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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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宫魅影

楔子

平章一十七年,帝突发恶疾,久治不愈,后朱曦临朝称制,代理国事,同年,帝崩,朱曦称帝,年号“永明”。永明元年,朱曦改国号“魏”为“汉”,同年八月,下诏迁都临安。

九月十一,雷雨夜,新建成仅百日的大倾宫光明殿遭雷击引发火灾,宫人急惶不知措,“女子称帝触犯天怒”等蜚语再度悄然蔓延。

九月二十,有当代至圣、天下学子至表之称的三朝元老沈度亲登烽火楼,当众慷慨陈词,一篇檄文洋洋洒洒,怒斥朱曦混淆萧家皇室血统,妄毁大魏社稷,颠倒阴阳,弑君杀子,豺狼成性,为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共愤。

沈阁老呼吁天下人高举义旗,扳正乾坤,而后自烽火楼一跃而下,鲜血溅流以明志,此举引得天下学子群情激涌,“妖后祸国”声四起,讨檄文书雪花片般飞往临安,一夜之间纸价飞升。

就怕流氓有文化。

十月,天高气清,无风,宫墙朱深,碧瓦琉璃,银杏染金,落了个遍地贵黄。

巳时的梆子敲过三响,女帝散朝。

报晌的小太监腿脚飞快,打远下了幌子,将一张木牌挂在直司女帝坐卧起居的尚仪局显眼处,鱼贯而行的大宫女们得见是反面,心下先戚戚,生出三分愁肠,这可如何是好,陛下今日又炸了鳞。

打前那大宫女撞了撞身边尚仪,苦着脸道:“大人,这个时候,万分贴心伺候,也不抵一个唐尚宫,所以……”

后头的接口道:“什么唐尚宫,是女罗刹。”

惹怒女帝和开罪唐尚宫,只分哪个死得更痛快些罢了,尚仪权衡一下,叹道:“你们呐——”

叹罢行至尚宫局,白晴照日,入眼见两扇紧闭步步锦样花窗,屋内一窈窕身影映其上,侧颜明朗,缄默无疆。尚仪省得,界限就在这里了,遂立定。

后宫六局二十四司,以尚宫局为大,尚宫局又以五品尚宫为尊,尚仪秩品不在唐尚宫之下,面对唐尚宫一片影子,却低眉垂首,敛声屏气,恭道:“姐姐。”

影子一动不动。

尚仪道:“陛下散朝了,听前门小亭子讲,龙颜好似不甚悦。”

那影子略动了动,道:“知道了。”

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起伏,但尚仪得了这三个字,卸下一半忧心,施施退去,不敢过分打扰。出尚宫局,松一口气,站在门口晒一会日头,散一散骨子里的寒凉,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鸿光殿内,御案被深浅不一的奏折、文书、纸片塞得无处下手。

鸦雀无声。

女帝朱曦端坐龙椅,拈着一封血书静静地瞧,十指蔻丹,说不上血字和指尖哪个更红一些。

“没有新意,”朱曦笑,“骂来骂去还是这些陈词滥调,女子临朝,倒行逆施,驳悖阴阳……孔相,你来说说,何谓阴,何谓阳?”

她这是明知故问。

被女帝点名之人年逾四十,精瘦,挺身玉立,居于对过数位官员之首,正是当朝左相孔瑜。

孔瑜闻言往前一步,玉笏板端的傲骨铮铮,面软心不服,道:“回陛下,臣以为,民心之所向,不可不睬,而天下学子笔杆剑心,更是未来国之栋梁,不可不理。”

朱曦道:“朕怎么忘了,沈度是你授业恩师。”

沈度之后,孔瑜是反女帝治国第一人。

朱曦道:“来年春闱将至,朕要开大汉首例女子会试,从中选拔人才入朝为官,想必你也是不愿的了?”

孔瑜:“是。”

朱曦:“有多不愿?”

