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立春 生来病死互交织
01
尽管牵强附会,黄刘村的人对此还是津津乐道!
相传在西汉末年,王莽对刘秀一路追杀,刘秀从秦地东府关中道逃窜上来,趁着深夜,正想在秦岭北麓的一棵大树下休息,忽然发现王莽的追兵已经又对他形成了围追堵截。急切中,刘秀只得跃上马背,慌不择路地奔驰而去。天亮时,刘秀才发现,自己又回到那棵大树之下,原来是跑了一圈又归于原地了。由刘秀的马蹄踩过的那一圈土壤和荒草,立即就如同陷阱快速地下沉,王莽的那些追兵们,也纷纷在那一圈沟壑中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久而久之,那儿就形成了一个被四面沟壑包围的孤岛。
孤岛中的这个村落,后来就取名为黄刘村。
大凡穷乡僻壤的先民,都想和皇帝或者历史上的什么大人物攀上关系。在黄刘村的先民看来,如此这般的黄姓和刘姓,就可以理解为黄亦皇,刘即刘,那就是皇帝刘秀赐舍的圣土,那就是皇帝刘秀留下的足迹。对于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黄刘村的人世世代代都坚信不疑,似乎刘秀不是逃跑,而是为黄刘村的先辈们跑马圈地呢。
当然,黄刘村的后人对此又有着无尽的嘲弄和埋怨,比如黄安安,就曾经坐在村头哀叹说,唉,把他的!刘秀的马蹄把一个与外界相通的村子踩成了孤岛,难道这还是什么好事情?刘秀的马蹄又不是挖掘机,哪能跑一圈就踩踏出四面沟壑呢?
说到底,不管是叫黄刘村,还是叫四沟里,都是偏僻而又闭塞的一块土地。
黄刘村实际上由两个自然村组成,北边的半个村子叫黄庄,南边的半个村子叫刘庄,黄庄和刘庄也就是很早之前的两个家族。黄刘村形似孤岛,就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扰。即使偶尔闹出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和皇帝刘秀跑马圈地的传说没有关系了。
02
如今,黄刘村已经看不到多少人了。不管是外出打工,还是进城做生意,总之是都纷纷脱离了这块土地。如果说村里还能看见一些人影子,那都是些老弱病残了。这样,黄安安就成了鸡群中的一只鹤,就成了十亩地里一苗谷,实在也是个非常例外的人物了。黄安安长得很壮实,高鼻子大嘴,眼睛又总是眯成了一条线,别人打眼一看,就不由得想笑了。
实际上,黄安安并不是单身男人,他的老婆崔会平,曾经也是女人中的一枝花。黄安安离开老婆回到农村,还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在此之前,虽然崔会平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但是黄安安都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想当初,黄安安和崔会平结婚,完全是一种命运的作弄。黄安安和崔会平的父亲都是渭北煤矿的井下工人,在六十年代,普通的煤矿工都没有资格带家属,但是在节假日和农闲时,他们的女人也会带着孩子到煤矿上住一住。那时候,煤矿工人的宿舍都是集体宿舍,为了能和媳妇孩子们团聚,矿工们就纷纷在一面山沟里开凿出一孔孔窑洞。
这样,黄家和崔家就成了窑洞相连的两邻居,黄安安和崔会平也成为幼年时期的短暂玩伴了。由于他们都是住一些日子就离开,所以在一起玩耍的机会也很少。黄安安和崔会平突然之间成为夫妻,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首先是一场矿难,这才让黄安安和崔会平重新走到一起。他们的父亲同时因矿难而丧命,这两家窑洞相连的邻居,就用泪水结成了姻缘。崔会平家住黄土高原,现在失去了父亲,她母亲就想把崔会平嫁到山外边。两个刚刚成为寡妇的女人,私下里一商量,黄安安当时就把崔会平带回到黄刘村了。
开始那些年,崔会平还是一个本分的女人,尽管她一直对黄安安看不上眼,但是也没有弄出吃里爬外的风流事。也是当时的村支书刘寿山把村风管得紧,为了给全村做出表率,刘寿山把自己的儿子从大学里揪了回来,不惜毁掉儿子的前程,也不让村民骂先人。这是后话,在后边的故事里将会提及,现在还是先把崔会平的故事说完吧。崔会平的心慢慢变野时,黄安安的母亲已经离世,儿子黄大鹏也进城在一家技校学习了。这样,崔会平就经常有借口外出,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黄安安问她整天跑啥呢?崔会平每次的答案都一样:进城看儿子啊!黄安安又问崔会平晚上在哪儿住?崔会平说,世事这么大,谁还没有几个朋友呀!说归说,闹归闹,黄安安终究没有抓住崔会平什么把柄,日子也就凑凑合合地过下去。
