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与生》:法医探案(一)
“狼人”
现场位于一幢非常老旧的六层居民楼内,大多数本地人已经从这里搬走,将房子租给在本市打工的人员。我俯身钻过警戒带,便看到冯威[1]迎向我们,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民警。
“什么情况?”我停下脚步,问道。
“今天上午十点左右,401室的房东过来找死者收房租,之前房东打过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便找了过来,结果发现租客已经死在了屋子里。”
“死者身份明确吗?”
“明确的,死者四十五岁,S省人,在这里打工有二三十年了,老家基本上不回去,这么多年一直待在本市,这个地方也租了快十年了。死者平时做一些泥水工作,生活条件一直不是很好。”
“一个人住?”
“之前结过一次婚,十几年前老婆带着小孩跑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就一直没有再结婚。”
“我听指挥中心在电话里说这是一起命案?”
“怎么说呢,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尸体很诡异。到了现场看到那样的尸体,我就立马向领导汇报了,现在已经启动了命案侦破机制。现在死者的关系人应该已经梳理了一遍,正在一个一个去找。”
“有什么发现?”
“死者虽然已经在本市住了几十年,但社会关系并不复杂。我们看了从今天起往前五天的监控——这条路不远处正好有个监控可以看到出入这幢楼的人员情况。”冯威指了指不远处,我看到有个监控正对着我所站的地方,也就是案发居民楼的底楼大门,要进入大楼只有这一个出入口。
“我们只排查了之前五天的监控记录,但不知道具体的死亡时间,还需要你去看看会不会比五天更久。在这五天期间,一共有六个人来找过死者,四名男性,两名女性。
“四名男性中两个是死者工地上的朋友,四天前的晚上这两个人一起过来找的死者。两个人我们分别问了,均说是来找死者喝酒的,那天晚上死者还挺正常,并没有什么异样。这两个人说的基本一致。还有一名男性是死者之前工地上的老板,前天晚上来找死者问他有个活儿要不要做,死者说自己身体不好,就没答应。据这个老板说,当时死者家里还有一名女性,他不认识。最后一个男的是个‘放炮子’的,嫌疑很大。因为死者欠了他一些钱,昨天下午来找死者想叫其还钱,不过他说他正上楼梯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有急事就离开了,压根儿没有到四楼,也没有见到死者。
“两名女性中,一名是前天晚上来找的死者,是个卖淫女,她交代那天晚上死者叫她过去,并且在死者家里吃了晚饭。他们正吃饭时有个男的来了,叫死者去干活儿,死者没有答应。这个男的应该就是死者工地上的老板,这个男的走了之后,卖淫女与死者发生了性关系。还有一个女的是昨天上午来找的死者,这个女的跟死者是姘头关系,死者的手机里有跟她的聊天记录,这种关系应该也保持了有五六年了,她说昨天上午买了点熟菜去死者家里,想跟死者一起吃午饭,不过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以为死者不在,便离开了。大致情况就是这样,直到今天早上房东发现尸体。”
“这些人的话可信吗?”
“暂时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们的话是否真实,不过那两个喝酒的工友还有老板应该是可信的,因为都有人证。”
“那个卖淫女呢?按照这些人的口供,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
“她提供了当晚的微信转账记录,死者的确有转钱给她,不过这个转账记录也不能作为她没有杀人的证据,毕竟也可能是她自己用死者的手机来进行转账操作。”
我点点头,对他们的效率感到惊叹,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工作便已经做得非常细致。我思忖着,如果这些人说的都是实话,那死者的死亡时间至少是在前天晚上之后。我又问道:“那个姘头跟死者的关系如何?”
