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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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大恶人1

小满过后,雨下数日才放晴,孟虎孟捕头满脚泥泞自外归来,踩着水坑进衙门后院,跨过门槛,收到异口同声两道喝:“住脚!”

孟虎:“……”

巫法法:“刚洗的地,要么你把靴子洗洗再进门,要么你就站在外头。”

她一旁的唐思怡点头。

孟虎选择站在外头,不洗靴子是他最后的尊严,同时对里头的青天大老爷表示了无声的鄙夷,爷们儿家要那么干净做甚。

方才那两声娇喝,如果他没有听错,大老爷的嗓门惊叫起来比法法还细。

孟虎小声嘀咕:“小白脸娘里娘气。”

感觉在男子气概这方面自己将大老爷比了下去,挺拔定在门口,沉声道:“禀报大人,船属下给您找好了!”

巫法法闻言从椅上跳起来:“大人,你真要去恶人岛啊?”

唐思怡道:“大人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那我也去。”

唐思怡摁她回椅里:“乖,别闹。”

双瞳剪水,映着巫法法色授魂与的痴笑,巫法法差点妥协,想想不对,事关大人小命,不能被色诱,哈喇子一收,言辞意切:“大人呐,这回你务必听我一句劝。”

“我且问大人,你小时候不安生睡觉,家里大人都怎么吓唬你?”巫法法拽上她袖摆,“反正我们这里的大人都跟自家孩子说,不睡觉就让四大恶人来抓了你去,你听听,多吓人。”

“……”唐思怡道,“哦。”

别人家怎么吓孩子她不知道,她小时候,乳母们说的是“小姐若是再不肯睡,少爷又要扮小花旦来你床头唱曲儿了”,一句顶万句,她非但要关窗落锁,还得蒙被盖头,百试百灵,顷刻入睡。

唐思怡沉浸在童年饱受唐泛摧残的那些日子尚未回神,巫法法已在这厢兀自说开:“四大恶人为什么如此吓人,究其原因还是他们坏的没有章法,叫人捉摸不透。”

“他们四人盘踞恶人岛上这么老些年,名字早已无人知晓,倒是外号越传越广,人称‘牛鬼蛇神’,”巫法法这孩子打小就八卦,将她听来的、话本上看来的,竹筒倒豆,“其中牛老大本是海盗头子出身,生的力壮如牛,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曾是官府悬赏缉拿的第一要犯,但他常年藏匿深海不上岸,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拿他无可奈何。”

“鬼老二为寇之前是官府聘用的长工,因为样貌不佳天生阴阳脸,性子阴毒,鬼魅一般人见人怕,他起先在盐场辛苦劳作,受不了贪官苛刻,率领工友起义反抗,将贪官五马分尸放在盐池里泡了月余,每日捞出来鞭尸泄愤,最后在朝廷来镇压时,他才将盐场放了把火逃了,你道他为何能够只身逃开官府重重追捕?”

这故事孟虎从小听到大,明知为什么,站在门外还很配合地道:“为何?”

巫法法将茶杯盖当醒目拍,道:“因为鬼老二轻功和毒术使得炉火纯青,官兵恨他也畏他!”

孟虎大声叫了个“好”。

唐思怡:“……”

唐思怡冷静捡起碎成两截的茶杯盖:“破坏公物,孟虎,从你薪俸里扣。”

孟虎一跳:“为啥?!”话音未落就要跨门来理论,唐思怡和巫法法:“脚!”

“……”八尺刚勇大汉缩回脚,委委屈屈。

唐思怡喝一口没盖的茶,道:“因为你激的法法。”

还因为她知道月初刚过,法法的兜就掏空了,一半买了零嘴,一半施舍了路边小乞儿。

规矩要立,该罚当罚,但可以迂回地罚。

法法不能受委屈,于是只好委屈表哥。

法法笑嘻嘻,冲她表哥扮鬼脸,一定是表哥刚才那句嘀咕被大人听去,大人扎筏子报回来,大人这有仇必报的脾气她怎么那么稀罕。

她弯腰凑在唐思怡耳边卖乖,道:“说到蛇三娘,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子,她原本姓佘,自小被卖在青楼,后被一员外看中,与员外难分难舍。”

“员外替她赎身将她带回家去,她以为就能从此过上好日子,岂不知那员外另有发妻,大房善妒,又瞧不上她的出身,接连将她两个孩子都害死了,员外对此非但不管,还嫌她整日啼哭不够喜庆,很快另结新欢。”

“突然有一日,她给员外家后院那口井里投了毒,员外一家十几口无一幸免,人们最后看见她是在海边礁石底下,还以为她要跳海,后来她不知怎么去了恶人岛。”

“这四个人,除了最后那位‘神’是好人,其余三个手上皆沾有人命,经年在恶人岛收留海盗和逃犯,专门打劫过往船只,跟官府作对,逐渐成势,近几年更猖獗,他们公然造船,船上不管插的旗子还是涂装,都是成王的徽记,大人你说,成王神仙般样的人物,怎的跟强盗同流合污,给强盗撑腰?”