后来儿子结了婚,然后又带着媳妇去南方打工,儿子是开挖掘机的,儿媳是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孙子没人管,五年前,黄安安和崔会平也就一同去南方了。黄安安本以为,他们都是奔着五十岁的年纪了,虽然崔会平长相仍然显得很年轻,但是一家人守在一起,崔会平心再野,那还能弄出个什么花花事呢?黄安安实在想不到,当他也学会了开挖掘机,和儿子开始倒班后,崔会平就旧病复发了。崔会平趁着去工地给黄安安或者儿子送饭,就认识了工地上的一个机械维修技术员。黄安安起先还没有看出来,有一天夜里,他开的挖掘机出了故障,就找到那个技术员的宿舍,结果半天也叫不开门,打手机也关机了。黄安安心想,也许人家到哪里玩去了,这就在院子一边抽烟一边转悠着。黄安安刚刚绕到那栋房子的后边,就发现一个女人正从二楼的窗口往下溜,她的头顶,还悬挂着两股似乎是用床单撕扯成的白布条。黄安安走近一看,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崔会平。黄安安这就气炸了,一脚把崔会平踢倒,然后双手又卡进了崔会平的脖子。现在崔会平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稍微挣扎了一下说:“你就把我弄死吧,看你给儿子那一家三口怎么交代呢?”黄安安浑身战栗着,双手却不自觉地松开了。黄安安又揪着崔会平的头发,进了那个技术员的屋子,那个技术员也以同样的态度说:“哎,黄大哥,我在这边可是单身一个人,而你们就是全家五口子。你究竟还想怎么闹,你自己先想想后果吧。”黄安安说:“我现在只想杀人呢!”崔会平说:“要杀你就赶紧杀,不杀我还会和他好下去!”黄安安只觉得血往头顶涌,一个踉跄就靠墙溜下去。当黄安安在医院苏醒时,崔会平又抱着孙子说:“你爷爷醒了,你爷爷醒了。多亏有奶奶陪着你爷爷干活呢,要不然他犯病都没人知道。”当然崔会平这样的话也是说给儿子和儿媳听,就好像她和那个技术员睡觉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黄安安本来就是一根筋,从医院出来,就决定回到村里去。把他的!遇上这样的瞎婆娘,还能有什么好办法?黄安安告诉儿子的理由是,他确实患上了高血压,听不得挖掘机的轰隆声,一心只想清静下来,还是回到村里最安宁。儿子和儿媳好像也听说了什么,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也不能揭开母亲的丑闻。这五年来,黄安安从来不和崔会平联系,有时候,崔会平还会装模作样地打来电话,那肯定是在儿子和儿媳的饭桌上。黄安安知道崔会平的用意,让儿子和儿媳觉得她对黄安安有多么关心。每当接到崔会平的电话,黄安安都是“哼哈”几声,然后就很快让崔会平把电话交给他的孙子小牛牛,只有听见孙子的声音,黄安安的心情才舒缓过来说:“崽娃子,爷爷好着呢!”
孙子就是爷爷的命根子,黄安安能和崔会平维系下来,一切都是为孙子考虑。为了保住一个浑全的家。
03
2017年,似乎是个吉祥年,从春节到立春,之间也就是经过七天的时间。七天挑着两个“春”,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个喜庆的年份。正月初五这一天,黄安安起得有点早,一个人过日子,平时都过得清汤寡水,空空落落的村子,没有热闹,没有快乐,黄安安就经常把自己弄得阴阳颠倒。深更半夜也不睡,一会儿玩手机,一会儿看电视,实在困得撑不住,一躺下去就又是睡得昏天黑地了。正月初五也是个小年啊,从风俗上讲,这一天还是财神爷的生日。黄安安平时闲得无聊,所以就对任何节气都非常敏感,尤其是心里永远不忘财神爷。为了迎接财神爷,昨天晚上临睡前,黄安安就在手机上定下了提醒闹钟。清早六点钟起来,黄安安就在自己大门前点燃了两串鞭炮。
在自己家门前放了鞭炮,黄安安还要在黄庄这边的几条村道上转一圈。毕竟还在年关里,黄安安就自找快乐地高声喊着说:“今天是正月初五,都快点起来迎财神爷啊!”喊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走出来,黄安安又独自笑了说:“把他的!这过年都看不见几个人了。”黄安安又走到西巷子,还没有喊出声,唐春花就端着一碗饺子馅站在门口说:
“喂,再甭喊了。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叫花子。”
黄安安这才惊喜地说:“呵呵,看来你比我起得还要早。”
唐春花说:“苦命人都瞌睡少。你也不要再求那个爷,只记着正月初五吃饺子吧。”
黄安安赶紧接过饺子馅说:“还是你想得实在,我净闹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了。”
唐春花害怕别人看见,已经退回院子说:“知道就好。五十好几的人了,咋就改不掉喜欢闹腾的毛病呢!”
黄安安还想说什么,唐春花已经闭上了大门。每当看见唐春花,黄安安的心里就没有了烦乱,就没有了郁闷的孤独感。这五年,黄安安之所以能一直在村里待下去,都是唐春花让他变得坚韧和坚强。尽管他们是老相好,可是平时在一起的机会也很少,唐春花的儿子在成都当厨师,她就也经常在成都看孙子,今年春节能回来,说不定也是短暂的停留。
黄安安从西巷子转过来,就看见一辆出租车从自己的家门口刚刚离开。
黄安安心里觉得奇怪,脚步就变得迟滞不前了。
这时候,儿子黄大鹏就从院子走出来,黄安安看清是儿子,这才激动地说:“哎呀!大鹏,你怎么回来了?”黄大鹏的心里似乎压着一块石头,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黄安安又问儿子是不是把媳妇和孩子也带回来了?
