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灵魂伴侣
我第一次听到路书影唱歌，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
经过漫长诗朗诵和无聊小品的洗礼，大家都昏昏欲睡时，她带着她的乐队最后一个闪亮登场。
吉他和鼓声一并响起，她握着麦在台上又蹦又跳，唱的是新裤子的《你要跳舞吗》。
“每当吉他噪音又响起，电流穿过我和你——你你你你要跳舞吗……”
那把漂亮的烟嗓跟着电吉他的音色一起流出时，原本沉寂的场子立刻热起来。无数人站起身，跟着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一起蹦迪。
我正好坐在最前排，离主唱路书影不过一步之遥。灯光照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她眼下贴着的一排水钻折射出更耀眼的亮。
自信，美丽，热情——这三个词组成了我对路书影的第一印象。
晚会结束后，路书影成了全校讨论热度最高的人。
有人把这个节目录下来，上传到b站，一夜之间，视频多了几十万播放，上万条弹幕和评论，刷的最多的就是：漂亮姐姐，出道吧！
路书影比我大一届，是隔壁经管学院的大二学姐。
自媒体大时代，无数人的冒头都像一朵浪花，很快会被其他浪打下去。那时我本来以为，这个视频的热度最多持续一个星期就会下去。
万万没想到，有人又把视频搬到微博，几万转发，生生把#学霸乐队女主唱#的话题送上了热搜。
一个星期后，路书影发了条朋友圈，说有经纪公司的人联系她，想让她参加三个月后的女团选秀。
出人意料的是，路书影拒绝了。
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她乐队的鼓手宋柯是我高中学长，特地找到我，希望我劝劝她。
“晴朗，我知道高中那会儿你是辩论队的，口才很好。你帮我劝劝书影吧，乐队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去，这本来也是她的梦想。”
宋柯跟我说，路书影拒绝了对方的邀请，是因为她想带着整支乐队一起上节目。其实之前已经有不少经纪公司找到他们，但大多都只希望签下主唱一个人，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太固执了，而且总是有莫名其妙的自责心理。所以，拜托你了，晴朗。”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找到路书影时，她正在学校的排练室弹琴。
她闭着眼睛，纤长的十指在黑白键上灵活跃动，那曲子我第一次听到，但却觉得十分惊艳。
一曲弹完，路书影睁开眼睛看我，“许晴朗？”
我愣了一下，“学姐认识我？”
“上次晚会彩排的时候见过。”
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看了我一眼，又放回去，“你跟在计算机学院那个面瘫会长后面，扛着单反拍来拍去，全场都认识你。”
我被她形容顾言的词逗笑，顺手拉过椅子坐在了她身边，坦诚道：“我是来当说客的。”
“宋柯喊你来的吗？”
我点头，“我知道，你想带着他们一起去，可是现在你们只是拥有了短暂的名气，而且这名气大多来自你一个人。
“之前你也自荐过很多次，但都没有结果吧？如果你不紧紧抓住这次机会，下次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你可以用这次选秀积累名气，等下一次有乐队相关节目的时候，他们邀请你的可能就会更大。”
路书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她揉了把我的头发，轻声道：“人小鬼大。”
三天后，宋柯告诉我，路书影和经纪公司签约，正式成为了一名练习生。
她办了一年休学，会在一个星期后去公司进行两个月封闭训练，然后参加名为【星光之选】的女团选秀。
这是今年最火爆的节目，投资数千万，还未开播，网络话题度已经炒得很高。在路书影签约后不久，节目官方放出消息：
D大的学霸女主唱，也会参加今年的节目。
路书影把打包好的东西全部寄去公司，然后带着几罐啤酒来到我们寝室。我搬了两把椅子，和她一起坐在阳台上。
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雪，月光被积雪反射，天地间都是温柔的光。我们呵出的白气在夜色中缓缓消散，她望着天空，轻轻哼起一首歌。
“若你是一阵春天里的风
那我一定是最远的风筝……”
摇滚歌手唱起情歌来真是要命。我靠在椅背上，酒意微醺上涌，然而终究被寒风一点点吹醒。
等她哼唱完，我小声问：“这是什么歌啊。”
“《灵魂伴侣》。”
