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的体制(下):杂剧的演出形式与剧本体制
杂剧之名,并非始于元代,在晚唐文献里就已出现,但意义不是很明确。到宋代,杂剧之名逐渐为人们所熟知,当时各种戏曲、杂技都可称为杂剧。北方的金朝也有杂剧,又叫“院本”,是指“行院”用的唱本。所谓“行院”,原指娼伎、优伶居住的地方,后来也作为艺人的代称。早期的金院本多为滑稽短剧,以“净”脚为主,注重发科调笑。到了后期,金院本演出时的戏台设置已相当完备,人物妆扮也大有改进,整体上已是一种比较成熟的舞台艺术了。元人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中说:“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这就告诉我们,杂剧到了元代开始与院本分野,进入独立发展的时期;另一个方面也说明,元杂剧与金院本存在着一定的承继关系。当然,元杂剧在形成过程中还吸收了北方诸宫调与南方唱赚,以及民间歌舞、杂技等多方面的艺术养料,它是一种综合性的戏曲艺术。
勾栏
城市里,元杂剧主要在勾栏演出,有时被唤到官府去义务演出,被称为“唤官身”。宋元时期的勾栏多坐落在瓦舍中。瓦舍又称“瓦子”或“瓦肆”,最初只是为来自四方的艺人提供的临时性表演场所,后来逐渐发展为一种集商业与服务于一体的游乐场所,里面不仅有各种技艺表演,还容纳了服装、玩物、酒水、理发、卖卦等商业经营,以及一些四处游走叫卖的小商贩,所以瓦舍是当时市民休闲娱乐的首选去处。勾栏则是瓦舍中进行娱乐表演的地方。瓦舍里一般都有几十座勾栏,勾栏里有戏台和看棚,外面用栏杆围起来,只留一处进出。勾栏里的演出都是营业性的,所以会有人在门口把门收钱,也会有人在门口大声吆喝,招揽观众。杜仁杰在〔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里就说,庄稼汉在农闲时进城买纸钱香烛等物,在瓦舍门口看到“花碌碌”的演出广告,又看到有人撑着勾栏的门,在高声介绍今天演出的剧目:“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他花了二百文钱进入勾栏,观看杂剧,直被逗得“大笑呵呵”。
勾栏里的娱乐表演丰富多彩,宋代就有讲史、武术、杂技、舞蹈、傀儡戏、皮影戏、诸宫调、滑稽戏等二三十种,元代更多。根据记载,大的瓦舍里会有数十种表演在各个勾栏里同时进行,生意火爆时甚至日夜不停地循环演出;元代因为有“宵禁”,夜间演出才被迫取消。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杂剧不断调整自己的演出形式,开始由滑稽说唱向搬演完整的故事转型,叙事因素的增加、代言机制的形成、脚色体制的规范化,都使杂剧更适应市井大众的审美趣味,所以杂剧最终成了勾栏文艺的主体。只要看一下记录元代女伶们演出情况的《青楼集》,就能发现其中擅长表演杂剧者最多。可以说,只有擅长杂剧演出,才能成为当时的明星演员,才能吸引更多的观众。杂剧《汉钟离度脱蓝采和》里就描写过这样的情况:演出前勾栏外挂出海报,当时叫“招子”,上面写有剧目和演员姓名。有些观众是专为某个演员来捧场的,很像我们今天的“粉丝”。观众的反馈是元杂剧演进的动力——演员和剧作家都必须以台下观众的视角来塑造人物,表达情感。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但若没有勾栏,也就不会有大量的观众。所以是勾栏,为元杂剧的演出提供了主要场所和大量观众,在某种程度上,绚烂多姿的勾栏文化助推了元杂剧的辉煌。
农村里没有勾栏,元杂剧就在寺庙里或寺庙周围演出,有时在路边随处作场,称为“打野呵”。农村的寺庙每遇“神诞”要举行庙会,杂剧演出则是庙会活动的重要内容。例如,元代的山西地区,每年三月中旬都要祠神,民众也会娱乐几天,其中就包括观看杂剧演出。这种演出既可酬神,又可娱人,还可与其他商业活动相结合。有的富人会捐资修建戏台,方便村民观看演出。有了戏台,就解决了演出场地的问题,不同的戏班可以轮流使用,有些地方的戏台管理者也会向戏班收取一定的租金。山西农村里至今还保存着相当数量的元代戏台。
山西临汾魏村牛王庙戏台
脚色
元杂剧的脚色分工较宋杂剧、金院本更为细密,而且区分主次。戏中主要人物为正色,男主角为正末,女主角为正旦。元杂剧一般只有正色演唱,像《单刀会》为正末演唱,是为末本;像《调风月》为正旦演唱,则为旦本。然而为什么要以“末”和“旦”来称呼男女脚色呢?有一种“反语”说,即认为“末”是微末的意思,而在戏班里,“末”恰恰居于首位,便反过来称男主角为“末”。这种说法比较牵强,为什么一定要反过来称呼呢?就算反过来称呼,为何不称“尾”而称“末”呢?