黄大鹏鼻子一酸说:“爸呀,我是……我是把我妈给你送回来了。”
黄安安以为这是儿子和他开玩笑,或者是试探他们夫妻间还能不能和好。可是走进院子后,果然就看见了老婆崔会平。现在的崔会平,已经是坐在轮椅上回来的。崔会平低眉垂眼地看了一眼黄安安,同样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黄安安把愤怒的目光从崔会平身上抽回来,只是看着儿子说:“大鹏呀,爸是要活人呢,她是要活鬼呢!人和鬼的日子没法过,你还是把她带回去吧!”儿子说:“她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还能把她带到哪儿去?”黄安安说:“这你问她!她怎么还会厚着脸皮进这个院子呢?”崔会平看着黄安安手中的那碗饺子馅,马上就反唇相讥说:“你离开我回了村,看来你也是村里有人呢!”黄安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质问崔会平凭什么说?崔会平冷冷一笑说:“那你说,这是谁给你送的饺子馅啊?”黄安安心里一惊,嘴里还是不饶人地说:“我一个单身汉,就经常吃的是百家饭,这也没有什么要脸不要脸。”
黄大鹏高声说:“你们就别吵了!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儿子黄大鹏的一声怒喝,才把黄安安和崔会平震慑住了。
黄安安仍然对崔会平不理不睬,他把那碗饺子馅放回屋子后,就蹲在地上抹着眼泪。
不管黄安安在心里对崔会平有多么怨愤,现在崔会平已经成了病人,而且儿子还在当面,黄安安就想暂时把那口气忍了。他先把自己那张大床收拾好,然后就把崔会平推到床边说:“自己还能不能爬上去?”崔会平发窘地说:“你赶紧把尿盆提回来。这憋了一路,我觉得肚子都要胀破了。”黄安安看出了崔会平脸上的那种急切,也不能让儿子看笑话,就从茅厕里提来了尿盆。崔会平动了动身子,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想到这以后就是长远的事情,只得指教黄安安说:“你得把我抱起来,等我脱下裤子,你再把尿盆放在我的屁股下。”黄安安说:“你个母婆娘,和别人睡觉时就没想起我,怎么现在就给我把麻烦惹下了?”崔会平说:“你真是老狗记着陈干屎,就是那么一件事,你还能记到下辈子?”黄安安说:“人作孽,天在看,这是老天爷报应了。”崔会平说:“可是我已经给你把孙子看得上了学,你咋不想着这份功劳?”黄安安再也无话可说,等着崔会平把屎尿拉完,就再把崔会平抱到床上,又给崔会平盖好被子,这才出去洗刷了屎尿盆。
黄大鹏在厨房和着面,黄安安走过来说,那碗饺子馅也不够三人吃,要不让他到谁家再借点菜。黄大鹏说,饺子不够就吃面条,先把今天凑合过去吧。黄安安问儿子怎么就赶着正月初五回来了?黄大鹏说年关的火车票太难搞,再说,他知道母亲这一次回来,可能就再也不能出去了,这就让母亲在他们那边再过一个年,和她疼爱的孙子多待几天。黄安安问儿子,他母亲怎么就坐上轮椅了?黄大鹏说,他母亲患的是骨癌,医生说已经开始转移,让父亲一定要多担待!黄安安一惊说,那就不能手术吗?黄大鹏说,没用,白花钱。黄大鹏还悄声叮咛父亲说,他母亲现在只知道自己是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让父亲千万不能把真情说出来,对村里人也要隐瞒着,如果传进母亲的耳朵里,那她很快就会垮掉。黄安安禁不住就叹息了一声说,那她有多疼痛,那她有多难受,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下去啊!黄大鹏说,他已经托朋友搞了一些高效止疼药,以后主要就是精神安慰了。儿子带回了许多药,为了不让母亲生疑,儿子在包装盒上已经做了手脚。
吃完饭,崔会平和儿子都要休息,黄安安就坐在院子抽闷烟。他一会儿想着崔会平那些不要脸的事情,一会儿又为崔会平深深地难过。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女人,小时候也没享过几天福,如果没有死在矿井的两个冤魂,他和崔会平很难说能成为夫妻。如今崔会平已经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还能和她计较个什么呢。唉,回来就还是老婆,是老婆就要把她伺候好。人嘛,谁能不犯个错?整天看电视,听新闻,有那么多的大领导、大明星、有钱人,不都是放着自己的老婆不用,睡过的女人甚至是一大群?黄安安也联想到他自己,他不是心里也有个唐春花吗?
说曹操,曹操到。唐春花已经跨进黄安安的大门了。黄安安赶紧“嘘”了一声,把唐春花带到村道上说:“我儿子把崔会平带回来了。”唐春花说:“你不是说至死都不再相见,她怎么就回来了?”黄安安说:“病了,病得不轻,她现在都坐上轮椅了。”唐春花从来就是敢说敢当的人,她同情地唏嘘了一声说:“那我就该看看吧?以前都是姐长妹子短,对一个病人更要关心呢。”黄安安说:“以后再说,现在她已经睡觉了。”唐春花这才离去说:“那就苦你了。唉,我本来是想约你打打牌,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也难受得啥事都弄不成了。”
04
黄大鹏正月初七就离开了村子。儿子临走时,黄安安和崔会平又吵了一架。崔会平说:“大鹏啊,你就不能再陪妈住几天?”黄安安说:“儿子是出去挣钱呢。没有钱,咱们是吃屎喝尿呀!”崔会平说:“大鹏你瞧瞧,我真怕他把我害死了。”黄安安说:“我要害你也等不到这一天!”崔会平说:“你小伙就没有那个胆,如果我想死,都不需要你动手。”儿子又发了脾气说:“你们都互相让一让行不行?就非得把仇记到死吗?”为了让儿子放心地上路,黄安安就首先服软说:“没事没事,你妈都病成这个样子,爸就啥话都不说了。”
黄安安和儿子分别时,还不知道今天就是立春的节气。他把儿子送到北沟那边的汽车站,正要扭头往回走,一辆农用三轮车就突突突地停在他身边。黄安安看清是跛子岗,跛子岗也喊了声“安安哥”,黄安安高兴地说:“把他的!有瞌睡就来了个枕头嘛!”说着笑着就跳上了车。跛子岗属于刘庄家族那边的人,本名叫刘岗,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的双腿残疾,村里人就叫他“跛子岗”。跛子岗的父母为儿子伤心,没几年竟然双双离儿子而去,只留下了孤苦伶仃的跛子岗。跛子岗和现任村支书刘宏声是本家,刘宏声别的帮不上忙,只能从镇上申请了一笔救助金,然后给跛子岗买了一台农用三轮车,跛子岗进城收破烂,起码也能糊住一张嘴了。
跛子岗开着车,回头对黄安安说:“安安哥,你们黄庄那边有好事了。”
黄安安没听明白说:“咋啦?你找到媳妇了?”
跛子岗说:“我说东,你说西。我说劁猫,你说骟鸡。”
黄安安说:“那你说的是啥好事?”
跛子岗说:“你们老黄家死人了!”
黄安安在跛子岗的后脖子拧了一把回骂说:“你们老刘家才死人了!把他的!腿是个拐拐,嘴咋也变成歪歪了。死了人怎么还是好事情?”