说出这四个字时，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伤感。直觉告诉我，路书影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
我再次灌下一口酒，醉意侵袭，晕晕乎乎地和她干杯：“前程似锦，大红大紫！”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听到她轻得快要听不见的声音，“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事。”
第二天，路书影就离开学校，去了公司。
接下来我们步入最忙碌的期末考试月，我每天早出晚归地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偶尔打开手机刷朋友圈，便会看到路书影新发的朋友圈。
她的声乐已经非常成熟，所以公司训练时把重点放在了舞蹈上。但这也是路书影的缺点，她的身体远没有弹琴的手指灵活，跳起女团舞来硬邦邦的，毫无柔美感。
老师不满意，她自己也好强，于是常常练到凌晨一两点，又恰好和复习到凌晨的我碰上，于是等她离开学校后，我们反而在每天深夜的微信聊天中，越发熟悉起来。
结束最后一门考试后，我正式开始了寒假生活，路书影却不能回家。她给我发消息，说公司连新年假都不给，只允许她年三十和年初一休息两天。
“就两天，来不来得及回家啊？”
过了很久很久，路书影才回了我一句：
“家太远了，而且我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就不回去了。”
我这才意识到，认识这么久了，好像从来没听路书影提起过她的家人。
甚至办理休学，以及和经纪公司签约这两件大事，全程都是她自己处理的。
就好像在她的人生大事里，从来就没考虑过父母这两个角色一样。
过完年不久，路书影再一次上了热搜。
是一段清唱视频。黑夜里，她坐在灯光幽暗的舞蹈教室窗边，身后是万家灯火。她的鬓发湿漉漉贴着额角，看起来刚练完舞，一切都简陋而自然。
她靠着窗户，闭着眼，轻轻地哼唱那首《灵魂伴侣》。
视频有一行配字：摄于大年三十夜晚九点。
评论区炸开了锅。
“天啊……大年三十还在训练，你不红谁红？路书影出道吧！”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姐姐的嗓音和唱功绝了吗？清唱都这么好听！”
在热搜上挂了整整一天之后，路书影的超话多了十几万粉丝，后援会也成立起来，热度在节目的一百零一位选手中能排到前三。
她本人却对此表现得很淡漠，在微信上告诉我，“都是公司炒作，热搜也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我敏感地察觉到她语气不太对，“你怎么了？”
“晴朗，我觉得我们都想错了。要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跟，我得先学会把自己看成一件商品。”
这是节目开始录制前，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月初，节目正式开始录制，第一件事就是收缴所有选手的手机。我没办法再联系到路书影，只好关注她的后援会，天天给她投票。
这期间，宋柯还来过学生会一次，想要申请中心广场的舞台，用表演来为路书影拉票。
我看着他忙前忙后，直觉他和路书影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乐队成员关系，但之前聊天时路书影也跟我说，她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喜欢的人。
半个月后，【星光之选】第一期节目正式播出。当晚我们宿舍四个人挤在一起，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
一个多小时过去后，昏昏欲睡的我们终于等到了路书影出场。
我们睁大眼睛望着屏幕，那扇早就开合过数十次的雪白大门缓缓打开，门口走出一个身材高挑修长的姑娘。妆容精致的脸，银光闪闪的吊带裙子，下面是一双同色系的细高跟鞋。
但我却莫名觉得这样子有些陌生。
节目前我在学校里见过路书影很多次，她喜欢穿宽大的T恤配马丁靴，最日常的着装也能撑起强大气场。
现在这样，美虽美矣，却好像没了灵魂。
为首的导师很温和地开口，让路书影做自我介绍。路书影握着话筒说：“导师们好，观众好，我是来自D大经济管理学院的大二学生路书影，今年21岁。”
导师说：“其实你之前在学校演出的视频我们都有看过，你本来是玩乐队的对吧？”
“是的。”
“实不相瞒，我早年也和几个朋友组过乐队，玩票性质的。”导师翻着桌子上的资料，语气忽然有些雀跃。
