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缘起
晨曦微露,我双眸轻启,心中涌起无尽思绪。
千年之前,我便静卧于灵山佛前,与岁月共舞。
彼时的灵山之巅,被葳蕤的佛木所覆盖,佛木葱茏,枝叶繁盛直触云霞,仿佛要将整片天空都揽入怀中。
天下修道之人闻讯趋之若鹜的赶来。
而我,只是这片佛木之下,一根微不足道的根须。
深埋土中,历经岁月洗礼,见证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灵魂渐丰。
一阵微风吹过,我察觉到一丝异样。
低头望去,竟见身上凭空生出了一双人间的纤手与玉足,宛如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身披一件紫霞流光霓裳,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位粉面含春、娇羞欲语的女子,美得令人窒息。
我略带诧异的揉了揉眼,这才反应过来,镜中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是白璟浠。」
1、
窗户微敞,秋风带着秋黄的气息悄然入室,夹杂着一名男子清冽如泉的声音。
我好奇地扭过头去。
只见白璟浠一身素白,犹如雪地中的独行者,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案牍上。
他手中握着凿具,专注而有力地敲打着一块木头。
木屑随风轻舞,
他?竟然敢盗取山上佛木?
我欲开口质问,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白璟浠似乎能洞察我的思绪,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我登上灵山时,恰逢暴雨倾盆。暴雨过后,一些佛木裸露于泥土之外,而我作为人偶师,又怎能对这样的灵根视而不见?」
不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他盗取佛木的缘由?
灵山上的佛木,哪怕只是一截根须。
若是遗留在世上,还不被这些天下人抢疯?
佛木岂不是要毁于旦夕?
不等我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他就放下手里的刀具。
轻轻开口,声音如清泉般流淌:「是我,赋予了你七魂六魄,使你从此成为我的独特之作。你...源自灵山佛木,但如今作为人偶,你已与常人无异。即使生命终有尽头,化为朽木,也能在剔除腐朽后,获得新生。」
我虽无法开口,却用心声追问:「那你为何吝啬给予我一张能言善辩的嘴?」
果然,和预想中的一样,人偶与人偶师心意相通,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才回答,「因为,你并非我随意雕琢的玩物。你....与我房中的那些端茶送水、陪伴闲暇、甚至代替我踏上战场的木偶截然不同。他们只是我闲暇之余的创造,而你……」
我追问:「那我究竟是什么?」
他凝视着我,眼中闪烁着深情:「你是琉璃国公主知鸢。」
话音落下,我无意间瞥见了镜中的倒影,那副一副绝美的容颜。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玉眉,
每当眼眸微弯,瞳孔中便闪烁着星辰般璀璨的光辉。
想来,白璟浠口中的知鸢公主,定是那般风华绝代,美艳不可方物。
他缓步走来,每一步都似乎承载着千斤重的失落,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面颊,声音低沉而又充满无奈:「不给你嘴是因为她就是哑巴,没办法说话,七月初七,琉璃国与塞外的大漠即将和亲,我希望你,能代替她,走向那遥远的大漠。」
我虽然是神木,自带灵气,但说白了,也只是一块木头罢了。
我不明白人类的情感,更不明白他此刻抚摸我时,神情中想说的是什么。
那份忧愁的凝视,我没办法深究。
我只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大漠。
代替知鸢和亲。
但...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白璟浠牵着我来到窗外,
那里,也有一棵神木,朱红如火,与他一身素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听他说后我才知晓,人偶师皆有其专属的神木,
当然,这也需要机缘。
我看着那神木,周身散发着浓郁的灵气,想必用它来雕刻知鸢公主,定能再现其风华。
那他为何还要费尽心思,窃取灵山上的佛木呢?
「我的神木,虽已有灵性,但与她相比,仍差之千里。」
我看了看,点了点头。
灵山脚下的佛木经过千年的佛光洗礼,早已温润如玉,蕴含着深厚的灵气。
能够登上灵山的人,皆是经过山神挑选的有缘之人,
用佛木作人身,想来是会比这神木多活一点时光。
我暗自想着。
想来这知鸢公主,在白璟浠心里一定占据了不少地位。
不然他怎么能舍得用一截佛木雕刻一个凡人?
2、
距七月初七尚有一年之遥,尚有一年之隔,从银霜铺地的霜降至烈日炎炎的大暑,岁月如同穿梭在指尖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逝。
白璟浠倾尽心血,令嬷嬷悉心教导我宫中礼仪与女子之仪。
我对此心生抵触,那些条条框框,就如身陷囹圄一般桎梏难受。
然而,人偶对师长的顺从,使我无法抗拒,连偷闲都成了奢望。
日复一日,这些规矩竟渐渐融入我的骨血,成为习惯。
一天下来,白璟浠会过来查看功课。
看我完成不错,也会放下命令的口吻,让我在院中散心。
一个人待一会。
但是,一块木头,哪里用得上散心?