唐思怡:“你见过成王?”

成王深居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巫法法倒是想见:“乐天城里的百姓都这么说,但凡见过成王,无不为之倾倒向往。”

“不过成王再好看也没有大人你好看。”巫法法找补一句,又道:“大人你呢,为什么要想不开,要去那岛上自讨苦吃?”

法法不知这里头还有火龙草的事,唐思怡道:“他们不是跟官府作对吗?我好像就是官府。”

在她地界上有一窝匪寇危害百姓,她去瓦解一下不过份吧?

法法想想,是这个理,不过以往的县令得知四大恶人的事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敢去挑这个刺头,恶人岛跟成王扯上关系以后,更没人敢管了。

法法端详起唐思怡,她家大人这颗头不仅好看,还很硬很铁,不禁对大人更喜欢了,道:“大人大人,你还没好奇问我为何四大恶人里那位‘神’是好人呢。”

唐思怡:“我不好奇。”

其实她先前已经问过了岳独酌,将恶人岛和四大恶人摸了个底透,好知己知彼。

四大恶人最后一位,也是唯一被人记住名字的一位,唤做顾图南,是一位神医。

巫法法书没有说尽兴,如鲠在喉,无论如何要同唐思怡一道上船,同唐思怡掰扯:“大人你有了船,你会掌舵吗?会看罗盘吗?会扬帆吗?夏日海上风暴可多,说来就来!”

孟虎不愿法法跟着冒险:“你才出了几天海,我给大人租的船上有舵手,经验老到,又跟恶人岛打交道打惯了的,不比你个小丫头片子强?”

“就你有嘴!”巫法法气道,转过头来不屈不挠:“大人……”

唐思怡耐心道:“我乔装成商船,带的人不宜多,孟虎如此合适喂鱼,我都不让去,本地姑娘更不行,容易惹他们起疑。”

巫法法:“不依不依不依。”撒娇耍赖的兜里蚕豆蹦了一地。

唐思怡耐心告罄,脸色冷下来:“知道危险,还跟着我去?”

巫法法捏紧拳头:“就是因为知道危险,才不放心大人自己去。”

“……”唐思怡定定看了她一阵,道:“不过几日上司下属,我跟你无亲无故,交心尚且不必,何况是过命。”

“可……”

“再不听话革你职,不让你断案了。”

巫法法忍不住要哭,从来都是人见人爱,头一回被人训得回不了嘴,还是她自以为顶亲近之人。

打一棒子,唐思怡再给个枣吃:“等我平安回来,带你去看成王。”

巫法法半信半疑:“真的?”

唐思怡暗中好笑,终究是个花痴少女,道:“到时候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法法摇头:“我是说大人真的保证平安回来?”

唐思怡怔住,冷脸摆不下去,匆匆转身,自问无福消受这许多赤诚的善意,背对她不冷不热地道:“保证。”

巫法法追她到大门外,盯着她背影只管发愣。

小小少女这些日子也有了心事。

孟虎早闲得无聊,不知从哪个衙役手里抢了块西瓜来吃,顺便围观了“你侬我侬生死与共”的场面,走到巫法法身边:“你看上大人啦?”

“你不懂。”巫法法懊恼道。

她也不知自己对大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无端信任,无端依赖,无端关怀,之于大人,像是之于自家父兄。

巫法法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一跺脚一扭头,开始心疼起满地蚕豆,想吃,没钱买,虎视眈眈瞅她表哥腰袢钱袋:“孟捕头,大老爷不在,你把罚款给师爷交了叭。”

孟虎:“……”