孔瑜当即脱官帽,卸大绅带,伏地:“誓死不与女子同一屋檐理短长。”

在他眼里,女子不配议国家大事,只配讨论家长里短。

朱曦给他气笑了,然而她初登基,国祚不稳,已经死了一个沈度,断然不能再动一个在朝野皆有威信的孔瑜,至少暂时不能。

孔瑜深知此理,故而有恃无恐。

女帝亲下龙椅,步履轻移,特制的龙袍在身后散开一片迤逦,龙首步摇微晃,零叮作响。

她扶起孔瑜:“众卿请起。”

孔瑜站起来,后头的臣子才敢依次起身。

身旁的大内总管潘如贵弓着腰上来,捡起孔瑜的官帽和绅带,奉与女帝。

女帝为孔瑜穿戴好,她身量矮过孔瑜半个脑袋,抬臂仰头间,修长脖颈和一小片胸脯在孔瑜眼前展露无遗。

孔瑜垂眸不是,抬头是逾矩,只得将目光堪堪落在虚空处,手指在官服大袖子下蜷缩。

朱曦将他微妙神情收进眼底,她后退一步,抬抬手:“散了吧,改日再议。”

孔瑜还待乘胜追击,被朱曦一句话噎了回去:“你不知道么丞相,女人临近五十容易喜怒无常,得多吃甜食多保养,朕吃甜品的时辰到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立时有小宫女捧着漆盘进殿。

议事的官员们面向女帝倒退,孔瑜走在最后。

女帝端着羹碗,忽而问:“孔相,尊夫人仙逝也有十来年了罢?”

孔瑜步子一顿,道:“回陛下,十七年四个月。”

“她可有留下一儿半女?”

“留有一不肖子。”

“令郎会参加会试吗?”

“好男儿志在为国效力,犬子虽不成器,也当一试峥嵘。”

朱曦搅动碗中一枚莲子:“哦。”

人一走光,殿内更显空荡。

守在殿门的人入殿无声,捧着盥洗器具供女帝漱口。

女帝抬眸,眼尾一弯:“怎的是你这个丫头?”

转念道:“是了,朕每回见孔瑜便生一场气,她们深知的,不敢来触霉头,欺负你老实,又念朕疼你,特特央了你进来。”

唐思怡躬身立于女帝身前,不以女帝的亲昵为喜,平淡惯了的神情。

只是那容颜承了天下第一美人的母亲,太过昳丽,不讨喜的寡淡神情到了她脸上反而是增光。谁见了不垂涎,称陛下身边的首席尚宫大人是冰山美人,好喜欢。

朱曦道:“孔老贼的话你方才都听见了吧?”

唐思怡开口,声比人冷,道:“回陛下,听见了。”

“来年会试,不许给朕丢人。”

唐思怡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朱曦搭着她手臂起身:“他不要女子入朝为官,朕偏要,你女扮男装,去考一个贡士回来,吓死那帮男人。”

唐思怡:“……”

女帝:“怎么,怕了?”

唐思怡道:“尚未学会写‘怕’字。”

女帝哈哈大笑,拍拍她手臂:“别的可以不计,孔瑜家的公子,你务必给朕比下去。”

她在唐思怡搀扶下步出殿门,例行每日一散。

安顿了女帝午憩,侍墨太监早已将御案的纸片收了一竹盒,交予唐思怡。

唐思怡提着回尚功局,出鸿光后殿,经宝华门,宫墙高深,甬道长,锁住了很多人的一辈子,奇怪的是,从前作为侯府小姐进宫玩耍时候,她从不觉得宫闱荒凉成这样。

尚宫局位于重华宫,宫外值守锦衣卫,下辖有四司,众人各司其职,忙碌且有序。相熟的,见了唐思怡,行礼叫“姐姐”,新来的半大孩子则忐忑唤“姑姑”,小脸怯怯,浑似唐思怡会吃人。

唐思怡心里疼他们,面上一概不给笑脸,在宫里,惯着他们等于害了他们,早晚都得学会自己长大。

一如当年的她。

她先拐进重华宫废旧的佛堂,佛龛前取了火折,揭开铜丝罩子,将讨檄女帝的文本一张张丢进火盆,月余来不知烧了多少,轻车熟路。

她不知里头有血书,不慎捡到,视线一瞄,顿时头皮发麻,僵硬原地不敢动弹,冷汗一层层地冒。

自从那一夜,再不能见血光。

等了许久,没人来帮她,人都知唐尚宫事必亲躬,不喜人亲近,所以没人来打扰。

她也不愿给人看见这副窘态,咬着舌尖逼自己站起来,一股脑将纸本倒了,连竹盒都不要了,慌不择路逃出佛堂,犹如蹚了一趟地狱。

回到房里冷静半晌,换了衣裳,手洗四五遍,只觉那血腥粘在指尖萦绕不去。

心里稍稍宁静,有人在外敲窗。

是潘如贵手底下一名负责采买金玉宝货的小太监,名唤福子,个头不大,却有一双鉴宝的慧眼。

福子眼睛透窗乱转:“姑姑安好,画圣的墨宝你这还有没有了?”

