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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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篇小说 女字旁(1)

殳俏

作者简介:殳俏,女,先后毕业于复旦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史学硕士。先后在《东方早报》《城市画报》《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媒体开设个人专栏,出版有长篇小说《双食记》及多部文集。其《双食记》被译成泰文及意大利文,并改编为同名电影。参与编剧作品有网剧《摩天大楼》等。

她出生于1974年春天,得名李媛,是家里的老二。在这之前,她父亲李顶梁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正月里生的,起名叫李娴。到李媛懂事的年纪,她又有了个妹妹,叫作李婷。李顶梁的文化程度在老家村子里算高的,能写字算账,也不时收到乡里乡亲的请求给新生儿取名字。从第一个女儿开始,李顶梁就决定,只要是生女,便都以女字旁为名。娴是娴静、娴雅、娴熟,媛则胜在谐音,圆满、圆熟、圆梦。到第三个女儿,李顶梁略有点焦虑了,婷是亭亭玉立、娉娉婷婷,也是暂停、停止、不停不行。到这个时候,李顶梁心里那点关于女人的美好字眼已经所剩无几了,儿子却还是个未知数,这就让他有点绝望了。

在李媛的记忆中,姐姐李娴经常带着她和妹妹出去游荡,因为家里太小,要留给爹爹妈妈造人,而造人的声音不好听,三个小姑娘偶尔会听到,总像是爹爹在欺负妈妈似的。久而久之,李娴在屋外带着妹妹们吃饭,听着声音不对,就会伶俐地抓着两个妹妹的手,往外走。那几年,李婷还小,可以被姐姐随意拎来拎去,但李媛有自己的主意,她是那种不听劝的孩子,非要站在屋外听一会儿,这才心事重重地走开,而那时候的大姐李娴,已经焦灼地急红了脸。

生命是如此这般地由来,李媛只觉得底色是茫然的痛苦。有次邻居家的男孩追她,具体是因着什么,她也忘了,只记得自己不停跑,那男孩认真地在她身后笑着骂,骂着追。跑过了半个村子,又有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加入,最后她累了,不得已地倒地,有不认识的男孩一下骑在她小肚子上,用小胖手掐她喉咙。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明白了。李媛叫了几声,觉得这声音很像妈妈和爹爹造人时发出的,她怕自己也会就此一直发出这茫然的声音,直至生出个弟弟之类的来,恐惧便一下涌了上来。

眼看着男孩子们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追赶她的初衷,仿佛只是为追而追,为围而围,她只不过恰好是合适的猎物。李媛猛地知觉到钝感的疼痛,像一根棍子直从她肚脐戳到她下巴。她费了不少力气,从地上摸索到一块碎玻璃,闭上眼睛猛地一划,世界像是忽然卡壳了一般,所有毛毛躁躁的东西都停止下来,前后左右挪动不得,只有她一个人是活着的。

李媛使出吃奶的劲,坐起来,甩开小肚子上的、肩上的、脚踝上压着的几个男孩。空气中有血腥味,她没怕,朝散出血味的地方看了一眼,不知是哪一个被划破了脸皮,沉默地捂着额头处,虽没在第一秒发出咆哮,但李媛忽然就感受到了这卡壳空气里的杀意。

她骤然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这方向不是自家,也不是学校,不是村里任何一处热闹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意,这是李媛在那一刻的下意识。她要向着高处和深处跑,要向着有水源的地方跑,要向着走兽可以躲藏、鸟儿可以挣脱的地方跑。李媛呼呼地跑着,听着耳边的风声,顶着头上的烈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玻璃。

1985年

那一年李顶梁春风得意:他的双胞胎儿子已经两岁半,调皮茁壮,把家里搞得满地狼藉;大女儿李娴人如其名,乖巧娴静,已经可以帮着操持家务;二女儿李媛,出人意料竟是个读书的料子,次次班级考第一,还爱耍个笔杆子,写诗、写作文,把各种事情往深了想;三女儿李婷早不在家里,李顶梁觉得家里孩子太多,尤其女儿超了额,便让妻子余巧英把李婷送给了一家亲戚。但这一年该着李顶梁事业顺遂,因他响当当的木工手艺,经人推荐,苏州郊区的一间古寺以极好的报酬,雇他去做木雕修复。李顶梁一琢磨,凭着这份工资,可以养活全家人,也不多李婷这一张嘴,便让余巧英再去讨回小女儿。不知为何,余巧英接回小女儿的愿望却不强烈,甚至还叽叽歪歪和李顶梁口角了几次。李媛跟小时候一样偷听父母私话,知道是母亲纠结于信誉问题,已经给了别人家的娃儿,也在那家养了几年,又怎可随随便便就接回来?

李婷最终还是回来了,九岁的模样看着和十一岁的李媛差不多,整个人早早抽条,显得细细高高,比大姐身形纤瘦,又比李媛脸蛋精致。余巧英对着长久不见的女儿看傻了眼,私底下和人说,这个女儿虽不如大姐乖巧也不如二姐要强,却胜在生成了个美人坯子。这下一家团聚,再无人有异议,翌日李顶梁即带着一家老小上了火车,浩浩荡荡奔赴苏州。

李媛是第一次坐火车,看什么都新鲜。一个个大绿皮铁箱子串起来,轰鸣着往前走。一家七口人早早上了车,占了四个人的位子。李媛霸住窗口,迫不及待地等着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但到了那一刻她又觉得,并不是她在往前走,而是地面上的人一个个带着恭敬又无奈的表情往后退,这时她才意识到坐反了,自己的位置是背对着前进的方向。看着对面座位上吵闹的两个弟弟,李媛没好意思开口说要换座位,但这座位给了不到三岁的两个男孩,无疑是可惜的,他们并不关注火车前进的方向,只是不停在座位上扭打着,互相涂着鼻涕和唾沫,笑着哭着,偶尔向余巧英要奶吃。众目睽睽之下,母亲也没什么顾忌,就这样撩开了衣襟,任两个儿子咬着奶头,她往腋下夹了块旧毛巾,就这样随着火车的摇晃,木木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快速的风景。李媛转过头,不想看母亲的表情,但看着窗外也是难受,因为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终于感知到自己的离开。月台上的人、火车站的绿柱子、电线杆和停在上面的鸟,在她眼睛看到的那一秒都变成了凝固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她以最快速度逃开。

李顶梁在古寺附近找了间平房,全家人暂时安顿下来。两间屋,一间里头是张大床,李顶梁夫妇和双胞胎可以摊开睡得舒服点;另一间就是三个女儿的栖息地了,但只有一张小床,人刚坐下,床板就吱嘎吱嘎作响。余巧英往上面铺了一层薄的棉花胎,看了看说,这床只能一个人睡,李娴睡吧。但李娴立刻摇头道,李媛睡吧,李媛要赶功课的,脑子累。李媛看了一眼大姐,心里是一丝丝甜加一丝丝苦,因为搬家,她已经离开了村小学,附近也不知有没有像样的学校可以再让她读的。两姐妹谦让的时候,李婷一动不动站在角落,一副不知手脚往哪放的模样。李媛决定也像大姐一样,大度一点,便说,小妹睡吧,小妹长身体。余巧英看着三个女儿,叹了口气。最后的决议是三姐妹轮流,一个人睡床的时候,另两个人就睡地板。余巧英听到这个结果,嘴巴没咧开,眼睛却笑了笑,她说,你们感情好我就放心了,真想跟你们一起睡。

大家一起把行李搬进搬出收拾屋子的时候,李媛一个人坐在床沿上观察着,这屋子除了一张小床外,墙上还挂了一面四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个前人丢弃不要的蓝色塑料面盆。这样一比,镜子就是这里最值钱的物件,还有黄铜一样的边框,顶部有几个金字,李媛认得那字是“王柳林钱映霞夫妇新婚志喜百年好合”。看来这是个结婚礼物了,但却被完整地留下来,这让李媛遐想联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一贯思维跳跃,在这个镜子来历的问题上才停留几秒钟,就又打起了脸盆架的主意,只要在上面架一块木板,这个高度就可以是个舒服的写字桌。但还没想出到哪里捡木板,她又发现小床挨着的墙壁特别雪白,似乎是被人刚刷过的,这一下激起了李媛的创作欲。她跑出门又跑进屋,捡了块炭灰开始往这片墙上画小鸟,忽然脑袋被人重击了一下,她猛地眩晕了几秒,回头看是父亲李顶梁。他那张脸说不上凶神恶煞却也带着一贯的严厉,但嘴角又浮着点笑。懒死了,懒丫头,一天到晚只知道干这些没用的。李媛慌张地用手护了一下头,意识到父亲是笑骂,并没有真想教训她。爹爹你看,我画得好不好?李媛问。离好还差得远,赶快去帮你妈。李顶梁把手伸向她,李媛身子一颤,但这次父亲只是用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干活。李媛咚地蹦起来朝外走,听见李顶梁低声温柔说了句,学校找好了,过几天让你妈带你去报名。

新的学校竟然比之前的村小学还破旧,这是李媛没有想到的。李顶梁一直说苏州是大城市,她以为这里会有亮堂的教室,刷了新漆真正是漆黑的黑板,还有说话不会含混不清的老师。李媛不知道的是,清平古寺坐落在苏州市郊,四周是稀疏的农田和一大片沼泽,可以种植出来的农作物还不如她老家苏北多。当地人大多靠在沼泽里割茭白、荸荠,运到市里小菜场卖几个钱。好在清平寺香火还比较旺,据说最利姻缘,所以有很多人从市里乃至上海过来拜拜。寺里有香客常来常往,给这一带也增添了些许收入。

管古寺的是苏州市下面一个县的文化管理办公室,有干部实地到清平寺走了几趟之后,觉得寺里明代的木雕一半毁于长期潮湿生霉白蚁啃咬,一半毁于近代的人为糟蹋,着实可惜,便提出要请人来修复。但没想到,偌大一个苏州市竟然已经找不到可以从事这样精雕细琢的老师傅。因缘巧合,这位干部听人说,苏北有个村子,因特别重视牌坊上的雕刻,是以还留存了几位精于石雕和木雕的老人家,这几年也培养了些正值壮年的徒弟。打开了新思路的干部托亲戚去一问,就找到了据说是年轻一辈里手艺最好的李顶梁。介绍人特地借了一台相机,拍了半卷胶卷的李顶梁雕刻作品寄给干部。干部一看,那是几款以木雕复刻了村里石雕牌坊的物件,无论是八仙过海还是五女献寿,都是同比例缩小,比原件刻画得更精致讲究,人物的神情也不再木讷呆板,而是栩栩如生。干部当即拍板,就让这个李顶梁来把清平古寺搞一搞。

新班主任是短小精悍的中年人,瘦脸、半秃,先跟李媛自我介绍叫严正平,轮到他给同学介绍李媛的时候,简略地说了下李媛父亲的职业,这让李媛暗自骄傲。同学们拍手欢迎李媛坐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她在台板里放好书包,四下里看看。这一个班其实也没多少人,尤其她的四周,都没有坐满员。让李媛坐第一排是因为她个子偏矮小,这倒不会让李媛有任何介意的地方,本来她听课就聚精会神,希望老师离自己是最近的距离。有时候老师讲着讲着就往下走几步,这时候坐在第一排的人就不得不扭过半个身子听讲,这样李媛也喜欢。趁着这样的机会,她可以看到全教室所有的同学,好胜心很强的她得以默默确认,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读书读得过她。

上午第四节课一打下课铃,李媛就把书本往台板里塞好,走几步穿过园林,去古寺后面的工地找父亲李顶梁吃中饭。来这里念书没几天,李媛还没体会到这里和早先村小学的教学水平孰优孰劣,但总结出一个好处,就是父亲干活的地方抬脚可到。大约是为了节约成本,此地的小学用古寺后面的破禅房做教室,一共四间,就能容纳所有学生。中午学生大都回家吃饭,但从学校走到李顶梁全家暂住的平房,需要通过一条光秃秃没栽什么树的乡间路,一边是几近荒废、杂草丛生的农田,一边则是沼泽连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泊,全程步行需要一刻钟左右,小孩子走起来更慢,大概二十分钟。正值初秋季节,却是秋老虎袭人,日头比起炎夏来反而更毒辣,李媛觉得为了回家吃顿饭要被烈日暴晒,那一路又干不了别的事,断断不肯走那二十分钟回家,说自己宁可在教室里午休看书。李顶梁笑着问女儿,那你没中饭吃怎么办喽?李媛立刻说,找爹爹吃工程队的饭。余巧英忧心忡忡,一边打量李顶梁的脸色,一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还是回家吃吧,少去扰你爹爹。但李顶梁一反常态说,那就来吧,不妨事。听了这话,李媛大呼万岁,还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余巧英的反应则是,那说好了,中午我就做少点。

李媛仰头看着父亲,李顶梁正爬在梯子上小心翼翼观察大殿斗拱处,连着柱子根部的一大片都糟朽了。他三步两步下了梯子,摇摇头说,只能把这一根柱子拆掉,不然这大殿过些日子就塌了。他手比了下水平线,众人抬头细看,果然大殿一层已有了微妙的倾斜,老朽的柱子似乎是一直喘着粗气,支撑着残破的一角,但众人未觉察到有这么严重,只当是屋檐烂了一块而已。文化管理办公室的领导问,那拆了柱子岂不是整个殿就倒了,这又是个什么修法?李顶梁道,不妨事,先把这斗拱修补好,再用铁件加固,然后借外力把这斗拱支顶起来,略微抬高,就可替换一根新柱。但也可以看看拆下来的老柱子有没有办法剔除那些烂地方,找些相近的木料在削去的地方用铁箍子钉牢,也还能再换上去。领导拍掌道,这个方法好,比较节约。李顶梁说,但这换上去的还是要加固,就在底部用铁箍箍紧,我可做得好看些,其他柱子也依样子箍一遍,包你这寺再过一百年不倒。

李顶梁说得滔滔不绝,但并不口沫横飞,这让李媛心生骄傲。若不是生在苏北农村,青年时期又历尽了坎坷,父亲可能就是个文化人。李顶梁是孤儿,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有人暗暗传着小话,说他是村里寡妇和某个过路后生的私生子。但自李顶梁记事起,他是在一户远亲家里被当个小牲口似的打骂养大的。到了六七岁,道理上是该帮家里干活了,李顶梁却喜欢去村里的破私塾,和时而清醒时而发癫的老塾师两个人待着,听他讲四书五经。这一段父亲描述起来,是李媛最喜欢的,李顶梁说,这老疯子也不是真教,但也不是假把式,那时候我倒不知道什么是书什么是经,只喜欢看他摇头晃脑呱啦呱啦背书,在纸上胡乱写字,然后我回去田埂上,在人前学他背书,背得一字不差,也逐渐认识了字,可以依样画葫芦写,后来还能成文。村里人都惊了,说这是疯夫子在传你真本事。再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去李顶梁养父母家说,这个小李黄狗,那么快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每三天能背下一篇古文,每七天能自己胡诌出一篇文章,恐怕今后是个人物。听到这里,李媛会大笑,问父亲,李黄狗是爹爹啊?李顶梁说,是,原本没名字,可不就随便叫猫叫狗。但那个时候,别说乡下了,就连城里都没得书读。养父母听了别人的劝,就想着不能只让李黄狗当泥腿子了,不能读书当官,至少也可以干个精细活吧,于是就把他送去了村里的老木匠家,“李顶梁”这个名字就是老木匠送给父亲的见面礼了。

李媛每次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接下去父亲是如何学艺的,李顶梁自己也对这一段格外得意,是以说得绘声绘色。他说老木匠有好几个徒弟,但疑心病重,总怕徒弟跟自己学去了本事,就害自己丢了饭钵斗,所以总不肯传真手艺。李顶梁刚到老木匠这里,发现几个师兄也都只从老木匠那里学了点皮毛,自己年纪最小,更不被当回事,只分到收拾打杂的脏活累活。李顶梁觉得无聊,一有空隙就偷跑出去,到不远处的石匠家看他干活。石匠比老木匠为人厚道脾气好,还会不时教李顶梁点手艺,就这样,李顶梁在石匠那里偷师了两三年。接下去便到了最精彩的段落。