“你自我介绍上说，第一次组乐队是在高中？高中玩乐队还能考上D大，你这可是学神级别了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出人意料的，路书影居然愣在原地，目光怔怔落在导师脸上，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导师郑宣是前两年同系列选秀C位出道的冠军，粉丝众多，路书影的反应引起了她们的不满，弹幕纷纷刷屏。
“导师问话都不答，太没礼貌了吧？”
过了好几分钟，路书影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定了定神，低声说：“是，不过我高三时乐队就解散了，网上那个视频，是我们大学重新组的新乐队。”
初亮相到这里就结束了，等所有人都出场完毕，接下来就是初舞台的抽签。签下路书影的公司并不大，送来参加节目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于是她只能和另一个小公司的独苗临时组队。
初舞台，她们俩表演的是一首muse乐队的经典摇滚曲。这首歌很适合路书影的声音，她拿了A评级；而另一个姑娘林童软绵绵的嗓子却毫无气势，还跑调，只得到了F。
两期节目播出后，路书影的网络风评一下子变了。
节目才播了两期，落在她头上的罪名就多了两条：不尊重导师，不体谅队友。
有人说林童的声音偏软，本来就不适合摇滚，偏偏路书影为了让自己出众，不惜牺牲队友最重要的初舞台，让她唱自己一点都不擅长的歌，自私冷血。
路书影的粉丝则反驳，女团本来就需要各种各样的风格，自己表现得不好，就不要怪别人。
在微博和其他网络平台上，路书影的粉丝和看不惯她的人吵成一团。
这天晚上，我竟然意外在微信上联系到了路书影。
“你们发手机了？”
“嗯，可以用半个小时。”
因为时间比较短，她很快把话题放到了重点上：
“晴朗，我们马上要第三次公演了，人气排名前十的选手都有一个邀请朋友来现场的名额，还要参与之后衍生综艺的录制，我想请你过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不请你们乐队的人吗？”
她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宋柯他们脾气一个比一个急，我怕他们和节目组吵起来。晴朗，你虽然年纪小，但人却很稳重，我还是更相信你。”
翻了翻课表，那两天都是些不重要的选修课，于是我痛快地答应下来。
当晚宋柯就在微信上找我，问路书影是不是找我去现场看公演了。
我承认后，他有些无奈，“我就知道她不会叫我，还好我找黄牛弄了张高价票。晴朗，我们下周一起去，我真的有点担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直白点，“学长，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路书影？”
过了很久很久，宋柯才发来一条消息。
“是。但我也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我十分惊讶，“谁？”
宋柯苦笑，“我也很想知道，那个从来没出现过，就已经打败了我的人，到底是谁？”
第三次公演，路书影她们组表演的曲目是《异类》，无论歌曲还是舞蹈，都很适合路书影，她的表现也很完美。
投票时我特地留意了一圈身边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了路书影。
然而等到票数公布时，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一千位评审，路书影只拿了89票，位列全队倒数第一。
结果是直接在台上公布的，我看到路书影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却还是强撑着一抹微笑，向所有人鞠躬道谢，然后退场。
没等我作何反应，坐在角落里的宋柯已经站起来大声道：“这票有黑幕！”
全场哗然，随即他被保安以“干扰录制”为由请了出去。
我不清楚路书影知不知道这个意外，但录制衍生综艺时，她坐在最边上，看起来拘谨沉默了许多。我很是担心，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主持人问了一圈，很快就轮到路书影，“之前好像听书影说过，自己朋友不是很多，今天来的这位是？”
路书影说：“这是我学妹。”
“学妹？也是D大的学霸喽。”主持人挑了挑眉毛，笑容加深，“现在看来，书影还是蛮擅长交朋友的嘛。”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想说路书影的人设前后矛盾。
于是我说：“没有，其实书影平时除了乐队就是忙学习，我能和她成为朋友主要是靠我主动，因为我喜欢她的演出。”
“哦？看来书影是个很高冷的人呢。”
果然不是善茬，处处挖坑等人跳！
