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考场疑云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来年春闱会试之期已定,二月初十,黄道吉日。
初定那天,女帝跟前大内总管潘如贵来至尚宫局,送来一份仿造籍贯,并一份考题。
唐思怡将籍贯收下,考题的信函直接送了炭盆,“仲父的心意我领,但我不靠这旁门左道照旧独占鳌头,请陛下放心。”
“不枉是我当年背回来的小姑娘,”潘如贵欣慰点头,临去时道,“怎地大冷天的还开窗睡,当心着了风。”
有了盼头,日子飞逝,转眼过了上元,掌灯时分,宫人忙着拿寻常宫灯置换节下的花灯,春雪下了一昼不曾歇,唐思怡执一柄青竹伞,捧一方瓶,瓶中红梅密疏错落有致,枝瘦花艳,迎雪傲风骨。
至殿门,有小宫女接过唐思怡的伞,殿门应声而开,几位辅臣面色不善,接茬走出,为首的依然是左相孔瑜。
唐思怡避让行礼,跟着臣子们后头出来的潘如贵朝唐思怡一努嘴,唐思怡会意。
女帝这个年过的不太平,头前南边闹倭寇,侵扰大汉西南岸线海防,镇守西南的成王萧翼本该回京请罪,却在述职之日拒不还朝,摆明了是拥兵自重,要造反;北边匈奴闹得也凶,以前往汉朝纳贡的使臣达礼王子在大汉境内丢了为由,要求大汉交出人来,否则便要与大汉决裂。
中间还有个处处跟女帝作对的孔瑜。
女帝斜靠软榻闭目揉额角,眉心紧蹙。
屋里地龙滚热,梅瓣上的雪沾了热气,凝珠点点,输送一份清冽芬芳。
唐思怡将方瓶搁在软榻旁高架,上前为女帝揉肩膀。
一试力道,女帝便知是唐思怡,身子朝她挨过几分,撑着额问:“听潘如贵说你把考题烧了,就这般胸有成竹?”
唐思怡道:“是。”
女帝笑了笑。
唐思怡话毕,走到榻前,提摆跪了下去。
女帝睁眼。
唐思怡:“听说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相府从前门客,礼部尚书范国兴。”
女帝:“怎么?”
“前些日子陛下让婢子女扮男装,去考一个贡士回来,”唐思怡斗胆抬头,直视女帝,“您只想吓一吓孔相,出一出气则已吗?”
女帝凝视她良久,俯身下榻:“起身吧。”
她搭上唐思怡伸过的手臂:“走,园子里头玩雪去。”
外人不必跟着,君臣两个挑灯夜游,皓月悬长空,朔风飘碎霜。
行至花园至深处,女帝终于开口:“逞一时之快那是孩子脾气。”
既然丫头同自己想到一块去,女帝道:“跟你说了吧,朕要开了女子与男子同朝的先例,叫天下男人们都睁眼看看,女人不输他们分毫,阿悦,你是朕第一块投路石,考出个名头来,只有你先站稳了跟脚,朕在朝中才有底气。”
“可是要走出这第一步,是何等的艰难,朕所以选你,一则是因为你在身边长大,你的才学胆魄朕看在眼里,二则……”
说到此处女帝顿了顿:“你常在朕身边随侍,范国兴他们认得你,朕记得你有个双胞胎哥哥,据说你们二人儿时,面貌连父母都经常混淆,不知道长大了是否依旧如此。”
“十年前你家蒙难,他被发配岭东采石场,如今尘埃落定,世事翻新,没人知道当年你被朕带回了宫里,换了个名字叫唐悦,大概也没人会在乎你哥哥的去向和死活,你去看看他吧,叫潘如贵跟那边打声招呼。”
脚下是碎卵石铺就花园小道,唐思怡伏拜下去,唯有双膝尖锐的疼痛能熨平她心里澎湃的感激。
即便这只是一次利用。
她道:“谢主隆恩。”
除了发丝在微风中颤抖,看不出一丝激动。
这是宫闱十年的磨炼和淫浸,为奴侍人,首先得不把自己当人,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物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明哲保身,平安度日。
十年前的那个唐思怡,如果女帝不提,她应该已经忘了,起码表面是这样。
只有在每一个午夜梦魇,她才能反复记起自己是荣华富贵裹身的侯府小姐。
娘亲未出嫁前是大家之女,大魏第一美人,父亲是功勋卓越,人人敬戴的英武侯。
她父母恩爱,兄长……兄长暂且不提,反正她除了兄长没有一件烦心事。
皇家凡有宴,必有侯府一席,这是无上荣耀。那日上林池上宴,她动了少有的恻隐之心,救了一个即将被推进水里淹死的下等妃嫔,为她求了情,那个下等妃嫔叫朱曦。
转年某个极寻常的清晨,唐思怡从美梦中惊醒。
“没有时间了。”女人说。
女人连拖带抱,将她塞进灶房一只装菜的大筐,她揉着眼睛,幼小的手揪着女人不肯放,执意想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情,被摁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被摁下去。
她问:“哥哥呢?”
女人顾她不上。
她被另一只粗糙大手蛮横地摁塞回去,不知道哪个侍卫的手,菜叶子盖身倾倒下来,将她埋在里头,末了筐盖子顶上压上石头。
她再也抵抗不动了,眼泪不曾停过,却也不曾出声,她就这样沉默着流着泪,在一堆烂菜叶子力勉强露出脑袋,透过破筐的缝隙,看见许多慌乱疾走的脚,听见很多人的喊叫,男的女的老人的小孩的都有。
她早上玩的那只精美绣球滚到筐边上,沾满了土,被一只脚踢远,又被另一只脚踩瘪。
放在平日里没人敢这样,大家都晓得大小姐的玩具不经她允许是万万不能碰的,而今他们跟女人一样,顾不上了。
命都不顾不上了。
她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担着筐子的人转了个弯,将装她的那一只筐面朝了墙,她认得那是她家后院通往矮门的墙,平日里给下人和猫狗走的地方。
她是不走的。
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前天晌午女人在树底下给男人写信,男人走了三年,当初说好半年就回来,半年以后非但人没有回来,家书都断了。
各种谣言就此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侯爷南海寻宝得了无边宝藏,在外自立为王的;有说侯爷寻宝无果不敢回来,隐姓埋名另有了家室乐不思蜀的,家花再美也不比野花香;有说侯爷折在海里喂了鱼的——毕竟天家爷爷不理政多年了,平日里除了睡女道士就是从女道士嘴里叼“金丹”,虽然是皇帝,好事也不能都让你占全,顿顿小米粥里放红糖劈柴还用金斧头已然很是膨胀了,再让你得了长生不死药那还了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但天家爷爷是真龙天子,老天爷派下来的兵,老天爷不舍得动自己的兵,于是只好动自己兵的兵,所以就把替天家爷爷出海寻宝和寻药的侯爷整死了。
以上流言绘声绘色,越传越真,一两年间甚至带动了京城一带说书馆子的兴起,养活了一批说书人。
女人一概不听不信,雷打不动地按照约定跟男人鸿雁往来,每月一封,信里无非叙叙家常,说一说家里花草,蓝楹花今年开的比你走时候好,你莫错过了花期。
说一说育儿的苦恼,唐思怡昨天又把唐泛虐哭了,两次。
当然一如既往是唐泛先挑头犯的贱,他手欠,自己懒得写先生布置的课业,便将唐思怡的顺走抢着交了,唐思怡空手去的学堂,面对夫子的诘责百口莫辩。
唐泛这孽障为了长期白嫖妹妹作业,照着唐思怡的笔迹死命练,两人笔迹像的别说夫子了,就连亲妈都不能分辨。
这孽障有那功夫模仿妹妹笔迹,却没功夫亲自写作业,亲妈想抽死他。
唐思怡要说课业是唐泛从自己那偷走的,又没有证据。她也不恼,垂着头当堂出了一回丑,由着夫子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安静回了自己的课席。
唐泛跟她是前后桌,惴惴不安等妹妹发火等了一上午,唐思怡对他始终温和有礼。
小孩子忘性大,唐泛吃过了午饭已然将事情抛之脑后,他美滋滋歇了个午觉,等到睡醒起来穿靴子,脚方蹬进去,“哇”地一声凄厉惨叫,原地蹦起三尺高。
他哭着跌落在地,一条鱼从他靴子活蹦乱跳地滑出来——侯府大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活鱼。
唐泛哀嚎:“唐思怡!我跟你势不两立!!!”