这一处李媛记得清楚,是因为她出生的那个村子,没有任何风景名胜,但也因为几座明清时候就建起来的石雕贞节牌坊,在远近地方小有点名气。一日,有老家人提出要修缮一下其中某座牌坊被人为损毁的雕刻,便在村里老手艺人里问了一圈,皆是年事已高,眼花、手抖,且不能爬高,又找了几个县里的师傅,听说是牌坊,皆摇头说不修这种东西。李顶梁眼看着这些人问东问西跑了一大圈,早就跃跃欲试,毛遂自荐说可以修。老木匠端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说你一个木匠的小徒弟,平时也就是给我打打下手,怎么会懂石头?而且无论石头还是木头,雕工是这么复杂的手艺,你上手给越弄越坏怎么办?李顶梁答,我可以先雕几个小的,师父看看我的工如何。他在老木匠屋后的仓库里找了些木头废料,几天几夜不吃饭,只喝水,两眼饿得炯炯有神,却凭记忆雕出了和老牌坊损毁前一模一样的八仙过海、五女献寿、麒麟送子、鹤鹿双祥。老木匠立刻换了脸色,问他是怎么学到的这些,李顶梁答,平时既看自己师父干活,又看石匠干活,没事便拿点废料练手,反正也没人专门指导,木雕石雕的技法便被自己融会贯通地用到一处。老木匠听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

自此,李顶梁被传为村里第一把的好工匠,众人皆冲着这年轻人来老木匠处,指名要李顶梁的手艺,反让老木匠渐渐闲了下来。再之后,老木匠下定决心,只把自己的一身绝活传给李顶梁,但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李顶梁认他做义父,替他养老送终。既然老木匠无儿无女,李顶梁也是身世成谜,两人一拍即合。老木匠这才卸下心防,慢慢地把一身本事都教给李顶梁。李顶梁也把老木匠当作亲爹,恭恭敬敬对待,直到李顶梁结婚生女,也都跟师父住在一处,李娴、李媛、李婷小时候都直呼老木匠“爷爷”。余巧英一直感叹说,老木匠这一生也算圆满,收了李顶梁这个义子之后,不仅手艺后继有人,也见到了一对男孙子出生。走的时候是七八十岁的高寿,因为突发了脑出血,一下子过去,也算没受罪。李顶梁信守承诺,给师父办了隆重的大殓,拉着五个子女一起跪拜。李媛记得父亲对他们反复强调,说良师如父,一个人最要紧就是尊重父亲和老师,将来才能有出息。

今日午饭是一大盒子白饭,上面卧着肉圆素鸡加两条青菜,李顶梁把自己那块素鸡夹到李媛的碗里。旁边有工人问,是李师傅的女儿吗,在这后面小学念书啊,李师傅真是开明,女娃子也供念书。李顶梁答,你这是老观念了,女娃子怎么不能读书,你看我们这边的小蒋,女的,人家还是大学生。

李媛一边扒饭听着一边得意着,其实眼下家里也就她一个人有得学上。姐姐李娴上过几年,学会识字后怎么也不愿上了,说还是在家帮母亲操持家务。妹妹李婷在养父母家也上过几天学,回来后李顶梁原本也愿意继续供的,但偏偏李婷自己说读书费劲,尤其是算数,学得脑子疼。于是李媛提出个中间方法,说自己可以学了回来教姐姐妹妹,听上去合情合理又省钱。当日李顶梁就说,还是我们家这老二会动脑子,倘若是个男孩,那之后定然是挑大梁的人。余巧英吃着饭慢条斯理说,你不还有两个儿子吗?李顶梁说,我就是假设,现在儿子们也都还小,万一之后不争气呢?那三个姑娘里头,恐怕还得靠老二。李媛听得高兴,家里孩子虽多,但父亲确实最看重自己,那态度是与别人不一般的。她三口两口吃完饭,放下筷子便更努力地啃课本去了。李顶梁走到她身边,看李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一本语文书,停下来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李媛仰起头乖巧地说,爹爹,我以后要当作家。李顶梁笑了,问为什么。李媛答,因为我语文最好,全班第一。李顶梁说,很好,有目标好,但也不要自满,至少先赶上你爹爹我。李媛清脆地说好。

下午放了学,李媛收拾了课本,并不想直接回家,就又到父亲那边去转一圈。这次李媛看到了李顶梁口中的女大学生小蒋,她在一群粗粝的男工人中很显眼,白皮肤,浅色裙子,露着两条细胳膊,通身像藕条一样鲜嫩。小蒋挥舞胳膊,正和男人们讨论着什么,她手势很多,像在运筹帷幄。李媛慢慢凑近她,随那胳膊的舞动,飘来一股别致又洋气的香气,是小蒋身上的香水味。李媛想着,虽不是天然的,但这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在一干工程队师傅的汗臭味和秋老虎时节热烘烘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荡漾着,甚至带出了一丝凉意,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她再往前走几步,看清了小蒋的脸,搭配着她的细胳膊,也是出奇地小,皮肤光滑得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脖颈处尤其细嫩,瞻前顾后时牵动出小小的肌肤皱褶,香水味正是从此散发而出。小蒋和工人们的讨论进入白热化阶段,她的言语越发密集,动作越发大幅度,却一点无损其优雅,香味甚至越发沁人。

李媛一边深呼吸一边看得发呆,李顶梁忽然发现了女儿,叫了声她的名字,严肃地问她放学了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李媛这才回过神来说,我想等爹爹下班一起走。李顶梁道,捣乱,捣乱,快回家帮你妈做家务。这时候小蒋发现了李媛,一下收住关于工作的话题,顿一顿,转为轻柔的语调问道,哎呀,李师傅,这是你女儿?李顶梁也立即客客气气答是。李媛趁机再站近一步,大声说姐姐好。李顶梁黑脸,这怎么是姐姐,这得叫阿姨。李媛说,她看上去和大姐差不多嘛。小蒋笑起来用手捂嘴,说,我肯定比你亲姐姐大些,但还是叫姐姐好,因为我还没成家。李媛问,姐姐是大学生啊,也和我爹爹一样是木工?小蒋说,不是不是,我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专业是园林,到这里协助古建修复,我主攻古园林的漏窗和叠石,其他的,还都要和你爹爹请教。短短几句话,李媛就觉得小蒋不愧是读过许多书的人,和每日跟家里人的对话是别个世界。首先,原来没成家就是姐姐;其次,读大学竟如此丰富多彩,还分专业、主攻。李顶梁轻轻推了把李媛的肩膀,听到没有,这大姐姐在工作呢,你别在这里烦人。但挡不住李媛还想和小蒋说话,她顾不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姐姐,要当作家,进大学要读哪个好?小蒋竟也认真想了想答,一般是中文系,但作家这回事,可能也不拘是哪个专业吧,等你再长大点,自己就会有主意。

两人都没把李顶梁的话当回事,看着小蒋愿意多说几句的样子,李媛还想往下缠着她问,无奈李顶梁这一次用力把她推走了,去去去,回家去。父亲抓着她的肩膀往反方向走,小蒋笑着对她摆手,下一次,下一次你单独来找我。李媛恋恋不舍地扭转脖子直直看着女大学生小蒋,恨不得把头反着装在肩膀上,才不会错过小蒋渐渐变远的一颦一笑,轻轻摇摆的手臂和腰肢,连同她纱样材质的浅色连衣裙,贴合着她的身材,在傍晚的光线中雪白得发亮。

这天李媛心情特别轻飘,她把几册课本夹在腋下,想象自己若是穿上了和小蒋一样的无袖纱裙子,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但她马上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自己皮肤不如大姐李娴那么白,也不如小妹李婷那么细,但胜在皮肉结实。这么一想,李媛忽然就生出一种遗憾的感觉,什么叫作不白不细,又皮肉结实,不就是她黑皮糙肉膀大腰圆的意思嘛。那就算有同样的料子做成连衣裙,在她身上也不会显好了。李媛脚下的步子变得有点沉,她莫名有点恼火,因为全家就只余巧英一人从不赞扬她读书好这件事,却总在不经意时说起她的一些短处。

李媛自己胡思乱想生着闷气,猛一抬头,看到前方有座假山,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冤枉路。平时探了父亲回家,应该再折返学校,从清平寺的小边门出去,就到了大路上。但今天她思绪繁多,不知不觉从大殿出来,路过一片连廊,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寺庙后面的一片小树林子中。

刚来此地的时候,她跟着父亲、寺庙管理人及几个工人逛了整个寺庙,中间也曾到过这一方被废弃的园子。这里面有大片嶙峋的假山、被青苔糊住的池塘、杂草灌木和参天古树混居一处,像是相互赌着气一通乱长,最后都蓬头垢面变成了不能见人的样子。当时,李媛好奇心大发,往树丛里钻了几步,发现深处有株最粗壮的老树,从正面看气势凛然,树根部需要三四个人才能环抱的样子。李媛啧啧称奇要过去看看,没想到一走近,就发现反面有个巨大的树洞,像是被掏空了的腹腔一般,又像是屈死的人张着哀号而没牙的大嘴。李媛往树洞瞥了一眼,里头烂糟糟的是腐坏的树心、泥土和枯草,边缘长出的青苔上爬动着各种昆虫,这些成群结队为生计奔波的小生灵像是勉强找到了一条还算容易行走的路,它们踏着这潮湿绵软的青色小径,全力传送着微乎其微的食物。李媛心想,虫类好辛苦,生活得如此精密而服从,可我用手拨一拨,它们便是灭族之灾,这么辛苦又有什么意思。但思绪还没往下延展,她就已经听到父亲喊她名字,生气地要她赶快回来,这种荒废的园子里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寺庙管理人打圆场说荒废是荒废了,危险倒也不会太危险,顶多有菜花蛇出没,被咬了也没关系,因为无毒。李媛知道父亲已然不悦,便没再追问菜花蛇长什么样。

今天自己莫名其妙又走到了这里,李媛的心绪还没从刚才与小蒋的对话中平静下来,忽然想再去看一眼那棵老树的空洞。她朝西看了眼天空,太阳还高挂中天,没半点要落下去的意思,离帮母亲做晚饭还早,这就让她放了心,一步步踏着乱草和齐膝的灌木往老树处走去。李媛来过一趟,便懂得轻车熟路绕到背阴的一面,她正要往树洞走去,却被吓了一跳,因为那里面竟然蹲着个人。

一个男子背对着她,蜷缩在树洞中。李媛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找什么东西,但再过一秒,男子就把脸转了过来,似乎并不是上年纪的人,但也不是学生,大概二十七八。那张脸上没有表情,李媛一下看过去,也没有任何特征可被总结,总之是张普普通通的脸,戴着副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以松弛的形态蹲在树洞中,很享受的样子。

李媛心说,亏得这个人能找得到这个地方,看来是累了,在此地休息。说实在的,之前自己也曾这样幻想过,把身体缩成一团,待在这个大树洞里,应该又凉快又隐蔽。

既然今天树洞已经被占了,李媛下意识准备转身走,转身前她冷不丁地和那男子对上了目光,不过是零点零一秒的时间,事情便起了变化。陌生的男子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和李媛相逢的那一刻,身体却忽然由松弛变得紧绷,他几乎是一跃而起,而此时李媛还全无防备,就被他从肩膀处抓住。

她感到肩头一热,是男子嘴里难闻的气息。他用瘦瘦的下巴一下抵住了李媛的颈窝处,两只手似鹰爪般死死钳住了李媛的双肩。她能感到那泛黄的指甲直嵌进她的肉里去,吓得身体瘫软。那男子便稍松了铁箍子似的一只手,急促地一下摸上了李媛的胸部。

李媛的上身猛地抽搐,她忽然在惊惧中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如果现在不反抗,这男的就会像野兽一般原地撕裂了她,又或者,将她拖回自己的巢穴,反复凌虐她,最后吃了她。李媛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前胸,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臭气一阵又一阵由她下巴处上升至她鼻尖。她觉得恶心想吐,双臂挣脱不得,双腿则又踢又蹬。李媛脑内高速运转着,闪现被他拿住,先奸后杀的画面,但又觉得自己可能有机会,因为几番捶打反抗都不奏效,那男子便看轻了她,用的力道稍小了点。她能感到男子想要找个机会将她翻倒在地上,这样能就势压住她供他泄欲。刚预计到这里,男子便将她肩头狠狠一推,李媛重重倒在了地上,男子将她双臂换了个位置,放到头顶上紧紧压住。李媛可以看见天光慢慢变得柔和,流云在自己睫毛上方游走着,太阳真的要下山了,现在她不回家不行了。如果不及时帮着母亲做饭,大姐李娴就先要挨骂,母亲会说她一味护着妹妹。李媛闭上眼睛,眼泪从鼻腔处渗到了嘴里,是咸的,还带着点血腥味。她似是放弃了抵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露着细白胳膊的小蒋,一会儿是神色严厉的李顶梁,一会儿又是余巧英正眼都不看她地说:

你胜在皮肉结实。

那男子稍稍又松了点劲,李媛明白他腾出一只手在脱自己的裤子,趁着这当口,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腿,蹬那男子的下体,将他蹬了个趔趄。李媛双手撑地腰部发力,迅雷不及掩耳地又给了他更重的一下子。男子弯下腰,发出短促的一声呻吟。几秒钟内,李媛一骨碌站了起来,大腿紧绷,浑身的肌肉又酸又痛,却都在准备战斗。她头一次感觉母亲说得没错,自己确实皮肉结实,这长处足以让她逃脱命运的劫数。李媛将手里的课本全部砸向了又准备扑来的男子,她已经看到了他的脸,他决计不可能再让她活着。但李媛想活着,她也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找到自己。她头也不回地拼了命在灌木丛中奔跑,小腿隔着裤子都被细小的荆棘剐伤,头发则迎风呼呼乱飞,一半都黏在了脖子和前额上,胸中像是有台快要爆炸的马达一般,让她带着能灼伤自己的劲道跑着。背后的脚步声一开始还追得紧,但李媛越跑越快,几乎把全世界都甩在了自己身后。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那条没有树荫的乡间路上,有三三两两走路的农民看见她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投来不加掩饰的好奇眼光。李媛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她大口喘着气,用手撑住发烫的膝盖,弯着腰朝背后望了望,并没有人跟过来。

往家走的路上,李媛惊魂未定,恐慌之余,内心也打开了个小口子,隐隐渗出对于自己刚才全力抵抗的自得。但她有点后悔跑错了方向,其实不应该跑出清平寺的园子,应该往工程队所在的方向跑,这样就可以呼叫父亲和那一队施工的工人一起来,直接把那猥亵犯给抓住。但她被吓得神志不清,竟然跑到了乡间路上,这会儿工夫他应该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树洞里也许留有他的一些东西,过后还可以回去找找。直到此时,李媛才感到小腿上的伤口开始疼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往家走着,又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她心想,当务之急,是要找家里人一起去把这事告诉公安局才行。

李媛进了家门,一个背转身先把前院门关上,接着一路喊妈,但没人应她。一直走到灶前,李媛才发现余巧英早听到了,但母亲忙着,所以并没应声,看到二女儿走近她面前,浑身仿佛在垃圾堆里打了滚一般,加着衣衫不整,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李娴也在一旁,看到李媛这样子,赶快把手里的活计全放下了。没等母亲和大姐发问,李媛抢先说,我遇到坏人,想要对我做脏事,就在爹爹干活的那古寺后面的园子里。余巧英听她这么一句话,面容便如同要昏厥过去一般,唇角往下一咧,像是要张嘴哭丧。李媛赶快说下句,但我跑得快,把他挣倒了,没让他得手。听到李媛这么说,余巧英和李娴上来一左一右搂住了她,两人再抬起头来,都是眼泪汪汪。余巧英颤着声说,没得手就好,我去烧水,马上给你洗一洗。这事别被你爹爹发现了,要赶在他回来之前。李媛有点困惑,抬头问,这事为什么不能给爹爹知道呢,我明明从坏人那里逃出来了呀,而且我还等着他回家,想要和他一道去公安局呢。余巧英板起脸说,你这孩子糊涂,既然逃出来,这事情就过去了,以后上学下学都要多长个心眼,和同学一起走大路,但要我说,连这学都不用去上了,在家里姐妹一起待着最安全。李媛回嘴道,怎么能就这么过去呢,我看清了那男人的样子,他搞不好要来杀我的,到时候家里也不安全,必须得让警察给他抓起来,这里方圆几里地就都安全了。李娴正要拿着缸子去汲水,这时候也对余巧英说,妈,这事李媛是对的,咱也不惹事,但咱得去报警。看两姐妹一致,余巧英便沉着脸道,那等你们爹爹回来,问问他意思再说吧。

