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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哑谜(四)

中秋节前一天的夜晚,邓敏对她跟闺蜜们的聚会充满期待。

等不及下班,她便化好妆,给男友回复了一个信息。对了,她的这份期待也跟男友有关。自几个月前认识现任男友,她像云霞一样,飘到了天上。心思高了,姿态便显得低调些。因此,她早早地驾着男友送的保时捷敞篷汽车,来到临海的怡莎餐厅。

顾杏和乔曼儿是一起来的,同乘乔曼儿的奥迪A3。邓敏感觉A3有着丑小鸭气质,空间狭窄,流线笨拙,虽说专为女性设计,却谈不上温婉闺秀,对个头超过一米七的她们来说,伸腿、挺腰都有些不便。

看着她俩一起进了餐厅,邓敏的心情很复杂。她与男友同居和买车的事对她们是保密的,所以才独自驾车先到,而她们结伴而来,则意味着她俩似乎有意疏远她,意味着她们已经分享过端午聚会后的信息,甚至意味着在回去的路上对她的议论。

她们是一类人,却不是因为互相欣赏才成为闺蜜。她们毕业于北方同一所著名大学的信息技术学院,她们的火辣魅力超过了同届的所有女孩,只是因为不满意北方的干燥和沙尘,而一道“南漂”来到这里。

顾杏容貌秀丽,有着乌黑闪亮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笑颜,最喜欢浓烈轻佻的玩意儿,是男人心尖尖上的尤物。她有种戏剧化的夸大其词,她说只有南都这种极端激烈的节奏,才能消除她性格里孤绝的幸福感。尽管她总是显得真诚,看似讲义气,甚至有些讨好,但是邓敏的直觉是,没法把她说出的话都当真。

乔曼儿身材高挑、天生丽质,貌似火辣,却对一切的极端有着本能的抵触。她中性,冷静,绝不抛弃自我,时刻为实现人工与智能的平衡做准备。她想在不久的未来成为一个自带智能芯片并绝对理智的人。

邓敏却是完全的上瘾体质,无论对物,还是对人,她都容易过分沉迷,得到后便迅速抛弃,她的生活不是流线型的,而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断面。现任男友能够在她的公寓里住上几个月,连她自己都感觉是个奇迹。

屈指数来,三人相识十年了。她们在南都举目无亲,时间一年年过去,身边的优秀男人像财富一样稀缺、远离,所以,每逢传统佳节,只能她们三人相约聚在一起。

因为彼此太优秀,竞争难以避免。虽然不同班,但同校同院,考试科目一样,拒绝透露你的分数就等于承认它比别人的低;当一起参加派对或学校的社交活动时,异性回头率立即让人分辨出谁最受欢迎,谁是备胎,谁只能留给那些第二梯队的男生。这种原始形态的残酷竞争真是令人痛苦。

当“南漂”到这座物质的城市,男人的选择单纯到只依据女人的床上潜力。尽管他们眼里的笑容都一样,但他们选择时的态度绝对真诚。除非他们喝多了,甄别不出细微差异。所以,尽管她们全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注视彼此的眼里却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嫉恨。

邓敏的胜利总是来得迅猛,却无果而终;顾杏,这个身边男人蜂鸣蝶舞的女孩,时不时地挑花了眼。对付这种信心满满的女生,那个摘得金桂的男人不仅身高、金钱、帅气要一等一,还得具备足够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得了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冷言冷语,以及与世界级名人的攀比。

因此,大多数时候,她们身边充满了“不太合格的追求者”和“过气的情人”,期盼着下一个合适的男生出现在视野里。

乔曼儿有更多独处的时候。这位身材高挑的“火辣”女郎,实际身高除了篮球队员,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女生引人注目,却令很多个头偏矮,甚至中等身高的男人望而却步。她像一枚光彩夺目的“金牌”,只有具备足够自信心的男人才敢于上场争抢。她有着睥睨的眼神和轻蔑的冷笑,每当有男人被她那飘逸的长发、滑腻的皮肤和婀娜的身材吸引时,都因为受不了那份冷漠而中途撤退。

