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彩青春
吴晨歌,“95后”,洛阳人,火箭军驻洛某部基层干部,有作品散见于军内报刊。
叠被记
刚入伍时,班长就对我们说:被子是军人的第二张脸!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被子叠得好坏就是衡量内务的核心标准之一。
参军前,我在网上搜寻军人英姿的时候,看到过不少被子的照片。它外形方正,棱角分明,像是钢铁做成的“豆腐块”。特别是一排排的“豆腐块”放在一起,既规整又漂亮。当时,我就想,将来我参军,一定也要把被子叠成“钢铁豆腐块”。
但是,要将一床松散的被子叠得如钢铁般四四方方,谈何容易啊!它需要进行“压、叠、掐”三个关键步骤。首先,要将柔软蓬松的被子摊开压实压平,这是基础。其次,当棉花与被面压得粘连在一起变薄变实时,就可以进行“三二一”折叠了。先是顺着三折,将宽大的被子按照宽度三等分,左右向内折,使其变成长条形状;之后是横向两折,将被子两头在被长的四分之一处同时向内对折;最后是上下一折,将变小规整的被团上下对折合在一起。这个环节极为关键,在等分对折时,需要仔细丈量长短,拿捏分寸,否则就会严重影响被子的外形与美观。第三,就是“掐”。班长说,被子要三分叠七分掐。掐什么呢?就是掐被子的边与角,把被子的边掐成直线,把角捏成九十度的直角。线要直、角要正、棱要高,这样才能使得被子看起来有形状,像是钢筋铁骨做成的“豆腐块”。
叠被子讲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实在艰难。
每天早上四点半,像上了发条一般,我和战友们准时从睡梦中醒来,睁着蒙眬的睡眼,一手扯下被子。迅速跳下床,冲到走廊上,将被子摊开铺平,开始认认真真地叠被子。到军营已经一个多月了,被子不知被叠了多少遍,可结果依然时好时坏。我们也想了很多叠被子的办法,有时用小板凳挤推被边,有时用双手捶砸,有时用膝盖跪压……每天早操前走廊中那“咚咚”的砸地声,就是我们女兵用身体“野蛮”压被子所发出的动静。
最初那段时间里,我的被子叠得特别差,压也压不平,叠也叠不齐。每次我都跪在被子的一边,双手用力将被面朝另一边平推。次数多了,双手双臂酸软胀痛,甚至微微泛紫;膝盖也跪得红肿起来,最后变得一团乌青。但多天过去了,自己的被子仍叠不好,一度还上了“最差被子榜”。就在我眼泪横流、焦头烂额之际,班长把我叫到一边,她亲自给我示范,并对我说:你要分析原因呀,是因为你每次打折的线没有捋直,当然后面就会出错。班长几天前在操场训练中把嗓子喊哑了,还得了感冒。那天下雨,气温骤降,深秋的早晨寒冷冻人,她穿着单薄的外套,跪在我的被子上,用身体帮我碾压和叠折画线,与我一起将被子折叠得方方正正。
连长说,叠被子与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压,就是让我们这些刚刚离开校门的“学生派”要承受住压力,承担起磨难与打击;叠,就是要我们把自由散漫的思想折叠收起,懂纪律守规矩;掐,就是一点点掐去我们的浮躁与毛糙,进一步磨炼性格与意志。叠被子,就是锤炼坚忍不拔的思想品格,培养一丝不苟的军旅作风。
慢慢地,我不再恐惧叠被子了,甚至还有点喜欢上了它。叠被子,看似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枯燥而无味,但仔细想想,其中却饱含着深刻的道理呢。耐心和分寸、团结和友爱、磨砺和坚强、纪律和命令等,在一床普普通通的被子上,在把它由“散软”变为“强硬”的过程中,我慢慢嗅出了凝结着自己无数汗水的那特有的兵的味道。
集合
“嘟……”尖锐的哨声突然从走廊上如刺刀般扎进我们的耳膜。“楼下集合,队列训练!”随即班长的喊声像手雷炸裂般传来。
这么快就过了三分钟?我迷惑着。刚才吃完饭上楼时,班长说:“三分钟后戴帽子扎腰带楼下集合,咱们进行队列训练。”我又伸头看了看窗外,浓重的乌云遮天蔽日,风吹得楼下的树枝颤抖摇晃,远处操场上一股股沙石弥漫。
铁定要下雨,还要训练?我心生不悦。“我说你举着块抹布发什么愣,还不赶快准备?”班长向我嚷道,我赶忙收了神,扔了抹布,穿上外套,扎上腰带,扣上帽子,向楼梯跑去。
到了楼下,只见大家早已列队完毕。我面露难堪,打报告匆匆补入队尾。
还没站稳脚跟,班长就点起了我的名字:“吴桐!”我忙回答:“到!”“吴桐!”他又喊了一遍:“到!”我再接上。“吴桐!”她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怒气。我一看情况不妙,瞬间提大嗓门:“到!”“出列!”“是!”完了完了,我心想,今天这是撞枪口上了,前几天还听说班长因为比武没有拿到好名次而情绪不佳,今天弄不好要拿我开刀发泄啊!