他往民间各大珍玩坊间走动,消息最为灵通,约莫两三年前吧,唐思怡托他在京都最大的书画斋挂过两幅画,说好只挂不卖,一月为期,价高者得,最后一幅竞卖了四五千两。

坊间从此多了一位叫做“金明灭”的神秘画圣,画作不多,但每幅都是精品,不过一两年,“金明灭”在风雅界拥趸众多,传说也随之愈演愈丰富。

福子最精,反应过来源头恐是在唐思怡,却始终假装不知,唐思怡在宫中需要银钱傍身,他从中间赚个辛苦油水,何乐而不为,何必戳破。

唐思怡道:“无,金明灭从良不画了。”

福子大为震惊:“不是,好端端的,姑姑你……金大师这是为什么呀?!”

唐思怡不予多解释,淡淡道:“不为什么。”

福子脸上写满“哀莫大于心死”,告辞走了两步,差点将一事忘了:“对了姑姑,上回那幅什么《静爱山居图》,被一个慧眼识珠的商人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收走了。”

唐思怡本欲关窗,闻言也不禁抖了抖手:“多少?”

“二十万两,那商人跟‘金明灭’一样神秘莫测,丹青坊的老板打死也不肯透露主顾身份,我百般缠磨,他才告诉我是个男的,其他便不能说了。

“他好似极爱金明灭的画,放言坊间只要有金明灭画作的,尽可带到丹青坊,若验收是真迹,则愿以原价百倍收之。”

唐思怡语默。

福子谨慎道:“姑姑?”

唐思怡:“明日你再来我这一趟,金明灭决定从良前再画一幅。”

这种千载难逢的冤大头,不宰良心会痛。

福子喜不自胜地去了。

唐思怡回身从书架抽书来温,要在会试上拿成绩,还得把孔瑜的儿子比下去,任重而道远。

不过孔瑜儿子是哪个,听过没见过,很厉害么?

管他呢,佛挡杀佛。

不,我就是那考场上神通广大的佛。反正眼下无人,她放开了束缚,尽管自负,暗暗与姓孔的较上了劲。

提书细思量,听话听音,女帝的意思,好像不单是为了叫她去出口恶气,除此之外,唐思怡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总之得先赢了再说。

这一温书就到了黄昏日暮,不多时华灯初上,锦衣卫换值,司闱司的几个典闱带着女史和小宫女们在内宫各处下钥,准备宵禁,嘱咐各宫守好门窗。

路过唐思怡窗前,笑道:“姐姐也该点了灯才是,仔细看坏了眼睛。”

唐思怡道:“晓得了”。

无端响起一声凄厉猫叫,将众人俱唬一跳,前头挑灯的小宫女不经吓,扔了手里灯杆扭脸扑向身边的姐妹,一句“有鬼”未及出口,已被姐妹堵住了嘴。

乱提鬼神是大忌,尤其是在新皇登基谣言漫天的档口,嬷嬷给的教训还不够么,命重要还是胆子重要?

终究还是其中一个典闱沉稳:“啊,是哪里的猫被人踩了尾巴。”打着哈哈过去了,各人回自己的住处,典闱走在最后,默不作声往唐思怡窗台上压了张黄符。

天色暗沉,秋风萧瑟卷地,枯叶飘飞,前路回廊幽深,宫灯如一只只静视的鬼眼。

闹鬼的传说自搬来新宫就有,地点是紧邻唐思怡住处后头的祈安宫,听闻那曾是前朝冷宫旧址,暴君惨无人道,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子在里头。

先是有人见了鬼火,盏盏拳头大,仔细看去是一张张人脸,见人则扑。

后来是一个白衣女子的鬼影,长发及膝,前后不见脸,指甲比手长,声声哭叫着要索命。

……

一个雷劈大殿已是触了女帝逆鳞,众人哪里敢提这里,重重压下去,耽误到至今。

一个女史忍不住回头,看唐思怡端身稳立窗后,丝毫没有关窗闭门躲一躲的意思,古井无波地拈起那黄符,悠然叠了个纸蝴蝶。

女史:“尚宫大人是人不是,她怎么都不知怕的?”