我在心里暗暗吐槽着，脸上却扬起天真无辜的笑，“没有啊，平时我问什么书影都会回，而且还教我弹钢琴。就是我太没天赋了，怎么学都不会弹，她还唱歌安慰我来着。”
主持人还不肯罢休，“既然这样，书影平时也要多教教一起组队的选手啊，毕竟你们也是朋友嘛。”
我按着路书影的手腕，笑眯眯地说：“各位漂亮姐姐都是和书影一样优秀的选手，哪里能说得上教不教，当然是合作共赢，一起进步啦！”
节目录制结束后，路书影送我出去。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洒遍人间。在影视基地门口，她忽然一把抱住我，趴在我肩膀上。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一阵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我皮肤上。
我心里一痛，伸出手拍着她的后背。她瘦了很多，背后的蝴蝶骨突出，甚至有些硌手。
“书影……”
“晴朗，谢谢你。”路书影哽咽着，用力地说，“谢谢你。”
外人只能看到这个圈子的光鲜亮丽，一旦混出了头就是众星捧月，可谁知道出名之前，艺人要避过多少陷阱，才能成为那个幸运儿。
第三次公演播出后，路书影的排名和表现果然成为最大的爆点。
那时她的网络风评已经毁誉参半，在节目组有意无意的剪辑引导下，路书影成了实力虽强、但毫无礼貌和情商的缺陷选手。
有人觉得她个性十足，也有更多的人认为她德不配位。吵吵嚷嚷中，节目组的热度上去了，其他选手被衬托得更讨喜。
只有路书影，成为了资本博弈下的牺牲品。
《异类》的舞台播出前，节目组插入了几段选手们的排练日常。
其中有一段是在练习室里，几个女孩在讨论C位到底谁当。路书影忽然跳出来说：“这首歌，除了我，你们谁都唱不好，当然是我来。”
弹幕和评论瞬间炸开了锅。
我眼睁睁看着#路书影发言#的话题一路从下面升到热搜第三，点进去，被赞到最高的一条评论赫然便是：
“这么狂，你配吗！”
播出的演出舞台与我那天在现场听到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调音师把路书影的人声调得极弱，几乎完全被伴奏盖住。
那几天，庞大互联网的恶意通通向路书影倾倒过去，有人大骂：“我本来以为她是赢了实力输了人心，现在看来，实力也是营销出来的假货！路书影，你真恶心！”
风口浪尖上，衍生综艺随之播出，因为把主持人处处挖坑的问题怼了回去，我也同样被愤怒的网友们骂得很惨。
不知道是谁扒出了我的微博，那天下课后，我一打开手机，瞬间被蜂拥而至的评论和私信卡到黑屏。
等我缓过神，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到底在说什么后，心脏一凉，整个人像是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老油条。”
“应答得很熟练嘛！路书影公司安排的经纪人吧？你要真是D大的学生我直播吃x！”
“搞清楚，你越辩解，我们越讨厌路书影。”
当然也有路书影的粉丝来安慰和鼓励我，但比起群众庞大的恶意，她们的善意是那样微渺无力。
“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皱着眉的顾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没等到我回答，便主动凑过来，扫了几眼我的手机屏幕，然后伸出手帮我关机。
“这件事我来解决，你回去休息吧。”顾言说完，顿了顿，声音忽然轻柔了许多，“别哭了。”
当晚D大官博放出了九张图，都是元旦晚会彩排期间我扛着单反四处拍照的图片，配字是“感谢优秀的学生会成员兼摄影师，许晴朗同学”。
我知道官博的运营组隶属校学生会，想到顾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给那条微博点了赞，内心忽然平静下来。
节目进行到后面，举办了一次选手与家人联络的活动。
这是塑造人设、打亲情牌的好时机，不少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在镜头前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有个女孩，打着父母双亡的旗号，请出自己年过古稀的奶奶帮忙拉票。
这一招虽然烂俗，但不得不说很有效。
可是镜头切到路书影那里时，却只拍到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导演组派来的人问：“你不给父母打个电话吗？”
路书影淡淡道：“他们都太忙了，还是算了吧。”
“节目录了这么久，你不想他们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然后镜头慢慢拉远，留白。