次日一早,唐思怡悄悄出了房门,临走去隔壁瞧一眼,唐泛在床上酣睡如泥,手里握着截发带,绣了蝴蝶的。

唐豆在床底酣睡如泥,手里握着咬了一口的包子,即便入夏,地上也凉,唐泛深知唐豆睡一半觉梦游钻他床底的习性,早早给孩子在床底铺了被子,此时叫唐泛蹬在脚边。

唐思怡给孩子掫一掫被子,再抽出亲哥手里发带,将亲哥的手跟床柱绑定,系个死扣,大方离了客栈。

此次出海她谁也没告诉,等把事办成,回来再说。

天还不亮,港口灰黢黢雾蒙蒙,此地家家供奉龙王,可否出海全看他老人家心情,他老人家若心情不好,下一场大雨,或刮几天大风,渔民和来往商船十天半月也得等。

唐思怡将灯笼举高试了试,看来今日龙王爷心情不差,寻到她那艘中型商船,掌舵的在船前等候,这些人黑白两道通吃,只拿钱办事,多余的废话绝不会多说,无声行了个拜见大老爷的礼,请唐思怡登船。

船体轻轻驶离港口,探向无边海域,舱里四亭八当,放着她这次运往异地的“商货”。

第一次出海,害怕有之,好奇有之,前途未卜,紧张有之,她在这些货物当中坐了一阵,忍不住去甲板透气。

前方朝霞似火,一轮红日乍破,遍染千里层云,海面粼粼金光灼人眼。

她浮想联翩,爹爹当年出海也是这样吗,吹着透衣的海风,怀揣对前方未知的恐惧,还有目睹海景奇观的惊异,以及中途会想家吗?

爹爹随信带回的那枚贝壳,她在床头摆了许久,直到……家破人亡。

她深吸一口气,在甲板盘膝而坐,目视前方,忽然就不怕了,十年,母亲的悬尸她见过,炼狱她蹚过,还有什么好畏惧。

抬头欣赏海上日出,看那旭日终于穿透云层爬出来,光芒万丈。

掌舵人说:“来往熟了的商客,恶人岛附近是不走的,宁可多绕点路,除非遇上风浪无可奈何,所以大人得装作第一次出来经商。”

唐思怡点头,这个不用假装。

掌舵人说:“四大恶人也怕麻烦,大多时候只劫货不杀人,把人关个几天就放了,大人无需恐慌。”

话音未落看一眼大人,没看出来大人那张俊脸上体现了恐慌,果断改口:“大人提防蛇三娘,她最喜欢美貌男子。”

唐思怡点头。

海岛遥遥可见,绿荫盖覆,碉堡城楼在其中若隐若现。

虽然有意被捉,也不能过于假,掌舵人不敢将船离岛太近,仔细环岛几循,等着被巡逻海盗发现。

陡然四方八方飞来数跟铁钩索,根根有人两个手臂粗,吃重几百斤,将唐思怡这一艘船牢牢逼停。

接着就是劫货,抓人。

掌舵人故意大声道:“大家伙都把兵器放下,反抗无用,海上的爷爷们不伤人命,权当破财消灾吧!”

一撮扛刀海盗撑着小船靠近,领头的闻言笑道:“这老货,倒是知道规矩。”

将人先搜一遍身,不管扇子荷包汗巾,身外一根针也不许留,再赶人上船,运回小岛,分批关押起,轮到唐思怡,领头多看了她两眼,猥琐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唐思怡忍了,哭丧着脸,十足一个初回走单被劫的孱弱商人,听这头子叹道:“啧,三当家这生日过的值,一会功夫得了两个兔儿,奶奶个熊,咱们整日在这岛上靠也靠干了,船上怎么就没有娘们儿。”

指挥手下,让把唐思怡关进单间。

所谓单间,不过是小一点的牢房,同样是石头砌成,只比大通铺好一些,手下一推门,唐思怡步子顿住。

单间哪里单了。

里头早有一人,细纱白袍,丰肩癯腰,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虽然被劫,不失公子风范,桃花眼先是一怔,继而眸光泛开溢彩,孔明宣傻子似的笑道:“哟,幸会啊,棠兄。”

唐思怡:“……”谁跟你会。

“愣着干什么!”手下见唐思怡不动,粗蛮将她一搡,唐思怡脚下一趔趄,扑闪进屋,孔明宣伸手接人,垂眸低笑:“两回了,投怀送抱。”

他且数着呢。

唐思怡推他一掌,力道不重,孔明宣却哎呦一声,愁眉道:“你怎的总跟我这心口过不去,说,”他隔着衣袖攫住她手臂,“前几日在茶庄,如何见了我又跑?”