“她说两人保持这种关系已经很久了,她自己有家室,老公、孩子都在老家,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打工,所以找了个人一起。两个人平时关系应该还可以,死者的几个工友也都知道这件事。”
我曾经听闻,不少独自出门在外打工的人,都会找一个“临时伴侣”,关系中的双方也往往心照不宣,在异地时保持同居关系,过年过节就各回各家。
“最后是那个‘放炮子’的,以前因为讨债伤害过其他债务人,也曾经被公安机关处理过。他显然是最可疑的。”
“嗯,我知道了,我们先上去看一下现场和尸体的情况吧。”我说完,拎起勘查箱爬上了楼梯。
一走进现场,我便看到了冯威口中那具“诡异”的尸体。尸体为男性,仰卧在地面上,头微微向右边侧着,从嘴部流出的黑色呕吐物自右边嘴角一直延伸,最后滴落到地上,已经干涸,凑近了,隐约可以闻到刺鼻的味道。尸体的舌头微微吐出,被上下齿列死死地咬住。尸体的鼻子周围布满了白色的泡沫,法医学上称为蕈样泡沫,是溺死尸体较为常见的征象之一。可眼前的这具尸体是躺在地上的,身上的衣物干净整洁,丝毫没有进入过水的痕迹。但更加诡异的是尸体的姿势——尸体的双手呈爪状,交叉放在胸前,双腿蜷缩着,膝盖就要抵到胸口,僵硬、可怖。此时的尸体是躺着的,如果将尸体翻个转身,让其俯身向下,那姿态像极了满月之夜嗜血的“狼人”,如此诡异的尸体的确见所未见。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惊愕,我心里隐隐不安——这又是一起充满挑战的死亡事件。
现场是在室内,具备就地对尸体进行初步勘验的条件。于是我戴上手套,开始检查这具来自“异界”的尸体。尸体面部呈紫黑色,尤其是双唇,几乎如墨汁般乌黑,这样的颜色很难不让人警觉。面部的紫黑色像是深踞在地底的树根一样盘互交错,几乎蔓延到双耳后。死者的双眼眼睑有明显的出血点,这是窒息的征象。但我并没有在其颈部看到有勒或掐的痕迹,我猜测死者会不会是被捂死的。于是我用镊子翻开死者的嘴唇,果然在死者牙齿紧紧咬住的舌尖上发现了三处很小的破损,这似乎能够印证死者是被捂死的推测。
“尸体怎么样?”在我检查尸体的时候,分管技术的大队领导居毓哲也到达了现场。
“双眼眼睑有出血点,符合窒息的征象,舌头上有一点破损,像是被捂死的。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没有其他更多的尸体征象来证明这一点。”
“鼻子那儿的泡沫是怎么回事,那个不是溺死的人才有的吗?”
“如你所见,现场一滴水都没有,不过机械性窒息偶尔也会出现蕈样泡沫,它并不是溺死的特异性征象。”我回答。
“口角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不像是血,有点异味,可能是反流的胃内容物,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奇怪了。”居毓哲也为这诡异的姿势感到震惊。
“的确很奇怪,感觉死之前经历了不小的痛苦。”
“疑点很多啊!鼻子周围这个蕈样泡沫、呕吐物,还有这个奇怪的姿势,都是疑点!现场还有其他什么吗?”
“先把尸体拉走吧,剩下的到殡仪馆再看,十有八九是要解剖了,”我说,“尸体拉走之后我们再把现场好好看一下。”
说着,冯威已经叫了几个弟兄,把尸体装在裹尸袋里,搬上了殡仪馆的运尸车——可以心无旁骛地勘查现场了,有这样的尸体在,总觉得有些瘆人。
不过看了一圈,现场似乎没有特别有价值的东西,除了一些做泥水的工具,屋里的陈设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都已经非常破旧。我打开柜子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放着很多药,药罐子下头压着好几本病历本。我抽出病历本,上头的名字是死者的,看来死者的身体不大好。
翻开病历本,死者最近一次就医是在两个月前,根据病历记载就是去配了些药,病历本上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四年前。病历本里还夹着一张前年的出院记录,诊断是“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出院记录上配的药与抽屉里的药一致。
“风湿性心脏瓣膜病?”这让我感到困惑,心想死者的死亡是不是跟这种疾病有关系。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如果死者是死于非命——这么奇怪的尸体很难不让人起疑,那么来过死者家里的几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但一时半会儿没有证据能够锁定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尸体本身就足够匪夷所思,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奇怪的姿势、有蕈样泡沫但现场却是个干地、有窒息表现却找不到造成窒息的手段?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心脏疾病,死因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甚至产生了死者是死于疾病的想法。不过盖棺论定为时尚早,到底是谋杀还是自身疾病导致的死亡,查清楚这一点是当务之急。我知道这并不简单,在尸体上发现某种疾病是我非常不愿意碰到的情形,尤其是判断损伤与疾病的关系,谁在死亡中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每次碰到这样的难题几乎都会让我“精神分裂”。我摇了摇头,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死者那黑色的脸、奇怪的姿势,这一切的答案,还是应该在尸体上寻找啊!