唐思怡端着手,一派侯府小姐从容,目不斜视,勾着唇角从他房门前悠悠飘过去了。
唐泛以为这就算结束。
结果这天晚上临睡前,他掀开被子,见到了一被窝的活鱼阵……
唐泛整个人不好了好几天。
……
女人事无巨细,信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写完了将两个孩子叫过来站好,一人给绘一张小像,好叫不知在哪个远方的男人看看孩子们又长大了一点,再无归期,孩子就该不认爹了。
女人蜡封了书信,用下的墨还剩一大半,丫鬟要端走掉到,唐泛将墨要了走,说临帖。
养了这么多年的孽障头一回主动要求学习,女人感动异常,连手中那支上等狼毫一并赏了儿子。
旁人不了解,唐思怡却深知,她一见唐泛堪比日光灿烂的笑容,就知道他不憋好屁,于是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
“唐泛,你上去哪去?”
唐泛就这点好,心大,不记仇,往好了说叫胸纳百川,其实就是没脸没皮,今日你得罪了他,偷往他背后贴“我是猪”,他恼了你,顶多生你半日气,你说句软话哄哄他,他立马又能眉飞色舞,跟你称兄道弟。
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妹。
兄妹哪有隔夜仇。
唐泛一手端着砚台,一手过来扯妹妹,道:“你轻点声,看我干件好事。”
他既这么说,就肯定不是好事。
过了灶房,再往前便是通往侯府后门的窄道,一个小孩子甩着两只胳膊一摇一晃地过来了,走两步便要停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袄子。
那是厨娘李大娘的孙子,年方四岁。
李大娘有一手公认的好厨艺,就是舌头比较长,爱搬弄个是非,“家花再美也不比野花香”的名人名言便是出自她口。
另外李大娘还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自她当了侯府的厨娘,她与侯府隔了一个胡同的家里就再也没有缺过米少过面,没有为买菜花过一分钱。
李大娘非但力求一人掌勺全家不饿,还让她孙子每日卡点从后门偷渡过来,免费吃一只鸡腿两个鸡蛋,侯府就这么被做了好多年的慈善。
两个十岁的孩子将四岁的小胖子堵在门口。
唐思怡:“你这样不好吧唐泛,他阿奶有过错,跟他有什么相干?”
唐泛:“有什么不好,大人欺负大人,小孩子不欺负小孩子,难道也去欺负大人?又欺负不过。”
唐泛还有个本事,无论多么荒唐的事,他都能找到一个歪理,将事情变得理所当然,乍一看,真理仿佛永远站在他这边。
加上他天然一副笑脸,讨巧卖乖技能使得出神入化,从小到大不管闯了多大的祸,由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让自己受过丁点儿委屈。
此时他往小胖子跟前一站,道:“你听好了,你阿奶在我家散播谣言,乱嚼我阿爹的舌根惹我阿娘伤心……你知道嚼舌根是什么意思吗?”
小胖子茫然摇头。
“爱懂不懂,总之我今天要让你变个乌龟大王八。”唐泛喝令小胖子不许动,当真执笔在他小脸上乱画了几道。
小胖子不懂什么叫“嚼舌头”,但懂得乌龟王八不是好东西,感觉自己被封印了,想到马上就要变王八,难过地哭了起来。
唐泛干完这桩盛举,自诩爹妈大仇得报,浑身充满了正义之气,学他爹在家时候,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志满意得回去了。
唐思怡落下他好几步,端着唐泛不要的砚台,不动声色地折身。
小胖子花着脸哭天抹泪,没想到漂亮小姐姐还能回来看他哭,顿时有些羞赧,嚎啕拐个弯,成了抽抽噎噎。
“你这身新袄子,”唐思怡翻着那细密针脚温柔问,“是你阿奶给你做的吧?”
小胖子点头。
唐思怡举起砚台,将剩下的小半斗墨汁一滴不剩,尽数浇在了小胖子的鲜红新袄子上。
“一不做二不休,这么着才叫报仇。”
她淡淡转身,身后的小胖子哭声震天……
所以唐思怡记得了这条后门的路,和长了苔藓的墙。
担筐的人出了后门,很快拐进寂静的胡同,藏在垃圾堆里。
与此同时,前院已经炸了锅。
英武侯唐靖礼藐视臣纲,欺君罔上,按叛国罪处,侯府抄家,女子皆数充当官妓,男子年满十五者赐斩首,未满十五者赐流刑千里,即刻行刑。
天子一怒,伏尸满门。
……
唐思怡被人从菜筐里放出来已是日暮,是潘如贵拎鸡崽子似的将她拽出来,摸黑带进宫。
潘如贵问她可要最后同家人告别。
女人的身体就悬在侯门那块御赐的牌匾上,唐思怡没有回头看,也拒绝哭着唤一声娘。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始终记得女人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你爹为了宝藏,不要我们了。”
她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讲:“我不信,总有一天我会把爹找到,带回来。”
带着清白,带着阖府一百一十三条命的深仇,与诬陷侯府之人算一算血帐。
起初,没人告诉她唐泛去了哪里,是死是活,直到几年后,她辗转打听,才知道唐泛被发配去了采石场。
京郊岭东,其实离皇都不远,一个来回只需花费上两个时辰,对兄妹俩来说却隔着一条天堑。
十年挂心,她终于能够见到唐泛了吗?