我关掉视频，给宋柯打了个电话，“你知不知道路书影和她家里人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啊？”
宋柯说：“我知道。但没经过书影的同意，我不能告诉你。”
不管我怎么问，他始终守口如瓶，我也只能无奈地挂掉了电话。
【星光之选】的第四次公演，节目组请来了前两届的师兄帮忙助演，也就是导师郑宣那一季节目，最后出道的十一个人。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助演，解开了我心底潜藏已久的疑惑，同时也把针对路书影的舆论暴力推向了最高潮。
帮唱路书影她们组的，是郑宣那一季的第二名齐泽琛，据说当年他和郑宣争夺C位异常激烈，出道夜只差了三百票，便与第一名失之交臂。
当齐泽琛出现在练习室的第一秒起，路书影的表情便有些不对劲。摄影师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镜头对着这两个人猛拍，硬生生拍出了暗流汹涌的感觉。
弹幕上飘过无数猜测，直到节目组放出了中场休息时，路书影和齐泽琛在天台的对话。
那应该不是正大光明的拍摄，因为自始至终只有空镜、字幕和声音，没有人出现。
路书影说：“我来了。所以这就是你一心向往的地方吗？你当初退出乐队就是因为这个？把自己当成商品，然后卖出一个好价钱？”
齐泽琛叹了口气，“书影，你不该来这里，过刚易折，你看看那个帮你说话的小姑娘，被讨厌你的人骂得多么惨。”
沉默许久后，路书影说：“你变得太多了。”
“是，但人都会变的，我也是，你也是。”齐泽琛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之前那些事，你都忘掉吧，别再纠缠我了。”
这期节目依旧是我们寝室一起看的，播到一半苏雨已经忍不住惊呼，“我靠，节目组这是疯了吧？！为了收视和热度，不要人命了？”
我扭头，愕然地看着她，苏雨露出不忍的表情，“晴朗，你看着吧，路书影会被所有人骂死的。”
一语成谶。
第二天，关于路书影和齐泽琛的消息传遍了网络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站出来，自称是她的高中同学，说起过去那些事。原来高中时路书影只是乐队键盘手，齐泽琛才是那个灵魂主唱。
只是后来他退出乐队，选择来参加选秀，而路书影却始终对他念念不忘，死缠烂打。甚至自我炒作、参加比赛，也都是为了接近他。
那人放出了一段高中演出的录像，证明自己爆料的可信度。
讨厌路书影的人渐渐聚集起来，最后不约而同地刷起了同一个话题：“请绿茶路书影退赛！”
“路书影滚出娱乐圈！”
心急如焚的我翘掉了编程课，和宋柯在排练教室碰了面。
“现在局势已经很明确了。”他面沉如水，“这节目就是在用书影帮他们炒话题度！说不定那个齐泽琛和她的关系，他们也早就知道了！”
我抿了抿嘴唇，“但不光是节目组，经纪公司肯定也参与了。他们不会轻易让节目组毁掉公司艺人的形象，现在看起来，是想让书影走黑红路线。”
“其实我已经联系过他们公司了，是公关接的电话，她说我和书影非亲非故，没资格管这些事。”
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现在你还要瞒着我吗？如果要跟公司谈判，只能让她爸妈开口——”
“那不可能。”宋柯打断了我的话，“大一的时候，她已经和父母断绝关系了。”
我震惊地望着他。从之前的蛛丝马迹中，我早就猜到路书影和父母关系不佳，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你确定吗？”我忍不住跟宋柯确认，“也许只是单纯吵架，但现在和好了……”
“你不好奇为什么书影今年大二，但已经21岁了吗？”宋柯目光冷肃地盯着我，又好像在透过我看向更远的地方。
“因为她玩乐队，高三那年，她爸妈把她关在家，整整一年，甚至考虑送她去做电疗。”
我像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宋柯第一次见到路书影时就觉得好奇，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孩这么坦然地站在他面前说：“听说你的鼓打得很好，有没有兴趣来组个乐队？”
那时她还想做一个键盘手，可迟迟找不到主唱，宋柯便提议让路书影试试。
她开口唱完第一句，宋柯就扔了鼓槌，“要么你当主唱，我们再找个键盘；要么这个乐队我就不玩了。”
就这样，他们的乐队成立了。
毫无名气的乐队一开始只能跑地下演出。某天他们在一家酒吧唱歌时，门口忽然一阵喧嚣，音乐被迫中止，然后人群散开，露出后面两张震怒的脸。
那就是路书影的父母。他们砸了乐器和酒吧，大骂她学坏，说当初就不该同意她出来上大学，说她丢人现眼，说她堕落成性……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根本就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父母可以毫不留情地骂自己的女儿。”宋柯冷笑道。
