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村庄人物志
汪天钊,男,1971年3月出生,河南省唐河县人,现居洛阳。系首届奔流文学院签约作者、《洛阳晚报》专栏作者、洛阳文学院第四届特约创作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延河》《黄河文学》《佛山文艺》等文学期刊。曾获首届河南文学期刊散文奖、首届奔流文学奖。
河南馒头
当我得知三哥两口子过了年也要出门,心里空落落的,如底朝天倒出了最后一滴酒的酒瓶子,身边发生的才是最有影响力的——三哥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弟兄,同一个曾祖父,我们两个关系非常密切,几乎每天都要见上一面,没什么事,大都废话连篇,却也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其实这是顾影自怜,村人出门的有增无减,各找各的门路,窝在家的原因只有一个,自己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去哪儿,哪一条路都被挂上“此路不通”的路标,没有一个人真的敢来一次说走就走的任性。我没有想到三哥两口子会出门,年前他们才买了一头牛,盖了牛棚和草屋,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出门前都有征兆的,比如安排自己的责任田、处理牲畜、转移物品,大搬家一样,三哥两口子是说走就走,就像是临时决定。走时三哥的岳父岳母来到了他家里,来帮他们维持原状。
三哥两口子出门卖馒头。
什么事情都是靠穿针引线,就如一个地方的蔬菜白白地烂掉,另一个地方的蔬菜则物以稀为贵,因此有了流动,有了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一旦形成了一个地方的气候和土壤,就会有更多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主动或被动地裹挟其中,不管那条道路是好还是不好,适合自己不适合自己,这就是潮流的力量。我们邻近的一个乡镇,女性打工所从事的行业不用问,大多是足疗按摩。有个地方歌舞团多,慢慢地很多人都经营起了自己的小团队。在一个厂里打工,可能都来自某一个地方或区域。亲戚当中起初有一个人当保安,后来他的很多亲戚朋友都成了保安。
卖馒头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由点到面的过程,亲戚串亲戚、兄弟帮兄弟、村人带村人,通过不同的途径慢慢地波及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我们村是一个很守旧的村庄,打工虽早就习以为常,但基本上以年轻人为主,真正对我们村庄釜底抽薪的是卖馒头,从没有出过三门四户、老实巴交的人家都禁不住诱惑,村里十之七八的人家都从事了、或从事过这个行业。三哥两口子出门卖馒头搭乘的已经是末班车,孩子上了初中,他们都四十不惑了。
北方人在北方人面前炫耀说会蒸馒头,无疑是贻笑大方,到了南方才可能成为一种技能。馒头的本质意义也发生了改变,从日常的一种食品升级为一种地方特产,身价提高了,利润自然也大了。村里卖馒头的全部南下,到四川、贵州、湖南、江西、广东等省份。
如果见过货郎担、卖酱油醋、钉锅补锅的行当,就知道卖馒头是一种什么样的行当了,对了,就是卖冰棍的再版——车子后面带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不过里面装的不是冰棍,而是馒头。这样的经营方式是很原始的,游乡串村,深入到市场的最细部和最末端。确切地说,去的地方大都是偏远的山区。山区的村庄相距都很远,住户分散得像逃跑的一样。前途未卜,开张时谁也不想下大血本,都是骑自行车,等情况稳定下来,真的赚了钱才敢买摩托车。卖馒头的过程其实就是赶路的过程,从一个村庄赶往另一个村庄,一个住户赶往另一个住户,时间大都浪费在了赶路上,一天下来不知道跑多远的路程,风尘仆仆,血不养心。山路崎岖,坡多且陡,拐弯多,危险也多。货郎担用的是摇头鼓,他们用的是喇叭,录好声音,路上关上,进村里开开,喊的就四个字:河南馒头。