唐思怡一回生两回熟,料定又是唐泛,为防言多必失,高深望着他不语。

孔明宣给她看的莫名,隐隐懂了,猜测道:“难道说女装只能给那小年轻看,男装才能给我看?”

唐思怡:“正是。”

孔明宣冷哼,暗道那呆子也配!重新觑着唐思怡,说:“俏皮话也跟我说不得,只能说给卖茶的伙计?”

俏、皮、话!

唐泛,你奶奶个熊。

唐思怡咬唇,蒙混到底:“你说的什么,听不懂,我忘了。”

孔明宣将她上下打量,听说得了失魂症之人时不时失忆,忘记自己去了何处,说了什么,看来是真的。

失魂症患者还不能受刺激,孔明宣放了她,道:“算了。”

身后石门传来落锁声,而后是静寂。

唐思怡打量四周,石屋除了一张铺了干草的石床,别无他物,四壁闷堵,只在房门不远处开了扇小窗户。

孔明宣好整以暇挨着床沿,看唐思怡试墙壁,不由道:“我早试过了,关人的屋子,没有机关能出去。”

唐思怡不信他,将墙壁挨寸摸遍,徒劳无用,并不气馁,唯一的床被孔明宣占了,她离得远远地,靠窗根立着想主意。

静上加静,蓦得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顿,又同声:“我先问的。”

“……”

孔明宣眼角吊着笑,美中不足没带扇子来,否则此刻定然摇起,道:“我当然是做生意。”

“你?”唐思怡眼中写满怀疑,“做生意?”

孔明宣:“……”他怎么就不能做生意,他看起来就那么不上进?

他道:“我包船来海里钓鱼玩,行了没?”

行了,这还差不多,唐思怡道:“我来剿匪。”

孔明宣:“你自己?”

唐思怡:“我先来探探敌情,行了没?”

不行,孔明宣道:“三不管的地带,陛下给你多少好处,让你一个七品小令操上了开国大将的心?”

唐思怡:“官岂论大小,为官一日,顾一日百姓,尽一份忠心。”

孔明宣讥笑:“愚忠也是忠。”

话不投机,两厢又沉默,反正关在一处出不去,唐思怡干脆趁机把话挑明,道:“关于我的事……”

孔明宣掀眸看她,这是怕自己女扮男装的事败露,搁这心虚上了,懂装不懂,问道:“你的什么事?”

唐思怡:“……”她想把这明知故问给她难堪的混蛋打死算。

孔明宣这时松口:“你这一桩让我揭过不提也可以,你还如那日在芍药园里般求我一求。”

唐思怡凝睇他。

他道:“轻声细语,垂眸敛眉,乖顺似小猫。”

“……”给他脸了,那日开口央凂于他,已叫她事后悔青了肠,唐思怡握拳,道:“小猫挠人你要不要?”

嘴上凶狠,心里却松一口气,看样子这厮一时半会儿是不准备检举自己了,只是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

突然,孔明宣朝她一努嘴,唐思怡转身,一张小花脸出现在窗口,小姑娘扒着窗户往里窥,脑袋奇大,脖子异常细,显然生有怪病,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像一只小动物。

唐思怡轻柔问:“你是岛上的孩子吗?”

小姑娘一笑跳开,笑容竟有几分诡异,在外头边拍手边唱,叽里咕哝,唱的太热闹,孔明宣也凑过来瞧,窗小,他与唐思怡头挨着头,快要贴在一处。

他手掌在人家头顶比了比,海市上碰见就有此疑问,“你后来是不是长高了?”

唐思怡:“……”

她比唐泛身量略矮,为避免旁人起疑,便在鞋子里动了点手脚,是比跟孔明宣初见面时高出几分。

唐思怡手肘向后一捣,孔明宣吃痛,这回是真痛紧了,引得小姑娘停下来回望他俩。

孔明宣笑着解释:“小猫挠人了。”

唐思怡:“……”无耻之尤。

小姑娘惊喜跑回来:“哪有小猫?给我给我。”

孔明宣哄她道:“我问你问题,你答得好,我才把小猫给你。”

小姑娘用力点头,看上去跟巫法法差不过年纪,行为举止却如幼童。

孔明宣道:“你是这岛上谁的孩子?”

小姑娘反应好一阵,道:“我叫顾渺渺。”

姓顾,难道是神医顾图南的女儿?孔明宣与唐思怡对视一眼,孔明宣再道:“你跟谁住在一处?”