那一天的晚饭吃的是别人家送来的茭白,李媛看着余巧英在锅里翻炒白嫩的根茎,木然站了一会儿,不由又想到了小蒋的胳膊。她一激灵,觉得要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小蒋,提醒小蒋,这附近有色狼出没。忽然门喑哑地响动了一下,李媛打了个寒战,心想,不会是那人上门寻仇来了吧,再过一秒,她立刻纠正了自己,这只是李顶梁回家来了。李媛一个箭步蹿出屋,看到李顶梁一脸疲惫的神色,有点没好气的样子,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开口便说,爹爹,我今天回家路上,险些被坏人给强暴了。李顶梁倏地变了脸,正色看着二女儿,说了句,你再说一遍。李媛语气平缓了些,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接着又解释,自己跑得快,没让他得手,但这样的事须得报警,因为那人就藏身在清平寺后面的废园子里,想来是暂住在那里,也未可知。

桌上放着三个菜,李顶梁一坐下,双胞胎弟弟便扑上来用小手抢着往自己碗里捞菜,李婷穿着件粉色的短袖衬衫,一边小心着油点子溅到衣服上,一边也不甘示弱地伸筷子。若是平时,李媛也早已加入争夺中,今天却眼巴巴望着父亲,等李顶梁做一个决断。李娴和余巧英都不说话,似乎是怕李顶梁要发大脾气。从李媛主动报告开始,李顶梁一直没给她正式回应,他吃了两口饭,李顶梁仍不说这事,只是看了眼李婷的粉红衬衫问余巧英,新买的?余巧英答,隔壁吴电工的老婆送的,她生完孩子发胖了,穿不下。李顶梁皱着眉头道,袖子太短,露这么多膀子出来,是得被人盯上。李媛觉得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每天上学都随便一套的的确良衬衫和长裤,因为天热卷起了一截,也只露出了手腕子和脚腕子而已。李媛心想,那我也被人盯上了。

李顶梁似乎洞悉李媛所有的心理活动,冷冷地道,不是说你,是说咱家女孩子多,日常就都得注意,不要给坏人可乘之机。李媛点头。李顶梁又问,你刚才说那男的住在清平寺后面的废园子里,你怎么知道的?李媛道,他蹲在上次那个树洞里,爹爹你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过的。李顶梁叹气说,记得,那园子里有蛇,那时候就叫你不要去。李媛低头说,我是不该去,爹爹我知道错了。这时李顶梁又将声音放得温和了些,但你抵抗得好,逃跑得好,不然今天晚上开始,爹爹妈妈从此都吃不下饭了,因为一个女儿就这么被毁了,咱们家永世都抬不起头来。

李媛这一顿晚饭的心气就像是被父亲牵着的小狗,一会儿被收紧了绳子,只在人身边抬不起头地紧随着,一会儿又被松了点手劲,马上就没了记性,撒着欢蹦跶到人鼻子底下。李媛听父亲这一段像是在表扬自己,抬起头先谨慎地看了眼李顶梁的脸,眉头虽还没完全舒展开,但脸上竟真有三分欣慰,于是她不自觉地微微将嘴角上扬了几分,说道,爹爹妈妈,我绝不会让坏人得逞的,逃走之前我还用力踢了他,应该是把他那块儿给踢坏了,他蹲着叫了几声呢。这话一出,桌子上的一对双胞胎和李婷都忍不住笑起来,小男孩的笑声像失控的电钻一般,李婷则虚掩着嘴,笑得自喉头发出尖锐的啸鸣。李媛偷眼看了下对面的母亲和大姐,李娴也偷偷露出一点笑容,余巧英仍然苦着个脸。李媛忍不住对着李娴做了个鬼脸,刚要吐舌头,却听得李顶梁重重拍了下桌子,砰地直把碗碟震得一跳。李媛赶快低下头,只听得李顶梁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个女孩子家说个不停。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你别到处说得全家都见不得人了,最后我们在这里都待不下去。

刹那间,几个孩子速速地把脸埋进碗中,一致静默地扒饭。不声不响中,全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李娴第一个站起来收碗筷,李媛却还记得要报警的事,看李顶梁在嚼最后几口,似到尾声,她压低声音试探问道,那爹爹,明天我们去趟公安局?李顶梁阴沉着脸站起身来,把筷子当啷放下,一推身下的凳子,凳脚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李媛心知这警是报不成了,只能眼见着爹爹背手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李娴都陪着李媛上下学,主要是得了父亲的授意:一来两个人一起走路安全点,二来也是为了不让李媛得了点空闲就瞎跑,放学直接从那一条大路走回家就是。虽然李顶梁不再让李媛中午到工地上蹭饭,借故看热闹聊天了,但李媛心知,父亲还是上了心,也不想她耽搁读书,更要为她的安全着想,只是辛苦了大姐。李娴每天中午又要跑一趟,把饭给李媛送去,午休时候就让她在教室吃。现在李媛唯一的放风机会是吃完了饭姐妹俩去水龙头旁边洗饭盒,那个位置可以远远望到清平寺的大殿,李娴有时会说,看,爹爹在那里。李媛抬头,在远处的一群工人师傅里却难以辨认出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因为都穿着深蓝或灰色的工作服。李娴有时也说,哦,看到了,那个就是你说的小蒋吧。这时候李媛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晶莹雪白的小蒋。因为小蒋每天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都是浅亮的颜色,也都会露出两条白白的胳膊和两截白白的小腿。

李媛觉得自己可能眼睛出了毛病,当她一边洗饭盒一边用眼神捕捉着小蒋,一开始还能看到她尖尖的脸廓、柔软的身段和浅色连衣裙,但时间一久,小蒋的形体就慢慢地晕开了,逐渐成了一个亮白的光斑,在一堆蓝灰黑中滚来滚去。李媛觉得害怕,她心想着,小蒋这像是要化了一样,莫不是自己应该找机会把遇到色狼的事告诉她,提醒她,在这园子里工作也不是哪儿都能去的,不然小蒋这细胳膊细腿的,决计没法像自己一样逃脱。但她刚想靠近大殿一点,眼前就会浮现李顶梁阴沉的脸。爹爹这几天干活早出晚归,似乎故意地不想跟她接近和交谈。他之前说的几句话深深铭刻在李媛心中:如果她一个人轻举妄动,那全家都会见不得人。但这样的严重性更让李媛时刻都思忖着,她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也要提醒一下小蒋。

礼拜四上午第二节是历史课,严正平进教室的时候旁边跟着个人,李媛定睛一看,竟然是小蒋,顿时心潮澎湃起来。严正平让小蒋站讲台,自己侧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美”字,字形舒展奔放,每一笔都大剌剌伸向四方。严老师说,今天机会难得,我们请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蒋秀娟老师来给大家讲一堂特殊的历史课,关于中国古建筑的美学。小蒋仍然是平时的样子,细胳膊伸展开,明朗地笑着说,严老师您过奖了,我不是老师,一堂课也讲不了这么大的课题,我就随便和学生聊聊。李媛听了“随便聊聊”这四个字,忽然想起自己的历史课本正好在上次遇险时丢了,而其他同学都鼓起掌来。严正平退到一边,靠墙站着,小蒋挺了挺腰,抱起两条白白的手臂,歪头似乎是在思考着,然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浪漫”两字,比起严老师硕大的粉笔字小而羸弱了不少。李媛看着她的字形,却觉得别有意境,似乎是某种小巧的昆虫,独得上天造物之精致,五脏六腑及气息都自成一格。小蒋看着自己写的字,用手指稍稍擦掉一点放肆的边角,说道,我是学园林的,讲不了所有古建筑,就来给大家说说中国人是怎么造园子的吧。如果说外国人的花园是油画、是迷宫,那中国人的古代园林就是诗,最要紧的是诗性浪漫。最美丽的园林往往不是建筑家所设计,而是文人所造,比懂得造房子更重要的是懂得写文字。李媛一开始还在心里叨咕,下了课一定要抓住小蒋,提醒她几句,但小蒋说着叠石在中国园林中的种种妙处,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审美爱好,一般都要从远方采来经历数世纪强烈水流持续冲击的深水湖石才好,李媛瞬间就忘了其他所有,被小蒋所说的迷住了。看着小蒋在黑板上又写下“漏”“透”“瘦”“皱”四个粉笔字,李媛沉浸其中,想着小蒋怎么写每一个字都能这么柔情,只见她三根细白手指握着粉笔,道,在传统中国的价值观里,这四个字看似都是不吉利的,但最美的湖石必须具备这四个标准,这是古代文人所敬重的石头的品格,所以中国园林的浪漫,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遗憾和失落的包容。李媛听着这奇妙的言语,不禁又把手里的笔抓紧,在纸上飞快地记个不停。

小蒋越说越远、越说越玄,李媛也跟着小蒋所说的,在脑中凭空出现的园子里乱逛,双脚好像踩在云里。下课铃打响的一刻,李媛被吓了一跳,小蒋也如梦初醒一般,露出抱歉的神色说,哎呀,这堂课也没说别的,光顾跑题了。严正平表情严肃地带头鼓掌,李媛跟着把手猛拍了几下,学生们都站起来,小蒋微微欠身道,承严老师厚爱,总之我也还是后生,所以就是瞎聊。你们如果在古建筑上有什么问题,就可以来清平寺大殿找我,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我一般都在。过了这个时间也有可能找到我,因为最近加班多。李媛忙不迭举手问,那不是古建筑的事,可以问吗?小蒋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李师傅的女儿,要问考大学的事。同学们看着李媛都笑出来,李媛着急道,不是,还有别的事。小蒋看了看表,有点抱歉地说,我现在得回工程队去了,最好礼拜六说,吃午饭的时候我有空,你看好吗?李媛不情愿地点点头,目送小蒋急急忙忙走了,身体又在她眼中迅速地向远处晕开,变成一个光斑。李媛看着那个光斑拼命揉眼睛,严正平从她身边走过问,怎么了?李媛沮丧道,严老师,最近这几天看东西都模糊,人和东西一走远,就变得亮亮的毛毛的,这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征兆?严老师看了她一眼,李媛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严老师说,你可能是近视了,有空去查查。

礼拜六只有上午四节课,一下课李媛就收拾好书包往外走,看到李娴已经提着布兜子装的饭盒站在教室门外。李媛说,哎呀,大姐,忘了告诉你,今天下午没有课,你不用来送饭的。李娴笑了笑,那你也要吃饭的,家里吃学校吃都是这一份饭。姐妹俩坐在教室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李娴打开了饭盒,笑眯眯地看着李媛狼吞虎咽,却不知道李媛就想赶快吃完去找小蒋。

班主任严正平恰好走过,看见两姐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趟办公室,拿了三本书回来,递到李媛面前。李媛抬头看了眼严老师,打开书一看,是包着书皮的旧课本。严正平说,你前几天说自己有好几门课的课本丢了,我帮你想了想办法,实在没法补,只有几本前几年别的学生用剩的,内容大差不差,暂且将就一下。李媛迭声道,谢谢严老师。严正平问,前几天忙,这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也算是个好学生,怎么就把课本丢了呢?李媛涨红了脸,看了看李娴,两人眼神对上,李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媛吞吞吐吐说,严老师,前些天我去园子里乱逛,看到菜花蛇,吓得我蒙了,怕被蛇咬,就用手里的课本砸了蛇,赶快逃走了。严正平盯着李媛的脸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也不能就把课本扔在那里吧,你家现在就供你一个孩子上学吧,但你爹爹也不容易啊,课本都是学费的一部分,你怎么说扔就扔呢。严老师一番话说得李媛羞愧难当,但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严正平接着说,你还记得你是在哪儿扔出去的吗,等下去拿回来,不就好了嘛。你把开学刚发的课本都丢了,我这里也只能给你补三本,接下去这一个学期你准备怎么办呢?继续混吗?李媛神情尴尬,答了句,我怕蛇。但严老师显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他拍拍李媛的肩膀说,那我拿根木棍陪你去,你姐姐不也在嘛,只要你记得地方,咱们三个人一起再去一次,你的课本不就捡回来了嘛。李媛急道,我和小蒋老师约好了,中午要去找她的。严老师道,那天我是听见她和你约好了,但今天我路过正殿那里,看她没在工程队,也许请了病假,你等礼拜一再说吧。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把书找回来吗?李媛心中五味杂陈,一百个不愿意再去那鬼地方,但她盘算着,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严正平虽矮瘦,毕竟也是个男的,加上自己和李娴,万一碰上那色狼了,三个人总能胜过他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擒拿个正着。这么想着,李媛看严老师去找了截粗大的枝子,她朝李娴眨眨眼睛,李娴的神色倒也自若,三人并肩朝之前的废园子走去。

李媛看着灌木深处的粗壮古木,闻着那熟悉的泥苔烂香,一下就回想起了当日的生死一线。她生来胆子再大,心里也不免打起寒噤,不敢再朝前走,只是向那棵树指了指说,就在那里,那反面有个大树洞,我那天好奇看了眼,不料就蹿出条蛇。严正平道,这里的蛇都是菜花蛇,基本不咬人,咬了也没毒。李娴伸出手给李媛牵,李媛不自觉就把姐姐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手心滚烫,而李娴却有一双温凉的软手,不可思议地镇定。严正平用粗树枝开道,一路打着两边的灌木,双脚在乱草丛中踏出极大声响,姐妹俩并不想跟着他往前移动,但李媛脑子一转,再往后一看,就觉得身后也可能蹿出一个人来,既然已来到废园子深处,那就是同样的不安全,不如跟紧严老师。想到这里,她握着李娴的手,两个人小心翼翼往前进,脚步急促,发出沙沙的脆响。而严正平已然飞快地走近了古树,往背后一绕,李媛见他躬下身子往树洞方向探,心中便安定了三分,那色狼应该早已不在原地。但再过三四秒,李媛、李娴同时听到树洞方向传来一声严正平的惊呼,并着几只鸟啪啪拍打翅膀腾空的声响。姐妹俩凝固住了一般,瞬间停止在了原地,身边的及腰灌木便直挺挺簇拥过来,着魔一般贴伏在人身体上,让裸露出的肌肤感觉到又痛又痒。

不要过来!严正平大叫了一声。李媛不敢回半个字,反倒是李娴吊着嗓子问了句,严老师怎么了?一阵沉默过后,她俩又听到踏步声响,严正平拨开身边邪形邪状的植物,气喘吁吁地与她们会合。他脸上挂着死灰一般的颜色,本就苍白的嘴唇现在还有点发青,一只手捂着前胸,另一只手撑着膝盖。李媛在卫生课本上看过,严老师这样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她抿起尖嘴唇,瞪大眼睛,大声说,救护车,姐,哪里有救护车。李娴看着妹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严正平似乎缓过一口气来,直起腰附和,是,叫救护车,不对,应该报警,这里有人死了。

小蒋蜷缩在树洞里的姿势看着很眼熟,若是不经意一瞥,就和几天前李媛看到那个男子蹲在树洞里的体态一模一样,松弛而舒适。但再凑近点,就会发现她的皮肤青紫,嘴唇灰白,眼睛微张开一条缝,脖颈处有赤黑色勒痕,像是被轮胎碾过了一般。她的手脚猛烈收缩成兽爪模样,身体抱成一团,早已没了呼吸,可以想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蒋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所以才成了现在这副僵直的形态。

李媛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警察将尸体从树洞中移出,小蒋竟然还是保持着蜷成一团的状态,双手的五根手指骨节突出地绷成兽爪的模样,鞋子不见了,脚也勾着。李媛目不转睛地看着,其实是因为过于害怕,过于懊悔。她脑海中出现小蒋之前香香软软的样子,白得耀眼的皮肤,笑起来牵动粉粉的两腮,脸上的皮肤饱满又有弹性,而这会儿,她的魂魄已被抽离,原本婀娜的身体成了具灰白色的根雕,眼球凸了出来,瞳孔发浅,周围有一圈瘀血,皮肤干涩发紫,血管则一根根又青又细地浮现在她露出的肌肤各处。