典闱习以为常道:“莫提,她跟鬼斗一斗法,鬼都够呛能打赢她。”

因答应了福子明日来取画,唐思怡洗漱了就铺纸研墨,临窗作画。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小碟金粉方调好,眼前浓雾弥漫。

唐思怡眼中闪过克制的不耐烦,心道,又来了。

提灯出去,原本通往祈安废宫紧锁的门不知被什么人打开了。

废宫殿前石板缝隙的荒草比人高,越往前雾气越大,隐隐约约,一娉婷身影在黄草丛里显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凄哀委婉,如诉如泣。

果真白衣空荡,长发及腰。

“苏郎呀——”“她”转身,没有脸。

唐思怡挑高了琉璃灯,朝“女鬼”迈出一步,一只绣球“咕噜噜”滚来,到了脚下,变成一颗白净人头。

唐思怡:“……”

她抬脚,人头的眼突然睁开,朝她摆出一个诡异的笑。唐思怡面无表情,将“人头”原路踢回去。

“哎哟”一句男声,男子站起来,“女鬼”倒下去。

原来不过一个等人高的木偶而已,男子蹲在草丛操控,“她”便婀娜多姿,乍现往昔风情。

只是故景不在,故人已矣,此情何寄?

唐思怡道:“苏老伯,你有完没完?”

男子头发花白,“人头”到了他手上又变回绣球,他捧着,委屈:“你能不能佯装害怕一下?”

好多天了,这小姑娘时常冷不丁来吓他,他装神弄鬼原是吓人为趣,没想到撞在了个鬼见愁手里。

唐思怡学他:“你能不能消失一下别再来了?”

“那不成,”苏子木道,“我跟她认识了一百天,便要祭奠她一百天,年年如此,直到我也死。”

前朝侍卫,入旧宫不费力气,苏子木脚下站的地方就曾是心爱之人的心爱之地,几块墟石,从前是金雕玉砌的高台。

心爱的女子喜欢在这里跳舞,凤发蟠空,腰肢婀娜,迎风扬起春罗袖。

他守值经过,看痴了心。

可是她的舞不是跳给他看的,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入眼繁花何其多,她讨不了他的欢心。

“于是我就学了戏法便来逗她开心,”苏子木目露向往,仿佛面前站的不是木偶,他温柔抚着假人脸庞,即便没有眉眼,他也看出几分欢喜,“后来她就不再等着帝王来临幸了,她期许看见的人,成了我。”

她的舞步一改沉重,欢快许多,尤其是他经过,她曳旋裙摆,踢起一只绣球,一下撞进他怀里……

可这样的好日子也仅过了一百日。

南秦走向没落,被北魏一举吞并,国破家亡,帝王成了阶下囚,遑论无名小妃子。

他下了值被叫回去,殿前摆满了扭动的麻袋,带不走的都就地格杀。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里头有她,我不知道!”花甲老人,忽然掩面哭泣,抱紧木偶,“我的绣春刀从那时起就钝了,钝了……”

人也跟着废了。

老人呜呜咽咽,如诉鬼语。

“值得吗?”唐思怡轻声问,“相识一百天,惦念一辈子。”

老人自木偶发间泪眼模糊抬头:“下辈子我也跟她在一起。丫头你不懂的,爱一个人,何须用上一百天,一个眼神就足矣。”

“我是不懂,”唐思怡道,“我只知道你若再不走,我想替你保守秘密也难了。”

如今不比往昔,前朝做了新廷,早晚有人来捉鬼。

苏子木抽下木偶发髻上的凤钗:“丫头,咱们也算认识了这许多日子,这是她的遗物,也是我余生的念想,你帮我修好,我便不再来了,好不好?”

唐思怡看着他,问道:“你变戏法的手艺还能不能更好?”