跛子岗知道黄安安那个憨脾气,随即赶紧认真地说:“八叔走了。八叔是不是你们老黄家的人?八叔家里势力强壮,那就可以让村里热闹一阵子。哎呀,现在村里只要有热闹,我觉得就是个好事情!”
黄安安一惊说:“八叔走了?这正月十五还没过,喜气就还在年里头,这样的晦心事,你可不能胡乱说。”
跛子岗说:“八叔是啥人?我乱说不就是找抽嘛!”
黄安安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跛子岗说:“今天上午,我在民政局家属院门外收破烂,黄二明正好急急开车往外走,他看见我,就把我叫住了,一下子塞出了两条烟,哭丧着脸就说他家老爷子不行了。”
跛子岗的话,黄安安这才开始相信了。黄安安这就同样感觉到,黄八叔的离世确实是村里的好事情。算起来黄八叔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以前说八十老笑着埋,虽然现在城里人的寿数越来越高,可是如果把黄八叔放在黄刘村来说,他还是最老的寿星了。
黄八叔说是黄刘村的人,实际上人家老两口就好像自由自在的两只候鸟,三伏天村里凉爽,他们就回来在村里住些日子。秋天渐渐凉下来,他们老两口又双双进城了。谁也弄不清黄八叔哪辈子烧了高香,或者是悄悄巴结了老天爷,八叔和八婶都是农民,再往前算,家族也没有读书的和生意人。黄八叔的时来运转,都是从黄大明开始的,黄大明是黄八叔的大儿子,那一年当了兵就彻底摔掉了泥饭碗,听说转业时已经是营级军官,这就安置到县民政局当了副局长。副局长没有当几年,然后就转成正局长了。黄大明成了黄刘村最大的官,最有出息的人,再接着就把二明三明都弄出去了。黄大明让黄二明在县城先是开了个小饭馆,后来就把生意做大了。黄大明让黄三明先是给县上哪个领导当司机,后来不知道咋日鬼的还弄了一张什么文凭,现在已经是县委办副主任。
黄安安也懒得再多想,他现在只是琢磨着黄八叔的葬礼在哪里办?如果在城里办,那就没有他们的米汤馍;如果在村里办,那他和他的病婆娘都能吃几天现成饭;如果再弄出个大热闹,那就比过年都痛快。黄刘村平时清静得都很少能看见人影影,年轻人结婚,都不会在村里办婚礼。所以,能带来热闹的事情,就剩下去世之人的葬礼了。
跛子岗开着农用三轮车翻过北沟,从那个三岔路口拐过弯,这就进入黄刘村的地界。北沟底的那一条东西大道是县级公路,往西去就是秦丰镇,往东去的沟上边,又是一个丁字口,往北通向县城,往南通向阳泉镇。通往黄刘村的路从南边下来,在这儿就同样形成一个“丁”字形。一根“钉子”插进另一根“钉子”里,也就是黄刘村连接了外边的世界。
黄安安在村口跳下车,还没有进家门,村支书刘宏声就来了电话。刘宏声让黄安安快去村委会,商量一下黄八叔的葬礼事宜。村支书能亲自给黄安安打电话,而且还是商量黄八叔葬礼事宜,黄安安这就有点忘乎所以,没有再想崔会平,就直接去了村委会。
05
黄安安进了村委会,刘宏声立即就把茶几上的一条香烟推到黄安安面前说:“你先把这个拿着吧。”黄安安一阵激动说,这怎么还给他行贿了?刘宏声说,烟是跛子岗捎回来的,黄八叔是黄庄那边的人,安葬八叔的事情,就应该由黄安安全盘负责。黄安安简直不敢相信,黄刘村的大头儿有刘宏声,黄庄村民小组组长是黄万民,他黄安安一个平民百姓,咋说都算不上盘子里的什么菜。刘宏声说,他和黄大明黄二明刚才已经通过电话了,他自己是村支书,不可能具体地张罗,黄万民现在连人都找不到,老黄庄那边能主事的人,非他黄安安莫属嘛。
黄安安这才放心地说:“那你说现在让我干什么?”
刘宏声掏出一把钥匙说:“跛子岗也把黄二明家大门钥匙捎回来了,你赶紧帮他们把院子收拾一下,省得他们回来手忙脚乱的。”
黄安安非常欣喜地说:“那我这个大总管,现在就是走马上任了!”
刘宏声说:“那当然,你就赶紧忙活吧。”
从村委会出来,黄安安就直接去了黄二明的家。现在黄安安满脑子都是“大总管,大总管”,至于家里还有个病老婆崔会平,不是他不想再伺候,而是已经彻底忘记了。
在农村,凡是村道外边的住户都是新庄基。
那些年,黄大明在县民政局当局长,托关系活动两院庄基很容易,黄二明和黄三明当时的户籍还在村里,后来就同时在村东头挖了地基。两院房子盖好后,黄二明和黄三明没住几年就都进城了。由于黄二明是生意人,户籍就仍然在村里,现在要给老爷子办丧事,灵堂就要搭在黄二明的院子了。
黄安安打开黄二明的院子门,院子里都是砖铺地,砖铺地中间用大理石砌了个梅花型的花木景观。可是周围的院墙角,还是长出了茂密的蒿草。黄安安习惯地自言自语说,把他的,这草木比人的命还硬!这蒿草怎么就从砖缝缝中长出来了?黄安安记得八叔和八婶是去年入秋时才离开村子的,现在这蒿草就已经长出半人高。好在经过冬天的蒿草,枯脆得一拔就断了,黄安安觉得也不用多费什么劲。
当黄安安把院子的蒿草清理干净,又挥着扫帚把院子齐齐打扫了一遍后,黄二明就进门了。黄二明的脸色有点憔悴,平时总是挺得很直的身板,今天都稍稍地弯曲了一点。
黄安安吃惊地问:“啊,怎么是二明回来了?”