事实上,元剧中的“末”是从前代伎艺体制中继承下来的。宋杂剧在演出时,首先出场“提掇”者便是“末”,他要负责念白、打诨,最重要的是唱曲,又被称为“戏头”,这是唐代宫廷歌舞中“舞头”的遗响。为何又称为“末”呢?据黄天骥先生研究,“末”的称呼可上溯到汉代,当时将优人扮演外国人称为“末”。这种演员负有重要的发声职能,与后来的“舞头”“戏头”一样,而发声、喊叫一词,在梵语中的发音就是“末”。(《“旦”“末”与外来文化》)从汉代开始,印度文化传入我国,印度的宗教、音乐、梵剧等在西域地区流传甚广,后又传入中原。作为梵语的音译,“末”就成为这类肩负唱、念职责的重要演员的称谓。杂剧中除正末外,还有冲末、外末、贴末。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认为,末之“曰冲,曰外,曰贴,均系一义,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也就是说,冲末、外末、贴末都是副演员、男配角。然而一般小规模的杂剧班子不过三到五人,为何会有三个人演男配角呢?细读杂剧文本就能发现,冲末与外末所扮演的脚色类型完全一样,只是一种身份的两种称呼而已。像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的鲁肃,在《元刊杂剧三十种》里由“外末”扮演,在《孤本元明杂剧》里则由“冲末”扮演,这表明“冲末”就是“外末”。外末比较常见,冲末用得相对少些,为何要在外末之外再取个“冲末”的称谓呢?从文本来看,冲末一般多见于开场,后面就改用人物的本名了。考虑到元杂剧在正式演出之前,为了活跃气氛,集中观众注意力,会有一个“冲场”,有理由认为“冲末”就是“外末”在冲场时的特定称呼。至于贴末,也是配角的一种泛称而已。
旦,按照“反语”说的解释,本指旭日初升,阳气渐盛,而旦角都由女性扮演,女属阴,故反名之曰“旦”。这显然是附会之说。旦,在戏曲文献中原作“妲”,指扮演女性人物的演员。妲在宋杂剧里的重要职责是“引戏”,这源自唐大曲中的“引舞”。在大曲的表演中,需要有现场的指挥,只有舞技最精、能引导舞队动作齐一的演员才能作“引舞”。而之所以称为“旦”,同样是出自梵语的音译。在梵文甚至西域其他文字里,跳舞、舞蹈一词,都是以“旦”的发音作为基础。传入中原后,可能因为引舞者多由女扮,于是给“旦”加上了女旁而变为“妲”;后来为求书写省事,又还原为“旦”。
“正旦”以外,元杂剧中还有“老旦”“小旦”“贴旦”“外旦”“搽旦”“旦儿”等脚色。老旦、小旦是按剧中人物的年龄作出的不同称谓。贴旦是指次要的女性角色,《青楼集》里说女艺人米里哈即“专工贴旦”,有点像现在的最佳女配角。外旦的意思和贴旦差不多,也是指正旦之外的次要旦角,像《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的宋引章、《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中的刘桃花。搽旦是专门扮演阴险、淫邪、乖戾的妇女,因脸上搽抹成丑怪形象而得名,例如《黑旋风双献功》中的郭念儿。旦儿是“旦”的简称,不一定指哪一种旦,是一个比较广泛的名称,大多指年轻貌美的女性角色。前面说过,一般杂剧班子不可能有这么多演员,这些“旦”常常由一两个女性演员来扮演,即使是作为主角的“正旦”,有时候也要串演一下其他脚色,像贾仲明的《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由正旦扮萧淑兰主唱,但第二折里正旦则改扮嬷嬷主唱。