苏子木:“严格点这叫幻术,乃我家传绝学,到了我这辈已绝迹,不是我吹嘘,你再找不出比我更好的了。”

唐思怡道:“我从不助人为善,你要我帮忙修首饰,得先帮我一个忙。”

迎着她目光,老人不知为何,总觉得一早就被她算计了。

这一日天光熹微,万物尚在沉睡,女帝的寝宫上方骤然起了惊雷,云霾雾重,有真龙现于半空,盘桓许久,惊动了整个临安城。

阖宫的人都看见了,真龙落地之后,对散发披衣的女帝俯首称臣。

大清早各茶馆的说书先生纷纷改了新本子:“男欢女爱暂且一放,给在座诸位叙一叙女帝是顺应天意降世的真龙帝王,此前雷劈大殿真真是祥兆。”

“你安排的?”女帝恢复镇定之后,问。

唐思怡跪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口称万死。

“原来后宫闹鬼竟是因为这个,朕有所闻,只是朕不信鬼神,所以不当理,”女帝在镜中笑,“好孩子,替朕挽回了大半时局,朕赏你还不及。”

“为陛下分忧是婢子分内之事,并不敢要赏赐。”唐思怡把心落回肚里,重新拾起梳妆台上玉梳,为女帝理髻。

前廷之事有潘如贵,女官不得随侍,趁着女帝上朝,唐思怡回了住处,将昨夜赶作的画交给福子。

福子抱着装画的锦盒犹如抱着自己的亲祖宗,晓得唐尚宫姑姑说一不二,她说最后一幅就一定是最后一幅,于是发誓要将最后这幅画卖个好价钱,足以回本一辈子的那种。

唐思怡趁机将苏子木的凤钗拿给他看。

“唔,难得,这累丝是前朝的手艺,南人精细,如今这样巧手的师傅阖宫寻不出三个来。”

唐思怡道:“我不在宫里修。”宫里每一样东西都登记在册,她拿一件前朝旧物到处晃,上赶着找死么。

“我只问问你,外头有没有师傅能修?”

福子面露难色:“有是有,但是姑姑,我出入宫门,也是要递牌子搜身登记的,这个东西吧……它……”

唐思怡不与他为难,放了他走,拿着斑驳旧簪端详一阵,少不得还得去请旨女帝。

“应该的,朕欠老人家一份恩,”女帝和蔼道,“不过在宫里还要掩人耳目,朕想个由头,准你出去修。”

唐思怡代替苏子木叩首谢恩,换了便装,做个普通民女模样,拿着女帝的手谕到前门领了牌子,找锦衣卫指挥使放行。

她背影消失在门前,女帝望着她,叹了口气:“这孩子真像我,当年的我。

“当年我也是这样喜欢成全别人,而今我只喜欢成全自己,如贵……”

潘如贵应声从女帝身后走到案前,躬身道:“奴才这就去。”

丫头还是太天真,苏子木知道宫中秘道,还晓得幻术把戏真相,女帝岂能留他为患。

“处理干净,悄悄地,别让丫头知道,别伤她的心。”女帝道。

潘如贵:“是。”

孔瑜自然也看见了“现世真龙”,一大早摔翻了粥碗,还要怪下人伺候不周,换了官服欲出门上朝,走到前院回廊,眼角瞥见一双水蓝云纹皂靴,交叠翘着,脚尖一点一晃。

廊下躺尸的人着一身靛蓝袍,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扇,去骚扰那廊上挂着的画眉:“前儿教你的《十八摸》会了么,哥哥今儿再教你一首《自难忘》。”

“孔明宣!!!”

那人听见这一声叫人头皮发炸的喝,抬头望过来,桃花眼泛着袅娜,意态慵懒地招呼道:“哟,孔相上朝去啊。”

孔瑜攒了一早上的怒意在见到逆子这一刻到了顶峰:“不晨读不用功,你大清早的在这显摆什么?”

走近了,嗅到了浓重酒味和脂粉气。

孔明宣醉酒一夜,天明方归,不及回房就在走廊睡下了。

孔瑜:“又偷着跟人谈生意?”

“哪能呢,”孔明宣道,“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孔相你养了个纨绔,你自己没有数么?”

孔瑜在他大腿捶了一记:“再敢花天酒地,彻夜不归,打断你的腿!”

孔明宣伸过另一条腿,涎笑:“来,两条都给你。”

孔瑜七窍生烟。

从前多聪颖乖巧的孩子,琴棋书画,样样第一,学院夫子直叹神童,言此子将来必大有出息。

后来什么都变了。

门子催促了几回,上朝时辰到,孔瑜不再耽搁,狠狠瞪一眼逆子:“回来找你算账。”

孔明宣朝他爹挥挥手,躺回去继续逗弄画眉,非要教会《自难忘》。

半天,鸟儿叫他摧残得毛掉了好几根,一个同样年轻的公子哥登门,一路呼唤:“令白,有了有了有了!”

孔明宣斜眼抬眸:“几个月了?”