侍奉女帝安寝,唐思怡回住所,福子侯在门外,收了人家好处就要办事,商量道:“姑姑,那丹青坊买你画的大主顾非要嚷着见金明灭,不看我面,看孔方兄的面吧,姑姑。”
几个月来福子也不知磨了唐思怡几回,唐思怡烦不胜烦,一如既往回绝,画已卖钱已给,银货两讫,卖画所得一百万两,她除了必需,其余皆让潘如贵散了接济宫里小奴。
这富商什么毛病,非要见她不可。
她坐在书桌研墨,用不惯的左手写一纸条:“死了这条心——金明灭”,递给福子让他有交代。
福子一去,她重新铺纸,想着给唐泛,她的亲哥哥去一封信,托潘如贵带过去。
信的内容自女帝与她说那番话时她就在思量了,纸上落下“兄长亲启”,迟迟不知该如何继续。
话多的纸上说不尽。
毕竟,抛却下落不明的父亲,唐泛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也罢,还是等见面吧。
一想到要见面,她浑身冷掉的血仿佛又活了过来,一夜辗转不得安,想家,想爹娘,想哥哥。
侯府这一对儿女,自小女孩当男孩养,男孩当女孩养,唐泛身娇肉贵,被笔尖戳一戳手指,也要嚎的人尽皆知,采石场那人间炼狱般的地方,除了辛劳,不定怎么饱受打骂摧折。
唐思怡惦念中的哥哥已然没有了人样。
过几日,潘如贵安排妥当,唐思怡等不及坐车,戴一顶幂篱遮住真面目,骑御马出宫,往东直去。
路过东市,人头攒动,她不得不勒着缰绳缓慢通行,漫不经心往街道两旁一瞥,微愣。
古玩店门口挂着她的画像,上写“寻人”,每条街每家店皆有,她活像被通缉。
唐思怡趋近,隔着幂篱薄纱,细端详她自己,画上的她穿一身水蓝,面冷似严霜,瞧着就不大高兴的样子,画底写:知情者请至丹青坊,重重有赏。
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日的靛蓝浪荡混蛋,多像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过,混蛋找她作甚,给“金明灭”报仇么?
她无暇顾及,过了街,打马而去。
这日暖阳当空,是个万物回春的好天气。
东市丹青坊二楼,孔明宣瘫坐卧栏,新折扇一展,斜眼泛波,扇的友人直躲:“冷冷冷!”
孔明宣五指伸出,别起一个:“四个月,找了四个月,怀个孩子都该显怀了,那死丫头是离京还是过世了?”
友人:“许是你看走了眼,人家那日只是路过,压根不爱书画。”
孔明宣笃定:“不可能。”
友人抱怨:“要同京都府打个招呼,替你全城寻人,你又不让。”
孔明宣:“打住,说了多少回,孔相是孔相,我是我。”
京都府凭什么替他寻人,还不是因为他爹是孔瑜。
说完想起另一件事,孔明宣脸耷拉下去,就在昨夜,他正哼着小曲沐浴,他爹推门而入,道:“二月初十会试,国子监举荐的名单有你,去考。”
父子有嫌隙,孔瑜说完即走,在门外补一句:“再哼哼淫词艳曲,打死你。”
孔明宣:“……”
他当即穿衣,同样去敲他爹书房门,甩一句:“不去。”大声哼着《十八摸》走远。
想到这里,孔明宣心生厌烦,赶忙调转扇面看看金明灭真迹——“死了这条心”,金先生的瘦金写的笔锋内敛,乾坤内秀,真好!
友人见他又对着扇子发花痴,踢他一脚:“我说,你识字不识,金先生让你死心,不想见你,不是好话,你还拿着当宝?”
他妈的天天拿把扇子撒癔症,还不如当初那把“小山重叠”,那把只是丢人,这把是丢人连带现眼。
“胡说,”孔明宣护住扇子,“金先生视我为知己,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不肯见我,让我暂、时死心是为我好。你什么都不懂,去去去,寻那冷脸美人去,别给她在外胡乱散播金先生蜚语的机会,死要见尸。”
金先生要见,冷脸美人要找,他向来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执念别样深沉。
友人道:“真该给你张镜子照照自己,活脱一个想她露水姻缘的男人想得不行的姐儿,望夫石!”
只顾着互相侮辱,未曾看见楼底一抹白影打马而过。
支使了友人,孔望夫石接着凭栏赏街景,丹青坊掌柜悄然上来,掐一只信鸽:“东家,西南那边的信。”
鸽子腿上的纸条抽出,孔明宣一扫而过,讥嘲冷哼:“他当我孔明宣是什么人了,呼来喝去的伙计么?”
掌柜的不敢出声。
孔明宣将鸽子递出去:“留下养起来,给黄嘟嘟作伴。”
他惦记他的画眉,回了家,在府门口看见他爹的官轿,瘪了瘪嘴,进后院,往廊上瞅了一眼,如遭雷击。
他窜到他爹书房,踹门:“孔瑜!绑架一只鸟算什么本事,你还我黄嘟嘟!”
门忒结实,叫他踹的门框直抖,巍然不动。
倏然侧旁开了半扇窗,孔瑜站在窗后,提着鸟笼,一手持一支翎箭对着鸟,阴沉道:“再踹一下试试?”
小画眉黄嘟嘟在笼里上蹿下跳,丝毫不知自己被绑了票。
孔明宣二话不说,撩袍跪地,挺直腰杆道:“替你试过了,木匠没有偷工减料,你书房门特别结实。”
孔瑜勾唇一笑:“会试去不去?”
孔明宣不假思索:“去。”
孔瑜:“拔得头筹,鸟就还你。”
孔明宣:“我家黄嘟嘟只吃特制青虫和大黄米,每天洗一次澡,打扫两次鸟笼,隔天遛一遭,不然要闹脾气,孔相你国事繁忙,养不好。”
孔瑜:“你比鸟难伺候多了,不也好好长大了么?”
