的样子。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明白没有？我可不要我的兵，一个个都好像被小日本吓尿的样子。”
背对着外面的雪地，俞行渐他们觉得后背冷飕飕的，鼻子里唏哩呼噜，手不久也冻僵了，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停下来，不停地画着，大家的心里好像都憋着一股劲。
想到他们眼前的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很有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而自己画笔下的他们，可能是他们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大家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哀伤。他们只有不停地画着，才能排解心里的这种哀伤。
邱旅长看在眼里，他让人找来几件大衣，给他们披在身上，俞行渐他们这才感觉暖和了一些。
那些画完的士兵，拿着画左看右看，很高兴，他们很多人，可能是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画里。大家小心地把画卷好，小心地藏好。
还有不少士兵，给俞行渐他们送来干粮，以示感谢。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俞行渐他们想趁着还停车的时间多画几个，没有停下来，他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画着。
俞行渐画得太投入了，他把手里用来当橡皮用的，已经沾了不少黑炭粉的那块馒头，当作是干粮放进了嘴里，等到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他才意识到，也笑了起来。
火车停了五个多小时，他们已经给车厢里一大半的人都画了像，还有没画的，等到下一次车停下来的时候继续画。
火车走走停停，从诸暨到鹰潭，走了两天两夜才到，车厢里的士兵，都拿到了自己的画像，只有一个人，俞行渐留意着，他发现只有小罗一个人没有来画画。
再坐下来，俞行渐问小罗：“你怎么没去画画？”
小罗笑笑，摇了摇头。
江映雪说：“阿弟，我给你画，好吗？”
小罗还是摇头。
江映雪继续说：“阿弟，我一定给你好好画，你寄回去，你家里人收到，肯定很开心的。”
“不用了，谢谢，我没地方寄，也没人会想我。”小罗轻声嘀咕，说完低下头，不再吱声。
老耿在边上叹了口气，他说：“小罗他家里没人了，他妈妈早就去世了，他爸爸和两个哥哥，原来都是我们部队的，他们都牺牲了。他们牺牲之后，小罗跑来找到旅座，一定要求参军，旅座就收下了他。”
几个女同学听到这话，眼眶开始泛红。
江映雪伸出手，握住了小罗的手，轻声问：“阿弟，你想他们吗？”
小罗抬起头笑笑：“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哪天我要是在战场上死了，不就去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江映雪忍不住啜泣起来，她这不光是为小罗，也是为阿伟，为她自己。
车到鹰潭，俞行渐和小罗说：“你帮我做模特，就是帮我做做样子好吗，我想画你，这幅画我会一直留着，我会一直想你的。”
小罗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下了车，江映雪帮他摆出一个造型，他一手拿着那杆三八大盖，站在车门旁，有些羞涩地笑着。
俞行渐快速地画着，这次他没有画头像，而是画了一幅小罗拿着枪的，全身的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