友人:“……”

友人夺了他扇子:“金先生的画有了。”

孔明宣登时睁开了眼,坐起来道:“果真?”

“自然,我一得了消息就跑来找你,”友人后知后觉,踮脚伸脖,“你爹不在吧?”

孔明宣浑不在乎:“为国捐躯去了。”

“那便好,咱们这就走。”友人来拉他。

“不急,”孔明宣整整衣襟,“先等我沐浴更衣。”

娶媳妇也不见得如斯虔诚严谨,孔明宣打扮一新,仍是靛蓝长袍,裹轻裘,策大马,招摇过市。

东城一连十三坊,古玩一条街,不能叫他爹知道这都是他的生意,否则非把他双腿活活掰折,万不能叫他爹知道他生意遍布全国各地,那他就该浸猪笼了。

孔明宣倒也不是惧,只是觉得……麻烦。

对,麻烦。

东街尽头,临安最大的书画坊——丹青坊,孔明宣绕过热闹的前店直驱后门,掌柜站在那里垂手恭候:“东家。”

孔明宣递马鞭,进门,登楼,边走边问:“金先生的墨宝在哪里?”

掌柜道:“东家的雅室放着呢。”

“还是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公公送来的?”

“正是,那位小公公说,此画是金明灭绝笔之作。”

孔明宣没再言语,他心里认定金明灭是不世出的圣手,慧眼识英的人多的是,宫里有他藏品也不稀奇。

有了他便收,想到这里,孔明宣道:“拿水来我净手。”

画才裱好不久,展开来,是一幅《高山流水》设色画,气韵幽静的绿水青山,崇峰峻岭,老松苍劲,半山腰有烟火瓦舍人家,一骑牛老翁缓缓行,山前是明净水泊,载一叶孤舟,一派宁静祥和。

“仿的吧?”友人探头来看,“怎么瞧着像是新画的。”

“你不懂,”孔明宣将友人脏手拨开,“就是新画的,但确实是金先生真迹。”

说到这里他转头找掌柜:“你传我的话给那位小公公,让他帮我问问,金先生愿不愿意同我见一面。”

掌柜纳闷:“难道东家觉得,金先生是宫里的画师?”

“不必多言,照我的话去说就是了。”

掌柜应下:“眼下这幅出价多少合适?还给二十万两么?”

孔明宣:“不。”

就是,掌柜也觉得多。

孔明宣:“一百万两。”

孔明宣又道:“记相府我爹账上。”

掌柜见多识广,下楼时也不免踉跄。

友人直接震惊当场,语无伦次。

孔明宣贪恋看着那画,一副志在必得:“这是金先生特地为我画的,高山流水,伯牙绝弦,他当我是他的知音。”

友人道:“你给我一百万两,我非但当你是知音,我还把你当爹供着。”

“直说了吧令白,”友人不无担心,“你是不是断袖,你是不是暗恋人家金先生?”

“滚,”孔明宣笑骂,转而认真,“千金难买我愿意,我爱他画里的孤绝与落拓。”

这也是他认定“金明灭”是位品性孤高带点沧桑的老先生的原因。

孔明宣收了画,心情大好,在雅室高阁垂帘看热闹,顺带幸灾乐祸。

底下大堂人头济济,风雅的占一小半,附庸风雅的占十之有七。

文人吵架可有意思,说话夹枪带棒,损人不带脏字,美名曰“清谈”。

孔明宣展扇,玉扇骨,洒金面,扇面是“小山重叠”,他摇曳生风,啜着茶,将楼下“清谈”当个“笑话儿”听。

很快,金明灭新作叫了天价的消息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临安城炙手可热的丹青大家,除了金明灭,还有一个吴漱雪,本来两个人一人擅山水写意,一人擅人物工笔,互不相干,架不住两家拥护者非要比个高低。

当即就有一“吴漱雪资深爱好者”站出来,看打扮是个秀才,他瞄中丹青坊掌柜不放:“金明灭哪里就值这个价了!我看分明就是你们自卖自销,故意将金明灭抬出天价,好借此生财。”

孔明宣眉毛一挑,他是有这个意思,倒小瞧这帮酸腐了,不过,那也是因为金明灭值得。

秀才指着店中用来卖给普通人临摹和观赏的金明灭的翻印品:“况且这金明灭非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连落款也藏头露尾,既无字也无号,毫无美感可言,画品见性,可见此人平日便是宵小之徒,猥琐至极!”