孔明宣如丧考妣,走得一步三回头,跟他的鸟用眼神话别。
唯恐他爹对黄嘟嘟不上心:“孔相,黄嘟嘟是我娘给我买的。还有,我也是我娘养大的。”
孔瑜默然立在那里,许久无话,关窗时说了一句:“我知道。”
出了东郊,人烟渐荒凉。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坐过牢的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狱卒,到了露天采石场边上,唐思怡准备好了大把银票,准备救她哥哥出苦海。
同守卫递了潘如贵的腰牌,唐思怡畅行无阻,在杂草乱石中看见许多衣衫褴褛的采石囚犯,心里先一惊,看到他们浑身的鞭痕和麻木不仁的神情,又一惊。
她一个一个人看过去,试图从中找出唐泛,费了半天劲,一个粉嫩人影从大岩石块子后头翩然转出,手中掐着一把花束,俨然大家闺秀踏青归来。
唐思怡与那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旁人灰头土面,那人细皮嫩肉,倾国倾城,站成风中一朵娇花。
唐思怡把喉头悲凉哀伤尽数咽了回去,心道,他可太有人样了。
按理说,唐思怡戴着幂篱,旁人该当分辨不出她是哪个,可唐泛毫无迟疑,上前一把将她拥住,哽咽出声:“臭丫头,你怎么才来救我。”
一下子把唐思怡拉进回忆,从前唐泛被同窗堵在胡同,她扛着她爹大刀去救,他也是这么一句。
一别如斯,故人如旧,竟是一点隔阂也无。
她将唐泛推开一段距离,冷冷道:“唐泛,我变了。”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我了,如今的我,连我自己都生厌。
话音未落,唐泛将她拽回去,“变什么变,你是我妹妹。而且再怎么变你也还是没我好看。”
唐思怡差点又要悲凉哀伤,唐泛将她手一扯,“走,到我的屋子去。”
唐思怡:“你还有屋子?”
露天旷野,旁人有个帐篷睡就不错了,你凭什么还有个单间?
屋子就在采石场边上,内里撒花罗帐梨木床,金兽吞吐瑞脑香,案台上有架古琴用来解闷,桌上瓜果点心俱全。
唐思怡好比撞进了公主的闺房,语默半晌,不知该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丢去喂哪个品种的狗。
唐泛还是那个唐泛,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唐泛道:“没有办法,谁叫此地监守赵大人他全家女眷都喜欢我,他奶,他娘,他表妹,他老婆。”
监守大人在外是个地头横,鞭笞犯人不手软,在家是个愣头青,家里女人谁都能治他,唐泛刚来时不过十岁,赵家老奶奶城外拜佛路过这里看孙儿,唐泛抱着人家大腿撒娇耍腻卖可怜,一口一个“老佛爷”、“老祖宗”。
赵家老奶奶心疼的非要抱回家,出于律法不允许,赵家老奶奶忍痛罢手,嘱咐亲孙子:“这么小的孩子干什么活吃什么累,做个人吧,要叫我知道这孩子在你手里有个好歹,老天爷不饶你,我也不饶你!”
赵大人万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老天爷的事儿,指天指地发誓一定将唐泛当亲儿子养,非但好吃好喝供着,还得拐个教书先生教学问,因为唐泛那双小手能写一笔好字,抄的佛经甚得老奶奶欢心。
唐泛长到十五岁,能干活了吧,没等干上半天,赵大人母亲来给儿子送饭,赵大人不过走开一炷香,回来时赵老夫人已经要认干儿子了,给亲儿子炖的肉一块不剩进了干儿子嘴里。
赵大人委屈,但赵大人不敢言语。
十七八岁,来送饭的成了赵大人媳妇和表妹,赵大人千防万防,家眷轮番沦陷。赵大人恨极生爱,渐渐发现这娘们唧唧的孩子好像还可以,头脑清晰,过目不忘,精于各种不花力气的算计,有了他在,赵大人管的这片采石场出石量是别人的两倍,赵大人因此进官加俸禄,忘乎所以。
唐思怡:“以色谋生,你是不是还挺得意?”
唐泛:“那是自然。”
忽闻床底一阵窸窣,唐泛笑道:“唐豆,你出来。”
半大孩子闻言钻出来,约莫十四五岁,生的浓眉大眼,皮肤白皙。
唐思怡将幂篱薄纱落下。
唐泛:“不必提防,这孩子信得过。”
唐思怡:“哪里来的孩子?”
唐泛:“肉包子换的。”
唐思怡:“你还能吃得起肉包子?”
唐泛:“山珍海味吃腻了,总得吃点粗粮换换口味嘛。”
唐思怡:“……”
唐泛将那孩子往前一推:“唐豆,来认姐姐。”
那孩子呆呆憨憨,只歪头打量唐思怡,眼神在兄妹两个之间来回转换,嘴就是个摆设。
唐思怡心道:“原来是个小哑巴。”
唐泛将一枝野花别在孩子耳朵:“小豆子不能离了我,若我从这里出去,必须将他带着。”
唐思怡冷哼:“等我考了会元再说,方才交代你的话,你都记住了?”
唐泛指间撷着野花,笑容洋溢:“你一定能考过。”
对上唐思怡肃穆的眼:“哎呀呀,记得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在前,我居后隐身,你金榜题名,我当状元。”
唐思怡仔细端详他眉眼:“你可有不情愿?”
“这么好玩,我为什么要不情愿?”
唐思怡:“……”
唐泛叹一口气:“前一刻还同你有说有笑,分食一块饼的人,后一刻被滚落的巨石砸进地底,肉浆溅了你一身,思怡,等你见过了这个,这世上令你惊讶之事就少之又少了。”
唐思怡:“差不多的事情,我见过。”
这次轮到唐泛怔愣,他望着自己妹妹,头一次生了不放心,却不表露,有些伤痛得盖着,不能提的。
他引开话题:“陛下的目的是借你证明她自己,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唐思怡:“释褐入朝,谋个官职。”
唐泛:“你又不贪恋权力。”
唐思怡:“成王萧翼可还记得?”
唐泛努力回忆,目露喜色:“啊,是个丰神俊朗的哥哥。”
唐思怡:“……他要谋反。”
唐泛:“……”
“陛下苦于没有证据,拿他无奈何,等大考结束,我会力求下放,前往成王所属之地高粱,当个七品知县,搜集他谋反的证据。”唐思怡道。
唐泛还是不明白:“如此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唐思怡起身:“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本来还想附赠一句保重,但她再打量一眼屋内摆设,算了吧还是。目光落在花枝招展的唐豆身上:“好端端一小姑娘,叫什么唐豆。”
唐泛:“我们豆子是个男孩。”
唐思怡:“那你为什么要给他戴坠子、穿裙子?”
唐泛:“不好看吗?”
唐思怡:“唐泛,你会遭天谴的。”
唐泛楚楚含泪,挥别亲妹,领着唐豆折回,边走边疑惑:“高粱县,高粱……”
总觉这个地名耳熟。
猛然一念,是了,那个被称作“爹”的人,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高粱县。
十年了,还不够死心吗?那个男人害死了全家,都不要他们了,做什么还要去找他?
找到了,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吗?