黄二明赶紧赔着笑说:“今天三明还要值班,回村安排的事情,只能交给我这个老二吧。”
黄安安这才问:“你们已经把八叔拉回来了?”
黄二明掏出一支烟递给黄安安点着火,神态依然坦然地说:“安安哥,这春节的假期刚刚完,紧接着今天又是立春。想起来我们家老爷子也是有福分,很少能有人在离世前遇上春节和立春两个春。”
黄安安说:“八叔和八婶,都是福大命大的人啊。”
黄二明急切地告诉黄安安,老爷子马上就进村,后事必须快点办,村里的所有准备和安排,现在一切都是由黄安安说了算!黄安安还想说什么,黄二明已经走出大门说,虽然葬礼在黄庄这边办,可是起灵和埋人还得依靠全村人。他这就过去和刘宏声书记见个面,无论如何都要把礼行走到呢。
黄安安在心里又开始盘算着,现在村里不管办什么事,就都是一条龙的现代化进程。就说办丧事,灵堂、红白案子、乐队,几乎全都是一个电话就搞定。村里需要确定的,也就是几个招呼的人。跛子岗虽然是刘庄那边的人,可他和刘宏声书记是本家,跑路腿脚不方便,那他就是收礼的账房先生了。哑巴黄利贵不能迎客,跑前跑后的端茶递水也是一把好手呢。唐春花当然不能拉下,眼睛活,腿脚利,尤其是个胆大心细的女人家,由她再带几个老女人,把招呼客人那一摊子事,就全交给她们了。
有了这样的全盘布局,黄安安就想回家等消息。
黄安安刚刚走出黄二明的院子,村道那边就开来了一辆救护车。不等黄安安想明白,救护车就停在黄安安身旁了。坐在司机身旁的是黄大明,黄大明跳下车,就声音带着哭腔地叫了声安安兄弟啊!黄安安快速地琢磨着,是不是八叔早就断气了?如果他们把死人拉回来,这可就破了村里最要紧的忌讳——死人从谁家门前过,谁家就要背上很大的霉运。这样的规矩和讲究,黄安安从小就知道,那他黄安安现在这个大总管,那就成了黄刘村的罪人,那就要背上终生的骂名了!可是当救护车的后门打开时,跳下来的人却是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抽出了一副可以升降的担架机,黄八叔就躺在担架上,黄安安这就亲眼看到,担架上还放着氧气袋,黄八叔的嘴里鼻子里还插着几根什么管子呢。那几个白大褂立即就抬着担架往院子走,黄大明也赶紧扶着担架一路絮叨说,爸呀,到家了。老爷子你就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是回到咱们家了。
黄安安跟在后边不知所措,等他们把八叔抬进屋子安顿好,黄大明才走出来对黄安安说:“好兄弟,刚才你都看见了,老爷子一进门,出气都好像顺当了一些。”黄安安也就借话答话说:“金窝窝银窝窝,还是不如自己的土窝窝。”黄大明说:“刚才你已经见过二明了,村里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黄安安心里兴奋,脸上却挂着哭相说:“八叔这辈子把福享了,只要走得安宁就好。”黄大明这就打发黄安安说:“听说你媳妇现在是个病身子,那你先把媳妇侍候好,老爷子前天精神时,嘴里还在念叨你安安这些年活得不容易。”这话戳到黄安安的伤心处,他正好就抹着眼泪说:“你这边也是冰锅冷灶的,那我先给那几个医生提一壶开水吧?”黄大明说:“不用不用,后边的人都要回来呢,啥东西都不缺。”
大门外又停下几辆车,院子里走进一群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他们看见黄安安,有的喊爷爷,有的喊伯伯,有的喊叔叔,甚至还有人喊舅舅,虽然黄安安大都不认识,心里也清楚这就叫家大业大,这就叫四世同堂的气派和气势。
06
黄安安回到自己家,走进屋子,眼前的场景就把黄安安吓傻了。崔会平正从厨房里爬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菜刀。黄安安一把把崔会平抱起来说:“你……你这是干啥呀?”崔会平把菜刀抡过来说:“要死一起死!我也活得够够的了。”黄安安抢下菜刀说:“咱们都给儿子做了保证,这好端端的又死啥呢?”崔会平说:“可你送儿子就送得没影了,把我扔在家里让谁管?”黄安安说:“对不起,对不起。黄刘村死人了,死者为大,我一忙活就把你忘了。”崔会平又开始哭天抢地说:“大鹏呀,蓝兰呀,牛牛娃呀,你们都赶快回来吧!你爸每天都盼我死,你爸现在又是咒我死呢!”黄安安知道这样的婆娘真是惹不起,只能耐着性子说:“会平,不是我故意在咒你,八叔死了,啊,不不,八叔快死了。刚才把人已经拉回来了。村里很快就要办丧事,刘书记都封我是大总管,我保证以后对你好,这几天你就忍一忍吧。”崔会平这才止住哭泣说:“你心瞎了,鼻子也堵实实了,难道都闻不出我身上的味道吗?在儿子面前你装好人,儿子刚刚走,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黄安安把崔会平抱到轮椅上,这才知道崔会平是屎尿拉了一裤子。黄安安一手使劲地拧着自己的耳朵说,不长记性,不长记性,我真是不长记性么。只知道包子馒头在锅里焐着呢,怎么就把老婆的拉屎尿尿忘记了。黄安安把崔会平推进屋子抱到床上,先脱下了老婆的裤子,然后倒来了一盆热水,帮老婆把身子擦洗干净,再换上里外的干净裤子,这又得蹲在院子清洗那几件弄脏了的衣服。
黄安安正洗着老婆的脏衣服,跛子岗就一瘸一拐地进门了。
跛子岗老远就捂着鼻子说:“这这这……这咋回事,城里的茅房也没有这么臭。”
黄安安抬头看见跛子岗,跛子岗刚刚洗了头,头发齐齐向后边梳去,好像还在大背头上打了油,在太阳下就明光锃亮的。
黄安安就扑哧笑了说:“你别口口声声城里城里的,没毛飞了四十里,都弄不清自己是啥玩意!”