在现场增援到达后,我与负责拍照的同事一起前往殡仪馆,准备进行进一步的尸体检验。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简单查了一下“风湿性心脏瓣膜病”。风湿性心脏瓣膜病是心脏疾病的一种,在器质性心脏病中比较常见,多是急性风湿性心肌炎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变为主的心脏病。由于风湿性心脏瓣膜病的存在,肺中的血液没有办法很好地回流至心脏,导致了大量的组织液聚在肺泡、肺间质和细小支气管内,从而造成肺通气与换气功能严重障碍,这是风湿性心脏瓣膜病的一种非常严重的并发症。
“咦,蕈样泡沫……难道是这么来的?”我心里盘算着,似乎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亮光。那这样的话,死因就不是窒息,那又会是什么呢?这些窒息的表现又怎么解释呢?再加上这么奇怪的姿势、黑色的呕吐物……诸多问题仍旧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
到了殡仪馆,我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尸体检验。尸僵在被破坏后,尸体已经正常躺卧在解剖台上。我注视着尸体那紧闭着的双眼,心里默想:“告诉我,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我,让藏于阴暗中的事实重新回到天日之中。”
在再次对尸表进行检验后,我拿起了手术刀,将刀尖郑重地抵在颏下缘。手腕轻轻用力,手术刀刺破了皮肤,接着刀锋向下,顺着前胸正中线,绕过肚脐,一直划到耻骨联合处。腹腔打开的一瞬间,我似乎又闻到了一股异味,这个味道似曾相识。而当我打开胃的时候,这个味道变得更加浓郁。
“中毒!”一个词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果然,在将死者的胃剪开后,我发现胃内容物同从死者嘴角溢出的东西一样,呈黏稠的黑色。我赶紧将这些东西装进了物证盒,如果是中毒的话,这将是最重要的物证。我把胃剪了下来,冲洗干净,发现胃黏膜有斑点状的出血,这可能是毒物对胃的侵蚀。
除了胃部的重要发现,死者的大脑有比较严重的瘀血水肿,心脏明显增大,心肌间质也有出血,肺切面有泡沫状液体溢出,肺水肿也非常严重。
“这样看来,中毒致死的可能性倒是最大的了。如果是中毒的话,谁的嫌疑最大呢?”我心里盘算着。按照几个人的供述,同死者一起吃过饭的有两个工友和那个卖淫女。卖淫女的嫌疑最大,她最有机会在死者的食物里下毒。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死者的老板那晚曾经去找死者问他要不要干活儿,死者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会不会那时候已经被下毒并且已经产生了一些症状?这一点非常可疑。
那么,如果死因是中毒,会是什么毒物呢?我把能够想到的毒物捋了一遍,虽然有几种毒物可能相符,但在实验室找出确切的毒物之前,武断地下结论并不是明智之举。
解剖完,我第一时间向居毓哲汇报解剖的情况。
“中毒?”居毓哲显然有些吃惊,“什么毒物知道吗?”
“我提取了胃内容物,一会儿送理化室。”
“结果大概什么时候出来?”
“快的话两天吧。”
“知道了。”居毓哲挂断了电话。
就在我把检材都整理好放到车上的时候,居毓哲的电话又来了。
“等不了那么久,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上头很着急,万一是个命案,那这样白白等两天肯定等不起,现在所有侦查都没有方向,如果是中毒那也得有个明确的毒物能够让他们去调查来源,这样才有尽早破案的可能,你必须提供一个大概的方向。”居毓哲用半命令半商量的语气跟我说。
我心里有一丝不悦,但还是闪过了一个想法。“办法是有……就是……有点残忍。”我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办法?”
“搞几只小白鼠,做实验。”我说。
我一回到办公室,梁今就拎着一个笼子,急匆匆跑进来找我。
“喏,给你!”
我一眼看到笼子里有三只小白鼠,正在四处乱窜,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效率这么高,哪里搞来的?”