元杂剧的脚色除了末和旦以外,还有净。净,一般扮演一些社会地位比较低下的喜剧性人物,有时也会扮演一些权豪势要、糊涂官吏这样的反面人物,像《赵氏孤儿》里的屠岸贾、《汉宫秋》里的毛延寿,都是属于这样的反面净脚。为何称“净”呢?按照“反语”说,那是“涂污不洁而命以‘净’也”(胡应麟《庄岳委谈》)。这显然不合事实。何以称“净”,有两种观点影响较大。一种是王国维在徐渭的基础上提出的“促音”说,即认为“净”是“参军”二字的促音,“参军”急念则发音为“净”(《古剧脚色考》),如此,净脚便是从唐代参军戏和宋杂剧中“参军”这个脚色演化而来。还有一种观点,朱权在《太和正音谱》里提出:“靓,付粉墨者谓之靓,献笑供谄者也,古谓之‘参军’。”今天“靓”有两个读音,一个读若亮,一个读若净,朱权所谓的“靓”,当然读若净。可见朱权的说法也是认为净脚源自古剧中的参军色,只是读音从“靓”而来。后来焦循在《剧说》里做出进一步推断:“今付粉墨者谓之净,盖‘靓’之讹也。”也就是说,“靓”是“净”的原字。曾永义先生综合上述两种说法,认为“参军”之促音为“靓”,又由“靓”的读音与“净”相同,意义也相近,便从字形上简化为“净”。(《说俗文学》)
元杂剧的脚色就是末、旦、净三大类,没有丑,也没有生。还有些人物,像细酸、孛老、卜儿、卒子等,统称为“杂”。所以“杂”并非脚色名称,而是当时对末、旦、净以外的各种戏剧人物的俗称。
演员
在元代,朝廷对搬演和习唱杂剧者有严格的身份规定,只能是在籍的歌伎与乐户,其他人是不能也不屑于演杂剧的。《元典章》卷五十七载:“本司看详,除系籍正色乐人外,其余农民、市民、良家子弟,若有不务正业、习学散乐、搬演词话人等,并行禁约。”从夏庭芝《青楼集》的记载来看,杂剧演员主要为两类人:一类是青楼名妓兼习杂剧者,一类是乐户成员专演杂剧者。元杂剧的演员以乐户成员为主体。受到乐籍的限制,乐户女艺人要么被权贵收为侧室,要么与同为乐户的男演员结婚,他们的孩子长大后还是做艺人,故而出现了全家皆为杂剧演员的现象。如《青楼集》中所载李定奴,“歌喉宛转,善杂剧,勾阑中曾唱〔八声甘州〕,喝采八声。其夫帽儿王,杂剧亦妙”。再如赵真真,“冯蛮子之妻也,善杂剧,有绕梁之声”,她的女儿西夏秀,也是出色的杂剧演员。
元杂剧的演员基本都用艺名,因为按照封建宗法制度,一入倡优贱行,便是辱没家门宗族,所以本族子弟凡有做优伶者,就不许使用族姓,否则会受到族规的严惩。杂剧演员在取艺名时喜欢用“秀”字,《青楼集》里就记载了珠帘秀、赛帘秀、曹娥秀、顺时秀等大量带有“秀”字的艺名。这些取名,有的是出于师徒间的师承关系,如赛帘秀就是珠帘秀的徒弟;有的是出于亲属间的承继关系,如天生秀是天锡秀的女儿;还有的则是为了标明不同的地区,如大都秀(北京)、梁园秀(河南)等。除了喜欢用“秀”以外,她们还喜欢用双字名,如于盼盼、冯六六、顾山山、李心心、汪怜怜等。徐扶明先生在《元代杂剧艺术》里说,在元代,只要一个或几个演员出了名,就会有很多演员采用其艺名中的某个字,嵌成自己的艺名,如嵌“秀”字,以此来招揽观众。