跛子岗再也不敢靠近,就靠在大门上说:“哎,闲话少说,你觉得你刚才看见的是死人还是活人?”
黄安安说:“噢,你是说八叔吧?活着,活着,活着呢。”
跛子岗哼哼笑了。
黄安安说:“咋了,你不信?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八叔鼻子嘴里都插着管子,脸色也还有些血色呢。”
跛子岗说:“我还是要说城里人,城里人把你哄得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哩。”
黄安安说:“你真是越说越邪乎了。”
跛子岗说:“刚才我在宏声伯家里看见黄二明,马上就知道他们想把村里人骗到底。这话也可能给你说了,黄二明说他们的老爷子有福气,临死前还过了春节和立春两个春。”
黄安安说:“这没错,我刚才在手机里还查了皇历,今天就立春,立春的时间是半夜时分,我想八叔都能挺到明天早晨呢。那就是过了春节和立春,人家说两个春有啥错?”
跛子岗说:“演戏!这是他们给村里人演戏呢。”
黄安安看着跛子岗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又赶紧叮咛说:“喂,账房先生就是你,这几天你可别乱跑呀!”跛子岗不回头也不回答,黄安安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说:“谁遇见这个狗东西谁倒霉——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嘛!”
黄安安正要进门继续洗衣服,忽然从村道里又走来几个老男老女们,希贤伯走在前边询问说,听说八叔回来了?黄安安坦然地说,没错没错,村子里又要热闹几天了。希贤伯的老婆郑氏婶说,可别把死人拉回来了?黄安安仍然一口咬定说,你们不信你们去看看,救护车还带着几个医生呢。哑巴黄利贵耳聋嘴哑,脑子可比谁反应都快,他拉住了黄安安,意思是说要去一块去。正当黄安安不知所措时,崔会平又摇着轮椅出来了。
崔会平面对那些人大声说:“世事都变成啥了,你们仍然是那些穷讲究!城里人是越活越简单,乡里人还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一个个都是穷命催的,整天就闲得学驴叫!”
郑氏婶说:“哟,会平,老先人留下的规矩千万不能改,谁改了谁就是造孽呢!”
崔会平说:“你就说我是灾星吧!我可是啥啥都不怕!”
希贤伯说:“我们听说黄安安是总管,这就是给总管提个醒儿。”
崔会平摇着轮椅往前冲去说:“我们家安安胆子小,走,我就带你们去看一看!”
大家都被崔会平的举止震慑住了。
崔会平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一个个都是嘴上的劲。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以后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欺负我家黄安安!”
黄大明对此似乎早有所料,这时候,他已经在人群后边发话说:“嗨,好些日子没有回来,这一回来就给乡亲们添麻烦了。”
大家的目光这就全都往后转。
黄大明分发着香烟和糖果说:“现在老爷子还在念叨大家呢,医生说是回光返照。唉,人是不行了,老太太马上也要进门,你们都是些老兄弟老姐妹,等会儿先到院子里坐坐吧。”
大家又都面面相觑了。
黄安安赶紧打圆场说:“大明哥,救人,救人要紧,这时候我们也就不去添乱了。”
大家这才附和着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渐渐地就都各自散开了。
崔会平还是愤愤地说:“村里剩下的都是穷命鬼,和别人的日子不能比,就总想着在死人身上找碴呢!就是把死人拉回村又能怎么样?村道和地里永远没有鬼,鬼都在每个人的心里呢。”
崔会平一席话,说得黄安安目瞪口呆,他觉得这婆娘家起码也是见多识广,在外边多年长了本事,连讲话都是工作干部的口气呢。黄安安一下子精神起来说,对,不怕。他以后就把崔会平叫老师了。现在他就给崔会平做饭,吃完饭再给崔会平烙一个大锅盔,八叔的葬礼也不知道要几天,他忙起来就顾不上崔会平了。
崔会平说:“黄安安你听着,你以后也不能小心眼。”
黄安安说:“听着呢。记住了。”
其实黄安安心里也装着鬼,八叔的葬礼说来就来,许多事还是要提前安排,比如让唐春花在丧事时招呼客人,那就得给唐春花打声招呼吧?可是这么多人找他闹事,唐春花就连面也不敢闪,这以后必须面对的两个女人,就成了黄安安的挠头事。
吃完饭,黄安安给崔会平服了药,然后就让崔会平上床休息,这才在院子给唐春花悄悄打电话。唐春花说,她本来还想外出呢,既然村里有大事情,那无论如何也得帮忙啊。黄安安听说唐春花又要走,不由得心里有点发酸,他以为唐春花是故意回避崔会平,这就不想再在村里待。黄安安难受得半天不说话,唐春花在那边又主动询问说,你黄安安马上就是主持丧事的大总管,把崔会平放在家里谁伺候?不等黄安安想出办法,唐春花就指点迷津说,你赶紧去镇上买一包纸尿裤,这以后你用得上的时候多着呢。
黄安安不解地说:“喂,啥叫个纸尿裤?”