不知何时,李顶梁从远处扑过来,把女儿一下抱在怀里,李媛被温热的手臂环住,蒙了一会儿,闻到那股熟悉的烟草混杂着汗臭的父亲味道,忽然大哭起来。泪眼蒙眬中,她抬起头看到施工队的师傅们都站在不远处,看着小蒋遗体的方向指指点点,一个个都惨白着脸。李娴也抱着手臂在一边站着,但她素来胆小,就只盯着李顶梁和李媛,李媛的泪水倾泻而出,顺着面颊,有的流向嘴角,有的直滴到脖颈里,余光看到警察拿着大相机拍完了照片,便包裹好遗体,将其抬上了担架。两个人抬那担架也有点困难,是因为直到包裹的前一刻,警察仍然无法将其恢复到平躺的状态,也只好就这么包上了一层塑料布。李媛难过极了,那不再是青春而舒展的女大学生小蒋,而是个僵硬的块状物,她生前最后的惊惧,也通过这非人的形状而存留下来,那样子一直刻在了李媛脑海里。

来了个警察,问李媛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李媛答,严老师第一个发现,我和姐姐跟在后面。警察点点头,她这才看到严正平铁青着脸站在另一侧的树下。警察说,你们三个都算是第一发现人,都要去局里录口供。李顶梁说,我是她们的父亲,我可以陪着一起去。警察瞟了一眼李顶梁,当时你在不在现场?不在的话不用去。他拿着支笔点点不远处的严正平,那个是班主任吧?班主任去了,是一样的,到时候我们给你把两个小姑娘送回家,放心吧。李顶梁把女儿们送到几辆警车旁,警察开了后面一辆的车门,钻进去之前李媛看了眼,是辆方方正正有点破的黑色轿车,右前方顶着个暗红色的警灯,但没开着。严正平坐前座,她和李娴握着手坐在后面。李媛摇下窗,看着父亲,又要哭出来的样子。李顶梁着急地挪到车窗口,把手费劲地探进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说,别害怕,一会儿警察同志送你们回家。警察这边砰地关了车门,提醒她们要系安全带,李娴、李媛一通乱找,在后座上拿起两条有点脏的黑色宽尼龙带。李媛拿着带子忽然又魔怔了,浑身发抖,李娴帮她扣好,朝车窗外的父亲招招手。李媛就这么看着李顶梁在她身后,慢慢地越变越小。

警察局原来离清平寺不远,李媛一路扒着车窗记着路,基本是一条大直道,进到有点热闹的地方再拐两次弯,她有点惊讶地发现,那是个菜市场隔壁的小院子,门口也没人把守,刚够一辆小轿车开进去。车就停院里,主建筑则是灰色的四层小楼。下车后,李娴、李媛和严正平一个个进去受询问。严正平先进去,很快就出来,这会儿他气色好了些,看着外面长条板凳上的两姐妹,半蹲下来说,没事的,说实话就好。接着警察喊李娴进去,没半个小时也出来了,最后才叫李媛。看着李娴一脸平静,李媛心里却在打鼓,她问大姐,真的说实话就好吗?李娴点点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警察轻拍一下李媛的肩膀,就把她带了进去。

屋子里布置很简单,只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便服,年纪大的发问,年轻的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带李媛进来的警察退了出去,年纪大的男人看着文质彬彬,说话声音也不大,先问李媛几岁了,李媛答十一岁,又问李媛在哪儿念书,李媛答清平寺小学,现在读六年级。接下去的一大堆问题,让李媛觉得像是调查户口,皆是和案件无关的,例如老家在哪儿,何时来的苏州,家里几口人,爸爸妈妈做什么,兄弟姐妹感情好不好之类。李媛一边答着,一边用手搓揉着膝盖,心里急得不得了。年长男人让她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说一遍,李媛把全过程往细了说,从中午放学姐姐来送饭,说到严老师给了她旧课本,又问她之前的课本是怎么丢的;再说到严老师提议去废园子找回她丢的课本,就由她指路,去了那棵古树所在的地方;最后详细描述了,先看到严老师蹲着身子往树洞里看,接着就是一声大叫,严老师让她们别过去看,但两姐妹忍不住好奇心,还是去了,于是三个人都被吓得在那里愣神了十来分钟,脚像生了根一样,没人想留下,也没人敢离开。最后还是听到远处有人经过,严老师大喊,原来是个过路的工程队的师傅,严老师让他先去寺庙管理人办公室借电话报警,再叫几个工程队身强力壮的人来,这才有警察到来。

年长男人有点赞许地看着李媛说,描述得很清楚,六年级小学生,了不起。男人站起来道,差不多就到这里,你可以和你姐姐回去了。李媛一蹦而起,有点激动地说,我还没有说完,这里面有我说的一个谎。年长男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与她四目相对,又慢慢地坐下,也示意她坐下。李媛整理了一下思路,吐字清晰地说,我不是看到了蛇才把课本丢在那里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蛇所以不敢去那里把书捡回来,我怕的是一个男的,一个礼拜之前我在那里遇到过他,他也蹲在那个树洞里。我看了他一眼,他就忽然跳起来抓我,把我弄得很疼,我和他对打,没打过,他就把我按在地上要做坏事。这时候我跳起来踢他的裤裆,又把书往他脸上扔,这才逃走了。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李媛竟然有点微喘,她焦灼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他们似乎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年长男人说,很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几月几号?几点钟?你还记得确切的时间吗?李媛说,九月十六号,下午应该四点左右的样子吧,太阳还没有落山,外头亮得很。我逃出来之后,日头才慢慢降下去了,所以我赶快回家。年长男人又问,那个人的样子你还能记得起来吗?李媛答,应该不到三十,脸很瘦,他压在我身上也都是骨头的感觉,戴一副黑框眼镜,嘴的样子很可怕。年长男人困惑道,怎么个可怕法?李媛想了想,用手指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了扯说,这样子的,往下挂,看着很狠的样子。年长男人在此处和做记录的年轻男人对看了一眼,他慢慢站起身,去了趟外面,回来时带着一个烫卷发的中年女警察,年纪和余巧英差不多。年长男人和女警察低语了几句,便先退了出去,换女警察坐下。李媛不知道为什么要换人,身子不由得坐直了些,且听那女警察要问她什么。

女警察问话前先低头顿了顿,抬起脸时堆满了笑:小妹妹,现在我们再一起回忆一点事情,你刚才说的这个男的,他具体对你做了什么事?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说,如果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李媛咀嚼着她的话,本准备一下把那色狼的所有和盘托出的,但这句话一出,反而让她有了警惕心。李媛看了看四周,忽然用手一指那仍在做笔记的年轻男警察说,他也出去。女警察含着笑,转头看了眼年轻男警察,他二话不说便站起来走了,女警察把本子和笔拿到自己面前。等门关严了,李媛才开始说,她把那个男的是怎么用手抠她肩膀,在她脖子旁边哈气,又怎么揉她胸部,把她按倒在地,最后一只手压着她双手,一只手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她大力踢中了他的下体。这些细节李媛讲得很认真,那女警察也听得很认真。渐渐女警察脸上的笑意全失,李媛也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她隔着桌子看去,女警察面前的本子上已经写满了新笔迹,和之前那年轻男警的笔迹完全不同。

女警察手里的钢笔停留在最后一个字上,笔尖深深嵌入纸内,滴下一小滴蓝黑墨水。她低声发问,小妹妹,那你回到家,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李媛老实回答,回家我就说了,但爹爹不让,可能是怕惹事吧。女警察短短地叹气,把笔收回来,用手指尖轻轻抹着纸上的墨水,但这么做不得法,墨水很快从一小滴扩大到一小片,幸好这是最后一行,没危及前面的文字。女警察让李媛签名、按指纹,李媛这才看清她的字大而粗放,写着写着字迹就往上走去,且每个字都像是耸着肩,相比之下,年轻男警察的字反而娟秀拘谨。李媛搓着手指上的红泥,女警察把她送到门口,李娴赶紧从长条凳上站起来,担心地问怎么审李媛审了这么久。女警察和之前那位年长的男警官眼神一碰,两人严肃地对姐妹俩说,不是审你妹妹,而是你妹妹为这个案件提供了宝贵的信息,非常有帮助。

李娴和李媛被警车送回家,平房附近的邻里都出来看热闹,看着她们从一辆装暗红警灯的轿车上下来,眼神说不清是好奇还是羡慕。李媛慢慢走回家,耳朵里钻进各种言语,看热闹的人没计较自己说话声音的大小,李媛清晰地听到他们嘴里说的是先奸后杀、女大学生每天露腿露胳膊骚劲十足、老李家的两个女儿放学路上看到了死人,两个都给吓魔怔了之类。李顶梁、余巧英夫妇站在门口接了女儿,对警察点了点头,李媛看到警察示意要再跟父亲说几句话,两人站在门口,警察递给李顶梁一根烟,父亲赶快掏出火柴,先给警察点上,自己再点上猛吸一口,气氛立刻松弛下来,余巧英趁势搂过女儿进了里屋,李媛回头看着门口的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但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感觉说出的言语都变成了青灰色的烟圈,在空气中缓缓升起,像找不到家的魂灵。

晚上吃饭,李媛心虚地扒着碗里的米粒,良久才自己去菜盆里夹条菜。她没注意到弟弟、妹妹都带点敬畏地看着她,等她夹了,才敢去拿。饭桌上过于沉默了,李媛找到个所有人呼吸均匀的时间点,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爹爹,你让我不要跟警察说的,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怀疑那个男的杀了小蒋。这话一出,让桌上的菜瞬间都变成了石头一样,李娴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听到之后也很难往下咽了,只是机械地动着嘴巴,使劲地嚼了又嚼,目光全在妹妹身上。余巧英沉吟了一会儿说,肉片炒老了,这家的肉不好,恐怕是杀的老母猪,才卖这么便宜。没人接她的茬儿,李顶梁吸了口气,张开嘴,李媛等待着暴风骤雨袭来,没想到父亲却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做得对。

李媛和李娴惊讶地抬头看着父亲,李顶梁慢慢放下手里的碗,又重复了一遍,你做得对,是爹爹错了,不该不让你去报警。李媛鼻腔一热,眼角很酸,像是有液体要渗出来,她挑高一点下巴,不想让家里人看到她在悄悄仰头,免得眼泪流出来。李顶梁接着说,但你也要明白,不让你去报警,不是不顾你的安危,而是为了家里的脸面,这种事情传出去,怕是我们一家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但现在小蒋被杀了,死得还这样惨,那确实是爹爹估计错了。我以为那人就是个色狼,逮着了机会,就是摸一把、揩点油,我们自己上点心避过去就可以了,没想到他会杀人。李媛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别说是眼眶盛不住,如果现在余巧英拿个面盆来,也未必接得住了。她大口大口吐着气,鼻涕、眼泪一起泄洪一般地往下砸,一开始她还拿衣袖擦,后来用到前襟,再后来,整个人都哭湿了,面前桌子上的坑坑洼洼里也都是她的眼泪和委屈。李娴悄悄站起来,去绞了把冷毛巾,给她擦了脸。李顶梁说,好闺女,别哭了,让邻居听到了,还以为你也被占了便宜,明天警察还要来问话,你就不用去上学了。这时候李媛却忽然头脑清醒,说了句,明天是礼拜天,不用上学的,爹爹。

次日家里果然来了一堆客人,一共三男两女,看上去是头儿的便是那个年长的警官,李媛现在知道他姓卢,同来的还有张罗着开车送李娴、李媛进出的小警察小杜、做笔记的年轻后生小乔、跟李媛单独聊天的女警察黄立玫,还有个李媛没见过的女人,已经头发花白,一张脸长得棱角分明,比男人的线条还硬,另外几个人都尊称她“钱老师”。她一到屋里,便四处张望,脸上浮现出惆怅的神情,让李媛觉得她是这几个人里面最难以捉摸的。

警察们在小小的两间屋内兵分几路,卢警官同父亲母亲单独谈话,小乔继续跟在一边做记录。黄立玫拿出一盒桂圆干送到李娴手里,李娴连连摆手说不要,黄立玫笑了笑,直接把红色袋子放到了墙角。她给李媛介绍钱老师,说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跟钱老师一起画一张画,越真越好。李媛问,为什么要画画?黄立玫答,根据你的记忆,把那个男人画出来,这是我们找到凶手的最快途径。李媛恍然大悟,她看着钱老师道,原来你是画家。钱老师一直肃穆的脸上稍微起了一点波动,皱纹展开了点,她说,不,我只是会画画的警察。李媛又带点羞愧说,可是,钱老师,我有一个情况。钱老师看着她,你说。李媛说,这段时间,我一阵一阵的,有时候觉得把那个人的样子记得很牢,但有时候又觉得记得根本不对。尤其是,我晚上一做噩梦,就觉得特别真,但白天醒过来,就觉得自己这些都是胡乱想出来的。钱老师听她诉说完疑惑,完全没有波澜地回应道,正常的,那种情况下,你不可能看清,又或者,你看清了也会在潜意识里让自己忘记。记忆永远是扭曲的,我们有一些方法,把它扭回来,但也不能保证完全真实,只不过比不努力好。

李媛觉得这钱老师说话有点生硬,又有点冷淡,一句话里充满了各种术语,她只能领会一半不到的意思。于是她只能撂下话头,去搬平时做作业用的脸盆架,上面架一块木板,再加两个小板凳。李媛心想,但愿这个地方够钱老师施展。但钱老师看都没看那个假桌子,一挥手,小杜就从一个大包里拿出几根木条样的东西出来,三下两下,就拼出了个画架,李媛心里啧啧赞叹。钱老师接过小杜递来的盒子,打开给李媛看,说这是炭条,作画用的,两人在小板凳上坐下,黄立玫就拉着小杜和李娴出去了,李媛激动得心脏怦怦跳,觉得自己就要开干一件大事。

钱老师说话简单明了,每开口一次便是选择题,比如,是方脸是圆脸?脸形偏长还是偏短?喉结突不突出?眼睛是圆形还是三角?鼻子到嘴这块叫人中,长还是短?深还是浅?有没有酒窝?有没有疤痕?鼻头大还是小?颧骨高还是矮?眼睫毛稀疏还是浓密?眼镜框方还是圆?镜片厚还是薄?李媛对这些问题的应答每次都需要闭眼回忆,每回忆一次便更逼真一些,每逼真一些,她自己也会沉入更深的痛苦中去,因为又不免身临其境当天的场景。她的拳头渐渐捏紧,脖颈上慢慢沁出汗水来,雾气罩上她的眼睛,呼吸声也变得更重。李媛回答问题的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是或否、长或短、方或圆,这样简单的答案,都像是在她心上又割了一道。钱老师似乎意识到什么,把水杯递给李媛,声音变得柔和,小姑娘,要不要休息一下?李媛摇头说,没有关系。钱老师说,我明白,越回忆越难过,你现在是在对我掏心窝子,但也是在给自己伤口撒盐。李媛觉得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沉默地点点头。钱老师说,休息五分钟吧。李媛吐了口气出来,轻松了些,她这才敢抬头看着画布上的面孔,那个恐怖的形象呼之欲出,又让她胃部痉挛起来。

害怕吗?