在元代应该有成千上万的杂剧演员,《青楼集》所记载的这一百多位,都是有很高水平与知名度的,都是众多杂剧演员中的佼佼者。像张奔儿,擅长杂剧中的花旦,时人称为“温柔旦”;像天锡秀,善演绿林杂剧,“足甚小而步武甚壮”。有的演员记忆超群,能演上百段杂剧。像李芝秀就能记杂剧三百余段,当时没人比得过她;再如小春宴,能让观众随便点戏,所以她的名字经常被写在勾栏门口的广告牌上。还有的演员能兼演旦、末两种脚色,像朱锦绣就是“杂剧旦、末双全,而歌声坠梁尘”,其表演水平“实超流辈”。这些优秀的杂剧演员不仅有很好的表演天赋,更有长期的勤学苦练和大量的舞台实践,才能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获得观众的认可。
曲词
元杂剧的剧本由曲词、宾白、科介三部分组成,曲词是核心。作品主题的表达、艺术风格的展现、人物性格的揭示以及对观众情绪的感染,主要是通过曲词的演唱来完成的。元杂剧的曲词一般由正末或正旦负责演唱,其他角色只有宾白,相互问答而不唱。元杂剧的曲词都有固定的曲牌格律,每折戏的唱词都是一韵到底,平仄通押,除了特殊情况,一般中间不换韵。元杂剧的声韵是按照当时北方语音来制定的,其特点是分四声为阳平、阴平、上声和去声,但没有入声,这跟现在的普通话相近。杂剧在声律上平声要分阴、阳,这是为了演唱时的“字正腔圆”。“字正”是说字音准确,使听曲的人能够听懂;“腔圆”是指唱时不走调,能悦耳动听。杂剧的演唱虽然没有入声,但会比较严格地区分上、去,尤其是用于韵脚的时候,该用去声字就不用上声字。
元曲还可以加入若干衬字与增句,这与宋词非常不同。一般来说,套数中的衬字、增句明显多于小令,剧套又要多于散套。剧套在演出时合乐而唱,一唱而过,不比文本阅读可以慢慢体味,而在唱词中加入衬字与增句,就能有效地交代环境、渲染情绪。例如《倩女离魂》第二折中的〔小桃红〕: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珰珰鸣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加点的都是衬字,郑光祖在这支曲子里加了三十三个衬字,用来表现离魂倩女在秋江夜色中的那种焦急、慌张、惊恐的心理。“我蓦听得”“唬的我”“我这里顺”的衬入,向观众展现出倩女所闻之声、所见之景和由此带来的心理波动。“原来是响珰珰鸣榔板”“惊的那呀呀呀”的衬入,一惊一怕,也是在向观众展示舞台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心态。如果去掉这些衬字,虽然不影响阅读,却会影响听众在口耳之间的理解以及演员在舞台上的演唱效果。
增句则可以调节曲词的节奏,例如《柳毅传书》第一折中龙女所唱〔混江龙〕:
往常时凌波相助,则我这翠鬟高插水晶梳。到如今衣裳褴褛,容貌焦枯,不学他萧史台边乘凤客,却做了武陵溪畔牧羊奴。思往日,忆当初,成缱绻,效欢娱,他鹰指爪,蟒身躯,忒躁暴,太粗疏,但言语,便喧呼,这琴瑟,怎和睦?可曾有半点儿雨云期,敢只是一刻的雷霆怒,则我也不恋您荣华富贵,情愿受鳏寡孤独。
〔混江龙〕曲牌的正格一般为九句:四、七。四、四。七、七。三,四,四。这支曲子除了使用大量衬字外,还加入了一长串的三字短句,在演唱时就能有效增强曲调急促的节奏,从而表现出龙宫少女在遭受婆家虐待后的凄苦怨愤的情绪。总之,元杂剧的曲词既有严格的声律要求,又可以有相对自由的衬字与增句,这样可以让“声”与“情”实现最完美的结合。
宾白