“别管哪里搞来的,居毓哲说你要,赶紧拿去,催得急!”
“好吧。”我接过笼子。虽然在学校里经常用小白鼠做实验,但也仅仅是在学校里,自打我毕业以来,就没有再接触过这些小动物了。
我起身拎着装了小白鼠的笼子,走到另一间办公室,这里是专门的实验区。
“要不要一起来见证奇迹?”我打电话给居毓哲。
“来了,马上到,你等一下我。”
没过几分钟,他便带着梁今一起进了实验区。
我扔给他们两个3M口罩:“口罩且戴好,一会儿的味道怕你们受不了。”
他们乖乖戴上了口罩,打开了执法记录仪,又拿出了照相机,随时准备拍照。
我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透明物证袋,解开,从里头拿出一个白色罐子,一股熟悉的异味瞬间在房间里传播开来。
“这是啥?”居毓哲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恶。
“死者的胃内容物。”我淡淡地说。
“我去,恶心!”
我没理他,自顾自打开装着死者胃内容物的罐子,放在桌上,然后拆开注射器包装,拿出一根注射器。
“你想干吗?”居毓哲又问。
“显而易见啊!”我边说边用注射器在白色罐子里吸取了一些黑色的黏稠液体,然后将注射器原本的小针头换成了一根约15厘米长的长针头。
我把视线转向仍旧在笼子里乱窜的小白鼠,说:“小乖乖们,别怕哦!”
“你是个变态吧!”居毓哲又说。
“哎呀,我都事先跟你说了有点残忍,你不是说想要快点嘛,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这样啊。”我说。
“行行行,你做你的。”
我在左手戴上一只厚厚的棉手套后,便打开笼子顶部的小门,伸手进去抓了一只小白鼠。我用手握住小白鼠身体的背部,拇指与食指捏在它头后侧靠近颈部位置的两边。这样既能够固定住它的头部,并且让它的头部处于后仰位使得口与食管处于同一直线,又正好能够让它的嘴巴张开以便能够插入针头。我暗自庆幸学校里的那一套还没有忘记。
捏住小白鼠后,我用右手拿起注射器,轻轻将长长的针头伸进它的嘴巴,找准位置将针头向下伸进去。待到针头插入的长度差不多了,我便开始推注针管里的液体——死者的胃内容物,在这里有能够让人丧命的毒物。
我按照这个操作将针管里的液体注射进了两只小白鼠的胃部,两只足够了,另外一只暂且留着。
“好了,等着吧。”我说。
“要等多久?”
“快的话几分钟。”我屏气凝神,注视着被注射了死者胃内容物的两只小白鼠。
两只小白鼠应该并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为此感到抱歉。笼子里的两只小白鼠沿着笼子的边缘游走,边走边不停用两只前爪触摸自己尖尖的嘴巴,似乎是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的确有一只小白鼠吐出了点东西,黑色的黏稠状的液体,同死者嘴边的东西一样,黑色的液体滴在木色的碎屑上,格外明显。
我们没有等太久,两只小鼠在大约两三分钟之后便出现了症状。只见它们先是口吐白沫,边吐边不停用前爪抓挠着嘴巴。紧接着,它们似乎又变得格外兴奋,在笼子里到处乱窜,没有被灌胃的那只小白鼠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又过了两分钟,两只小鼠的身体明显开始变得僵硬,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四条腿伸得笔直,不停地震颤、抖动着。在这样的状态持续不到一分钟后,两只小白鼠便都失去了动静。它们死了。而那两只小鼠死后的姿势,竟然同死者的姿势如出一辙——如果有这么小型的“狼人”的话。
“它们……死得有点快,这是什么毒?”居毓哲有些惊愕,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目睹了两只小白鼠的迅速死亡,还是因为毒物毒性的强烈。
“根据小白鼠表现出来的症状,显然这种毒药就是专门用来对付这种小动物的。”
“毒鼠强?”
“毒鼠强或者氟乙酰胺,这就是之后侦查的方向。”我说。
“我知道了。”居毓哲边从口袋里掏出电话,边摘掉口罩,冲出了实验区。可大概是又想起了什么,他折了回来,问我道:“所以死者那样奇怪的姿势,就是毒鼠强的中毒症状?”