我小步跑到她右前方,忐忑不安。“面向大家,立正站好!”班长紧锁眉头,口气越发沉重,“在我提前三分钟通知的情况下,从吹哨到吴桐最后入列,大家一共用了三分十三秒。”她抬起手腕,再次核对时间,“对,三分十三秒。”
大家都沉默了,只听到阴风呼呼。“这次集合的时间比规定慢了一分多钟!这就是你们的哨声意识?”班长停顿了一下,眼睛从队列转向了我,并长时间地盯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就像钉子钉在了我的脸上。片刻,她接着说:“一次地震,一分钟就会吞噬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一次海啸,一分钟就会淹没半个城市。如果是战场,一分钟足以力挽狂澜转危为安;同样,一分钟也可能由胜转败全军覆灭!这么宝贵的一分钟,你在干什么?听到哨声后,慢慢悠悠,磨磨叽叽,真要上了战场,自身性命都难保,何谈保家卫国?”
班长上前一步,双眼从我的脸上转向了队列,继续说道:“两分多钟,是什么概念?亚丁湾护航舰队一分钟可行进九百二十米,汶川救灾部队一分钟可集结一百号人,歼二十战斗机一分钟可战斗巡逻五十公里。而你们呢?两分钟了,衣服扣子没扣好,腰带没扎紧,鞋子没系牢,这就是你们的集合态度?”
我看班长情绪激动,越发有点紧张。队列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直直地望着班长。随着一阵风去,四周飘来了雨滴,随即就有“滴答、滴答……”的雨声响起。班长对此毫无知觉,她突然哽咽说道:“那天的比赛,我跟第一名就差了零点八秒,不到一秒呀!可是战场上,也许就是那零点八秒,你的子弹就会先于他人击中胸膛;灾难前,也许就是那零点八秒,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生命死去……”
此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懊恼的泪水还是雨水。我被班长深深感动了,内心充满了自责。
“国家的长治久安,离不开我们军人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只有分秒必争,负重前行,才能确保国泰民安,岁月静好。”班长的语气低了下来,慢慢恢复了平静。
“吴桐!”“到!”“入列!”“是!”“向右转!目标操场,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大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儿,都扯着嗓子用力地齐声喊。震天响的口号,穿过风雨,在宿舍楼前回荡。
打靶
一口热气在嘴边慢慢凝固,化为一团白雾在冰冻的空气中缓缓散去。
“取弹夹!”指挥员的口令在赛场四周高大的围墙内回荡。我右手举在身前犹豫了两秒,接过了涂满机油的铁疙瘩。弹夹那金属的冰冷顿时刺穿了早已麻木的皮肤,寒意瞬间从手掌袭满全身。我本能地用食指抵住弹夹口,就如同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握在手心。
真的很疼!我努力克制着右手的颤抖,大脑不断回放着备战比武的日日夜夜。能够代表单位参加上级组织的射击比武,我内心无比兴奋又无比紧张。为了圆满完成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天天泡在靶场里,连那冰冷的枪杆子也被我捂出了温度。只是前天在训练时,右手腕被地面的小石子狠狠硌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猛拧一下手腕。到了晚上,手腕关节就憋得慌,昨天上午开始痛,今天痛得更狠!