干嘛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唐泛不由低头:“豆子,这个姐姐先别认了,她是非不分,惦念坏人,所以也是个坏人。”
唐豆点头。
二月初八,会试前两日,众考生入住贡院后头“题名居”。
一大早,贡院大门报名处,挤满了全国各地来的考生,先报姓名,再抽牌号。
孔明宣去得最迟,走得不情不愿,在树荫下站定,自有小厮替他去跑腿。
为防止夹带,规定考生从入“题名居”起,不得自带一片纸,孔明宣没了扇子,等于没了金先生的精神支撑,颇不习惯,浑身上下怨气横生,方圆二里活物勿近。
偏有两个没眼力劲的人凑近,听口音是外来的,一个自称周恒,一个自称许野,二人年纪轻轻,是为同乡同窗。
众所周知,朝廷设恩科,三年一考,自童生至秀才至举人,三年又三年,本就是鸡群里拔羽鹤,有人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秀才,到了京都会试这一层,佼佼人群里,中年者居多,年轻人屈指可数。
周许二人被人奉承惯了,自诩年轻有为,老远见了同龄的孔明宣,打量人以群分,是故热情上来找不自在。
一个道:“我三岁熟读五经,七岁倒背四书,从乡里到省里到京都,俱是一次就中,从不知何谓挫折。”
一个道:“在下亦然。”
“兄台你呢?考举人考了几回?”
孔明宣抱臂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国子监保送。”
周许二人瞠目结舌。
国子监是天下最高学府,能入国子监求学者,万里挑一,若非出类拔萃的神童,便是你家里再有钱有势,也进不去。
国子监结业的学子,通常可以直接入朝为官的。
周许二人看孔明宣的目光顿时转为膜拜,一左一右上来要巴结,好为今后扎根京都定下基础,熟料还未靠近,孔明宣横鼻子竖眼:“没长眼么,走开,这棵树我的。”
那二人在家也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等轻蔑,许野当下就要发作,被周恒拉着躲远了:“人生地不熟,京都捡块坷垃都是金子,这里的人我们惹不起,还是考场上见雌雄罢。”
这时候与他二人同来的李沐气喘吁吁挤出人群,拿着三人的牌号,许野正没处发作,一把抢过自己牌号,斥道:“慢死了,不中用的东西!”
李沐僵在那里,呐呐看向周恒,目光里写着胆怯:“许大哥这是怎么了?”
周恒和气一笑:“没什么,拿好行李,咱们先去题名居住下再说。”
这厢孔明宣等小厮等的不耐烦,拖着步子迈出树荫,抬眼间,瞧见一背影,他眼一热,大步流星上前去,拨开一路人群,引起一溜儿骂声。
他充耳不闻,一拍那人肩膀,趁人转头之际,一把夺了她手里号牌。
那人转身,正是他画了四个月的脸。
着一身低调男装的唐思怡又惊又怒,皱眉瞪着他。
这年头混蛋也兴考试了吗?
“棠溪……”孔明宣盯着人家号牌,“瞪什么眼,以为换身装束本公子就认不出你?”
唐思怡上手来夺,他仗着身高将手臂高举,低眸促狭地笑:“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住在何处?棠溪是你真名么?答对了就还你。”
唐思怡:“……”
唐思怡狠狠将脚一跺,孔明宣嗷嗷吃痛,手里一空,唐思怡连人带号牌钻入了人群。
“你没事吧,少爷。”小厮寻声找来,就见早上出门还阴云密布的少爷此刻抱着自己脚,脸上放了晴,乐不可支:“少爷我忽然觉得考试有意思了。”
他记住了“棠溪”的牌号,五百二十。
再看自己的,七百四十三。
誓死要跟亲爹划清界限的孔大公子,堂而皇之进了门禁,找到发放牌号的官吏,亲热唤一声“李叔叔”:“临出门我爹找人替我算了一卦,好像说五百二十一是我幸运数字来着。”
入住“题名居”,便不得带任何仆从,吃住全靠自己打理。
唐思怡方收拾好行李,有人在外敲门。
孔明宣倚着门框,欣喜无限,怎么看怎么得意:“真巧啊,你怎么住我隔壁?”
唐思怡低头瞅他悬在腰间的牌号,孔明宣,五百二十一。
原来他就是孔明宣。
还以为孔明宣是什么天纵奇材,早知孔明宣是这个德性,她这几个月暗自较的哪门子劲!
她嗤之以鼻,伸手怼门,孔明宣抵门不叫关:“你还没回答本公子先前的问题。”
唐思怡装傻:“公子说的什么,在下着实不懂,在下与公子初次见面,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孔明宣心道:“跟我装?”倒要看看你想闹哪样。
他勾唇一笑,不请自入,落座,端起一杯唐思怡才沏好的茶:“如此,竟是我认错人了,对不住啊棠兄,你跟我认识的一位姑娘长得十分像,我打眼还以为你俩是一个人。”
唐思怡不动声色:“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
“说的是呢。”孔明宣故作深情,“只是这位姑娘于我别有不同,她爱我爱的死去活来,是我甩都甩不掉的未婚妻。”
唐思怡想把茶泼在这满嘴占便宜的货脸上,压着火气,沉着分析:“孔兄今日将在下错当了她,可见后来睹人思人的是你,因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孔兄不反思吗?”
孔明宣:“……”
孔明宣:“今日听棠兄一语,我真是茅塞顿开,我想是因为我过于沉迷金先生,冷落了我的未婚妻,她才吃醋同我闹别离,总而言之皆因她太喜欢我而起,那么棠兄喜欢金先生么?”
唐思怡:“哪个金先生?”
孔明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朝丹青大家金明灭。”
唐思怡偏不随他的意:“不喜欢。”
孔明宣意料之中:“无妨,很快你就跟我一样喜欢了,还有茶没有?”
“……”唐思怡:“没有,要喝回你房间去。”
孔明宣倒不恋战,听话起身告辞,迈出门槛:“对了棠兄,你喜欢吃醋吗?我那有一大壶,晚上给你送来。”
唐思怡把门拍了个死,背门而立,神色转阴郁。
孔明宣,孔瑜之子,太巧了吧。
静寂不到一刻,有人在外提醒:“兄台,你门上挂着东西。”
她纳闷开门,门框正上方糊的宣纸刮了她一脸,撕下,上头一排大字:我爱金明灭,不服来战。
唐思怡:“……”
无聊,幼稚,孔相怎的生了这么个儿子,是装的还是货真价实?无论哪种,跟这种人计较都可谓自取其辱。
她揉纸,闭门,权当无事发生,拿出书来温习,不多时,又有人在外招呼。
这次是:金明灭画技炉火纯青,天下无敌。
一下午,孔明宣不知道什么叫消停。
唐思怡想要换房间,得知房号和考试牌号挂钩,换不了。
她忍无可忍,推开隔壁房门,半人高废纸团成的大纸球,她尽然推了回去,不待孔明宣开口,往他脑门上拍了张纸:我是混蛋大傻子。
愤然而来,愤然而去。
孔明宣追着来砸门:“你拿什么往我头上糊的纸?”