唐春花说:“有人也叫尿不湿。”
黄安安说:“我还是越听越糊涂。”
唐春花说:“超市商店的人都知道。”
黄安安赶天黑就把纸尿裤买回来,睡觉时和崔会平又发生了一场争吵。崔会平先是追问这是谁出的主意?黄安安坚称都是自己想到的。崔会平不相信黄安安能有那么个经验,黄安安就拿出崔会平的话激将说,世事都变成啥了,没吃过猪肉,他也见过猪哼哼。崔会平又埋怨这是浪费钱,黄安安说闲时收拾忙时用,平时就还是她男人的两条胳臂两只手。崔会平问黄安安晚上还要忙啥呢?黄安安说,八叔可能随时咽气,那他就要随时走。他们就这样争吵了一阵子,黄安安就让崔会平把纸尿裤试穿了一条。
崔会平这才笑了说:“咦,花钱也能买舒服,今天晚上你就安稳地睡觉吧。”
07
今天是正月初八,立春的时分是前半夜,天亮后就进入立春后的节气了。黄安安今天起得格外早,一是昨天晚上真的睡了一个安稳觉,二是他想着就要进入丧事主事人的角色了。果不其然,当他悄悄走到村子东头时,黄二明的大门上已经挂起了白灵和白幡,黄大明、黄二明和黄三明又正在张贴着挽联。院子里已经哭声一片,一口棺材也已经安放在院子一角,棺材前正在搭建着灵堂,似乎八叔的遗体已经入殓了。大门前还站着刘宏声,黄安安立即觉得有点失落感,说好是自己当大总管,这怎么就先通知刘宏声了?不等黄安安失落地发问,刘宏声首先迎过来说:“唉,人老瞌睡少,我放心不下过来转转,没想到八叔已经走了。”
黄大明接话说:“唉,立春了,立春了,老爷子真的熬过了立春时分。”
黄安安这才拿出主事人的口气说:“那就赶紧请阴阳先生,停灵几天,书写七单,这都是阴阳先生要办的事情。”
黄大明说:“虽然我已经退休几年,但是毕竟也是政府的人,何况三明还在重要的位子上,所以刚才刘书记也再三叮咛过,一切都要移风易俗,一切都要从简办事。”
黄安安说:“那你们决定停灵几天?接下来我怎么安排事情?”
刘宏声说:“三天吧,既然是新事新办,就不能把丧事拉得太长,尤其是三明的工作不能耽搁太久。另外,关键也是从八婶考虑,八十多岁的人了,时间过长她的身体就吃不消。安安,你是主管,你觉得呢?”
黄安安一下子觉得,自己这还是聋子的耳朵,实际上就是个摆设嘛。可是毕竟要听主人的意思,刘宏声刚才的话,也肯定是和主人们商量过了。这样,黄安安对一切表示默认后,就提出了第一个任务说,那他先通知打墓人,虽然八叔和八婶的墓子早几年就箍好了,可现在还是要把箍墓挖开呢。刘宏声也明白不敢把大总管的权威侵犯得太过分,这就赶紧借机赞叹说,他还害怕黄安安是个生手,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哎,大明呀,打墓,打墓,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黄大明掏出五个红包说:“也不知当初那三个打墓的人都在不在村里,这就要你安安兄弟费心呢。”说着就把那五个红包塞给黄安安。黄安安故意推挡了一下说:“打墓都是三个人,这怎么多出来两个了?”黄大明说:“除过三个打墓人,那两个都是你的,你的是双份。一切都要你操心呢!”刘宏声又提醒了一句说:“安安,这可是新讲究,新讲究的事情对谁也不能说。黄刘村如果开了这个例,全村人可要骂你哩。噢,大明,你也不能忘了农村的礼行,不管是打墓还是主事,那四样谢礼都不能少!”
黄大明说:“那是那是,必须入乡随俗嘛。”
黄安安又在心里笑了一声,入乡随俗你们连阴阳先生都不请?入乡随俗你们把一个高寿的老人停灵三天?入乡随俗你们就和主事的总管站在村道上说事呢?黄安安觉得,还是跛子岗猜得对,说不定八叔就是从太平间拉回来的。往明里说,那就是要让老爷子度过春节立春两个春;往暗里说,那就是让老爷子死在大年初上不吉利。黄安安突然又想起农村人最忌讳的两句咒语:一句是让你死在五黄六月;另一句就是让你死在大年初上。按常理,高寿的老人最少也要把灵柩停放七天,他们匆匆忙忙要埋人,这不是就证实了跛子岗的判断吗?
黄安安心里那样想,嘴里却喊着赶紧联系打墓人,掏出手机就走开了。
可是黄安安很快就犯傻,当初箍墓的那三个人,现在全都不在家,一个说他正在西安的工地上,一个说他还在天津看孙子,只有黄丙成距离近,正在县城的人市上找活儿呢。黄安安知道事情紧,这就高声命令黄丙成说,立即雇出租车往回赶,车费会有人给你报销!本来黄安安还想到了挖掘机,一是觉得挖掘机的费用比人工高;二是觉得肥水不能流进外人田,除过他自己今天也可以参与打墓,另外还有哑巴黄利贵,平时这个哑巴难收拾,让他半天工夫挣五百元的红包,那他就会在心里感恩戴德了。
黄安安他们下午从墓地回来,村道上已经搭起一溜子帐篷,帐篷下桌子椅子也都摆齐全了。村头还停放着两辆车,车里都是炒菜蒸馍的设备,后天埋人,明天起事,今天吃饭的都是村里人,村里人也叫“底窝子”,底窝子们吃饭都随便,用不着七碟子八碗摆一桌。跛子岗和刘庄村那边已经来了许多人,流水席已经开吃了。