钱老师问完接着说,但你也要懂得,害怕说明你的回忆可能比较靠近真实。李媛抿紧了嘴唇比画道,他当时离我就这么近,也许我不能完全想起他的样子,但我不会记错那种害怕的感觉。

钱老师听到这话,第一次笑了,这个描述很客观,你在学校读书一定很好。李媛骄傲地答,是很好。哪门最好?语文。李媛想着,既然是休息时间,那意味着可以闲聊。她觉得这钱老师是个不一般的人,倒不是画画了得,而是有一种强硬的感觉,是李媛在自己的母亲、姐姐身上前所未见的。她忍不住问,钱老师,你读过大学吗?钱老师保持着笑容摇头,没有,我小时候读书一定不如你好。李媛追问,那你怎么当上警察的?钱老师答,因为我画画好,读的美术中专,考进去的时候和毕业的时候都是苏州市第一名。李媛惊讶道,那你怎么不当画家?这问题显然难住了钱老师,她把手里的炭条放下来,换个姿势抱住了双肩,似乎在思考。过了会儿,钱老师露出有点调皮的神色反问她,那你长大想当什么?李媛想也不想回答,当作家。钱老师道,因为你语文最好,对吧。李媛答,也是因为语文好,也是因为爹爹告诉过我,他以前也想过耍笔杆子,但没有成。钱老师问,你爹爹不是在清平寺做修复吗,听说是个厉害的匠人。李媛点头道,是,但爹爹从小在私塾的功课也是全村最好的,可以背很多书,只不过他是孤儿,我们村又穷,这条路就不通了。钱老师点点头,那你这志向很好,现在是不同的时代了,而且现在你家都搬到苏州了,只要你好好努力,将来一定会有机会。

李媛听钱老师这么激励自己,心里澎湃着,却不知该回应什么,这时钱老师从板凳上站起来松松腿脚,又环顾了一圈屋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这里的写字桌怎么不见了?李媛立刻羞红了脸说,有吃饭桌子,但平时母亲姐姐要用那桌子择菜做饭,补贴家用的针线活也要在那里做,所以自己用脸盆架上的木板就够了。钱老师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说这间屋子里,原本是有张写字桌的,因为我在这里住过。李媛大吃一惊,心里疑惑着,这么体面的一个人,竟然也住过这样的屋子?但再过十秒,她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钱老师,老师你的名字是不是钱映霞?钱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的?李媛答,因为墙上的镜子,写着“王柳林钱映霞夫妇新婚志喜百年好合”。钱老师欣慰地点头说,看来你不仅可以当作家,也可以试试看当警察。继而她又忍不住苦笑,背手站着对李媛解释道,这屋子是我离婚后暂住过的,在这里缓了半年多才搬走,今天又回到这里,真是巧了,没想到是租给了你们一家。李媛还在困惑着,钱老师你真的住过这个破屋子?嗯,因为前夫找不到这里。李媛像是听懂了,却又好像并不懂什么。钱老师又挤出一丝笑容,招手示意她坐下,休息时间已结束。钱老师最后说了句,刚才我跟你说的不重要,跟这个案子无关。李媛点点头。

再次开始作画的时候,李媛的干劲又大了一些,她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力量,有可能是因为钱老师说自己可以当警察,也有可能是钱老师和她交换了秘密。这个被警察同事们仰头尊称为老师的女人,同样也有着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往事。李媛努力地理解着钱老师的沉重心事,也费力琢磨着为何钱老师对自己这样的小女孩突然袒露了心事,这说明她俩经历的苦痛是可以相提并论的。李媛观察着钱老师作画时坚毅的侧脸线条,纤细的鼻子中间有个明显突起的骨节,眼底的皱纹、嘴角肌肉略显松弛,是以时刻紧绷着薄唇,她的头发颜色是李媛喜欢的,不像余巧英没到四十便头发花白,于是自暴自弃地全部向后梳去,平时用个塑料发箍固定着,勒得额头处越来越稀疏,钱老师的头发接近一种深银灰色,烫成了紧贴头皮的微鬈,恰如其分地装饰着她整个人骄傲的气质。李媛心想着,她是受了苦,才如此骄傲的。不对,也许是她如此骄傲,才能把受过的苦挨过去。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更坚定了李媛的信心,她也可以成为这么骄傲的女人,将来也可以如此装饰自己的形容,只是现在,必须把眼前的事情挨过去。

曾经令李媛恐惧的男人渐渐在画布上浮出水面。根据她所回忆出来的,是凶狠而尖削的一张脸:微微嘬腮、突出的喉结、看不出任何内心的三白眼、刻薄的鼻梁和鼻翼、下挂的嘴角和些微的鼠须。是他吗?钱老师最后问了句。李媛痛苦地大口呼吸着,心里并不算十分的确定,只能捕捉着画布上和记忆深处可以共振的恐惧感,最后回答,我看着怕,应该是了。钱老师在画上签了名字,让卢警官一行人来看。李顶梁和余巧英结束了问话,也一起进了屋,所有人都围在画架旁边,男人们手里都还拿着烟,小屋里的空气立即浑浊得让李媛难以忍受。但她发现无论是小杜,还是黄立玫,包括最沉稳的卢警官,见到那幅画像之后也开始血脉偾张起来。李媛听到警察们不断重复着,是他,就是他,钱老师依然很淡然,她说了句,这确实非常接近了。而李媛继续疑惑着,接近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回忆分毫不差?李顶梁、余巧英夫妇一脸蒙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个人,直到卢警官说了句,不会有错了,这就是那个全国通缉一直在逃的连续强奸犯。

自寒露那天,李媛开始连续不断地做噩梦。她梦见那通缉犯半夜从自家窗子翻进来,蹲在她床头,摆着第一天她见到他时在树洞里的姿势。李媛在梦中觉得自己一伸脚就可以碰到他,但又要装着自己没有醒,是以身体绷得像一块板一样硬。一开始他只把后脑勺对着李媛,慢慢地李媛从梦中的眼缝里看到他把脸转过来,却不是真人的五官,而是钱老师依照自己描述用炭条画出来的样子。李媛惊惧地看着那张被自己塑出来的脸,仿佛空中有块橡皮擦一般,忽然就少了一只眼睛,然后又消去了半个鼻子,接着是嘴巴,最后只剩了一张满是橡皮屑的白纸样的脸,啪地忽然破了一个洞,那洞后面还有别的东西在一呼一吸。有时候她也会梦到小蒋,灰白色的身体如根雕一样,蜷成一团扭结得紧紧的,好像一张痛苦的老人的脸,她一开始也总是背对着李媛,接着慢慢原地旋转起来,每当李媛快要在梦中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就会大叫一声醒过来。已经是入秋的天气,白天在日头底下,还会感觉太阳晒得有点毒,晚上的空气则凉如井水。这边的房子板壁薄,极难保温也难隔音,李媛砰地坐起来,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噩梦会吵醒全家人,包括隔壁屋子睡着的父母和弟弟们。但夜太深了,没人醒过来,李媛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处,都是汗,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李娴、李婷则睡在地板铺的褥子上,可能因为听到大叫,李娴稍微翻了几下,李婷则打着小呼噜一点没动。李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上仍不停出着汗。她扯紧毛巾毯,看着没挂窗帘的窗,月光照进来又反在那面残存下来的镜子上,李媛觉得浑身都不安全。

她听说此人不是第一次作案了,足迹从陕西、河南到山东,然后一路南下。作案方式大同小异,都是在公园或某个树林人迹罕至的一隅守株待兔,若有落单的女性走进这一片,基本都难逃魔掌。若干女性被强奸,其中有几个反抗得厉害的,都反映被掐了脖子,几近窒息,但杀人是头一宗。卢警官分析,小蒋是被扼颈窒息死亡的,想来她是抵抗得最烈的一个,甚至用牙咬了对方,直撕下一小块皮肉来,嫌疑人被激怒,这才杀死了她。

小蒋牙间确实残存人体组织,但只是微量,且这血肉和小蒋自己口鼻出的血混在了一起,法医没法彻底分离。卢警官叹口气,让小心保留下来,接着就发起了对方圆几里地所有与清平寺有关联男性的身体查验,看谁身上有被咬的新鲜伤口,也无果。卢警官让李媛每天正常上下学,找了黄立玫暗暗跟着她,生怕那人返来报复。两个礼拜后,李媛只觉得自己在和钱老师一起画像时心里燃起的那种火焰正在消失。当初她一边害怕着,又一边兴奋不已,觉得自己可以立功,帮忙马上抓到害死小蒋的凶手。但现在,她的靠着侥幸逃脱、因着精神亢奋吹起来的那点勇敢正在渐渐消失,只剩下了怕。

那个人还在外面没被抓到,可能他会从窗子翻进来的,没准会杀了她的全家。想到这里,李媛再也不敢独自睡在床上,而是下到地板,和自己的姐妹挤到了一起,触碰着她们熟睡的温热的身体,虽然地板很硬,褥子太小,但她还是愿意这么挤着,换取下半夜的几小时安眠。

进入冬月,警察还是没有抓到那个强奸杀人犯,凭李媛记忆画出来的那张人像倒是又经过了几次加工,做成了通缉令贴得这一带到处都是。电线杆、小卖部、公共厕所都是这人的脸,李媛有时候远远看见某处贴着三张并排的,便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那脸就像在她梦中一般,会活起来,会死死盯着她看。好在现在自己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可以不等看清就赶快低头走过去。每天她继续走路去清平寺上课,现在黄警官不再有时间一直暗中保护她,李媛便和李婷一起。因李娴还是得帮忙做家事带弟弟,李顶梁开恩让李婷陪着李媛一起上下学,她无事也可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听课。这样的事情,班主任严正平虽睁只眼闭只眼没拒绝,但李婷终究不是读书的料,每天不是睡觉便是拿出不知哪来的一面小镜子看自己的脸,只有到了吃饭时间,她会一蹦三尺高,拖着李媛去父亲那里。大殿的几根巨柱已经快要修好,李顶梁带着工程队干活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但这片园子里毕竟死了个人,工作的气氛已不是早先那样。且现在还会有一两个警察穿着便衣在附近晃悠,都是李媛见过的熟面孔。这让她倍感安心,但也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未破的凶案。李顶梁在歇息时分常会递烟给这几个警察,李媛远远见他们聊着天,便衣已经和父亲熟络得很。她想着,到底他们会不会透露给爹爹内部信息,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人?看警察这么布下天罗地网,他应该是暂时逃走了,但会不会又回来继续作案?

临近年底,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李顶梁带回来了好消息,过春节要带着所有人回老家。李媛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娴扯了扯母亲余巧英的胳膊,母女俩相视一笑,李婷拍着桌子发出难以置信的尖脆笑声,双胞胎弟弟绕着桌子疯跑。李媛只觉得自己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离开苏州意味着暂时逃脱了可能被那人找到和杀死的危险。她回味了半天抬起头,目光和桌子另一端的李顶梁相遇。爹爹眼睛带着点笑意,李媛立刻意识到,可能他在内心深处也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此地不安全,不可久留。李媛忍不住问,那还回来吗?李顶梁道,那不知道,要看这里有没有活。余巧英立即忧虑说,那好不容易搬到这里的东西怎么办?李顶梁道,你还真当家里有金银财宝,这一屋子也没什么值钱的,只把衣服带着走就行。我已经和这边文化局最大的干部说了,清平寺这边基本都弄好了,如果苏州市内有别的园子要修,可以叫我,我们过完年再回来。余巧英继续皱着眉头,他说什么呢?那钱要怎么结给你呢?李顶梁说,他当然希望我过完年回来,说苏州也有活,扬州也有活,远一点的,宁波也有。至于钱,走之前就全都可以结清。不单是我,工程队的也都结清。余巧英立刻喜上眉梢说,那就好,扬州好,离这里近,离老家更近。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划着,李娴凑过来悄悄跟她说,这就都好了,不在这里,你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晚上不用做噩梦了。李媛心里则想着,换一个地方,那杀人犯也有腿啊。况且警察都已经说了,此人是流窜作案。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走远点才好,离这片地方越远越好,接下来就看爹爹的心意了。

期末考试之前,李媛把要离开苏州的事先跟严老师说了,严正平带着惋惜的神情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知道你们全家为什么要走,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但你要和你爹爹说,既然警察还专心在这个案子上,这个人大半就不会再在这里出现。李媛轻声答,也不全是,爹爹在这边寺里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来年可能想换个地方。严正平说,他带着全家换地方,你就读不上连续的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底影响功课。李媛稍稍挺了点胸脯说,这我不怕,从前老家条件更差,我换到这里来,两三天也就跟上了。严正平说,之前是小学,课业简单,你明年应该升初中,那就是不一样的。李媛歪着头道,我听人说,小学里功课好的女生,到了初中马上就会不如男生,但我不信,严老师说这个,是不是也觉得我到了初中功课会退步?严正平摇摇头叹口气,你想多了,你是聪明孩子,只是读书须静心,以后你便知道。李媛没再接话,但心里说,以后我考上了正经大学再来让你知道就好。

腊月的前几天,全家人都在打包行李,李顶梁让李媛就别去学校了,李媛偏要去参加期末考试,李顶梁黑脸道,考了又怎样,成绩出来我们都已经走了。李媛说,我要去试试卷子,上午语文下午数学,就一天而已。李顶梁冷冰冰说,那你去,自己一个人去,没人得空陪你,万一碰上那杀人犯回来找你,你记得自己再逃一次。李媛心里猛打一个寒战,但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大白日头,又想起严正平的话,此人大半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她就非要去考这个期末考试不可。走出门的时候,她只听见李娴轻轻说了句,我给你留饭。

语文考试李媛第一个交卷,当天没人陪着也没饭吃,她一个人在教室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中午,寒风呼呼吹着,她把冰凉的手伸到对面的棉袄袖管里,心想这学校虽破,在读期间也发生了极不好的事,竟还是引起了自己的留恋。明年就读初中了,如果自己读得跟小学阶段一样好,父亲又能挣到更多工钱,那意味着自己还有可能上高中,只有上了高中,才能像小蒋一样上大学。自然而然想到小蒋,她忽然又哆嗦了一下。想到案件发生后某天父母私底下说的,余巧英说可惜了一个大学生,李顶梁说,女的读了大学,也是细胳膊细腿的,遇到坏人也不顶用。余巧英说,是,生了女儿怎么都一颗心悬着,读书不读书一样被人欺负。李媛坐在屋子另一角和李娴理着毛线,听着这话心里难过极了,李顶梁看了一眼李媛赶快说,咱女儿不会的。余巧英问,为什么?李顶梁答,乖、聪明、不惹事。李媛忍不住,愤愤道,小蒋她怎么惹事了?李顶梁正色道,和男的一起干活,穿得花枝招展,这么薄的衣服,这么短的裙子还没袖子,咱们家不会让女儿这样,所以你们也不会落得这样下场。李媛刚想说,我没穿成那样,也被人摸了,李娴赶快拽了她一下,这对话就此结束。而今李媛坐在台阶上,手笼在袖管里,两眼眯着,顶着冬天的阳光,依然想着,我要上大学,但我也不想被人杀了,我一定得好好活着。

下午考数学,李媛很早就写完,但剩着最后一道应用题迟迟不做。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如此舍不得离开考场、离开这间教室。时钟一分一秒嘀嗒走过,严正平在讲台上看得清楚:对别的同学来说是题目来不及做,一块橡皮来回擦着卷子,都快要把答题线处擦破了;李媛则是万分珍惜地,像是嚼着嘴里快要全部化开的糖似的,最后拖延着时间,在洁净的试卷最后,一笔一画把最后一道题的答案给写完了。交卷之后,她站起身来,捏了会儿拳头,把自己唯一的一支笔收进了口袋,别的学生轰地就冲出了教室门,而李媛慢悠悠地还不像是想走的样子。严正平看着她,手里用橡皮筋捆着卷子,刚想上去说句话,门口却有个人影一晃。李媛抬头,惊喜地说道,卢警官,是您呀。

卢警官手里拿了个塑料袋,冲李媛招招手说,听说你要回老家过年,我来跟你说几句话。李媛纳闷地点点头,仰脖听着。卢警官顿了顿,和蔼地说,这半年你和你家里人给我们帮了不少忙,非常感谢,但非常遗憾,你这都要走了,坏人还是没抓到。李媛看着卢警官谦逊的样子,摇了摇头,大声说,一定会抓到的,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卢警官笑了,书上看来的道理是一回事,但真正的破案是另一回事。抓捕犯人需要很长的时间,真正的正义战胜邪恶最需要的是时间。听他这么一说,李媛知道不能再催,只能说,那等明年抓到这人,我一定想办法让爹爹带我回来,我要亲眼看看他被抓住的样子。卢警官说,你真勇敢,但明年也不一定能抓到,后年也不一定,如果抓到了还需要证据去证明他真的做了这些坏事,到那时候,还真的需要你回来一趟。李媛爽快地回答好,继而又苦恼,过了太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我都忘了怎么办,我感觉现在就快要忘记很多小的事情了。卢警官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然后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她,说,我们钱警官非常喜欢你这个小姑娘,直说你以后会成大气候,听说你要走了,这个是她送给你的礼物。原来是钱老师送的!李媛打开一看,是一本塑料软皮封面的笔记本,面子上是淡米色的底色,上面画了一朵朵红黄蓝的小花。她抚摸着这淡雅的图案,听到卢警官说,如果觉得忘记了,就写下来,就写在这个本子上吧。