宾白,就是道白。元杂剧以曲词为主,道白为辅,所以称为“宾白”。宾白又有韵白与散白之分。韵白包括诗词、对句和韵文等形式,多用于人物的上场和下场,或两句或四句,或对仗或不对仗。像《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第四折中,李白一上场就是四句韵白:“长安市上酒为狂,沉香亭畔作文章。供奉翰林名学士,万古千年姓字香。”散白则有独白、对白、旁白、带白、插白、分白等形式。独白、对白、旁白都好理解,而所谓带白,则是指主唱者自己在歌唱中带入说白。像《包待制智斩鲁斋郎》的第四折,张珪先唱了一句:“鲁斋郎忒太过。”然后“带云”:“他道:‘张珪,将你媳妇则明日五更送将来,我要!’”然后又唱:“不是张孔目从来懦。他在那云阳市剑下分,我去那华山顶峰头卧。”这里的“带云”,便是带出鲁斋郎的原话,夹在唱词中间,一带而过。
所谓插白,就是插话。主唱脚色正在歌唱,旁边的脚色插入道白,主唱者循着话儿继续往下唱。像《醉思乡王粲登楼》第一折中,王粲在店里唱道:“早是我家业凋残,少年可惯!我被人轻慢,似翻覆波澜,贫贱非吾患。”这时店小二插云:“王先生,你既是读书人,何不寻几个相识朋辈?”王粲便接着此话往下唱:“我与人秋毫无犯,则为气昂昂误得我这鬓斑斑。久居在箪瓢陋巷,风雪柴关。”所谓分白,就是二人各说各的,但又互有呼应。如《陈州粜米》的第三折,王粉莲在一旁诉说驴子跑了,自己赶不上,希望有人来替自己拿住驴子。包公则在另一旁说道:“这个妇人,不像个良人家的妇女。我如今且替她笼住那头口儿,问她个详细,看是怎么。”这有点像电影中将两个镜头拼在一起的感觉。
不管哪种宾白,首先要明白如话,让观众一听就懂;其次要符合各色人物的身份与性格,做到“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李渔《闲情偶寄》)。元杂剧中的宾白,在衔接前后剧情、启发观众想象、塑造人物形象、拓展舞台时空、增强演出效果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在演出过程中,宾白较之曲词更容易被改动,演员有时会对宾白做临场发挥。因此有人认为元杂剧的宾白乃“演剧时伶人自为之,故多鄙俚蹈袭之语”(臧懋循《元曲选序》)。事实上元代剧作家在编写剧本时,对于曲词和宾白是有完整构思的,会运用这两种艺术手段来塑造人物,推进剧情,绝不会只管曲词而不顾宾白。例如《窦娥冤》第三折,刽子手与窦娥之间通过宾白与曲词,一问一答,相互呼应,一层一层地展现出了窦娥内心的怨愤。若将这些宾白去掉,根本无法读懂这一段剧本。故而元杂剧中的宾白与曲词是完整的有机体,彼此引带,曲白相生,不能因为宾白被改动就认为杂剧的宾白是“演剧时伶人自为之”。
科介
科介,是元杂剧中关于动作、表情和其他方面的舞台提示,一般简称为“科”,如“笑科”“见科”“出门科”“把盏科”等。冯沅君先生在《古剧说汇》中指出“科介”也称“科范”,是宋元时表示动作的习惯用语,并说:“科范犹言科法,意盖谓剧场上各脚色动作的法则。”“古剧的‘科范’是公式化的,千篇一律,彼此蹈袭。因此,一遇到武将作战便是‘调阵子科’,一遇文官升堂便是‘排衙科’,甚至于下车、上马也都有一定姿势。”王季思先生在校注《西厢记》时又进一步提出:科范一词应该源自宗教仪式。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像在道教经书中,“科”是对醮仪过程和信徒的行为给出的规定,确实与元杂剧中的“科”有着某种渊源关系。