他本意是问出这孩子身世,岂料顾渺渺脖子一缩,害怕极了,伸手进窗来捂孔明宣的嘴,“嘘——不能说,渺渺不知道!”

她发疯一般摇头,想起什么,掏出一大把摔炮,朝窗内扔过来,摔炮无火自燃,里头两个不可一世的人何曾栽过这种跟头,左闪右避好不狼狈。

惊动了守卫的小兵过来看,一见是渺渺,小兵无奈道:“又是你这个傻子。”促狭踢渺渺一脚,渺渺吱哇乱叫,小兵哈哈大笑。

“噼里啪啦”里,一婉转声音在远处唤渺渺,发声的妇人婀娜,披一件水红薄纱衣,腰只有一握。

渺渺忙不迭跑过去,她牵住渺渺,往孔唐二人这头望一眼,转身走了。

傍晚时分小兵来送饭,可惜小兵是个一问三不知,套不出什么话,他只负责将馒头咸菜往地上一放,公事公办留下一句:“老实点,明早带你们出去放风。”

给饭吃,还给放风,这帮海盗对待上门送礼的“客人”还挺有人性。

只是给的饭食太少,大概怕这些人吃饱了有力气逃跑。

孔明宣上前拿起仅有的一个黑面馒头,一分两半,递一半给唐思怡,面对她质疑的眼神,没好气道:“是不是以为少爷我养尊处优,这等粗粮看都不该看?”

养尊处优是不假,但也有为了买卖东奔西顾餐风露宿的时候,他跟京都那“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等闲贵公子不一样。

唐思怡心思被看穿,默不作声将馒头接过。

“倒是你,”孔明宣道,“宫里珍馐养出来的尚宫,竟也不挑食。”

说着说着恨铁不成钢,五品尚宫到七品县令,干着干着还给自己干跌了下来:“旁人巴不得步步高升,你可真能耐。”

唐思怡斯文咬一口馒头,道:“谁跟你说尚宫就是日日珍馐?”

女官们的事情孔明宣哪里清楚,闻言怼道:“那怎么,还能不给饭吃?”

观唐思怡神情,他震惊了:“真不给饭吃?”

不至于,进宫为女官的女子都是从各地钟鸣鼎食之家选上去的,非普通宫女可比,便是比选秀进去的妃嫔地位还要尊崇一些,不至于受苛待罢。

“定是你性子高傲,得罪别人而不自知,别人有意欺侮你,煞煞你的傲气,才不给你饭吃。”他原是胡乱猜测,唐思怡却抬头望着他,令他要吃馒头的手一滞,“我又猜对了?”

瞧他这张嘴。

唐思怡轻声道:“一半吧。”

“剩下一半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就当我不检举你的条件好了。”

唐思怡:“……”

他挖空心思捉弄她,就拿把柄换了个这?

唐思怡看着孔明宣,后者坦坦荡荡,一副洗耳恭听。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刚被朱曦领进宫那年,她改不了侯府小姐脾气,持身端庄,不肯称奴婢,轻易不与同伴说笑,自然不受人待见。

她还很好心。

撞见同伴偷了某位娘娘的耳铛,人家跪下来哭诉一番,恳求一番,说是为了家中病重没钱医治的母亲,她便心软了,当做没看见。

隔日,那副耳铛就出现在了她的铺盖卷里,当众被翻出来,人赃并获,那名同伴信誓旦旦,说我都看见了,就是她偷的!

朱曦说,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两次三次一百次,我感念你当年搭救之情,将你送出宫,当废物养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愿意吗?

家仇未报,父亲下落不明,她不愿意。

朱曦说,想在这个炼狱一样的宫里活下去,你就得靠自己,向我证明你有用,朱曦叫来一位嬷嬷,让她跟着学学规矩,嬷嬷问是教小姐哪种规矩。

朱曦说,催骨梅。

御花园有种梅花唤做“催骨梅”,要在开春它生长最茂盛之际,将它枝骨尽折,来年冬天它才能开出最耀眼的花来。

嬷嬷说,只好先挫挫小姐身上锐气,她给唐思怡磕了个头,说小姐,今后老奴要得罪了。

她把唐思怡关了三天,三天不给水米一滴,第四天放出来,指着一盘香甜四溢的点心,问唐思怡,想吃吗?