唐思怡:“糯米饭调的浆糊。”
孔明宣:“撕不下来了!”
唐思怡:“对啊,头发剃了做和尚去吧。”
孔明宣:“……脸上怎么办。”
“你又不要它,还计较这种东西?”
孔明宣仿佛被赶尸人赶的尸,顶着“我是混蛋大傻子”扭头回房,消停了。
估计跟浆糊较劲去了。
唐思怡摊开书,看了两行,没忍住,笑出声。
夜晚,“题名居”楼下大堂堪比菜市场,这帮子书生平日里刻苦狠了,大考临近,反倒有了放松的意思,三五一群,放声谈笑。
有喝酒行令的,有赌书的,更有甚者不耐寂寞,痛风犯了坚持带药下楼,边聊天边搓腿。
还有扎堆讲鬼故事的,说这贡院和题名居大有来历,本就是前朝贡院,有一读书人屡试不中,于是疯了,一夜之间砍杀数十人,这还没完,最后封门放火,烧死了几百个人。
“那个惨哟……”讲故事的人绘声绘色,“最初几年此处无人敢近,路过这里,风里总能听见鬼哭狼嚎,是那届的考生在为自己的枉死谋不平。”
“听见有人说啊,这里因此成了个诅咒,每年都有赴考的书生丧命,做了怨鬼的献祭……”
众人听得又怕又刺激。
唐思怡消食回来,听了几句,不以为意,提步欲上楼。
忽然有人自她身后望去:“孔公子,你印堂如何泛红?”
浆糊黏的。
孔明宣摸摸自己“阴阳脸”,笑:“叫女鬼缠的。”
唐思怡:“……”
混蛋何时跟在了她身后?
有人陪着调笑:“孔兄,别是个艳鬼吧,夜间你可得小心。”
孔明宣桃花眼一弯,眼神轻擦过唐思怡:“美则美已,艳是不艳,我不喜欢艳的。”
说完三两步追上唐思怡,随她上楼梯:“棠兄,你可听见了,这里晚上有鬼,你记得保护我。”
唐思怡一个眼神都不给。
孔明宣跨前一步拦住她,脸伸过:“瞧瞧你的杰作,给本公子去了一层皮。”
要点保护不过分吧。
孔明宣:“本公子的相好要是见了这形容,非得哭瞎了眼不可,你管赔么?”
唐思怡:“好狗不挡道。”
楼梯狭窄,她要经过,就得与他擦身,孔明宣大喇喇挺胸堵在那里,看她怎么过。
唐思怡:“说清楚了,你先惹得我。”
“对不起,”孔明宣说,“我道完歉了,轮到你。”
唐思怡:“……”
他二人,一个傲慢一个骄矜,针尖对麦芒,可苦了要上下楼梯的其余闲人。
一个书生在后戳戳孔明宣,小心翼翼道:“那个……孔公子……”
孔明宣头也不回:“候着。”
大有“我不爽谁也别想痛快”的架势。
书生抿嘴,将“尿急”二字憋了回去。
冰山怕火种,唐思怡喟叹:“你在外头挡道,孔相他晓得吗?”
“别把他跟我相提,我和孔相各论各的,”孔明宣道,“这样吧,你对着下头大喊三声‘金明灭画中第一,天下无敌’,我就放你过去。”
唐思怡:“金明灭是你亲爹?”
孔明宣:“等同于。”
唐思怡:“……”
她可没有这般不肖子。
她道:“你会试名次在我前头,你让我喜欢谁都可以,行么?”
孔明宣窃喜:“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孔明宣:“哈,那你可惨喽,届时本公子拿了头甲会元,你记得别哭。”
唐思怡心中“混蛋”之上又添一项——自大狂。
指不定是谁惨呢。
孔明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讨嫌,前后脚上楼。
题名居是个椭圆格局,统共三层,二层三层房间鳞次栉,供考生休息。
唐思怡和孔明宣的房间在二层,走到回廊当中,忽传来一阵吵嚷。
抬头看去,对面三楼,李沐踉跄倒地,踹人的是许野,他本来脾气就不好,吃了些酒,嫌李沐洗澡水打的慢了,便上脚踹人:“废物,要你有何用。”
许野人高马大,对比李沐细瘦弱小,李沐捂着肚子,手里还抱着大团许野的换洗衣服,眼睛快要瞪出血。
“还敢瞪我,你个废物!”
李沐怒道:“我不是废物!!!”
他吼得撕心裂肺,声音在回廊回荡。
许野欺身而上,被赶来的周恒和其他考生拉住,吵吵嚷嚷一阵,各自散了。
围观者不免点评几句:“同为考生,那姓许的凭什么比李公子高人一等?这不欺负人吗。”
孔明宣是有热闹必瞧的主儿,等瞧完,发现唐思怡早已事不关己地回房了。
孔明宣背靠栏杆望着她房门出了神,心道:“女扮男装来应试,这可稀奇了,她是为了什么呢?”
夜幕降临,万物俱寂,众人陷入酣睡。
天色微明时分,底下一声尖叫将众人惊醒。
有人坠楼了。
死的人是李沐。
摔得四肢扭曲,脑浆崩裂,却是死不瞑目,仰面躺着,不知是望着天还是望着众生。
有胆小者惊恐万状,指着尸首打摆子:“鬼,这是诅咒,怨鬼来索命。”
昨晚的鬼故事起了作用,一时间人心惶惶,已经有人要收拾铺盖,不考了。
孔明宣看着讲话之人,话里有话:“那这怨鬼也忒不讲究,专挑软柿子捏。”
声音大而清晰,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面色苍白的许野身上,他同周恒焦不离孟,竟是从同一房间出来的。
孔明宣挑事儿成功,回身望向唐思怡紧闭的房门,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沉得住气。
他上前叩门,好歹记着没愣闯,以免看到些不该看的,被这姑娘讹上。
敲门几许,唐思怡开了条门缝,爱答不理:“一大早找榧子(脑瓜崩)吃?”
孔明宣下意识捂脸:“你怎么老跟我脑门过不去?”
他觑着她眼下淡青,道:“李沐死了。”
唐思怡:“哦。”
把门关上了。
孔明宣:“……”
啧,这女人好生无情。
题名居的人报了官,李沐的尸体很快被抬走,关乎国家未来栋梁,兹事体大,半上午,大理寺的官兵便将题名居把守的苍蝇飞不进一只,当然里头的人也别想出去。
年轻的大理寺卿裴厉笔直站在楼底中央,肃穆朗声道:“案子没查清楚之前,诸人皆有嫌疑,为防止有人串供,请自觉闭门静守,无传唤不得擅出。”
有人提出质疑:“我们考试怎么办?”