三哥并不是心血来潮,他早有打算的,只是没有机会,只好一直等待。早期卖馒头的、脑子灵活的深谙生财之道,他们开疆拓土,自己先找地方,经营了一段时间后把这个馒头点卖掉,然后再去新的地方,然后再卖掉。蒸馒头的设备其实就是一台搅面机和十几层的蒸笼,成本也不过两千多块,但一个馒头点能卖万元左右,别心理不平衡,谁让你没有那一股子的闯劲儿?人家交给你的是一个成熟的市场,你吃的是现成饭。初期馒头就是新鲜物,也具有一定的垄断性,大小、色泽、味道没有比较,初期的生意都比较好,利润也实现了最大化。过上一段时间生意就淡了,米饭毕竟是南方人的主食,馒头再好也是副食,到了节日,南方人就做糍粑之类的糕点,馒头就更无人问津了。三哥的馒头点就是二手馒头点,原来的主人又去了新的地方,才把这个馒头点卖给了他,他叮嘱那人好几年了。
接手之后三哥才知道真相,这个馒头点是倒闭的馒头点,几乎没有生意。三哥犹豫过,回来怕人耻笑,换地方自己又摸门当窗户。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三哥留下来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剧痛。三哥首先是把馒头做好,毕竟和家庭蒸馒头有区别,量大。一次馒头欠火候,吃着腻,他就偷偷地把那些馒头全部埋掉了,一个都没卖。到了村里没人买,三哥也不急着走掉,见了人就打招呼,拉家常,那里的人都认识了他。有人说不买,就尝尝,他说中。生意好不好,都坚持天天去,没有约定,但比约定都守信用。馒头点的起死回生,理由只有一个,完全是靠三哥两口子的不懈努力,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三哥卖馒头的地方是重庆,那里乡镇的茶馆多,他就串茶馆,他的馒头成了茶馆里的日常食品。下雨天茶馆里的人大多不回家,吃馒头喝茶就是一顿饭,雨天正是他们忙活的时候,一天都不舍得落下。风里来雨里去,放在他们身上才是最真实的写照。农忙是难得的商机,比如插秧、收割水稻,三哥就直接到了田间地头,路况更不好了,跑的路程也就更多了,这是最辛苦的外卖,却没有配送费用。有个地方积水,是通往镇上的必经之地,下雨了那个地方就变成了深潭,多天不会干,三哥就脱了鞋子,裤腿高高地挽起来,扛着馒头车子蹚水过去,一年四季如此。夏天蒸馒头,老天就把三哥爆溜成活色生香的一条鱼;冬天的深夜,三哥就是一根焊条,把寒冷与生活呲呲地焊接起来。蒸馒头再累,也比不得田间的劳作,只是熬夜把人熬怕了,三哥说什么都不欠,就欠瞌睡,什么都不羡慕,就羡慕好好地睡上一觉。前几年三哥急于把本钱挣回来,一天三顿都卖馒头,似乎成了机器人,亲人们给他们打电话总是劝他们:悠着点,身体要紧!三哥心里说,他懂。
卖馒头也有江湖,也讲究先来后到,一个地方如果有了馒头店就不允许进入第二家,每个馒头店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个馒头店的生意再不好,也不允许他人进入。卖馒头的大都守信,不需要监督,不需要写字立据。三哥的生意本来可以更好的,但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范围内。
三哥结婚时是三间小瓦房,十几年之后还是三间小瓦房,日子紧巴巴的,借东补西。他们也只有一个孩子。年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年关,有几年都是三嫂回娘家讨的钱。卖了三年馒头之后,三哥就盖了上下六间楼房,两间一过道,一处院落。钱不够,借了一部分,他说不怕,有馒头顶着。和三哥一样,村里很多人家的楼房就是靠卖馒头盖起来的。
村里有两家出了事,一家是我的另一个族兄弟,他在卖馒头的路上被汽车撞了,昏迷了八天八夜,头上的伤疤手指头一样粗,拃巴长,吓死人。消息传到村里都说没救了,老天可能是怜悯他吧,让他创造了一个生命奇迹,醒来后竟然没有后遗症。那年他的女儿才几岁,儿子还在蹒跚学步。
另一家和我家住得很近,我吃饭时就端着碗上他家串门子。他媳妇的手被轧面机轧断了一根手指,接上需要不少的费用,没舍得,说少了一根手指也不耽误啥。第二年他儿子的腿被撞断了,二十多岁,结婚没多久。两年了,我见到他儿子时还坐在轮椅上,说要做几次手术,手术成功的话也只能正常行走,不能体力劳动了。
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有的没卖多久就回来了,打死也不说出门的事了,种地比以前更踏实了。有的是间歇性的,反复几次。有的一直在卖。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目前全村还有一小半在卖馒头,对于他们来说,卖馒头真的成了一种职业。