元杂剧的“科”,大致有做功、武打、舞蹈、声响、检场这五类。做功类的科在元代被称为“做手儿”,重点在于表情和动作,后世戏曲又称之为“身段”。像做悲科、做怒科、做赔笑科、做寻思科等都是表情提示,出门科、上楼科、行船科、作揖科等则是要再现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动作。武功科类似于“唱、念、做、打”中的“打”,要求演员要有毯子功和把子功。演员在台上翻筋斗、跌扑翻滚、挥舞旗子这一类的表演,属于毯子功;耍弄刀、枪、剑、戟一类的功夫,属于把子功。武打类的科介基本都出现在武戏里,用以提示此处要做比武、搏斗类的武打表演。舞蹈科是指在剧中穿插的舞蹈动作,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的楔子里说安禄山“做跳舞科”,唐明皇问是什么舞,安禄山答曰胡旋舞,此处扮演安禄山的演员就有一段跳胡旋舞的动作。声响科是提示要配合剧情制造出某种声响效果来,如动物的鸣叫声、大自然的风雨声等。虽然这类科介在元杂剧的剧本中并不多见,但不一定意味着舞台演出中就用得少,目前见到比较典型的声响科有《汉宫秋》里的“雁叫科”、《窦娥冤》里的“内做风科”等。所谓检场,是在不闭幕的情况下,让演员在舞台上布置或收拾道具。为何检场也能成为一种“科”呢?因为元杂剧在演出时没有专门人员来做这项工作,而是利用剧中的一些次要脚色来顺带检场。虽然是次要脚色,却也是剧中人物,他们必须将脚色的规定动作与检场巧妙结合起来,如此,检场也就成了一种特殊的动作,一种特殊的“科”。例如《东堂老劝破家子弟》的楔子里,扬州奴一边做“掇桌儿科”,一边说:“哎哟!我长了三十岁,几曾掇桌儿,偏生的偌大沉重!”演员一边说着台词,一边把道具搬了上来,巧妙地完成了检场任务。
科介在剧本中一般会用比曲词和宾白小一些的字标出,或者将科介的提示语放在括弧里,总之要与“曲”“白”有所区别。如果用现代戏剧的眼光来看的话,杂剧中的科介就是一种“舞台指示”,凡是重要的“动作”和“情态”都在这些小字或括弧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像《西厢记》开头,莺莺在佛殿上对张生那“惊鸿一瞥”,堪称戏曲舞台上的经典动作,而这“一瞥”在剧本里就是“旦回顾觑末下”的科介提示语。如果没有这六个字的“舞台提示”,这出戏就会失去灵魂。所以“旦回顾觑末下”虽是短短的科介提示语,却也是王实甫的神来之笔。
四折一楔子
元杂剧的剧本体制是高度程式化的,通常以四折加个楔子为一本,极少数会有五折或六折。但是从元到明初,杂剧剧本上均不标“折”,直至明朝万历年间刊刻的元杂剧选本如《元曲选》等,才正式标“折”。这并不意味着元杂剧就不分折。像《录鬼簿》在李时中《黄粱梦》下注云:“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在纪君祥《贩茶船》下注云:“第四折庚清韵。”这表明杂剧在元代是分折的。王国维提出:“元剧以一宫调之曲一套为一折。”也就是说,元杂剧的“折”与西方戏剧中的“幕”“场”不一样,它不是在同一剧情空间发生的剧情段落,而是由同一宫调的若干支曲子按一定规则联结而成的一个套曲。简言之,每折以一个套曲为核心,四折就是四个套曲。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中记载,宴会场上经常有杂剧表演,“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教坊打院本”就是表演杂剧,所谓“北曲四大套”,则表明北杂剧的四折是用四个套曲来划分的。同时,在每折之间错以各色杂技、歌舞表演,如果元杂剧不分折,那么这些表演如何穿插进去呢?