李媛珍惜地捧着这个本子,过了会儿,又仰头问卢警官,还有一件事,您可以回去问问钱老师吗?我们家现在住的地方,有面镜子以前是钱老师的,她还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可以带走吗?卢警官一愣,你家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有钱老师的东西?看卢警官有点纳闷的样子,李媛倏地想起钱老师说的,这事跟这案子没关系,虽钱老师也没特别嘱咐她不要跟别人说这事,但她也立即止住了刚才的话,没事了,卢警官,一点事也没有了。

那一天卢警官陪着李媛走回家,走近他们家院子的时候,卢警官说,今天我就不进去了,看你安全到家就好。李媛感激地看着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警官,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渐渐隐没在拖得长长的橘色光线中。李媛卷起了新拿到的软皮本子,塞进了自己的棉袄前襟里,最后一次推开了院门,反身观察完四周动静再关上门又挂上锁。这是他们全家在苏州这两间破屋中的最后一晚。李媛听到父母那间屋里热闹的响动,想是所有人已经等不到她回来就开始吃晚饭了,她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没直接走进去,总之这个时候上桌,菜也已经被弟弟妹妹抢得差不多了,但李娴总会把饭给她留出来。李媛弯腰拿了几张摞在地上用来包东西的废纸,径直进了自己和姐妹睡觉的屋子,把墙上那面大镜子取下来,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抱着镜子,李媛这才感受到那像是黄铜的边可能是真铜,因为分量很重。她小心地加固了每一个角,又用绳子捆了一道又一道,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出发的时候,她最要紧的一件行李便是这镜子。

这是她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面镜子,可以照到自己,也可以照到钱老师。

1988年

宁波江厦街西侧有三座海运码头遗址,毒日头下面的几个大坑里,工人们在一堆岩壁石砾中挖挖凿凿。往西没几步,则是一艘摆在陆地上的巨型大木船,传说是北宋外海船,之前埋在工地最深处,现被抬出来,底部架高。一位本地研究员的领导对各位外省请来的工匠发话:先要将这船里里外外清扫一番,说不定里面藏着外海带回来的珍宝;然后要将此船大修,将来预备放在博物馆里展览,其中最要紧的,一是水密隔舱,这是我国古代造船领先世界的一大佐证,必须要修复出来,二是吃水位下侧的有舭龙骨,此构造有助于维持船体左右平衡,比洋人足足早了七百多年。

李顶梁在一群工人中最为淡定,怡然自得地听领导数着上下五千年,旁边小兄弟问,大哥,这说的都听不懂怎么办,什么水什么龙,又什么骨。他答,不用明白,跟着我干就好。另一个工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这是李工头,以前苏州清平寺大殿,都被白蚁啃烂了,就是他修好的,还有扬州的梅花书院、南通啬园、淮安府署,这苏浙一带的古建李工头都修过。凡事多听多看,不如多跟着老师傅干。李顶梁也被这句话的押韵逗笑了,回头看一看非要跟来看热闹的李媛,但李媛只一心盯着那艘神奇无比的古代巨船,想着那是如何从海里驶进港口,又是如何从港口沉到地下,再如何从地下托举到陆地上的,她倒也没在意爹爹如今的威望。

工人和家属住的临时搭建的宿舍就在工地附近,三层的板房,用吊车像搭积木一样装起来,屋顶防水地板防潮,隔音也比之前苏州的破平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李顶梁分到二楼的两间,余巧英带着孩子们,看着这干净板正的房子,不能满意更多。李媛推开房门,外面有窄小过道,站在二楼的高度,恰好能看到放置在陆地上的巨船。她的近视眼三年间又深了些,余巧英带她去查过,现在是两百五十度,让母亲在配和不配眼镜之间踌躇了一番,最后决定还是让李媛读书的时候小心护眼,别再任其往下发展了。李媛早在这几年中养成了眯眼看近处东西的习惯,反而是看远一点的地方,眼睛周围的肌肉可以放松下来。就像站在二楼看着旱地上的古船,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在李媛眼中,船周围都朦胧地勾勒出一圈柔光一样的边,带着一种迷人的模糊。比起附近的浅湾、堤坝、桥洞、滩涂、芦苇荡,这大木船自动地散发着神秘,让人不把目光聚焦到它身上都不行。

李媛在她那屋收拾行李,第一件事便是把之前在苏州占为己有的黄铜边框的镜子挂在墙上,但那墙的大部分早已被李婷的明星海报占据,一张张俊男美女的脸,这就是李婷最近所痴迷的。李顶梁出工之前帮李媛在床头的墙上敲了两个钉子,镜子被挂得四平八稳。父亲看了眼这镜子上写的新婚夫妇名字,叹口气说,这别人的东西,你一路拿着做甚?李媛调皮道,这是面好镜子,不拿白不拿。李顶梁说,是值几个钱,但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还什么百年好合,你挂在自家墙上看着不别扭?李媛思考了下,摇摇头。李顶梁把锤子钉子收起来,递给她一把小刀,叮嘱她,有空了还是把字刮掉。李媛拿着小刀把所有字细细看了遍,先刮掉了“王柳林”,又刮掉了“新婚志喜”,剩了“钱映霞”和“百年好合”没舍得刮。字刮下来的粉掉在床单上,她用手拍了又拍,沾了一手掌的金色。过会儿,李媛又要找地方藏她的日记本,便是钱老师当年送她的那个软皮本子,每天她都会在上面写个几句流水账。李媛也知道有人写日记是为了抒胸臆的,但她好像更喜欢记琐事,可关键是,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不能让家里其他人看到,尤其是李婷,近来她出落得更健美,也更牙尖嘴利了。李媛看了一圈屋子里,果然哪里都不够让人放心的,她便把本子塞进了枕头套里,接口处朝下挨着床单。

这次李媛、李婷入读的学校比清平寺那间要正规,从工地出发,坐公交五站路,下车即是明州中学,和工地住房一样,是刷了新漆的板正楼房,从一层到四层,每层长得一模一样。李媛带着李婷去面试时本想蒙混过关,让妹妹和自己同个年级,上下课可以同步些。但出来个教导主任,拿出卷子给她俩分头做了题目,拿着看的时候面露难色,说李婷这年龄勉强可以上初一,但答题的水平却不合格,而李媛在语文题目下面的遣词造句,看着又远超她应该上的初二了。眼见着教导主任就要挥手打发李婷去离明州中学还有三站地的明州小学回炉,李媛抢在主任开口建议前先说,老师,我可以给我妹妹补课的,让她跟上初一的进度,我也可以跟她一起再上一年初一。教导主任笑着说,那怎么行,哪有优等生自动留级的,我还没联系你父母,让你直接跳级读初三。李媛急了,老师您千万不要联系我父母,不能再上初一,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初二。教导主任问,不想快点读完初中进高中吗?李媛看了眼李婷答,我爹爹说了,家里的条件只够我上完初中的,所以我在初中这边多读几年,就可以拖下时间,想想办法。教导主任眼光变得温和,李媛同学,你就正常上初二,明年升初三,办法总会有的,你保持自己现在的水平就行。李媛觉得在裂缝里看到一丝光,虽抓不住,但心里头也被照亮了一点。她感激地点头,教导主任补了一句,好好学习,不要分心。

这一年的夏天发生了件大事,两姐妹从明州中学放学回家,李媛一下午都觉得小腹胀鼓鼓地憋得难受,便先进了厕所蹲大号,没想到流出的却是一片液体,她低头一看,便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李婷。李婷推开厕所门也吃了一惊,问道,二姐你怎么流那么多血。李媛哭道,可能我得病了,或者是要死了。李婷说,你别着急,我先出去叫人。她没头苍蝇似的出了房门,也不知道要叫谁,幸好撞上了从外面饭店帮工回来的大姐李娴。李婷一把拉住大姐衣袖哭诉,二姐大概是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李娴惊了一下,赶快跟着李婷进屋查看李媛,只见她蹲在厕所里,撅着屁股,内裤拉到脚后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嘤嘤哭着。李娴顿时笑起来说,你啊,真是怕死,别怕啊,死不了的。李媛答,但现在脚酸死了,快蹲不住了。李娴说,你等等啊,我拿个东西给你,你垫在裤子里再起来。

李媛蹲着接过李娴给的一小块布料,展开一看,发现精巧得很。缝了双层的长方形布条,还连着几条带子。李娴让李婷也在一边看着,在布条上塞了两层草纸,如是这般示范了一下,带子让李媛绑在腰间,下面则兜着血流不止之处,垫妥当了再拉上内裤。李媛被李娴扶着晃晃悠悠站起来,觉得下盘的安全感增多了点。我这是怎么了?李娴说,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来例假了。李媛问,什么是例假?李娴答,就是月经,你们生理卫生课没学过?李媛惊喜道,姐姐看来你不简单,没上过一天学,倒知道我下个学期要上什么课。李娴慢悠悠说,那几天的学还是上过的,不然字都不识。你别看我又做家事又出去帮工,我也不落伍,闲下来也拿你发的课本自己看看。看李媛垫了月经带就一直忍不住摸自己肚子和屁股,李娴正色说,一开始有点难受,习惯了就好,你也该来例假了,虚岁都十五了。李媛说,不,我才十四,来这个东西太不方便。李娴说,你还没疼呢,疼起来才是要命。李媛说,做女的真不舒服,还是做男的好。话音未落李婷在旁边问,我什么时候来?李娴答,就别抢着来了,不然我还要再多缝几条月经带。

晚饭的时候,全家人聚齐在饭桌上,李娴低声跟余巧英说了李媛来月经的事,余巧英抬起头,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悲悯的眼神道,好啊,这就是长大了,做女人了,以后更要好自为之了。李媛也不知这事怎么就这么厉害了,像课本上写的一样,成了某某的历史转折点。李婷还没等李媛回应,就先插嘴说,我觉得自己也快做女人了。余巧英瞪眼瘪人中做了个让她闭嘴的表情,李娴掩嘴笑起来,几个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的小的都面面相觑。这时余巧英把筷子搁在碗上说,妈来说个事,这事也跟你们爹爹还有大姐都商量过了,就是过几天妈要去住院一个礼拜,这段时间,大姐晚上就到我屋带双胞胎睡。李顶梁补充说,我去睡工地,正好这两天晚上凉快。李媛放下筷子道,妈,你生病了?余巧英答,不碍事的,就是肚子痛了几天,看了医生说要做个小手术,你们谁都别来陪床。

母亲离开之后,李媛的初潮滴滴答答来了八九天,都不见停的样子。她问李娴,不是说五六天就停了吗?李娴说,第一次是有可能长一点的,让她忍着。李媛觉得这玩意儿不痛不痒,却极其令人烦躁,更何况天热,下面一直闷着,回去又是一大家子人,在哪间屋都不方便洗。某天半夜,李媛被蚊子包痒醒,眼睛从半睁开到完全清醒过来,突发奇想现在可能是清洗自己下身的最好时机。她一骨碌起床,拿出工程队发的塑料洗脚盆,倒上凉水,一个人蹲在厕所舒服自在了半天,只听得隔壁房间有撞击声和轻微的呜咽声。李媛起了疑,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这次隔壁静悄悄的,只有这边李婷睡沉了磨牙的咔咔声,接着又咂吧嘴。李媛不放心,先把自己擦干,换上干净月经带,倒了污水,继而蹑手蹑脚出了门,伏到隔壁房门上去听了一会儿,里面静得跟鬼一样。二楼过道里确实如父亲说的那样,入夜了,室外的空气就特别凉快。李媛转过身,对着月光下的那只古船,禁不住遐想联翩。

次日是礼拜天,李媛想着不用去学校,就可以对着古船发呆一整天。工地上有一堆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叠得高高的,疑似从海边移过来,不知要干什么用,坐在上面最为舒服,看古船的视角也最好,李媛就准备坐在那里。没想到她刚走到大石头堆处,这才七点多的样子,最高最平滑的一块便已经被人占了。李媛从后面爬上去,三下两下就到了那人身后,她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但那人正专心做着什么事,竟然没立刻回头看一眼。李媛从背后打量着那人,应该是年轻后生,他上面穿一件白短袖衫,下面是时髦的牛仔裤,衣服扎在裤子里,还系了条皮质腰带。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是因为他目不转睛盯着手中一块画板,手拿炭条唰唰画着什么,李媛猛地想到钱老师,心就悸动了一下,再仔细看,古船的船头已经落在纸上,深深浅浅的灰勾勒出各种细部,竟然比钱老师画出来的人脸还要精致。说来奇怪,现在再想起与钱老师在苏州的平房内协同作画的场景,李媛虽也有不适,但已经不再恐惧去回想,已经过了两年,她觉得自己彻底挣脱了那个杀人犯的脸对她的绑缚,也没再听过周围发生类似的命案。这里是宁波,他没可能找到这里来。

李媛在那人身后出神地看了许久,中间又夹着各种神思云游,她渐渐放松了身心,敢于大口呼吸起来。那人再专注也察觉到后头有衣服窸窣声及气息的轻重变化。他一抬头,李媛才发现那是张极年轻的男孩面孔,五官分布得松散而恬淡,面颊上的皮肤尤其白皙泛着点红晕,几乎看不到毛孔,简直像是李婷挂在墙上的那些海报中的某一个,自带着柔性光环,整张脸找不到一个缺点。李媛没注意到自己一下脸红了,因紧张只能紧紧盯着他颧骨处的一个光点,用余光看到他先惊讶又咧开嘴笑的样子,李媛更觉得怎么这还没到八点,太阳就照得那么狠了,晒得自己周身直热,浑身连带了脸上都想要出汗。

那男孩很大方地先开口问,你也喜欢画画?李媛摇了摇头,又把目光移到他腰上的皮带扣处,没想到这一看更让她脸上发烫,因这男孩的牛仔裤实在包得贴身,紧紧勾勒着臀部轮廓,显出窄窄的胯部和两条笔直的长腿。李媛心想,这男的比自己更瘦,但这腿太挺拔了,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腿,比李娴平时在家穿睡裙露出的两条更直更细长。

李媛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问题,开口却让自己显三分傻。她问,你是新来的工人?男孩听后又笑,我不是,我叔叔在那边海运码头挖掘工地管事,他说挖出了一艘大船,我就来看看。李媛歪头想了想,你叔叔姓马?男孩说,对,马国强,我是他侄子,叫马未。李媛点点头道,我爹爹是负责这个古船修复的工程队队长,叫李顶梁。马未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向她伸出手去,太好了,下次一定要介绍你爹爹给我认识,你叫什么?李媛看着那只向她递来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皮肤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简直是个女孩子的手,但大了不少。她咽下一口唾沫,也把手伸出去,我叫李媛。

马未的手意想不到地热,两只手柔弱地保持了握的形状,他俩马上就各自往回收。这时候马未看她一直站着,就把石头上的位置让出了一半。坐,他用手拂了拂自己坐过的那一半。李媛心想,你牛仔裤都把这里擦干净了,你还拂什么拂。她坐下来,感觉那条硬而紧身的牛仔裤触到了她身上的一小角,她明明可以挪开,但还是愿意这么挨着。

这个男孩和别人不同。工地上的男人们一身汗味,长相歪瓜裂枣,眼睛也都不老实,要不是李顶梁严厉,有几个忍不住就要对李娴、李媛、李婷吹口哨说黄话;学校里的男同学又都像没进化完全的动物,动作不是凶猛就是畏缩,眼神不是直瞪瞪就是从边角看人,还都一脸的青春痘。想到这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坐在这样一个美丽的男孩身旁,甚至可以通过一爿衣角与他相连。