在这场竞争中,乔曼儿在毕业成绩和工作表现上是赢家,在社交活动和男女交往中却屡屡败北。只是这种失败持续时间并不太长,邓敏和顾杏在一场又一场短暂的恋爱后总会结伴回到乔曼儿的身边,三人相聚的时间往往比她们恋爱时间更长。

顾杏和乔曼儿一起出现,打破了原来的模式,让邓敏感觉到被孤立,发现自己跟这个秋天拉开了距离。她真后悔没有答应男友一起赏月的请求。

当乔曼儿堂皇地将A3开上贵宾道,让泊车员帮忙停车后,邓敏收敛起飘忽的思绪,热情地迎过去喊道:“我在这里呢!”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顾杏这话刺进了邓敏的心里,字字见血。

“岂敢不提前恭候,”邓敏心里疼了一下说,“我可是扔下手头的工作、妄顾主管的谩骂来陪两位女王的。”

最近几个月,为了附就男友的种种要求,她不仅挨过主管骂,还被扣过工资。

顾杏和乔曼儿靠近她,分别对她飞吻。邓敏希望自己身上和头发飘散的香水味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但她不能确定她们会不会大方地给予三星以上的评价。

“哎呀,敏敏。”顾杏一阵埋怨,“你最近怎么啦?连曼儿的信息都不回。”

“没有吧!”邓敏说。不仅她想博得赞赏的心思落空,而且坐实了她们在路上议论她甚至没一句好话的猜想。邓敏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两位朋友都不会认可她,她只能暗地里侥幸自己已经在男女关系方面超过了她们。

不过她也知道,她们根本不会相信她有一个同居几个月的男友,更不会相信餐厅门口那辆价值两辆奥迪Q3的轿车会是她的。对此,她既恼火,又轻蔑。

她确信这是竞争者要打败对手所使用的一种策略。如果她说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她们一定会在车库里找最差的那一辆;如果她带着男友出席聚会,她们一定会在一个星期后打她电话,问她是不是已经单身。

好在,她发现自己现在对此已经不在意了,正如她们不在意她一样。于是,她歉意地说:“最近确实忙晕了!”

卡座旁候着的是一名男侍应生,见到乔曼儿出现,仿佛突然伸手接住了一片闪亮的金花瓣,而且可以将花瓣紧紧攥在手里,眼神无比明亮,无比纯粹,感觉他内心深处涌动起一种冲动,他要拥抱她一次,仅此一次,他会永生铭记。

怀旧是一种病态的东西。但此情此景,太伤人,太熟悉,不能不让邓敏想起从前。乔曼儿的在场,哪怕只是在照片里,便让人产生一种不可言说,又不能界定的不安感,而偏偏这种不安感就像她本人一样,无法被忽略。因此,当侍应生将乔曼儿让进最显眼的位置,而顾杏理所当然地坐在对面,尽管邓敏一再想要挤开她们,却根本没有办法。

她们挑选的卡座临窗,可以欣赏窗外的海景,其他客人可以欣赏她们。

“敏敏也有忙晕的时候?”顾杏斜眼看了一下邓敏,不紧不慢地说着,“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把南都的男人挑了扔、扔了挑啊?”

邓敏明白顾杏话里的意思,但是她觉得没有必要针锋相对。“你俩一定完成大事了吧?”

顾杏狡黠地看了一眼乔曼儿:“我认为,第一个完成大事的人非曼儿莫属。”

乔曼儿轻轻拍了一下顾杏的手背:“没看到敏的眼神吗?难不成让我从这里捡一个?”

邓敏举起茶杯,说:“祝贺升职!”

乔曼儿疑惑地盯着她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不过,也没什么,只是忙了些而已。朱总工你见过的,典型的工作狂,所有人都适应不了,才找上我。看起来得到了提拔,工作得更卖力才行,但付出并没有回报,报酬仍然低得可怜,而且缺少乐趣。如果他不是去参加什么人工智能大会,这顿饭都跟你们吃不了。”

“薪金是我们两倍,还可怜?”

“传说而已。”

“噢。”邓敏点点头,好像肯定了乔曼儿这样说是真的,尽管她心里压根儿不这么想。“你呢,杏儿?一定也比我强。”

“我正在挑选谁当我的博士后导师。”

“哇,这么励志啊?”