三哥两口子还在其中。我每次想起他们,都想象着他们忙碌的样子:在案子上快速地搓着剂子,把蒸笼一笼一笼地搬上去或搬下来,呼呼作响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庞一红一暗,他们长久以来锻炼出的发达的嗅觉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气息里的变化,当细微的香甜弥散开来,一种快感瞬间淹没了倦意。
南阳校油泵
若不是矛盾爆发出来,东东的家事绝对是一个秘密,鲜为人知。东东的房子是五间楼房,村里最早的楼房,低矮,房间狭小,还没有楼梯间,上下用一个能够移动的木梯,往上面存放物品要用绳子拉上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楼房也是气派的,令人羡慕,这是东东结婚的筹码,娶了一个颇有姿色的媳妇。
老二春住进了上面的两间楼房里。春没有必要这样,他吃在老宅,老宅在村中间,东东家在村外边,中间还隔着村里的大水塘,去一次似乎就是出塞。农村的楼房上面都是用来放粮食放东西的,根本没有人住。上层楼房在夏天被比作蒸笼一点都不为过,动物闷在里面绝对会脱水休克,塑料袋在下面能用好多年,在上面一个夏天就不行了,用手指头一戳就是一个窟窿。春搬到上面的时候正是三伏天。
原来,五间楼房并不是全部属于东东的,属于东东的只有下面三间,上面两间是春的,分家时是有协议的,有族家管事的人作证。明显,对于春来说绝对是劣势的,他根本不可能住在上面,在上面生活,这种状态下的五间楼房还不如三间瓦房,三间瓦房还能三间两房——两头各住着一对夫妻,各过各的日子。协议的解决其实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把两间房子估价,东东买下来。东东弟兄四个,东东是老大,挨家的,事都是连着的,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要是都达到东东结婚的条件,就如在城市里给弟兄四个每人买一套房子,对于一个平常的农家来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当时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房子是前提,他眼巴巴地指望着东东把钱还给他,但东东保持沉默,一直不作为,随便春折腾,就是没钱。春为了证明自己是那两间房子的主人,所以才住了上去,他让东东把上面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春结婚时借用了族家的一处闲房子,当天一大早我去给他帮忙。很久没有打开房门,潮湿霉呛,一间曾经是草屋,一地麦糠,满屋飞蛾蛛丝;一间拴过羊,羊屎蛋子还在,骚味扑鼻。主人家既宽容又苛刻,只能放东西,不能过夜。上午把新娘的嫁妆放在那里,当天夜里就又搬到了春的家里。可能就是因为这吧,兄弟两个之间有了怨气,直到现在,他们兄弟两个谁也不理谁,如陌路人,都说对方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后来又听知情人说,这五间楼房也不知道是咋盖起来的,东东的父亲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砖头是赊的,工钱欠着,说的时候距离盖房子都好多年了,一直都没还。不知道是生活把一个人变成了无赖,还是他本身就是无赖之人。有人向东东的父亲讨要工钱,他父亲直接把头往前一伸:来吧,把我的脖子割了算了。他父亲种菜时曾经给盖房子的人送过菜,一人一大肥料袋子白菜,有人要了,有人没要,没要的心里嘀咕着是不是用来抵工钱啊,也不知道这白菜有多贵,结果是要了还算有报酬,不要的就什么也没有了;盖房子干了那么多天,算是奉献。
东东结婚后买了四轮跑运输,贷款买的,活儿也不少,贷款却一直没还上,那五间楼房原来是什么样子,多年后还是什么样子。其他兄弟,也都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打拼,谁也无法顾及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东东完美地演绎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如今东东很富有,对于一般家庭来说难以企及,几辈子也难以实现。东东在县城买了几套房子,还有商铺,几辆小车,这是可见的,不可见的听知情人说一年收入几十万是常态。现在农村娶个媳妇要多难有多难,很多家庭殷实、相貌英俊的小伙子都成了老大难,而东东娶媳妇儿如选豆种一样扒扒拣拣,总想找到最满意的那一粒。改变东东命运的,是他从事了一种行业——校油泵。发动机是汽车的心脏,油泵是发动机的心脏,体积很小,技术含量却都集中在上面,如电子系统里的芯片,汽车其他部位的故障都可以摸索,唯有油泵这一块儿不敢触及,必须找专业人士。校油泵的费用不菲,校一次可不是千儿八百就能解决的。