“那次事情闹得很大，我们给酒吧赔了不少钱，书影的父母执意要带她回去‘治疗’，被拒绝后就写了封证明和她断绝关系。”
他看着我的表情，淡淡地笑了一下，“怎么，不相信吗？”
“也不是……”
“这是她父母的电话，我早就拿到了。”
宋柯拿出一张纸条甩给我，“晴朗，你要是不信，大可联系他们试试。我会回去，接着尝试和经纪公司沟通，最好能让书影和他们解约。”
宋柯说的是对的。
回寝室后，我犹豫了一下，就照着纸上的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道严肃的女声，听我提起路书影的名字，她的声音更冷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急道：“无论如何，她都是你们的女儿！她现在被公司恶意炒作，被网络暴力，只有你们能救她！”
“我们没有这样自甘堕落的女儿。再打电话骚扰，我就报警了。”
电话挂断前，我隐约听到那边传来孩子咿呀学语的稚嫩嗓音，和那道女声骤然柔软的应答，只觉得无比荒唐。
度过了难捱的三天后，这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路书影的电话。
“书影？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
电话那边传来了风声，安静片刻后，路书影疲倦低沉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晴朗，我回学校了，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过了午夜十二点，寝室大门已经上锁。好在我身为楼管助理，有备用钥匙可以开门。在睡裙外面加了件外套，我匆匆忙忙下了楼。
拧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路书影。
她穿着宽大的T恤裙，站在几步之外的樱花树下。昏黄的路灯灯光照下来，落英缤纷，给凉薄夜色平添了几分暖意。
比起上一次录制时见面，她又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书影！”
“晴朗，我退赛了，我和公司解约了。对不起，连累了你。”
两个月的节目录制似乎磨平了她所有棱角，我想起过年前那个坐在琴凳上笑吟吟揉着我头发的女孩，一瞬觉得恍如隔世。
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路书影终于跟我讲起了过去的事。
她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从小被严厉的规矩教导，连勺子碰响碗壁都要被罚。
这一切反而催生出一个自由不羁的灵魂。
高中时她认识了大自己两岁的齐泽琛，并和他一起组了支乐队。除去在学校演出之外，他们还会趁着节假日去商业街和天桥上表演。
唱歌时的齐泽琛似乎浑身都在发光，而路书影的少女情愫也在一天天发芽。她并没有明说，但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察觉，也有了默契。
齐泽琛会在排练时单独给她带奶茶，也会在乐队其他人起哄时制止，淡淡道：“先让书影高考。”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无拘束的时光，也默认了两人会在高考结束后有后续发展，只可惜齐泽琛的梦想远不止于此。
在路书影升到高三之后，他忽然不告而别，拉黑了乐队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半年后，路书影看到他出现在男团选秀的节目上。曾经潇洒不羁的摇滚主唱剪了短发，冲着镜头笑得乖巧，“一直以来，我的梦想就是做男团。”
那一瞬间，一直被路书影妥帖藏在心里的乐队梦想粉碎了。她几近崩溃地冲出门，想要找到齐泽琛。
“我想找他问清楚，我想问他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是说要做乐队吗，为什么又跑去参加男团选秀？我们原本全力奔赴的梦想，对他来说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吗？”
她喝得酩酊大醉，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早就注销的号码，给齐泽琛的邮箱发了上百封邮件。
直到决赛夜，她看到齐泽琛以第二名的成绩组团出道，忽然一下就清醒了。