“你也亲眼看到了,这两只小白鼠的姿态几乎同死者一样。”我用两只手撑在实验桌上,盯着仍旧蜷缩在角落的唯一幸存的那只小白鼠,心生怜悯,叹了口气,说道:“尸体的面部颜色紫黑,嘴部有黑色的呕吐物流出并且有刺鼻的味道,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中毒了,但当时完全被那奇怪的姿势与很多不合常理的尸体征象迷惑住了。尸体齿列咬住了舌,以及那看起来诡异的姿势,其实都是抽搐的表现,大概死者在临死之前,也经历了刚刚小白鼠那样的抽搐,只不过时间要更长一点。这种抽搐被称作‘强直性、阵发性抽搐’。在常见毒物中,毒鼠强便能够造成这种典型的中毒症状。当然到底是不是毒鼠强我也只是猜测,理化检验才是金标准。”
居毓哲点了点头,又问道:“我有一个地方不是很明白,你说是毒鼠强中毒的话,那死者鼻部周围的蕈样泡沫应该怎么解释?”
“这一点困扰了我很久,尸体周围连一滴水都没有,却出现了溺死的尸体表现,但这正是这具尸体有意思的地方。首先必须明确一点,蕈样泡沫的确是溺死重要的尸体表现之一,但并不是溺死的特征性表现,很多死亡都会有蕈样泡沫产生,如机械性窒息。而这起案件中的死者也有一个特殊之处——他患有风湿性心脏瓣膜病。风湿性心脏瓣膜病有一个非常常见又很严重的并发症——肺水肿,虽然毒鼠强中毒也会引发肺水肿,但解剖中我发现死者肺水肿的程度已经非常严重。所以,你们可以猜到形成蕈样泡沫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了吗?”我故意挑了挑眉,问他们。
“你是说是肺里面的水?”
“没错,这就是水的来源,是死者自己肺里的水导致了蕈样泡沫的产生,”我继续说道,“而这正是这起案件最误导人但同时也是最关键的地方。溺水之所以会产生蕈样泡沫,是因为溺水死亡有一个过程,人在溺水的过程中,仍有反复而强烈的呼吸运动,气体在气道内不停地冲击,与被吸进气管的液体混合,便形成了蕈样泡沫。也就是说,形成蕈样泡沫需要有一定的时间,这便说明死者并不是急死。所谓急死,就是在短时间内死亡,如勒、掐、捂,一般在五分钟之内便会死亡。在被勒或者被捂这个过程中,人很难产生呼吸运动,更不会产生蕈样泡沫了。所以,虽然死者有窒息的表现,但并不是被勒死或者捂死的。于是便可以推断死者的死亡必然有一个过程,并且在这段时间里,死者还可以自主呼吸,这样才有可能产生蕈样泡沫。
“而毒鼠强恰好符合这一点。毒鼠强在口服后会即刻出现中毒症状,但死亡往往多发生在中毒后半小时到三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死者的肺水肿变得更加严重,伴随着强烈又急促的呼吸,气体与肺里的水不停混合,于是便产生了匪夷所思的蕈样泡沫。”
眼前两人的脸上露出似乎是在听天方夜谭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的确不可思议。
“对了,这具尸体具有迷惑性的不光只有蕈样泡沫,还有双眼眼睑的点状出血,这很容易让人把死因判断成机械性窒息——但的确,毒鼠强最终导致死亡的机制也是呼吸衰竭,这也算是一种窒息,不过是内源性的。所以毒鼠强中毒死亡的尸体也可以在球结膜和睑结膜检见点状出血。还有舌尖位置的几处破损,会让人误以为是掩捂口鼻造成的,但这其实是死者自己咬的。毒鼠强中毒导致的强制性、阵发性抽搐,与癫痫大发作特别像,所以死者才会咬舌头,这在尸体上也有所表现。这就是这具让人感到惊叹的尸体所能告诉我们的一切。”
我把所有让我感到困惑的环环相扣又不同寻常的尸体表现全都解释完,顿时如释重负,也不由得为此心生感叹。法医做久了,会看到千奇百怪的尸体,有些会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尸体征象都是弥足珍贵的证据,它们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而是尸体想对你说的话,那是死者临死之前留下的最后的讯号,我心想。
根据我提供的线索,侦查人员迅速开始对全市范围内售卖鼠药的门店进行排查,并调取了近期卖出鼠药的店面门口的监控录像,很快便锁定了嫌疑人。
凶手是与死者保持了长时间姘居关系的那个女人。在发现死者的前一天上午,这个女人带了些菜来到死者家里——其中一样菜已经事先下好了毒鼠强。照往常一样,他们一起吃了饭。这个女人目睹了她的姘夫死亡的全过程,在确定他死了后,又将饭菜全部收拾好,伪装成自己没有到过他家的样子。