唐思怡点头。

嬷嬷当着她面将点心倒在地上,点心沾了泥,嬷嬷说,请小姐跪下捡着吃。

她跪下去捡,嬷嬷一脚踩上点心,碾了碾,说三天前那个头我是怎么给你磕的,你给我磕回来,才能吃,当然不吃也由你,再饿三天就是了,饿死为止。

唐思怡不恨朱曦,如果她是催骨梅,那么朱曦就是她的花匠,催骨梅不在春天忍受一番催枝断骨之痛,是活不到冬天的。

后来她自己如法,也这般去教诲那些将自己置身死地而不自知的女官们,人都叫她“女罗刹”,殊不知她只是在帮她们活下去。

唐思怡自嘲一笑,挥散过往,隐瞒自己侯女身份不提,将当年嬷嬷是如何教自己规矩的往事说了。

孔明宣听完,看她一阵,将手里没吃的那一半馒头朝她递过来。

唐思怡:“可怜我?”

孔明宣趾高气扬道:“本少爷的养尊处优病犯了,眼下食不下咽,便宜你。”

方才还从敝履之下捡点心渣吃的卑微尚宫这会子拾起了傲骨,将他手推回去,道:“不吃嗟来之食。”

孔明宣:“……”爱吃不吃,不吃他吃。

吃完馒头天已擦黑,两名小兵进屋,二话不说,分别将唐思怡和孔明宣手绑了,还要绑脚,其中一名小兵说多麻烦:“绑了他们脚咱还得把人扛过去,看这俩文文弱弱,料他们也跑不了。”

另一个想想很是,于是只绑了手,抓着唐思怡和孔明宣叫快走。

孔明宣发问:“好汉,你们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被问话的小兵一脸涎笑,“你们两个小子就要有艳福了。”

走走停停半个岛,岛上有山,脚下道路崎岖不平。

两人被带进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堂内蛇三娘坐在上首,正在抹眼泪,牛老大靠在她下首,肥肉堆了满满当当一椅子,横肉堆砌饼子似的脸,沟壑缝里也写着心疼,哄着三娘像捧月。

叱咤风云的海盗头子原来私底下是这么个德性。

牛老大愁苦道:“你把我心肝都哭碎了,有什么不称意,说出来哥哥替你操办就是了,这不,”往孔明宣和唐思怡这里一指,“你总嫌出不去岛不开心,听底下人说你喜欢俊美的,我特意替你挑了两个来与你作寿礼,你要喜欢,尽管留下暖炕。”

孔明宣和唐思怡:“……”

三娘看也不看他俩,一味淌泪,断断续续,隐隐晦晦,说:“人家昨晚准备洗澡,好试试你替我置办的新衣裳,刚褪了内里小衣,他就进来了……”

牛老大骤然起身,浑身肉跟着抖三抖,怒道:“你叫他看光了?!”

蛇三娘还在道:“他那张脸,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做足了防备见面还吓人一跳,遑论他突然乍现……”

“我是问你,他看光你身子没有?!”牛老大双手箍住三娘手臂,轻飘飘将人提起,仿佛要撕碎她。

荏弱女人,眼泪便是武器,三娘只管哭,话头点到为止,牛老大将她放下,提起椅旁丈八蛇矛,喝道:“你等着,老子找那鬼算账去!”

大手挥开挡在门口的唐思怡孔明宣,雄浑地走了。

他一走,蛇三娘面上哪还有一点泪痕,歪倚在座上,托着腮打量他俩,媚骨浑然天成,真个蛇蝎美人。

她落在唐思怡身上的目光尤其多,末了指指二人腕子,吩咐手下:“松了罢,哥儿们细皮嫩肉,莫把人绑坏了。”

松了绑,她又迟迟不见动作,光坐在那里啜茶,将唐思怡和孔明宣当做了摆设。

一丸金黄小物咕噜噜滚来,后头追着顾渺渺。

在外头捣蛋的小傻子,见了三娘却乖顺,拾起弹珠立在三娘身旁,笑嘻嘻。

“你又到处挖坑掘洞去玩弹珠了,脏不脏,”三娘将她拉过,给擦脸擦手,从桌上针线筐里取一枚新做的驱蚊香囊,挂渺渺脖子上。

渺渺喜欢的挨个人炫耀:“看,我有香香!”每个人都敷衍她。

轮到唐思怡,唐思怡果真将香囊认真看了看,渺渺高兴极了,香囊凑上唐思怡鼻子:“你闻你闻。”

唐思怡与蛇三娘对视一眼,和蔼朝渺渺笑道:“好香。”

“渺渺这孩子命苦,从小得了怪病,她爹爹医术出神入化,号称活死人肉白骨,救人无数,唯独治不好自己女儿的病,可悲的很。”