裴厉:“就知道考试,不考试你能死?”
那人:“能。”
裴厉:“……”跟他玩这套?
裴厉:“那你去死好了。”
那人哭着回房了,大理寺卿欺负素人。
又有人彬彬有礼,极力讨好:“我这兄台不会说话,大人不要介怀,在座诸人历经数次大考,又千里迢迢来此,都是为了最后这一跃,实在耽误不起,还请大人尽早查明此案,还李沐一个公道,也给我们大家一个安稳。”
裴厉油盐不进,照旧一张冷脸:“你以为我不想?”
那人哭着回房了,大理寺卿欺负素人。
孔明宣居高临下:“裴大人好大的官威。”
裴厉闻言侧眸,毫不掩饰眸中稀奇:“孔大公子也来参考?你爹这是终于要倒台了?开始寄希望你光宗耀祖了?”
孔明宣:“……”
裴厉:“你脸怎么了?”
孔明宣大言不惭:“这是临安新近风行的男子修面样式,你来一个?”
裴厉:“大可不必”。说完指着孔明宣,朝身旁寺丞道:“就从此人先审起。”
孔明宣:“……”
唐思怡通宵温书,还未曾梳洗,听着门外动静,心中提起忧虑,怕什么来什么,大理寺办案讲章法流程,题名居这么多的考生,要审到何年何月去?
一日之内找不出凶手,会试就得延期。
宫中的“唐尚宫”卧病不出,不知能瞒到几时。
“夜长梦多,”唐思怡暂时也无法,自言自语,“要是能让我看看李沐尸格就好了。”
被提审回来的孔明宣走到她门外,听见了这一句。
裴厉审问嫌犯多年,没见过嫌犯自动去而复返的:“良心发现,来自首了?”
孔大公子理直气壮摊手:“尸格拿来看看。”
裴厉:“……”
仵作刚验完尸,呈上来的尸格还烫手,裴厉没翻看几页。
裴大人告诉自己,为官者不要那么死板,要知人善用。
于是——
孔明宣道:“尸格来了,看吧。”
“……”唐思怡低头看看桌上复件册子,再抬头看看孔明宣。
孔明宣:“放心,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家有黄姓娇妻盼我心切,本公子着急,早破案早考完,本公子好回去。”
回去伺候“娇妻”洗澡喂虫扫鸟笼。
昨儿还“相好哭瞎了眼”,今日就有了“娇妻”,人品差成这样,居然还有女人肯要,唐思怡心里翻个白眼,低头翻阅尸格。
孔明宣在旁袖手一阵,等不来一句谢,自己坐下,自己倒茶,漫不经心道:“面上装着满不在乎,还不是偷偷躲起来用功,你大可不必,再努力也考不过我。”
唐思怡当他放屁。
孔明宣讨个没趣,凑上来道:“不可能是自杀。”
这也是句废话,正如方才那书生对裴厉所说,在座考生有一个算一个,拼尽全力挤破头,走到这里,就差最后一哆嗦,李沐没有不哆嗦就跳楼的道理,不符合人之常情。
通常,一个人死于非命,与他关系亲近之人是首要怀疑对象,比如与李沐结伴一起来京的周恒,还有跟李沐发生过冲突的许野。
李沐腹部的淤紫就是许野踹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不寻常外伤,确是坠楼而死。
孔明宣没指望唐思怡能把案子破了,他跟裴厉一样,不过想着多个人多条思路,但此刻见唐思怡拧眉思索的模样,忍不住把被提审期间从裴厉那里听来的线索说了。
“许野已被初步提审过了,李沐昨夜为他浆洗衣服,他房门钥匙落在了李沐那里,进不去自己房间,便去周恒房间睡了一宿,他同周恒可以互证,当然,也不排除他们两个联合作案的嫌疑。”
而李沐不知为何,坠楼位置却是许野的房间,也就是说,他是在许野房间被推下去的。
“不太可能是许野,”唐思怡道,“他昨夜醉酒,与李沐争执乃有目共睹,就算他对李沐有杀心,也绝不会选在头脑不清醒和引起众人注意的时刻动手,他又不傻,除非是失手杀人,但尸格上说,李沐死前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何况,许野再怎么恨李沐,也不会选在大考的时候杀人,他年纪轻轻,本有大好前程,何必为了憎恶之人自毁?”
“你这是在问我?”孔明宣凑近,“你还是头一回这般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
唐思怡:“……”
孔明宣:“加入喜欢金明灭的大家庭吧,真的。”
唐思怡:“……”金明灭你大爷。
合不该给这人好脸色,她继续看尸格,喃喃出口:“李沐的手……”
这回没问,孔明宣自己接的:“他自小失怙,要读书,还要赡养重病的母亲,因此常常替人做累活。”
二十郎当的年纪,七老八十的手。
唐思怡:“除了许野,李沐跟这里其他人可还发生过冲突?”
孔明宣道:“这个裴厉暂时还没调查出来,不过李沐他那畏首畏尾的劲儿,要说得罪人就会被杀,那么死的该是许野。”
唐思怡猛地抬头,被他一句话惊醒。
——
三层。
许野失魂落魄,一味重复:“我没杀他,不是我。”
周恒为他奉茶,三人行,许野莽撞,李沐懦弱,主心骨是温润如玉的周恒。
他蓦得抓住许野的手,抓紧。
许野被他吓了一跳。
周恒逼视着他:“事到如今,不是你也是你了,不能再让他们查下去了,否则……那件事就该瞒不下去了。”
这日下午,案件走向转迷,许野自首了。
许野道:“李沐是我推下去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李沐受许家接济,得以有书可念,贫苦孩子扎进公子哥的窝,处处受欺负,常年受许野周恒等人嘲弄,给他们当奴才使。
李沐生的弱小,往往敢怒不敢言,何况,也无处可言,老母人微言轻,又望子成龙,只要李沐在外闯了祸,不由分说,一定是李沐的不是,长此以往,李沐愈发寡言,有什么委屈,也往肚子里咽。
他深知自己唯一的出路是读书,只要能考出去,让他做什么都行,给许野他们背锅,学狗叫,钻人家的裤裆,好不容易,他出来了,本以为可以自此挺胸抬头,却折在这里。
距他向往的考场,肆意抒发不平之地,不过百步之遥。
许野有即将面对牢狱之灾的惧意,却无对李沐的悔过:“是他先对我无礼,来了京都,他翅膀硬了,不服管了,连使唤他倒杯茶他都不愿意,说要备考,他考上又如何,还不是个穷命,能成什么器。”
裴厉:“于是你就把他推了下去?”
许野急急道:“我是失手,又喝多了酒,我属于过失杀人!”
裴厉冷笑,准备的还挺充分。
“你把李沐推下去这件事,周恒知道吗?”