孔明宣笑不出来了,这秀才他懂个屁。

——

“巧夺天”的首饰师傅说凤钗难修,恐怕得费些时候,唐思怡道“不急”。

出了“巧夺天”,迎面就是古玩一条街,日常没有机会出来,不如游逛一番。

唐思怡慢悠踱步,小摊贩叫卖声不绝,珍玩宝贝她见多了,不感兴趣,倒是经过拨浪鼓、泥塑小人、风车时,远远停下看,看蓬头稚子擎一只风车跑走,她的眼睛追着人家跑出了许远。

摊主举着只花绿的风车引诱:“姑娘,过来买一只?”马上叫唐思怡目光冻得冰寒三尺,不敢招呼了。

唐思怡收回不属于自己的人间温馨,放低心里雀跃,木然前行,路过丹青坊,被里头的热闹吸引了片刻。

福子好似提过,搬来临安以后,她的画俱售卖在丹青坊,想起卖画就想起了那冤大头,眼前浮现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富户形象,不懂画,愿砸重金只为名,颇为符合了。

她走近几步,试图在店中巡睃这么一位人物,恰好听见秀才那句“金明灭是宵小之徒,猥琐至极。”

她轻蔑一笑,不以为意,乃至于想出声附和。

她儿时,女人手把手将画技倾囊相授,原是叫她修身养性,不是叫她卖艺谋财、失了画心,她辜负了女人,挨一挨骂,是她活该。

转身正待退出人群,听那秀才又道:“比如你们看这幅《蝶戏》上头的牡丹。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趣,这牡丹一味追求浓墨重彩,好比丑人施浓妆,糟粕!无趣至极!

“而且你们谁见过九瓣的牡丹?说是蝶戏,却哪里有蝶?这画非但无趣,还错误百出,金明灭凭此画工就想跟我们漱雪先生并论?竟是给他提鞋也不配。”

此言一出,附和者甚多,淹没了金明灭追随者的小声抗议。

孔明宣收扇,掂了掂手中茶碗。

友人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捞住:“祖宗息怒,要砸死人的!”

一脚已踏出门的唐思怡顿住,错误百出?无趣?骂金明灭可以,糟践她的画,不行。

孔明宣搁了茶碗,撩袍子下楼。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出一句清冽之音:“阁下眼皮子浅没见过的东西,就等于没有,这是什么糊涂道理?”

女帝爱牡丹,宫中花匠耗费无数心血培育一株九瓣牡丹,唤做“紫珠”,只此一株,普通人自然不得见,不知道。

不知道不等于可以胡吣。

孔明宣自半楼梯抬眼,见一袭浅蓝齐胸襦裙,那蓝,好似从他身上摘出来的一般。

这拨开人群走来的女子,美得叫人一眼难忘,不尚铅华,似疏梅映淡月,惹得他好想看看她上了妆是怎样一副娇艳欲滴。

只见她直面那秀才道:“谁说没有蝶,这不是么?”

玉手往《蝶戏》图上一指,众人随她看去,恍然大悟,直呼惊奇。原来那牡丹叠叠重瓣,竟是一只只蝴蝶组成,粗品不知其味,细看好生有趣,好似叫金明灭耍了一遭,但是被耍得很开心。

既然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唐思怡再道:“你说金明灭猥琐,你对他知道几分,又对吴漱雪知道几分?照你说画品见性,难道画画的就没有奸人了?

“那你知道吴漱雪笔下的美人都是他的姘头么?你知道他把青楼当家么?你知道他的自画像都不写实,刻意把自己画得英俊潇洒,实则本人是个邋遢老头子么?”

秀才被她呛得直梗脖,跳脚道:“没有证据你怎么乱诬蔑人,你见过吴先生本人吗,你有证据吗?空口白牙,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邋遢!”

唐思怡轻笑:“正巧,这也是我想对阁下说的话。”

她说完了想说的,秀才是瞠目,是结舌,还是哭着回家找妈妈,跟她没有关系了,举步出门,被一柄折扇横胸拦下。

唐思怡:“……”

或许今日出门不该穿蓝色。

面前这一手扶着门框拦住她去路,站没站相的浪荡狂徒,当着她面手一松,扇子落地。

孔明宣:“哎呀这是谁的扇子,在姑娘脚边,应该是姑娘的吧?”