唐思怡道:“早就听说顾神医大名,家人早些年也承过他恩惠,他人在何处,可否请三娘做引,让我二人前去拜会拜会。”

三娘未答,渺渺已大声道:“死啦!”往自己头顶一拍,“稀里哗啦,面目全非。”

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三娘目寒凄楚,点点头:“对,他死了。”

“去岛那边的山上采药,自山顶掉下来,脑袋撞在礁石上,摔死了。”

言罢朝唐思怡勾勾手,唐思怡走近,弯腰,听三娘在她耳边问了一句话。

然后她疲惫万千,叫把唐思怡和孔明宣关回去,转而教渺渺做针线,渺渺专注绣前天未绣完的小荷叶,绣得有模有样,三娘抚着她脑袋赞道:“真聪明,那些说我们渺渺是傻子的都瞎了眼。”

夜深,头前押人的小兵草草将二人押回石房,急着回去睡觉。

未及踏出去,上一瞬还任人摆布的唐思怡迅疾出手,一劈一个。

两名小兵一声也发不出,瘫软倒地。

孔明宣目瞪口呆,同时站得离她远了一点:“这也是嬷嬷教的?”

“少啰嗦,”唐思怡动手解小兵衣服,“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眼见是要乔装打扮做海盗了,扒男人衣裳扒的毫不避讳,孔明宣道:“我也去。”

阻止唐思怡,“我来解。”

两套灰衣,唐思怡道:“你转过去。”

换的时候又知道避讳了,敢情只对他避讳,孔明宣转身背对,身后宽衣解带,窸窸窣窣。

他正人君子地目视前方:“蛇三娘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身后道:“她看出我女扮男装,问我是不是成王的人。”

孔明宣:“你没有回答。”

身后道:“我瞬间的反应就是回答,她应该信了我是。”

“那你是吗?”孔明宣道:“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打着剿匪的旗号上岛,目的跟成王有关吗?”

身后声音一顿,连窸窣也跟着停了。

孔明宣微微一笑,看来是有关了:“你也是为了火龙草。”

唐思怡:“也。”

“不错,”孔明宣道,“火龙草只有一株,我势在必得。”

“为了成王?”

“为了我爹。”

“传言说,孔公子与相爷不和。”

“你调查我,”孔明宣虽然这样说,面上无一丝不悦,“再不和他也是我爹,他可以气死在我这个不肖子手里,但是半辈子清誉和身家性命不能够折在成王这样的人手里。”

“清誉?”唐思怡冷笑,“你投靠乱臣贼子,孔相还能留有什么清誉。”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到时候他可以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此时争辩纯属浪费时间,至少她知道他来西南是干什么的了,唐思怡将那俩倒霉兵绑了塞住嘴,夺门而去,一个起落躲过守卫,竖着耳朵听某人在后头跟的勉强,还崴了下脚。

自己不识路,提前背了良久地图,岳独酌给她圈划的火龙草所在位置,分明就在蛇三娘屋子附近,所以她还得回去一趟。

路过悬崖,下边沙滩传来打斗声,牛老大佬挥斥长矛同一人不可开交,就着不慎明亮的探灯,那人间或转身,赫然一长惊世骇俗脸,想必便是鬼老二了。

牛老大和鬼老二功夫不相上下,看来斗了好一阵,身上皆有负伤,鬼老二一只胳膊扭着,胸前流了血,牛老大更惨,中了毒,半张脸肿起,愈发的胖了。

他二人终于筋疲力尽,双双往沙滩倒,嘴上犹且不服的鬼老二叫嚣道:“你能从外头找小白脸给她暖炕,我亲近亲近她怎么了!”

牛老大比他嗓门更高:“外头找的那是玩物,你他妈是我兄弟!”

玩物一号与玩物二号躲在山石后听闻此言,互看一眼,眼中都写着“说你呢”。

听鬼老二道:“是兄弟你还跟我抢三娘,没事就在她跟前献殷勤?你明知三娘喜欢的是我。”

“放屁,三娘亲口承认她喜欢我,”牛老大道,“只要她不松口,老子都不敢碰她一根手指头,你倒好了,背着老子偷看老子婆娘洗澡!”

鬼老二反驳:“我没有,三娘那个泼辣劲,我哪敢!”