李媛看他手里的笔停下来,也没再专心望着古船,似在休息的样子,便又直愣愣发问,你多大?马未转头看她,笑答,比你大。李媛认真地说,我十四,你有没有十六?马未的语气像大哥哥,十四了,那是大人了。李媛忽然就想到母亲余巧英说的,来例假了,这就是长大了,做女人了。这话让她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但马未也是表达相同意思,却让她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李媛嗯了一声,不依不饶追问,那你到底多大?马未这次正经回答,十八了,是不是不像?李媛惊道,十八?那比我大姐还大,她十七。马未说,十七?那她今年高考?李媛不好意思地说,我姐姐没在上学,已经在外面帮工做事了。看马未沉吟不语,她赶紧补充说,但我和妹妹,都在明州中学上初中,我还有两个弟弟,明年也要上小学了。她最后强调了一句,我以后一定会参加高考的。马未听了这话,果然又笑开了,说那就好,我看你很聪明,你说你爹爹主持这个古船的修复,那你爹爹也一定很聪明。李媛附和道,全家人都很聪明,除了我妈妈。马未大笑,你不要看不上你妈妈,只是那一辈的妇女,都没有上学的机会,也许她才是那个最聪明的人。

李媛和马未一起坐在那块石头上,屁股仿佛粘住了一般。她不太敢随便看向马未的正脸,基本上都是用余光瞄着他的侧影。他的喉结隔十几秒就上下滚动一次,李媛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像是口渴了一样,隔十几秒就拼命咽口水。

还是不自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是关于古船的,一有沉默的空隙,李媛就抬头看天,觉得这样缓和一点。天蓝得透亮,上面却又挂着许多云朵,基本都是一大蓬圆的,后面拖一个尖尖的尾巴,像丝又像棉絮。李媛看那些云不停地动着,在蓝天上走得极快,便感慨说,我们明明是这么抬头看这些云,但它们倒长得像人的头顶。马未笑道,什么意思?李媛用手指一下,你看这不像是从上往下看的女人吗,看到的都是一顶顶头发,而且还都是在走动着的,所以后面都是走得快扬起来的发尾。马未叹道,你思维好发散。李媛问,什么叫发散?马未说,不受拘束的意思,你刚刚的修辞很大胆,明明我们抬头看云,你却说,像是低头看人,这是上帝视角。李媛笑道,修辞我只知道有比喻、拟人,学校语文课上学过的,上帝什么的,那是宗教。马未说,这对你来说确实难了点,但你才十四,知道得也真不少。李媛被夸得有点害羞,低头说,我知道什么,不过是敢说而已,我就觉得,有时候抬头看久了,也像是低头一样。马未击膝叫好,这句就更厉害了,这就是上帝视角,你知道最早的时候,欧洲画宗教故事,都是恭恭敬敬的,仰视着画,后来有一些画家就大胆改革了,他们用平视甚至俯视,来画那些神或者圣徒的日常生活,有人觉得大不敬,因为只有上帝才能俯视人间。把神画成普通人,表现他们的吃喝拉撒和痛苦,那就是画家代替上帝在悲悯人世了。马未激动地说这一大堆,李媛每一个字都听得入神,但也走神。她觉得他说的,仿佛跟自己都有关系,切中了自己的心事,但细想又都没关系,因为那是自己未曾触碰过的世界。

看李媛发着呆,跟不上节奏的样子,马未停下来,有点抱歉地说,造次了,其实我也不懂,对你瞎说了一通。李媛真心说,不,你说得很好,让我想了很多,但就是你说得太快,下次你要慢慢说。马未点点头。李媛顿了顿问,那我刚才说的,是大不敬吗?马未笑了,不是,那是你真实的感受。李媛又小心翼翼问,那你看过那些俯视人间的画啰?马未愣了一下,没有,我也就在书上看过印出来的照片。我是学美术的,去年考上的中央美院,现在大一升大二,等过几年毕业了,要找个机会,想办法去意大利,去看真的。

李媛羡慕地看着马未,觉得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了一大截。这会子是马未在天上,而她仍在那块工地的大石头上。她无意伸手去够那么远的东西,但自己心里发了狠劲,竟一下连站都站不起来,须臾,她才发现马未已经干净利落地站起来了,他把手伸向她,让她借力起来。坐太久了,麻了吧,马未说。李媛又捏了把他的手,如梦初醒地站稳,果然是从屁股到腿到脚跟都毫无知觉了,踩在地上两条腿像是灌满了泥水一般。李媛扶着马未的手,脚掌在地上软绵绵一通乱踩,这才感到渐渐回血。抬头却看见小妹李婷笑嘻嘻朝她走过来。李婷说,二姐,要吃中午饭了,你还在这里,真不怕晒。李媛惊道,什么,已经这个点了?李婷继续笑着,是啊,大姐让我叫你呢。李媛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两人聊天的时间竟然比天上的流云还走得快。她抬头看了眼马未,他摆了个闲适的姿势,摆摆手示意她赶快回家。李媛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又禁不住李婷耻笑自己的表情越来越明显。她狠心掉头跟着李婷往临时房的宿舍方向走,听到马未在后面说,下回见啊,下回我给你带书看欧洲名画。

连着五六天,李媛每天清早和李婷出门上学,都能看到马未早早占据了石头来写生。有时候马未低头认真作画,李媛也就拖着步子不甘心地走过去;有时候他正好抬头看到她,李媛便使出全身的大方,看似淡然地笑着,伸手跟他打个简单的招呼,然后直冲车站。李婷这种时候都在旁边笑着,李媛微微怒道,你笑什么?李婷道,我笑笑都不行了?你找个这么好看的男朋友,我替你高兴还不行吗?李媛气道,要死了,疯丫头。

到了下一个礼拜天,李媛独自一人早早跑到工地上,到相同的位置等着马未,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仅人在,还带了一摞小书,每一本封面上写着“少年文艺”。马未把书翻过来一本本给她看反面,都是世界名画的介绍。他用手点着说,看,这个是西斯廷教堂的壁画,讲究对称美,那个是《最后的晚餐》,耶稣和十二个圣徒,其中有一个是坏人。李媛急忙道,你别说出来,我猜猜哪个是坏的。她出神地看着画面,从一张面孔到另一张面孔,最后把食指准确点向犹大。马未点头称赞,对,就是他,出卖了父的人,父就是耶稣。李媛心想,原来如此,她心里忽然一个激灵,问道,这些都是画在教堂墙壁上的?马未说是。李媛苦涩地问,那时间久了,岂不是会坏掉,一块块脱落下来。马未点点头,所以有专门保护这些画的人,也是古建筑修复的一个门类。

李媛心里不舒服,她猛然想起的是小蒋。如果她没有死,也许能够像马未说的一样,去意大利看看,说不定还能去教堂做她未竟的工作。李媛低声说,我之前也认识一个,做古建筑修复的人,是建筑系毕业的。马未哎呀了一声,那一定是极专业的,你怎么认识的?李媛点头道,几年前吧,我还小,我爹爹在苏州修一个古寺,她就是专门在那里的园子里修东西堆石头的。马未说,我们国家的古建筑,相当难弄的,我也只是听过,这几年大学才开了这样的专业,以前是没有的。李媛难过道,这样啊,怪不得她懂的东西很多,人也长得漂亮。马未扑哧一笑,这和漂亮有什么关系。李媛看了他一眼,轻轻说,你也漂亮。马未听了这话,更加清脆地笑起来。

李媛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她用手又翻过一本《少年文艺》,但这次封底是个一丝不挂的裸男,卷头发,脸侧向一边,鼻子高挺,肩宽腿长。她再定睛一看,连生殖器都不加掩饰地挂着,便忽然惊叫一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马未看她这般,又笑出来。李媛的脸烫得快烧起来,只听得马未说,这是大卫,是古代的勇士,你放心,这不是下流,是健美。李媛拼命摇头,仍把手死死捂住眼睛。马未只得说,行吧,我现在翻过来了,你放开手吧,不会看见的。李媛听了这话,慢慢展开一点指缝,视线从手指之间漏出来,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所有《少年文艺》果然都封面朝上。她叹口气,这才将身体放松一点。

马未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吓到你了,但这真的不是脏东西。李媛摇摇头,感觉到自己脸依然是红的。不妨事,我也就是没见过男人的这个。她顿了一秒说,也不能说没见过,我两个弟弟都有,从小我们姐妹几个都帮他们洗澡,有时候他们捣蛋,还在浴盆里对着我们故意乱尿。李媛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松弛下来,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也是想多了,小孩子的和大人的也就是样子略微有点不同罢了,我怕它干什么呢。马未看她像是没事了,也松了口气,是啊,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只不过是没穿衣服的人而已。李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外国人爱画不穿衣服的女人,这个我也知道,学校美术课老师也给我们看过幻灯片,倒觉得没什么。但忽然来了个不穿裤子的男人,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马未道,男的女的,其实都是一样的。李媛说,你这么一说,我刚才又想了想,确实,女的不穿衣服我可以接受,那男的不穿衣服,我也应该可以接受。马未说,那今天真是你的进步了,这个社会就该这样,越来越平等,不然就会退回到过去,我们这些学美术的,也都成了流氓了。

差不多到了午饭点,李媛拿着一摞《少年文艺》回家,刚到门口就看见李顶梁已经坐在桌边,喝着酒,用筷子夹一碟炒蚕豆吃,双胞胎坐在地上吃一个小碗里新炒出来的,李娴正走到桌边给父亲续酒。厨房里热火朝天乒乒乓乓的,像是还有人的样子,李媛心里一喜,是母亲做完手术回来了?但刚回来不得好好休息吗,怎么立刻就下厨房了?但正想到这里,李顶梁抬头看到了她。李媛怕他叫住她顺手翻弄《少年文艺》,便目不斜视往自己那屋走,禁不住就露出了鬼鬼祟祟的样子。只听得李顶梁从她背后喝了一声,回来,手里拿的什么?李媛头皮一紧,只能回过身来,双手把所有书都摁着叠到一块,只给爹爹看头一本的封面。李顶梁看了那四个美术字两秒钟,忽然笑起来,语气嘲讽道,还想着当作家啊。李媛的脸上忽然发烫,有种羞耻感,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顶梁又喝了一小口酒,大度地说,读一读当耍子也行,便不再看向她。

李媛被吓出一身冷汗,赶快回屋,把这一摞书分成三摊,先看一眼自己枕头套里的日记本安不安全,发现枕头毫无异常地卧在靠墙的床头,上面没有一丝皱褶,便把《少年文艺》也都塞进了自己的枕头套下面。但这么一来枕头便迅速变了形,下面像是有一堆薄砖的样子。李媛想了想,还是拿出来,放在了枕头位置的床单下面,又在上面垫了毛巾毯,把枕头压上。她回到门口伸了伸头,视觉上确认,这样就一点不突兀了。

李媛松口气,回到隔壁屋,看李婷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桌边,李娴也挨着她坐下了。过了会儿,余巧英端了一大锅饭上来,李娴站起身来帮着母亲去拿另两个菜。李媛看余巧英脸上一点病容也没有,便高兴地说,妈,你回来了。余巧英挤出丝笑容附和道,唉,回来了。李媛问,妈,这么快手术就做好了?你不接着休息休息?余巧英答,都说了,是很小的事,就跟手指头上割破个口子差不多。李婷忽然好奇,口子在哪里,我要看看。李娴瞪了妹妹一眼道,上次都说了,在肚子里,妈回来了也不知道帮忙,只问些不相干的事。李媛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没比李婷先问出来。余巧英把所有菜都搬上桌子,叫双胞胎也过来一起吃饭,途中忽然朝李媛一笑,那笑的神态比她离家之前轻松了几分,李媛不知所以,但也放心了些。

李顶梁喝得微醺,满意地看了眼桌边坐的女儿儿子们,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口齿不清责备余巧英说,你这几天不在家,回来就该给我和孩子补补的,今天反倒退步了,就这么几个菜,怎么够?儿子们都在长身体,姑娘们也要发育,现在家里也不是没条件。余巧英刚笑完,马上又叹气道,知道,明天就添。李婷忽然接上一句,添多少都是被弟弟吃的,我们几个姐妹都吃不到。李顶梁一掌拍在桌上,炒菜的汤汁都溅出来了点。怎么吃不到?花钱送你去读了书,“物竞天择”这四个字就应该懂,一个家里也是物竞天择的,添了菜还吃不到,那就是姑娘天生抢不过小子。李婷顶嘴说,怎么抢不过,之前都是妈和大姐教我们要让的,所以没认真抢。没等李顶梁反应,余巧英赶快往李婷碗里送了一筷子炒肉片,又给李顶梁杯子里加了酒,说,让确实是应该的,但等明天加菜了,你不抢也吃得着。李婷忍不住继续抱怨,学校里本来伙食就差,她和李媛都吃不饱,回到家还抢不到肉和菜吃,光费脑子不补身子,两人都瘦了。李媛听着这控诉,心里默默想,原本这个家是自己嘴最硬,没想到三年间,这小妹倒是长成了最倔强的性格,她情不自禁有点佩服李婷,自己敏捷抢到的那一勺炒蚕豆,也不自觉舀到了李婷碗里。其实本来她也没想让给小妹,但一来要奖赏李婷勇气可嘉,二来是想堵一堵她的嘴,不然真惹怒了爹爹,谁都别想吃安稳饭了。没想到李婷看了眼从天而降的蚕豆,先是小小惊讶的表情,然后嘴还不停,哟,二姐,你这是真谈恋爱了,心思都不在吃上了。

一桌人都没敢出声,李媛听了这话更是猛地一个寒战,先看向爹爹。李顶梁倒是淡定,又抿了一口酒,问道,跟谁谈恋爱了?李媛结巴答道,别听她瞎说,就是交了个朋友。李婷笑嘻嘻说,男朋友。李媛怒火中烧,但面上不能发出来,只回过头瞪小妹一眼说,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男朋友。李婷说,那你们约在一起看船,一看就是一天。李媛反驳,他是来工地找他叔叔的,我正好遇到他,工地上就那块大石头,坐在那里看过去,是古船最好的角度。李顶梁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哦,是马国强那个侄子吧,知道,怪不得有几次见你和一个半大小子在古船附近说话。李媛心里一惊,但听李顶梁的口气没把这当回事,便应道,对对对,我就是看他画画。李顶梁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说,老马正经人,知识青年,他侄子也不能差。李媛喜道,是,马未是大学生呢。听到“大学生”这三个字,李顶梁停顿了一会儿,喝口酒然后说,我想你也不会谈恋爱,还那么小呢,你就别瞎交朋友,别让人给带坏了就好。

李媛猛地想起《少年文艺》封面那大卫像,心虚了一秒钟,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听见李娴的声音响起,小妹也是爱瞎说,二妹一心在读书上,不可能交男朋友的。倒是我,有件事情要宣布一下,我最近交朋友了。一桌人听了这话,眼睛齐刷刷都到了李娴身上,连双胞胎都不扒饭了,所有人都看李娴拿着筷子端着碗,慢条斯理的样子。李媛瞥了一眼父亲,李顶梁这时脸真的沉了下来,但一声不吭。李娴又强调了一下说,是男朋友。

余巧英愣了会儿说,你今年十七,交朋友是也不算早。李媛看着母亲也瞥一眼父亲,继续说,那有时间带到家里来看看吧。李娴拿着筷子细嚼慢咽了口饭说,妈,你见过他的,就是走马庄那个小薛。余巧英把头微微侧了侧,似乎在回想什么,须臾说,哎呀,小薛?领班经理那个小薛?然后便定在那里,留着一大块空白。李娴低头自顾吃饭,也不去填余巧英给她留出来的空。李媛听着这对话,像在云里雾里,摸不清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她隐隐感觉李顶梁对此事是一百个不满意,却没料到父亲又喝了口酒,用筷子在所剩无几的蚕豆盆子里挑了几下,最终换瓷勺舀了点汤底,浇在自己面前的白饭上。李顶梁没看大女儿的脸,说了句,带到家里看看吧。