冬天的靶场,碎石裸露,杂草枯黄。为了快速提高自己的射击水平,我咬牙坚持,在阴冷潮湿的靶场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架枪瞄靶时,我趴在冷硬的黄土地上一动不动,北风裹挟的细石碎沙不住地往袖口、衣领里钻,像刀尖一样将裸露的每寸肌肤都划出了深浅不一的裂口。变换姿势时,坚硬不平的地面将双腿硌得青一块、紫一块,膝关节也蹭破了皮、磨出了茧。从手枪到步枪,从跪姿到卧姿,从瞄准到射击,我一丝一毫不敢懈怠,把每次训练都当作真正比赛对待。我坚信,身上的大小伤疤终有一天会为我赢来赛场上耀眼的奖杯。
“向射击地线前进!”指挥员的口令猛地将我拽回了现实。我夹紧右臂,向射击位置跑去。怎么这么痛?手腕越来越不敢动,不会是骨折了吧?参加个比武不会搞了个骨折吧?痛,使我的脚步越来越重,双腿越来越软,似乎有股反作用的力量在拉扯向前跑动的我。脑子里乱麻一片,“退出”“放弃”这两个词在耳边不断地回旋。
我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望着远处的靶位。为了这次比武,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魔鬼训练,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面庞日渐憔悴,吃过的苦头无法计算。不抛弃、不放弃!我一定要完成我钢铁军人的梦想!
记得出发前,连长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句淡淡的“我看你行”,那是一种重重的信任;记得班长在测试中看到我进步时,流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那是一种真诚的肯定;记得战友们冒着风雪给我送来了热水和大衣,他们一个小小的举动,那是一种莫大的支持。所以,我不能放弃!“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一句句壮怀豪情的诗句涌上心头,作为一名战场杀敌的勇者,作为一名保家卫国的未来战士,作为一名时刻准备牺牲的军人,我决不能放弃!
“卧姿装子弹!”我从容地走上靶位,左脚向前迈出一大步,身体前倾,左手顺势着地,熟练地将弹夹装入枪膛,然后侧姿变卧姿,将枪结实地抵在肩窝,通过右眼不断观察目标。一整套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瞬间,我找回了训练的感觉。
“射击!”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我心里复述着班长教的动作要领,快速将眼睛、准星与靶心对齐,扣动了扳机。
最后一公里
我与北风生硬地对撞着!冰冷的空气无情刮去了裸露于体能服之外的每一寸肌肤的温度,唯有沉重的双脚与坚硬地面接触的震感,让我意识到自己还在跑动。
似乎记忆还未更新,连长那句“五公里,负重跑!”还在我的耳边回荡。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剩下两脚的一前一后,身体的一起一伏,鼻子的一呼一吸。
“嘟、嘟……”哨声在不远处响起。“最后一公里,大家再加把劲!”排长在喊。我用力抖了抖双肩,以缓解不断下坠的背囊与后背摩擦而造成的疼痛。“太重了,走一走吧!”大脑不断地向四肢发出信号;“太累了,缓一缓吧!”血液不停地向僵硬的关节输送警告。
这是我病愈后的第一次越野训练。
脚步越来越小,频率越来越慢,眼神缓缓从操场边的枯草转移到天际的斜阳。在身体的起伏移动中,操场外面巨大展板上的标语跃入眼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瞬间,我脑子中所有的战争场景扑面而来:山崩地裂,家破人亡,黑暗和瞬间闪出的火光裹挟着一切。在连天的炮火中,战斗机低空盘旋,子弹呼啸而过。前方就是敌人的阵地,所有的战士都在拼命地冲锋。他们挥动着手中的武器,脸上写满了愤恨,眼中充满了怒火,我仿佛看到了敌人刺刀下一张张无辜稚嫩的脸庞,听到了交战炮火中一声声悲惨动容的啼哭,嗅到了肮脏实验室中一股股刺鼻致命的毒气。在这一情景中,作为钢铁战士的我,奋力冲杀,无坚不摧,高举残破却醒目的红色军旗,高声喊道:“冲啊!向着胜利前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脚步轻盈了许多,喘气也渐渐变缓。我从容地在写着“主席训令”的大展板前跑过。“刻苦训练、科学训练,勇于战胜困难,勇于超越对手……”记得2018年1月3日,全团所有官兵整齐列队,认真观看着2018年开训动员大会的视频直播。那时的我,刚刚入伍,和身边的战友一样满腔热血、斗志昂扬。习总书记在凛冽的寒风中字字铿锵地发布了训令,我和战友们听得是心潮起伏,热血澎湃。
风变得软了,空气也暖和了,背包也轻飘了一些。大汗淋漓的我,加快了步伐,超越了身前的一名战友。还有最后一圈,必须再超过前面三个人!我暗自命令自己。