幸运但不偶然,这是一个从长计议的事情。东东的孩子舅是干校油泵的。孩子舅原本也是很穷的,也跑过运输,曾经出了一次事故,险些要了他的命。孩子舅干了校油泵之后才发了家,在县城买了房子,供几个孩子上了大学。东东的兄弟老四初中毕业,本来要去当兵的,当兵是农村孩子第二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名额都争取过来了,东东却要老四跟着孩子舅学习校油泵,这是一次赌注,拿着老四的前途做赌注。汽车修理行业特别烦琐,常常一晌卸不掉一个螺丝;特别脏,哪里穿过干净的衣服,看到他们从来都是油腻的;冬天揣着手还不暖和,他们还是两手油。年轻人多注意自己的形象,出门总是把衣服掸得一尘不染。老四呢,可能意识到了“手艺”对于生存的重要性,他的命运决定着大家庭的命运,老四比谁都能吃苦,比谁都勤快,比谁都用心。几年过后,老四就成了一个技术娴熟的校油泵师傅。
接下来东东投资,老四管技术,也有老客户,兄弟两个人合伙儿干起了校油泵,生意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日子自然富裕起来。按照原来的家庭状况,老四婚姻面临的困难非常大,现在好了,一切迎刃而解。等东东稳定之后,老四脱离出来另立门户,几年之后老四再回到村里,也成了有实力的校油泵老板,有车有房有生意。
村人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东东根本不想和老四分开,老四的离开等于釜底抽薪,分开之后的一段时间东东的生意确实受到一定的影响,老四虽不好意思挑明,却也是铁了心,偷偷跑出来的。东东骂老四没有良心,没有他老四会有今日?老四也很委屈,他给东东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够兄弟情义了。分开正常,兄弟打烂头,过后还是亲兄弟。
兄弟老三的加入似乎是水到渠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似乎也是注定的事,没几年,老三的日子也有了显著改观。老三承包过地,打过工,购买了大型拖拉机犁地,但还是不能缓解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压力。
弟兄三人都在贵州。贵州对村人来说,除了“黔之驴”的故事之外都是陌生的,压根也没有想到天下还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同行是冤家,排异是一种天性,没有什么理由,他们在他乡异地能够扎下根来绝非易事。东东的孩子舅就和当地干校油泵的发生了严重冲突,打了多年的官司,最后还是没法在那里待了。东东兄弟三人亲口把他们的创业经历讲述出来,未必有文采,但一定精彩跌宕、血肉丰满,有一次次走投无路的绝望,有一次次喜极而泣的重生。
客户中很少有人知道东东兄弟们姓什名谁、南阳哪里的,只知道他们是南阳人,从事校油泵的南阳人很多,遍布全国各地,他们打出来的招牌都是一样的——南阳校油泵。南阳校油泵在校油泵行业里非常响亮,若要注册认证,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卷入纷争。我和东东是邻居,非常熟悉,又是同龄人,在家时经常在一起,结婚后还曾经同榻长谈,抵足而眠。我打了很多年工,去过很多地方,总是在意想不到的他乡异地和南阳校油泵不期而遇,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了东东一样亲切温暖。
老汪水电
如果明当年的婚姻真的改写,有两个人要打掉牙和血吞,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做了世界上最傻的傻事,一个是明的媳妇,另一个是明的岳父。
明和我是同龄人,我们两家之间只隔了一家,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明上学时成绩一般,一般高中都没考上,也没显现出有过人之处。明的媳妇和明是初中同学,明的媳妇比谁都清楚明的情况。明的家境也一般,三间土坯房,母亲身体不好,人老几辈子都是打坷垃的,也没什么社会背景,亲戚朋友谁也拉帮不了谁。明的媳妇是邻村的,最多一里路,明的父亲和岳父都是掂瓦刀的泥瓦匠,经常在一起干活,彼此了解得没法再了解了。起初明的岳父说啥都不愿意,非常决绝,亏得明追求爱情锲而不舍,也应了好事多磨那句话,明的媳妇终于答应了,岳父虽然没有像王宝钏的父亲那样和女儿三击掌,还是一百个勉强。