走马庄是这一带最好的老字号饭店,一九三几年开的,老板是常州人,大厨虽为本地人,却在扬州和杭州都干过,回到家乡后搞了点创新,把这边每天新鲜捕捞上来的渔获跟扬帮杭帮一结合,便让明州港一带吃惯了咸鱼白粥的当地人嘴里一亮。这边的普通老百姓最是心思淳朴口味重,稍微吃到点细致的食物就啧啧称奇,一心就认了走马庄做的菜是方圆几里地最拿得出手的,无论婚丧嫁娶都选在走马庄办酒席。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老板撤退了,大厨还是踏实留着,连带着徒弟们也都不挪窝,一心只做厨房事。“文革”期间没人吃席了,大厨也年事已高,但仍一门心思在厨房里,说做食堂菜也好过手闲着。八十年代初,当初是一大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走马庄已经被挤对到只剩了两间小屋子,老客人死的死走的走,寥寥无几了。大厨儿子得知如今可以自己开饭馆当个体户,怂恿着已至暮年的老父亲把捂了多少年的旧菜谱赶快传给自己,又借了贷申请了营业执照,走马庄从两间粉刷一新的小屋子到今天,又把那过去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给一点一点挣了回来,恢复成了最初走马庄的模样。老客人虽荡然无存,新客人却还继承了明州港老居民的吃准认准,更何况大家手里渐渐都有了钱,酒席也都越办越大。

走马庄如今依然是当地第一的酒楼,每个礼拜少说也要办五六对新人的喜酒、七八个小毛头的满月宴,连带两三位长者的冥诞或豆腐饭,固定人手常常不够,就要临时找帮工。余巧英通过李顶梁同个工地上的苏北老乡介绍,去走马庄后厨房洗碗,一次竟能挣个一礼拜的家用。她心里觉得划算,便又捎带上李娴。但李娴刚洗了两天,就被经理从后厨叫出来,让她穿上红马甲红领结的服务员制服看看,这经理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小薛。

小薛打量着李娴,白衬衫和黑裤子码数虽大了点,但用根皮带便一把扎起了她的细腰。最小号的红马甲,把背后的搭襻收到最紧,一下就勾勒出了李娴的好身段。加上红领结,别人打在胸前都略显滑稽,像是电视里的米老鼠,但这女孩脸庞清秀,下巴圆润,脖子颀长,一双丹凤眼里全是淡定,就算是扎眼的红领结,也难掩其温婉柔和的气质。小薛双手交叉抱胸,点了五分钟的头。李娴不知所措。小薛告诉她,你这模样在脏水盆子里洗碗,可惜了,来前厅先干服务员吧,之后看看,也可升个副经理什么的。李娴想了想,并没有一下子就为这几句许诺就雀跃了,反而是冷静问小薛,服务员一天薪水多少?能不能转正?当了副经理工资又有多少?小薛心里对李娴默默称赞不已,对她说了几个数。接下去他便看着李娴的睫毛低下去,盖住丹凤眼内暗暗流动的光,轻声说,我愿意。

李媛这几天在床上听李娴说了不少小薛的事情,还没见着人,她心里已经得出结论,别的不说,小薛至少是个聪明人。爹爹妈妈都让李娴把这人带回家看看,但小薛提议先在外头请李娴全家吃顿饭,最好就在走马庄。李媛听到这话,竖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要是他来我们家,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恐怕会被爹爹直接打出去。李娴点点头,他虽不是走马庄的老板,但那里也算他的地盘,一边说一边眼里掩盖不住的骄傲。李媛笑道,大姐,你对这个姐夫是着实满意。李娴打她一下说,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再说了,我这说出来是被逼的,还不是为了救你。李媛愣了半晌,回忆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这时李娴的脸上也浮出一丝调皮,凑到李媛耳朵边说,怎样?你那个小男朋友,你也是很满意吧?我看他还送你书。李媛一下从脸到耳根飞红,不自觉用手捂住了脸,又虚着甩了她大姐两下说,什么呀,你这人太坏了,你这是正经要结婚的男朋友,我这就是,就是认识了一个人。李娴说,都是从认识开始的,都没有第一天就爱上的,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认识最重要,接下去的事情都是被推着走。李媛在脑子里转了两下这句话,觉得李娴说出来时,带着一丝忧愁,便回说,也不一定,我就不想被推着走。李娴听她这话笑了,说,你倒是一员猛将,还想在男人面前逞英雄。李媛说,这怎么是逞英雄,我是要万事随心,先认识,然后要不要谈恋爱,是我说了算。李娴掩嘴笑道,这还不是女英雄嘛,我听说世上有男追女,也有女追男,但我只见过男追女的,反正你对我来说,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李媛看她笑得有深意,便钻到毛巾毯下面去胳肢她,两人纠缠着一条毯子,在床上笑得打滚。李婷在地下的席子上被吵得没法睡觉,捂着耳朵大声说,你们烦死了。李娴、李媛并不噤声,反而跳下去弄她耳朵鼻子说,反正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你也不用早起上学,不如三个人一起晚睡,明早都睡死过去吧。

走马庄跟李媛想象中一模一样。古明州港一带到处在发掘宋元的遗迹,往市里走走,又到处都在造新房子,总之目光所及之处,基本都是工地。但走马庄却像是在各种推土机挖掘机造就的扬沙起雾中存留下来的唯一一片人间乐土。大门上挂着“走马庄”三字古色古香的牌匾,进去之后,白墙青瓦围绕着的是歌舞升平的欢腾景象,一大片园子后面竟还有更大一片的古树林。李媛兴致勃勃看着石桥流水间,胸前戴红花的新娘子新郎官穿着时兴的洋派白纱裙藏青西装,被人到处追着灌酒;小孩子手拿塑料宝剑和各种形状的气球,漫无目的地在围绕着假山池子的连廊之间转圈跑,气球偶尔戳爆一个,叭的一声惊到所有人,唯有穿着红马甲戴着红领结的服务员波澜不惊,把一条松鼠鳜鱼端得稳稳地踏过几个台阶,往亲水的包房走去;大厅里更是喧闹,一张圆桌旁能挤十几二十人,一眼看去整厅能有三四十张这样的桌子,总共坐了不下几百个人,桌上摆满了残羹剩炙,盘底勾着浓重的芡,客人们各自顾着自己大声说着话,稍微隔开三四个座位就什么都听不清,仍架不住所有人还在不停跟假想的对方聊着天。李媛心想,真是滑稽,也是生动,这就是语文课上说的人间百态吧。

服务员把李媛全家带到雅座,其实是小一点的房间,顶上就几盏灯,光线不那么足,圆桌也比外面大厅的小两圈,但都铺着统一熨得笔挺浆得发硬的白色台布。服务员指角落屏风处一张桌子,李顶梁点点头坐下,他特地穿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作服,余巧英今天不用去后厨帮工,也换了件出客衣服。看父亲先坐了,其他人才敢入座。双胞胎一开始还闹着要去园子里的假山爬一下,李顶梁黑着脸看了儿子们一眼,他们立刻也感受到了似有大事要发生,各自低下头摆弄手里的香烟牌子,再不作声。须臾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出来,光线太暗看不清,李媛眯着眼盯了几秒钟,竟然是李娴,她身边有个瘦高的男人,也看不清脸,但和其他服务员打扮不同,穿着件黑色西装,尺寸合体,把整个人修饰得更细长了几分。李娴不自然地上前几步,对着李顶梁和余巧英的方向说,这就是小薛,薛治贤。

李顶梁扬了扬手示意可以坐,这小薛便和李娴双双坐到空着的位子上。李娴稍微侧一点头,方便一边看着小薛,一边看着父亲脸色,而小薛则毕恭毕敬,让李媛觉得,小薛可能在走马庄各处都能说了算,唯独在这一张小小的圆台面上,小薛说了不算。父亲一直没说话,只听母亲干巴巴地代替他发问,薛经理几岁了,哪里人,这份工作干了多久?小薛则殷勤地答,二十七岁,安徽六安人,一直想当海员,就来了明州港这边,但远洋轮上竞争太激烈,自己身体又弱,二十三岁的时候被淘汰下来,可自己并不甘心就此回老家务农了,便陆陆续续又找了几份工作,最终在走马庄当上了领班经理,已经干了四年了。听小薛一边说着,李媛一边用手托腮,对着他和李娴坐的方向努过去一点,急着想看清他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但头顶的光始终只打在圆台面的中心,打不到围坐一圈的人。

小薛说,今天我自作主张点了些店里的名菜,也不知叔叔阿姨爱不爱吃,然后他挥挥手,两个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就开始上菜。李娴穿着和服务员一样的衣服坐在座位上,不免显得有点局促。李媛隔着一整个桌子,从肢体表现就能看出她的左右为难,到底是站起来干活好,还是坐着忍受这诡异的气氛好。白切猪肝、煎带鱼、苔菜花生、烤菜年糕,一盆一盆被放到圆台面上的转盘上,但李顶梁不说话,就连双胞胎都大气不敢喘。最后上了一大盆糊糊一样的东西,看着是粉红色的,亮晶晶黏嗒嗒。李媛远远分辨着颜色,又闻到味道,估摸着这一定好吃,却听见小薛训斥服务员,怎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上来了,之前说过不是,冷盆热菜分开上,这个红曲核桃羹是甜品,更加要晚点上。小薛越说越来劲,显示出自己做领班的权威,服务员都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李顶梁忽然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说,都是要进肚子的东西,早上晚上没关系,吃吧。听到这一句,从服务员到双胞胎都如获大赦一般,该撤退的撤退,该冲锋的冲锋。小薛面子有点挂不住,讪笑着说,当叔叔面造次了。李顶梁说,我是个粗人,木匠出身,石匠也做过一点,以前在老家,能吃七分饱就已经不错。你们这些年轻人,生长在好时代,现在连吃肉都是寻常事了,这就更要敬重老一辈人,要想想,为你们今天能吃肉,我们吃了多少苦。小薛说,叔叔说得很对,我们有今天,一定不能忘记父母,今后我和李娴,如果真的成家了,更要记着您们的好。李顶梁冷笑道,慢着,我女儿说你们刚刚开始处朋友,怎么就说到成家了,你也未免心太急了点吧。小薛赶快说,不急,不急,只是表一下决心。李娴却忽然在旁边说了句,我也年纪不小了,你们也别抓着不放了。

这句话一出,李顶梁的脸就沉下来,把筷子啪地往桌上掷下。李媛傻眼,心想大姐原来也有叛逆的一面。却听小薛立刻往回找补说,娴儿这话是冲动了,但我们是有点着急,不管如何,将来我一定对李娴好,也对您们两老孝顺。李家所有人这时都停住了自己的手和嘴,像是电视剧里被大侠点了穴的凡夫俗子一般,只等着李顶梁发火。但李顶梁竟然只是停顿了几分钟,过后悠悠地说,你也不用先画饼,六安的,老家这么远,从十七八岁开始就一直在这边没回去过,足以说明你孝心也不大,我女儿跟这样的人成家,我也不会放心。这一句说得周遭每个人的心,继续又往下沉了一格。李媛把手肘顶着桌子,筷子定格在想要去夹冷盆的高度,身体如石像一般,心里则为这薛经理捏把汗。

这一次的沉默又拉长了时间,因为菜都一下上完了,连过来打个岔的服务员都没了。李顶梁喝口水,终于又开腔,这次一字一句说得更慢,我自小是个孤儿,想尽孝都找不到爹娘,只能把师父当爹。等他入土为安之后才敢离开家乡。你看我到哪里干活,都带着全家,就是要我的姑娘小子们明白,为人父母,就是一家子齐齐整整最重要;为人儿女,就是要常在父母跟前尽孝最重要。李娴虽是家里最大的,但也才十七。你二十七,足足比她大十岁,道理你应该比她懂得多。你请这一顿饭,不是请求我们的同意,倒像是就通知我们一声,这是你逼着我姑娘不孝。

话说到这里,李媛已经听出父亲给这小薛扣了个最大的罪名,她暗暗替李娴抱屈,但这也没用,只能看这小薛怎么接招。没想到小薛嘿嘿笑了几声说,叔叔,您不用担心,尽孝这个事情,我们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的。李顶梁愣了一秒说,听你这话,还是要走。李媛心中一个晴天霹雳,想着这下可糟了,话没说到点子上,反而把娄子越捅越大了。李顶梁说了一番话,最重要的意思就是他要把孩子留在身边,留在家里。但这小薛不仅没听明白,还忘乎所以地往下说着,是啊,其实我已经和李娴计划好了,都先在走马庄继续干一阵,然后从长远看,广州那边现在已经开了专门招待外宾的大饭店,我和李娴都想着要去那里试试看的。去广州也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可以让您不要这么早起摸黑地干工地,早日回老家安享清福,云云。

这时李顶梁把瓷碗往瓷碟上啪地一放,发出一声脆亮的当啷,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李媛看见李娴在对面没言语,却抓着这小薛的西装袖管子,余巧英腾地站起来给双胞胎夹菜;李婷趁机闷头大吃;而那话匣子不上锁的小薛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干脆就起身绕了半个桌子,到李顶梁身边,拿出了烟和打火机要给他敬上。这时候李媛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基本没什么样貌特征,就是个普通的瘦瘦的青年,戴副普通的黑框眼镜,脸的下半部分微微嘬腮,嘴唇周围有几根鼠须。

小薛完全没注意到李媛骤然涌起的不适表情,一门心思想要挽回刚才的僵局,有点谄媚地猫腰在李顶梁身边给他敬烟,但李媛和李顶梁挨得极近,不免听到了小薛压低了声音对父亲说,我就是个直性子,多有冒犯之处,叔叔多包涵,彩礼之类的事情都好说。这一连串话,小薛是压着自己的呼吸以气声发出,没承想却把自己的口气硬生生挤了出来,直怼到坐在近旁的李媛脸上。李媛一嗅到这难闻的口气,忽然像被从梦里炸醒了一般,哐地站起来,椅子都差点倒了。

李顶梁看了她一眼。李婷也从饭碗里把脸抬起来问,二姐你怎么了?李媛定了定神说,我,想去上个厕所。李娴也站起来,走到李媛身边用手扶住她肩低声道,出了这雅间到大厅,再走过一条连廊,有点远,我陪你去。李媛一迭声地不不不,我自己能找到,她下意识推开李娴搭上她肩膀的手,像是转向一样左右转了两个半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地就出了雅间。

外面轰地人声鼎沸,一下竟让李媛重获了安全感。她抬头看着指示牌,跟着“厕所”两个正楷字,在吃席的人群中逆行又转向,听着耳边阵阵小孩子的尖叫声和成年人的大笑声,却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自己。终于来到后院的女厕所门口,李媛这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扶着那堵不怎么干净的白墙,把身体放松下来。但瞬时有只手搭上她肩头,李媛惊骇地抬头,跟触电一样蹦了起来,倒把那手的主人吓着了,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是马未依旧穿着紧包屁股的牛仔裤,眉清目秀神采奕奕的样子,又带着几分惊恐。李媛一下吐出一大口气,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抓住了马未的手,用力喘了起来。马未看着她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李媛定定神道,没有,我正好跟家里人到这里来吃席。马未说,那巧了,我也是跟叔叔婶婶来这里团聚吃饭,正好从包房出来上个厕所,就看到你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就想跟着你,吓你一跳。李媛说,你真的吓我一跳了,吓死我了。马未笑道,你刚才走路的样子也奇怪,慌慌张张的,真像是有坏人在追你。李媛抬头看着他,眼睛里亮亮的,忽然声音带点委屈的变调。她紧绷着下巴,控制着嘴唇的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别笑我,我好像真的遇到一个坏人,是那种,杀过人的坏人。

那天李家和小薛的会面不欢而散。等李媛和马未说了几句,又上了个厕所之后急急忙忙回到雅间,已经是杯盘狼藉,每个人都没在自己座位上,个个作势要走的样子。余巧英看见李媛回来了,就赶快推着她往外走,说回家了回家了。李媛一眼瞥过去,桌布上椅背上湿乎乎的一片粉红色,像是之前那碗她觊觎过的甜羹打翻了。但现在她心里装着更大的事,只伸头寻找小薛。小薛倒并没有走远,也没太甘心,还站在黑着脸的李顶梁身边赔着笑脸对他说着什么。李娴在他身后默默伸手拉他,小薛不为人知地捏了一下李娴的手,又继续对李顶梁上赶着,一路像橡皮糖似的黏着,直贴着这一家之主,直送到走马庄门口的公交站。李媛对小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想看他,又不敢使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