唐思怡:“……”

孔明宣睁眼说瞎话:“姑娘,你扇子掉了。”

他笑语晏晏,擎等唐思怡说一句“不是我的”,好趁势跟她搭上话。

唐思怡一脚将扇子踢远,踢上街,冷若冰霜道:“不要了。”

“……”孔明宣眼睛瞪大,飞快跑去捡宝贝扇子。

待捡回,姑娘已走出老远。

很好,孔明宣眯起眼,追上去,锲而不舍:“你!外地刚来的吧?临安的美人没有本公子不知道的。”

唐思怡旁若无人,目不斜视。

孔明宣:“今早真龙现世看见了吧?你读过书没,知不知道龙就喜欢吃美貌姑娘?你家在何处?本公子慈悲,可以送你回去。”

唐思怡旁若无人,目不斜视。

孔明宣“唰”地展扇,露出“小山重叠”,小山重叠金明灭,道:“觉得荣幸么?本公子也喜欢金先生,和你是同道中人。”

唐思怡被他堵死,心道哪里来的脑残。她蹙眉不悦:“你错了,我最讨厌金明灭。”

“那你方才还为他说话?”

“秀才没侮辱到点上,我看着生气,金明灭的人品可恶至极,说他猥琐卑鄙都是夸他贤良。”

“你!”孔明宣扇子直抖,指她门面。

唐思怡勾唇胜利一笑,两指拨开他扇子,径直而去。

友人气喘吁吁追上,立在孔明宣身旁:“令白,怎的不追了?不合胃口?”

也是,姑娘是个好姑娘,但太刚烈了,令白这脾气,得一个“绕指柔”来配。

友人思忖到此,孔明宣陡然放肆大笑:“不,就是她了。”

友人:“……”

孔明宣:“没有人可以不喜欢金先生,我要跟她死磕,直到她承认自己喜欢金明灭。”

友人:“……你追出来,就是因为这个?”

孔明宣:“不然呢?”

友人:“……”

是他不懂这个世界了。

孔明宣:“她能看出《蝶戏》的玄机,必然也是爱书画之人,跟这条街上的铺子掌柜都打声招呼,若是这姑娘再来,务必第一时间知会我。”

友人诚心发问:“人家姑娘再也不来了呢?”

孔明宣信心十足:“爱书画之人,不可能不是这街上熟客。”

只要她在这条街,同落在他手里没什么区别。

理所应当吩咐狗友去跑腿,孔明宣兴然而返,回家,闭门,抱着《高山流水》翻来覆去开始品。

唐思怡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匆匆换了官服当值,步出御花园,看见一人对面而来。

那人官服扣子乱系,导致左长右短,领上斑斑,不知是油点还是墨迹,帽子歪在一边,上头还插了杆染绿画笔,显然忘了取。

狭路相逢,唐思怡主动行礼:“吴大家。”

这几日女帝下旨绘新宫图,宫廷画师皆来点卯,吴漱雪性急,候到此时辰早不耐烦,正要偷摸出宫去。

见了唐思怡,一骇:“唐尚宫。”

唐思怡:“吴大家看起来心情不好?”

吴漱雪皱眉:“别提了,今日丹青坊不知哪来一泼妇,毁我良好形容,关键是,她怎么晓得我真人是什么模样?”

吴大家好苦恼,最近也没得罪谁啊?

唐思怡道:“是呀,这人实在可恶。”

吴漱雪:“唐尚宫,我得花楼喝酒去,不醉不能提笔,你当没见过我,好不?”

唐思怡温婉道:“自然。”

吴漱雪“嘿嘿”一笑,这么多女官,属这个小姑娘最美最识趣:“改日为你绘像。”

吊儿郎当走了。

入夜,城南贫民窟,四名东厂杀手悄然没入一户破茅屋,结果扑了个空,待要反身去追,出门却深陷迷雾,辨不清方向。

城外,老人手握一支金辉熠熠的凤钗,没命赶车,两耳狂风呼啸,那姓唐的小姑娘叫一个孩子送来这支凤钗,并传话给他:“不要留恋,若来年还想给她过忌,拿了凤钗就走,永远不要回临安。”

车马飞驰,躲远了,一支小调碎在风里——“苏郎呀,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小剧场————

《小孔日记》

今天也是为偶像积极花钱的一天,遇到一姑娘,甚冷,甚美,是我偶像披皮黑,不能忍,我要把她掰成偶像真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