明辍学后就去北京打工了,一去就是很多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当听到有动静时,明已经是个包工头了,挣了大钱。其实那时言过其实,不过是打工稳定,在北京能够生存,比一般的打工者收入高而已。所谓的包工头就是能够带着几个人干活,有机会承揽一些零碎活儿。从知情人的闲谈中,填充了明在北京打工的情况和人生的重大转折。从一个小工到师傅的过程所吃的苦可以省略,不可以省略的,是很多人都无法做到的坚持。他所打工的公司有两年业务少、不正常,最后陷入困顿,其他人都走了,唯有明不离不弃,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也不回家,等着公司再联系新业务,随叫随到。也就是说,明的命运和那家公司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不是赌注也是赌注,那家公司的糟糕也是他的糟糕,那家公司的好运也是他的好运,颇有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意味。应该是有了这样的一个伏笔,为明的以后打下了坚实的铺垫,幸运的是,那家公司熬过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形势好转,慢慢做大做强。
最早投奔明的是他的族兄弟、亲戚,这些兄弟和亲戚现在都成了施工队里的骨干力量,日子也比一般的村民富裕多了。不知道是明的业务在不断扩大,需要更多的人,还是更多的人去他那儿打工,他才有更大的能力承揽更多的业务,反正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去了他那儿,有的是父子、兄弟、夫妻,曾有一家人都成了明的民工。现在村里谁只要说去北京打工,不用怀疑,都是投奔明去的。明的施工队越来越壮大,越来越有实力,明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明在县城买房子时,村民的想法都还没有萌生,明在北京定居在村里是唯一的,将来大概也没人能够超越。
社会快速发展的背后,是由相匹配的各行各业做支撑的,每个行业都要具备成熟的专业队伍,比如建筑行业,钢筋工就是钢筋工,木工就是木工,架桥的就是架桥的,盖楼房的就是盖楼房的,铺路的就是铺路的,就是同一工种,具体的技术含量也各不相同。明从事的是水电安装。在工地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老汪”,称他的施工队是“老汪水电”。我们村叫“大汪庄”,顾名思义以汪姓为主,追溯到若干年前,我们都是一脉相传,施工队里的成员自然也是姓汪的多,是名副其实的“老汪水电”。在一定范围内,老汪水电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品牌。明在北京快三十年了,老汪水电在北京城里究竟留下了多少属于他们的足迹和背影,多少栋楼房、多少旮旯里、多少条水电线路浸渍着他们的汗水,谁能够说得清楚?
农民的身份是复合的,他的另一个身份很可能是一个木匠、窑匠、铁匠、泥瓦匠、理发的、唱戏的、做某种买卖的,现在我们村里又添了一种新职业:水电工。很多人都成了精通水电安装的师傅——会看图纸,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有了这种技能,村民打工就多了一种选择和资本,到哪里都受欢迎。
村民还是乐意去明那里打工,很多问题不是问题,比如借支、请假相对宽松,村民都还种着地,农忙必须回去,农闲了再出来打工,回去心里也踏实,从不担心讨要工钱。
北京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也是很多人的人生梦想,一辈子如果能够去一趟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留个影,也没白活。要是去旅游,村里恐怕没有几个人舍得去,这下好了,村民们打工的同时,顺便也逛了北京城。有一次工地就在天安门附近,他们天天夜晚就去天安门散步,整个广场熟悉得透亮。他们说到了天子脚下,看了皇帝老子住的地方,真的算见过世面了。
村民从北京打工回来,总是带着一股新鲜的气息,传递着世界的声音。
选自《时代报告》(奔流)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