许野摇头,按照周恒教的:“那是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我不敢声张,也不敢叫旁人知道,包括周恒。把李沐推下去之后,我心里乱的很,看见床边他给我送的衣裳,便将我二人房间钥匙换了,去到周恒那里,谎称李沐找不到了,他带走了我的钥匙,求周恒收留,这样等天明有人发现李沐,我也好让周恒替我作证。”
裴厉一时无话。
许野道:“大人,该招的我都招了,结案吧。”
裴厉审视他:“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说罢他扭头,看向旁边二人:“你们看呢?”
许野不由跟着望过去,道理他都懂,但是大理寺审案,为什么旁边要立两个闲杂人等?
其中一个他认得,孔明宣,他惹不起的大爷。
另一个他没接触过,长成这样子的美人是个男的,可惜了。
孔明宣耸肩,望向唐思怡,意思是别看我,我就一来凑份子的。
唐思怡沉吟片刻,忽然问许野:“你把李沐推下去之时,穿的什么衣裳?”
许野愣神,不明所以。
裴厉道:“回答。”
许野只得道:“……应该是睡衣,对,就是我身上这件。”
唐思怡上前翻出他袖口,露出里头的丝绸里衣,反复看了看。
许野心惊肉跳,不知这是何意。
唐思怡再问:“你最近两日,除了李沐,还跟何人争吵过么,单方面的嘲讽也算。”
许野:“啊,那可多了。”
众人:“……”
唐思怡走到裴厉身边,俯身耳语。
孔明宣冷眼看着,心道:“什么话不能叫我知道?需要贴那么近?怎么不干脆把脸凑上去?”
重重一咳,他道:“我说,光天化日的,某些人注意点分寸。”
极为难得,能从孔大公子嘴里听见“分寸”这等珍贵字眼。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众人鄙夷,为了尽早破案,爷们之间说点商议,这也值得你孔大公子插一脚?
孔明宣哑巴吃黄连。
罢罢罢,世人眼瞎不是一天两天。
许野稀里糊涂被放了,理由是证据不足。
他惶恐回了自己屋,站在门口,望着楼下,李沐坠楼的地方只剩了片干涸血迹。
他却仿佛看到了李沐,仰面朝上对着他,眼眶渗出两行血泪。
他打个寒颤,给自己壮胆:“谁叫你自己命短,怨不得我!”
飞速进屋上了床,被子蒙头,瑟瑟发抖。
睡是睡不着的,此生都难眠了,他准备睁眼到天亮,眼皮却越来越沉。
是迷烟。
他浑身瘫软,意识昏沉中,感觉自己被拖曳,下了床,出了屋,发不出声音,挣扎不得,求救无门。
不知道李沐濒死是不是也如这般。
他牢牢抓着栏杆,抓着那人衣襟,眼见要被推下楼,周遭大亮。
杀人凶手现形,是那天讲鬼故事的中年男人,满脸沟壑,头发花白,唤作程虔。
裴厉从人群走出,提着副镣铐:“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转而巡视周许二人,“你们两个,也得跟本官走一趟。”
许野被救了过来,委顿在地,隔着人群与周恒相望,脸上没了平日戾气,凄道:“周兄,或许我们错了。”
他昏睡时,看到了李沐。
不该让李沐代他二人考试的,家里可以花钱打点,但是以后呢,能作弊一时,难道能作弊一世吗?
读圣贤书可以作弊,为官可以作弊。
做人,可以作弊吗?
面对许野的不争气,周恒终于撕下虚伪面具,恨声道:“蠢货。”
大势已去。
剩下的就是官府的事了,裴厉以过来人的身份打击后辈:“去吧去吧休息去吧,准备明日煎熬的考试。”
众人:“……”
人群里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其实程虔才三十岁。”
都是读书熬的。
“如果他能把心思用在会试上就好了,未必不能高中。”
先是人前说鬼故事制造噱头,引起众人恐慌,再趁许野不备,在他屋里点了迷香,李沐是替许野死的,吵架过后周恒怕许野犯浑误事,没让许野回房。
李沐来给许野送衣裳,中了迷香,黑灯瞎火,程虔将李沐当成了许野。
程虔那身绸缎衣裳,衣摆袖口领口上被李沐粗糙的手刮起的蚕丝可以作证,还有程虔房中搜出的曼陀罗。
曼陀罗,用好了可以活血止痛,用不好可以当作蒙汗药。
“别说了,”有人道,“这是程虔第三次会考了,二十一岁那年,本以为能一步登天的,结果……唉——”
一声叹息。
朝廷会试,从近千名考生里只选一百名,其余还需再等三年。
只因为许野那天说的一句:“老伯,名额还是让给我们年轻人吧,你这样的,适合回家种地。”
许野说这话时,未必是有心,他只是狂妄惯了,喜欢奚落别人还不懂分寸,以为谁都是李沐,但是结结实实扎了程虔的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
“种地怎么了,”孔明宣道,“本公子最喜欢种地,改天包个庄子,专门种地去。”
唐思怡:“你那是喜欢看着别人给你种地,土财主。”
孔明宣:“……”
有他这么英俊潇洒的土财主么?
“对了。”孔明宣问,“你为何会认得曼陀罗?你好像对这些毒物格外上心。”
唐思怡一怔,宫里的人,哪个不会认毒。
她也是看尸格上写,李沐口鼻处有少许迷药粉末,联想到那日程虔在楼下讲鬼故事时,旁边那位搓腿的老伯。
她当时看了他用的药粉,认出里头有曼陀罗。后来李沐出事,她打听了一下那老伯,他说药是程虔给的,程家老爷子当了一辈子行脚医,宁可自己过得苦,吃穿用度也要给程虔最好的,盼望他有出息。
唐思怡道:“碰巧书上看过。”
孔明宣哼哼两声,也不知信是不信。
言多怕失,唐思怡不跟他并肩走了,落下他一步,对着他背影思忖:“他为何不趁着官府的人在此,直接戳穿我的女子身份,他在等什么?”
一时走神,脑门上突地吃了个榧子,孔明宣显然不知为何怜香惜玉,成功换来唐思怡的怒视,他舒坦了,嚣张而去。
翌日,初十,会试如期。
众考生出了题名居,面上互道吉利,实际上恨不得将对方踩在脚底,已经有好几个,暗自庆幸李沐死得其所,少了四个竞争者。
唐思怡和孔明宣混在人群,牌号挨着,人不得不挨着,恐怕进考场还得挨着。
对视一回,孔明宣抢先道:“棠兄你不知道,帕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待你落第,千万记得来找我,想哭湿几条有几条。”
唐思怡:“彼此彼此。”
随着考锣一敲,贡院大门开启,众人争相涌入,各奔前程。
————小剧场—————
小唐:我要考第一,赎回我的哥哥。
小孔:我要考第一,赎回我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