“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敢的,连那傻子丫头你都……”

“你闭嘴!”鬼老二翻身过去骑住牛老大,照他脸抬手就是一拳。

“三娘还不知道,若是知道,定要扒了你的皮,”牛老大哼哧哼哧地笑,“鬼当久了,你他娘真就不做人了,小心那臭丫头的爹也爬回来找你,当年他是怎么死的,你一清二楚!”

鬼老二恼羞成怒:“我一清二楚,难道你就不清楚了,这件事谁也别想往外择,包括她蛇三娘!自从她来了,咱们恶人岛就没了消停日子,先是惹来那姓顾的,再是成王,哪像从前,咱们兄弟无拘无束,杀人放火,谁也奈何咱们不得!我看蛇三娘就是个婊子。”

“不许你说三娘不好!”牛老大翻身将鬼老二压在底下,险些把他压成肉饼,二人如街头无赖,手脚并用又打一架。

鬼老二输人不输阵,怒喝:“哪天我不高兴了,大家伙都得死!”

“好啊,无非飘去海上当回我的海贼,”牛老大也道,“老子把你们全杀了。”

唐思怡摇头不屑,离开这二人,摸向蛇三娘屋子。

孔明宣紧随其后,盯着她后颈,避免引来守卫,全程不发一言。

沙滩上,牛老大快要将鬼老二扼死,鬼老二如条缺水的鱼,翻扑一阵,情急之下抬掌抵向牛老大颈侧,指尖一刺,来不及反应,他先从牛老大肉里拔起一根银针,握住他手唤道:“大哥!”

这一声将牛老大神智唤了回来,他眼中红光冷却,迷茫放开鬼老二,看看鬼老二颈子红印,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怎么在这里?”

“我说这些日子你怎么越来越不对劲,”鬼老二道,“蠢货,你被人下了药了。”

牛老大肉多皮糙,被砍一刀只当挠痒痒,更别说如此细小的针,倘若下针之人手法再巧妙些,后果不堪设想,鬼老二命令:“把你衣裳全脱了。”

一检查不要紧,牛老大背后十来个针眼,鬼老二绿着脸:“都谁近过你身?”

这可多了,岛上兄弟勾肩搭背喝酒的时候常有,吴大宝,乔老四,伍小丁……还有蛇三娘。

“这些人里会医术懂药理的可不多,”鬼老二常年与毒物作伴,医毒相通,“针上这药含有草乌头,微量可致人疯癫发狂,累积多了能致死,除了顾图南,岛上谁还有这种本事?”

牛老大一凛,杀人魔竟也畏鬼神:“你是说,顾图南回来索命了?”

鬼老二踹他一脚,“我是说给你下毒的保不齐是蛇三娘,别忘了顾图南是谁哄骗上岛的,难保他们好的时候顾图南不会教她两手本事,我早说他俩是一对姘头,你只嚷嚷不信。”

牛老大自是不信,那姓顾的除了会看病,还会什么?一戳就倒,他一拳能捣三个,三娘怎么可能放着他牛老大如此英雄不要,去要一个弱鸡。

而且当初说好了引顾图南上岛只是利用,因为他手里有一棵摇钱树。

牛老大更不信三娘会害他,虎目瞪着鬼老二,忽然想起:“要说近过我身最通药理的不是你吗?”

“你……”鬼老二给他气的哑口结舌,好一会,才道:“我要害你,还傻乎乎告诉你?我拆穿我自己?!”

牛老一想也是,干架杀人他在行,阴谋诡计就不灵光了,摸着脑门问:“那你说怎么办?”

鬼老二也不能确信就是蛇三娘,那样说只是想让牛老大提防三娘,远了三娘,他好趁虚而入,到时再随便找个替罪羊一杀,事情就过去了。

牛老大的死活他才不放在心上,苦于岛上弟兄多是牛老大的追随者,要不然别人不动手,过些日子时机成熟他也会动手,人死了才好呢,岛和女人就都是他鬼老二的了。

想到这里,鬼老二安抚道:“此事我慢慢替你查,月中就要到了,当务之急,是把药给成王准备好送过去。”

牛老大脑子再不济,也明白匪再强不与官斗,至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眼下看似成王抬举恶人岛,万一哪天成王当真恼了,他们必没有好果子吃,是故点点头,步子一迈,又一停,道:“姓顾的死了,药只有三娘会取,她还生我的气呢,我等等再去,等等再去。”

“窝囊废,”鬼老二道,“你不去我去。”

往自己胸口随便撒把伤药,捧着掉环的胳膊往前直驱,牛老大边“哎哎”边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