所谓楔子,是指元杂剧在四折之外增加的独立段落,取木工加楔入榫,使其弥合牢固之意。对早期元杂剧作家而言,制作楔子可能是偶然为之,并不一定是必需的,但这种偶然为之的事情,却被后来的杂剧作家所效仿,楔子的使用越来越多,逐渐成为元杂剧结构的组成部分。楔子一般短小精悍,虽也有曲词和宾白,但曲子不用成套,只用一两支,多为〔赏花时〕与〔端正好〕。楔子多置于剧前,起着序幕的作用,往往交代往事,埋伏线索。《元曲选》一百种剧本中有六十九种有楔子,其中四十九种的楔子在开头。楔子也可以置于折与折之间,近似于过场戏,不仅可以衔接剧情,还可以将戏剧冲突迅速推向高潮。元杂剧一般只有一个楔子,少数剧本会有两个楔子。按照元杂剧的体制,整部戏一般由正末或正旦主唱,所以通常情况下,旦本的楔子由正旦演唱,末本的楔子由正末演唱,但也可以灵活处理,像《窦娥冤》为旦本,楔子却由冲末演唱;《曲江池》也是旦本,却由正末来演唱楔子。
对于元杂剧体制上一本四折的形成原因,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认为是“沿袭宋金杂剧院本由艳段、正杂剧(两段)、杂扮四段而成之旧例”。但是,艳段、正杂剧、杂扮的内容互不相干,只不过是几种节目凑在一起演出,而元杂剧的一本四折,却是折折相联,融为一体。其实一本四折的形式,首先应该是出于故事内部结构和音乐结构的需要。每个故事都有起因、发展、高潮和结局,一本四折正好对应这四个阶段;而且每一折都会用不同宫调的套曲来演唱,这样既能完整地表现故事情节,又能展现音乐唱腔上的变化。其次,从演员演出和观众观看的角度来看,四折的长度较为适中。大凡一个宫调以十支曲子来算,四折四个宫调就有四十支曲子,全剧也不会超过五十支曲子,按正常速度来演唱,演完四折,主唱演员得唱两小时左右。这种时长,既不会让主唱演员不堪重负,也不会让观众觉得太累。所以一本四折的剧本体制,是与一人主唱的表演方式相搭配的,也是演员和观众之间相互调适的最终结果。
题目和正名
元杂剧的剧本在最后会有“题目”和“正名”。例如《梧桐雨》的题目是“安禄山反叛兵戈举,陈玄礼拆散鸾凰侣”,正名是“杨贵妃晓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题目、正名照例写在全剧后面,也有置于剧首的例外情况。一般都是题目在前,正名在后,各为一句或两句,每句字数不拘,但必须对等,必须有节奏,有韵脚,让演员和观众容易记住;同时又要把那一句正名或两句正名中的后一句写在剧前,郑骞先生称之为“总题”。(《从诗到曲·元杂剧的结构》)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这一句就是写在剧本前面的总题,我们平时所称“梧桐雨”,其实是简称。
题目与正名有时会被写在勾栏门口的海报牌上,作为招揽观众的广告语来使用,这就不仅要求句式对仗、意思好记,还要求能突出重点关目、表现爱憎倾向。像《蝴蝶梦》的题目是“葛皇亲挟势行凶横,赵顽驴偷马残生送”,正名是“王婆婆贤德抚前儿,包待制三勘蝴蝶梦”,这里面不仅概括了全剧的主要内容,还表达了是非爱憎,很容易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从而吸引他们买票观看。其实,题目或正名的最后一句往往还透露出该剧是旦本还是末本。像《岳阳楼》正名后一句“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显示出主角是吕洞宾,此剧为末本;《倩女离魂》正名后一句“迷青琐倩女离魂”,显示出主角是倩女,此剧为旦本。这也是观众决定是否买票时的重要参考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