跛子岗看见黄安安,立即就嘻嘻哈哈地开骂说:“麻雀也有脸,你个主事的大总管怎么又去打墓了?”黄安安说:“明天才起事,主事也要到明天。”跛子岗的一只手就往黄安安腰包里掏,黄安安一步跳开说:“干啥呢?干啥呢?这究竟是谁不要脸了!”跛子岗说:“那我现在给你先把脸留着,过后再找你算账!”说完又提醒黄安安:“如今这世事,千万别把什么总管什么主事当回事,你瞧瞧这排场,都是饭店老板黄二明的朋友,黄二明一个电话,立马就说到就到。你自己想想主事还能主啥事?”黄安安说:“可是明天的账房先生不能少,你不想当我就找别人了。”跛子岗说:“刚才黄三明已经叮咛了,上边的政策现在管得紧,他们把城里的朋友都挡完了,账房明天也不能设。”黄安安彻底泄气地说:“都是你个王八蛋,你不煽火我能费这心?”说话间那边又喊打墓人,黄安安带着黄丙成和哑巴走过去,门前就跪倒一群孝子,他们齐刷刷给打墓人磕头行礼,只有这样的礼节不能改。接受完行礼,黄大明黄二明黄三明就簇拥着三个打墓人,刘宏声也从院子里走出来,说是打墓人今天晚上就要吃席呢,吃席就要带酒带菜,孝子们还要敬酒行礼。他们谁也不敢笑话黄安安这个统领主事又跑去打墓了,黄家三个儿子甚至连连敬酒说,感谢主事,感谢总管!包括年迈的八婶,都走过来拍着黄安安的肩膀说:“这村里离不开安安呀。只要有安安在,再愁的事情都能解决。”
黄安安和哑巴黄利贵、黄丙成吃完酒席,每人又拿到一条香烟、一瓶白酒、一条毛巾、一包香皂四样谢礼。走出门来,黄丙成和哑巴黄利贵又到帐篷那边看热闹,晚上的村道上一片通明,有人在帐篷下还支起麻将桌,这也是给治丧的主人撑面子,不管是扑克还是麻将,都会玩到后半夜,深夜在灵堂前守灵的孝子们也就不觉得清冷和寂寞了。
黄安安没有玩牌的时间和兴致,他还要先回家侍候老婆崔会平呢。今天崔会平没有抡刀子,黄安安进屋时,崔会平已经坐在炕边的轮椅上打瞌睡。黄安安叫醒崔会平说:“来,吃饱肚子再睡觉。”他刚才经过村道上的餐车时,还给老婆带了一大碗烩菜,顺势又抓了几个白蒸馍。
崔会平睁开眼,还是戏弄地说:“把大总管当成跑腿的了!”
黄安安又问崔会平明天是不是也去大棚里吃饭?崔会平说,她不去丢那个人!平时见面都是村里人,明天就有四面八方的客人,她怕别人议论她,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变成瘫瘫了?黄安安不愿意再勾起崔会平的伤感,看着崔会平吃完饭,最后又为崔会平更换了纸尿裤,他这才放心地继续坚守大总管的岗位了。
08
正月初九就是起事的日子,以前的这一天,大总管最繁忙,可是黄家三个儿子把许多程序都精简了,黄安安操心的事情也不多。他们没有请洋鼓洋号,也没有准备唱大戏,只是唢呐班子还是请了八口乐儿,在黄刘村来说,八口乐儿也是最高的豪华阵容,这一点倒是应和了乡风乡俗的阵势。唢呐班子就带着司仪,司仪就代替了以前由主事者担任的祭祀主持人。黄安安看准了这一点,就提前在心里琢磨着,那就等到天黑吧,天黑后必须露一脸,要不就倒了大总管的牌子,就把终生难得的机会糟蹋了。
黄昏时从各个先人的坟地接回了灵,然后稍事休息一会儿就该最后给黄八叔的灵堂“献饭”了。黄安安这才叫来唢呐班子的司仪要过话筒说,这下来就该由他弄一回大总管的事情了。那司仪也是明白人,知道接下来的献饭,也就是村里人折磨孝子们,其实那样的闹腾和折磨,同样是检验孝子们的孝心,检验孝子们的忠诚度。
献饭的程序很简单,但是过程却非常漫长:全部的孝子必须从灵堂的供桌一边围过来,形成一个大圈后,孝子队伍的尾巴就落在供桌的另一边。左为上,右为下,村民们也在左边主孝黄大明身后站成一个长队,每个人手里都分别端着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食品,而每个人只能端一样,如此的顺序是:一盆水,一块香皂,一条毛巾。这时候祭祀主持人就会拿着话筒高声吆喝:“请老人的在天之灵净手准备用膳!”
然后首先把半盆水递给跪在首位的主孝,主孝恭敬而缓慢地接过洗脸盆,缩回胳臂把盆子摇三圈,伸出胳臂再摇三圈,高高地举过头顶摇三圈,最后再缓慢地降下来,摇完三圈后才能交给下一个孝子。下一个孝子如此照办,村民们这才把手中的香皂再交给首位孝子。后边的物品非常繁多,一壶酒过来了。一只酒杯过来了。接下来才上筷子、汤勺,一盘又一盘点心,一盘又一盘凉菜,一盘又一盘热菜,一盘又一盘馒头面条之类的主食。最后又是净手的水盆、香皂和毛巾。总之是这一场献饭的程序下来,孝子多的人家,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而且孝子们都会端端正正地跪着,所以每个人都会受不了。
黄安安早就在棉衣下边套了一件西装,现在他把棉衣脱下扔在一边,再在胸前插上一朵大白花,就拿着话筒高声喊:“全体孝子们注意了!现在开始献饭,现在开始献饭!”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喊声,全场就出现了一阵吃惊的肃静,随即村民们也开始应声依附说,对,对,献饭!献饭!
刘宏声甚至也赶紧走出屋子说:“大明呢?这事还真是应该黄安安主持,老先人留下的规矩,再简化就没有一点点习俗了。”
黄大明就连忙招呼孝子们:“集合!集合!”
前来帮忙的村民们,实际上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献饭需要的每样物品,他们全记得,一样不会少。一时间,黄八叔的葬礼就出现激动人心的高潮。黄安安指挥得纹丝不乱,发现哪个孝子偷奸耍滑,他还要高声训斥说:“喂喂喂,那个谁?骗人也不能骗先人!”孝子中的呻吟声,村民中的嬉笑声,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黄安安终于宣布完毕时,黄大明和几个年长的孝子,都已经爬不起来了。
黄安安意犹未尽,又想在大棚下玩几圈牌,刚刚坐下来,手机就嗡嗡嗡地震动着。他打开手机一看,那是唐春花发来的短信:赶快回家去!家里有病人,你以为你还是自由人!黄安安马上就离开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