我托腮,独自一人,倚窗而望,望着窗外的云卷云舒,风卷残叶。
我模仿着白璟浠的模样,坐在案牍前,仿佛自己也在刻画着一个个鲜活的人偶。
累了,我便倚窗靠着栏杆,静静地欣赏着落叶归根的景致。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最初的惊艳之感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了平淡与寻常。
连打几个哈欠。
我便滚进锦褥里睡觉去了。
梦中,一女子在男子怀着撒手人寰。
惊醒后,我才惊觉自己这块木头,幻化为人,竟也会做梦。
于是,我便给自己泡上一壶春雪茶,静下心来后,便去寻找白璟浠。
看他如何巧妙地雕刻人偶。
在这漫长而寂寥的日子里,看着白璟浠那灵活的双手在木头上舞动,展示着他那精湛的刀工,仿佛成为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无论木头如何盘曲错节,白璟浠总能凭借他的灵巧刀工,将它们幻化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飞禽走兽,家仆数人,每一个细节都生动逼真,仿佛赋予了木头新的生命。
这些在旁人看来,几乎与真人无异。
我站在一旁,被这些精妙绝伦的雕刻深深吸引,心中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我吵着要学这门技艺,渴望也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杰作。
白璟浠对我,似乎总是特别温柔。
无论我如何烦扰他,他都能耐心地为我讲解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要亲近许多,那种温情与耐心,是我在其他人身上没感受过的。
他时常与我说话,带我看那一池锦鲤,每一次他看向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柔情。
他甚至在四面的墙上雕刻了满墙的扶桑花,那火红如霞的花朵,仿佛将整个空间都点亮了。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灵山上长了许多扶桑花,火红如霞。我想,你离开家乡这么久,会想念那片花海。所以,我为你镌刻了这永不凋零的扶桑,你可喜欢?」
白璟浠不知道吗?
我只是一个长年埋于地的树根,自然是没见过这惊才绝艳的场景。
不过,我很是喜欢。
我轻轻摘下一朵扶桑花,插在左鬓,那鲜红如血的花朵与我的紫霞流光霓裳很是般配。
「喜欢就好。」白璟浠笑了笑,「琉璃国有这样一个说法,将扶桑花戴在左鬓,就是‘等待爱人’的意思,若是右鬓,就是‘心有所属’的意思,知鸢,你现在很美!」
听到“知鸢”两个字,我心中一紧。
错愕地望向白璟浠。
他从不曾唤我“知鸢”,许是触景生情,那瞬间他也没分清楚我是谁了。
他脸上那如春风般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眸中的温柔也如潮水般退去。
握着镌刀的指尖捏得泛白。
我还是没办法说话,只是在心里安慰:「不要紧。」
白璟浠却似被点燃的火焰,不知是恼于自己的失言,还是恼于这满院的扶桑。
他沉声吐出「要紧」二字,随即转身离去。
步伐匆匆,只留我一人,
我不太明白他突然的脾气,只是感觉心里莫名有些不属于自己的心慌。
3、
自从扶桑花那场风波后,白璟浠的笑容便如同朝露般,在我眼前悄然蒸发。
我也乖巧得再也没去烦他。
这些时日,我也明白了不少,他喜欢的是琉璃国的知鸢公主。
而我,一个连七情六欲都不完整的人偶,又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为了防止人偶弑主,人偶师通常不会将完整的七情六欲赋予给人偶。
白璟浠剥夺了我七魄中的“欲”。
所以,这段时间下来,我是喜欢白璟浠。
但是我并不想占有他。
这份喜欢,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我记不住了。
或许,是在他静坐案前,素衣飘飘,低头镌刻的那一刻;
或许,是在秋日的暖阳洒在他白衣上的那一刹。
他的轮廓在金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佛前的白云。
无悲无喜,却让人心醉神迷。
转眼间,立秋已至,出嫁的日子迫在眉睫。
我被白璟浠连夜带入宫中,进行了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当我看到那位女子的面容时,我不禁愣住了。
果真与我一模一样!
不对,是我与她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开始后悔,为何当初没有央求白璟浠将我的五魄也一并剥夺。
那样,我便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喜欢,更不会因一日不见而饱受相思之苦。
皇宫很大,我花了一天才坐着马车逛完。
比白璟浠的院子大许多,大到我走不出去。
我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走进来?
为什么他要我做什么?我就一定得做什么?
到现在这个,没有欲望,却满身痛楚的境地。
我恍若隔世,白璟浠这个人何其残忍。
宫中侍女步履匆匆,穿梭于知鸢殿,忙着张罗我的嫁妆。
凤冠霞帔,宛如天边云霞,红纱轻披,如梦似幻。
那华丽至极的婚轿,静静伫立宫门之外,
这是我从未经历的待遇。
就连沐浴的水都是干洌的山泉。
可是我并不开心。
白璟浠将我调教得及其好,宫中的规矩我也学得透彻,整个宫的人都没觉察我是假的。
只是我依旧愁容满面。
贴身的丫鬟说:「公主,白画师已经离开了,就算你心里诸多不舍,也应该放下了!当年他说好带你出宫,之后又将你弃之不顾,殿下,他不是一个值得念念不忘的人,此番与大漠联姻,虽说是荒凉了些,但您是琉璃最珍贵的公主,谁能怠慢您?您一定不会受委屈!」
丫鬟口中的画师,想来就是白璟浠了。
原来两个人早就相识。
怪不得他会呕心沥血,违背天道,也要将她换出去。
可是,后来的弃之不顾?是什么意思?
这其中,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误会?
不等我对两人的关系多想。
丫鬟就说起了大漠的寸草不生,塞外气候难以适应。
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人,也是会受一番折腾的。
可是,眼下若是暴露身份,逃离,那两国势必狼烟四起,名不聊生!
白璟浠又岂能置身事外?
我抿了一口清茶,默不作声,眼神失望的望着窗外。
这里没有神木,虽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圃。
但再也不是心中朱红的扶桑。
这一望,就是许久。
天黑之后,我登上了远嫁的花轿。
浩浩荡荡的队伍送我出城。
花轿很是稳当,
红盖头如同盛开的扶桑,鲜艳夺目。
我偷偷掀起轿帘,缝隙间窥视着外面的世界,然而,那熟悉的身影却未在其中。
路途漫长,直至陌生的新城墙映入眼帘,依旧未见那抹素衣的踪影。
终于,我放下轿帘,重新盖好红盖头。
绸缎划过指尖,满是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