寥寥几语，和她握着我手腕的力度，我已经能想象那时的路书影究竟是何种心情。结合前两天宋柯告诉我的那些事，不难理解她的梦想有多脆弱，就有多闪亮。
我咬着嘴唇，用力地反扣着她的手。
路书影笑了一下，眼中雾气飘渺，“我不信邪，我偏不服输。后来我考上他最想上的大学，重新组了完全属于我的乐队，就是想证明给他看——没有他，我会做得更好。
“但是晴朗，我好像选择了一条最错的路。”
路书影跟我说，她其实拿到过好几次手机，可每一次打开微博，汹涌而来的，永远是铺天盖地的唾弃与咒骂。
于是她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告诉我们。她越来越没有自信，越来越小心翼翼，在镜头的监视下，她的一言一行被剪辑、拼贴，然后成为了所有人都讨厌的样子。
“并没有，至少我没有讨厌你。”
宋柯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我和路书影猛地扭过头，看到他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几步之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伤心。
“就算你回学校，第一个想到要联系的人也不是我，而是晴朗。”
路书影沉默以对，宋柯又说：“原来那个被你放在心里的人就是齐泽琛，我一直好奇我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人，没想到就是这种货色。
“路书影，你还记得吗？第一个给你唱《灵魂伴侣》的人是我，告诉你会一直陪你做出全世界最好的乐队的那个人，也是我。”
宋柯也算是我们高中的风云学长，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吊儿郎当，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严肃的样子。
路书影有些发愣。宋柯走过来，冲她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愿意什么？”
“这个乐队，我会陪你一直做下去；你的梦想，我会陪你到实现为止——主唱大人，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做你的鼓手。”
夏夜晚风吹过耳畔，许久之后，路书影轻轻伸出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被宋柯紧紧握住。
夜风骤然剧烈，吹得满树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被灯光照着，恍惚间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第二天，路书影在微博上发表了退赛声明。
人就是那么奇怪，因为她退得过于果决，那些原本不喜欢她的人反而生出些不舍来。
但终究，随着新热点人物的出现，路书影被渐渐遗忘了。
她的微博风平浪静了几天，然后改成了乐队的名字，隔三差五发一些视频和原创歌曲，虽然没有之前那样高的热度，但至少现在留下来的人，都是为音乐而来。
后来路书影告诉我，能和公司顺利解约，还要多亏了齐泽琛的帮忙。
在知道他们的对话被偷拍之后，齐泽琛联系了经纪人，把这作为和路书影公司谈判的筹码，最后双方达成一致：
路书影无条件解约，作为交换，齐泽琛的公司不再追究这件事。
“只是不是一路人而已，但他终究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无法评判，也无从得知齐泽琛的想法。
但宋柯有点不高兴，他暗中跟我吐槽，路书影就是太善良了，齐泽琛显然早就察觉了偷拍的摄影机，所以才会说出“别再纠缠我了”这种话。
而且，如果不是他千方百计联系上齐泽琛，先礼后兵，那人也不会冒着风险救路书影。
“但我不想提了，那些过去对书影来说都是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而我们的乐队，属于更辽阔的未来。”
由于路书影休学了一年，所以暑假结束之后，她重读大二，正式住进这栋楼，变成了我的同级同学。
他们乐队偶尔有几次livehouse或者音乐节的演出，我也跟着去了。路书影站在台上，万众瞩目下又唱又跳，笑容明艳灿烂，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她唱歌时的模样。
自信，美丽，热情。
“最后带来一首《灵魂伴侣》，送给一直陪伴我们的乐迷朋友，还有我的鼓手。”
灯光下，路书影转过头，冲着宋柯微笑，眼中星光闪耀：
“all for music,all for band,all for you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