“新来的总裁想让我任董秘,却发现我缺少留洋经历。他给我介绍了一个M国导师,还亲自辅导我学习。这不一边给他当秘书,一边抓紧时间学习嘛。我们总裁才30多岁,钻五呢,他可能有那么点意思,不过对我太严厉,我还在考虑。”

那“意思”不言而喻。顾杏的梦想总是停留在对方的“意思”里,但是并不真实,因为她一直在用这一套撒谎。邓敏知道,如果她进一步追问细节,只要她愿意听,顾杏一定能编造出更多的“意思”来。

顾杏把话题转移到邓敏身上:“你呢?还在当研究员?”

“差不多,不过换成管机要了,还是被人呼来唤去。这份工作枯燥极了,没有研究员常见的专业课,也缺乏秘书的紧张刺激。只是把公司之间的文件和工程师们的研究资料传来递去,让高层签上名字,然后归档。”

“敏敏,你怎么摊上这种事?那都是无知小女生干的。”

“我对这份工作丝毫没有兴趣。但我拿不到留洋博士后学历,也没跟着总工做事的机会。我要付房租,要养活自己,要珍惜与你们的这份友谊。”说到这里,邓敏笑了,“不过,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现在应付起来倒没问题。”

顾杏和乔曼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邓敏早就看出了她们心里的十八道弯弯。她们以为她还像在大学一样朝三暮四、花脚猫似的心无定处;她也知道,她们在心里不再把她放在同一层次对待了,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明显而已。其实,她所在的技术公司,机要员就相当于董秘,比普通研究员已经高出两个档次,工资相当于公司的高级工程师。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蜻蜓点水地掠过各种话题,不再带什么感情,就是随便扯淡。但邓敏听得出来,她们说的每句话都是设计过的。顾杏谈起她甩掉的一个个男人,其中有几个其实挺让她后悔。她后悔的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失去了一个可以任由她为所欲为,而且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世界。

乔曼儿则杜撰了一个男人如何自私、如何见异思迁的故事。她得意地称自己是一个“眼光敏锐的婊子”。很显然,她们都是不到一个月就让男人失去了兴趣,正如乔曼儿说的:“不再表现得像一个小情人。”因此男人们只好选择抛弃,另找他人。

邓敏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自她认识她们以来,类似的故事,她不知道听过多少个版本。她甚至有点儿恶毒地想,那种事总在发生,但也许从来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大部分时间,她都略略歪着脖子,手指轻轻搭在桌面上,认真看着两张精致的小脸,或者耐心听她们说话,像是在鼓励她们,编吧,编得更圆满些。

侍应生端上热烘烘的盘子时,三人都松了口气。邓敏叫了一瓶清酒,又为自己添了一份木瓜炖雪蛤,她俩则都添了海参。剩下的时间就变得容易一些了,她们评论着可口的食物,用频繁的碰杯来掩饰冷场的尴尬,不论谁说什么,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连她们自己都被这种虚妄的愉悦气氛感动了。

邓敏抢先付了账单。顾杏和乔曼儿对她的这个举动先是表露出假惺惺的不满,继而变成缺乏热情的感谢。

邓敏这么做是因为她从她们的闲话里捕捉到一个信息,三人聚会到此结束了,而且以后不会再有。“老板太严厉,我总是脱不开身。”这意味着乔曼儿不会再践约;而顾杏的“一边当秘书,一边抓紧时间学习”,也是同样的意思。

邓敏已经不在乎两个谎话连篇的朋友,因此也不再为她们的托词而心生不快。结识新男友后,邓敏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上升职后的忙碌,让她感觉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接下来的时间,她得为自己的“资产”——光滑的皮肤、浓密的黑发、苗条的身材努力。这样才不至于在男友面前贬值。

三人走出餐厅。头顶的霓虹和海上明月相映生辉,洁净的沙滩上赏月的人群越来越多。她们原来约好餐后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借月长谈。邓敏在开车来的路上想象过她们或行或坐在沙滩上的视觉冲击力——三个精致、优雅、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女人形成的风景线,应当远胜月亮的吸引力。

但是,这时谁都没再提在沙滩上走走或坐坐的话题。她们像往常一样相互拥抱告别,顾杏甚至给了邓敏一个轻吻。邓敏目送她们离去,在嘈杂的声音里内心逐渐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