终点快到了,快了,快了,我心里呐喊着:“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拼命向终点跃出了最大的一步……
大山里的战歌
握着他的手,那粗糙的皮肤和凹凸的伤痕,令我心头一震。这双手,满布老茧,异常坚硬,仿佛每一道纵深曲折的手纹都在诉说着青春的故事。
我迅速打量他——我今天的采访对象——一个普通却又不普通的火箭军工程兵班长。他羞涩一笑,将手收回,指着旁边简易的凳子说:快请坐,我们施工单位的条件比较简陋。
这里的环境确实艰苦。从火车站出来后,我们一行人又坐上大巴车,走了三个多小时的盘山路,才来到这“峰峦如聚”的地方。放眼望去,这里除了山,就是山上的树,山外还是山,山上还是树。一阵风吹过,一群鸟从绿色中飞出,又落入了另一片绿色。驻地的指导员迎上来说:同志们辛苦了!这个地方偏僻不太好找,快,大家先喝口水,到施工现场还要坐卡车,一个多小时呢。
透过窗户,我看见了远方的蓝天白云和近处的栅栏瓦墙。您喝水。班长为我倒了一杯茶。我接了过来,抿了一口,从背包中翻出纸笔,开始了采访。
为什么来当兵?他重复着我的问题,顿了下说:好男儿,志在报国。我从小就仰慕那些手握钢枪、报效祖国的将士们,当兵打仗,战场杀敌,我想成为和他们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停了笔,微微蹙眉,问道:现在的工作恐怕和你原来想象的有出入吧?要知道工程部队的首要任务是施工作业,天天面对的是大山与岩石,没有了想象中的冲锋和拼杀,他能否守得住入伍时的那份初心呢?
他笑了,嘴角翘着说:记得刚下连队的时候,我就坐在大门旁的石头上,望着那看不到头的山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里难受极了。作为一个兵,我理解他,明白让他放下心中痴痴念念的“枪”有多难。这里除了上工还是上工,挖沟、放缆、破水泥我都干过。时间一长,我甚至连当兵的意义都找不到了。当时,班长见我整天浑浑噩噩,就找我谈心开导我,可是我却不愿意,还嘲笑他甘于平凡、甘于寂寞,一门心思只想着赶快退伍。
那为什么到现在您还没有退伍呢?资料上显示您已是三期的老班长了?他面露羞涩,摆摆手说:“老”字谈不上,那时年轻气盛,直到第二年我有次进洞施工作业,那九死一生的经历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坚定了成为一名优秀工程兵的决心。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变得异常坚定。那天凌晨两点多,我跟着班长进洞检查钻爆进度,突然发现洞顶有异常裂缝,并且还在继续扩大。班长当机立断,带领大家赶忙撤退。我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惊慌之中被坑道里的石头绊倒了,安全帽摔出老远。班长一把拎起我,看到洞顶有碎石落下,就把我的头按到了他的怀里,躬着腰用自己的肩背护着我,任凭石块接二连三地砸在身上。我们刚冲出洞口,身后就传来了轰然巨响,磨盘大小的巨石把作业面堵得严严实实。我和大家安然无恙,班长的后背却被尖利的石块砸破,在手电筒的光照下,血水顺着划烂的迷彩服往下淌。他忍着疼痛,对我们大喊一声:“报数!”“一、二、三……满伍!”我们班一个不落,一个不少。那一刻,大家颤抖着拥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一刻,我彻底懂了班长常挂嘴边的那句话:“施工就是打仗,工地就是战场!”战场杀敌是当兵,戍边巡防是当兵,我们这些死守在大山深处为祖国建设地下长城的人,也是在当兵!与大山为伴,与岩石搏击,坑道就是战场,铁锹就是武器,我和战友们并肩战斗,也一样能凝结钢铁浇铸的生死情谊!
他的话及神态和语气深深触动了我,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我无法想象,多少年来有多少个这样的班长和战士,战斗在这苍茫的群山中,坚守在这冷硬的岩石里,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遭遇过多少生死未卜,恐怕只有这些大山和绿树最清楚吧。
从那以后,那怪石残岩我看起来也温柔了,那机械轰鸣我听起来也顺耳了,那油烟粉尘我闻起来也亲切了,这早出晚归、单调寂寞的工兵生活也生动丰富起来了。看着他的释然,想象着他的满足,我猛然觉得,他心中那份坚守之美、苦寂之甜,不正是无数个工程兵甘愿付出的无悔青春吗?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了进来,一团光晕笼罩在这位班长的肩头。我合上本子,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是的,他手上的每一道纵深曲折的茧纹,都在高唱着工程兵的光辉战歌,无论泪水或欢笑,无论苦痛或快乐。
选自《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