我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与死者是“临时伴侣”的关系。在多年之前,两人保持这样的关系还相安无事,只不过死者在得了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地,死者能干的活儿越来越少,开始入不敷出,生活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赖这个女人。两人为此吵过不少架,女人也提出过分手,但死者不同意,甚至还扬言若是分手,便将两人的事情告诉女人的老公和孩子,让她名声扫地。真正让女人狠心痛下杀手的原因,是这个女人的老公最近打算到这个小城来打工。女人眼见绝不能再同死者保持这样的关系了,便再次提出了分手。死者仍旧不依不饶,还要挟说必须每个月给自己一些钱,不然就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丑事。女人终于做出了最坏的选择。
【法医说】损伤与疾病
乍一看,这似乎与前头的案子并没有多大的关联。的确如此,这只是借着案子中极为细微的一点引申出来的絮叨罢了。不过正如案子中所说的一样,无论是在活体还是尸体上,“损伤与疾病”是所有法医工作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也是法医工作中最困难、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我曾经解剖过这样一具尸体,死者是一名老年男性。说起来起因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死者有一块田,承包给别人种东西。最初几年,这块田一直种的是粮食。一年,承包田的人想改种葡萄。这件事被这个老人知道了,老人说什么也不同意。承包的人就奇怪了,既然你已经把田承包给我种了,你还管这么多干啥,依旧固执己见,要种葡萄,还把种葡萄要用的竹竿一捆一捆搬到了田里。老人看到了,便不让搬,还把竹竿全都扔到了河里。承包的人气不打一处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逐渐激烈起来,最后老人拿了家里的拖把来,想把那人赶走。承包的人当然不愿善罢甘休,从地上捡了根竹竿也摆开了架势。
两人开始在田里扭打。老人毕竟年迈,劲头跟体力都落了下风,边打边退。其实承包田的那个人也并没有真打,就想拿着竹竿吓唬吓唬老人,只在老人的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可是意外发生了。老人在退后的过程中,脚下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便向后倒了下去。更加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老人的后颈部正好磕在了田垄上,老人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这一昏,老人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在医院抢救了个把礼拜,但最终还是死了。
如果这一摔摔的是一个年轻人,可能没啥问题,关键就在老人的颈椎原本就不好,有严重的退行性改变,颈椎的生理弯曲也没有了。这一摔,直接把颈椎给摔错位了,导致脊髓被截断,这是致命的损伤。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其实对于法医来说,这件事还算简单,因为在最终的死因上并不需要对死者原本的疾病多加讨论。无论原本的疾病如何,死因总是颈椎移位、脊髓截断没有错。难的是对这个承包田的人应该如何处理。他没想到老人的颈椎本就不好,这一摔直接把命给摔没了。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再是一个法医学的问题,而是一个法律上的问题。
撇开法律上的问题,我们还是回到法医学上面来,有时候,损伤与疾病之间的关系的确会让人头疼。其中最常见的,当数冠心病。
我曾经见到过一个女性死者,在生前也是与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并且双方都有动手的行为。在打架过程中,这名女子被人用砖头砸到了脑袋,三个小时后女子死亡。对尸体的解剖发现,死者左额部有一处挫裂创,额骨骨折,打开颅骨后发现硬膜外有血肿,小脑扁桃体疝形成。同时,死者心脏的心外膜下有大量脂肪组织,左冠状动脉Ⅲ级粥样硬化,管腔显著狭窄,右冠状动脉Ⅱ级粥样硬化,管腔狭窄。这就是损伤与疾病在一具尸体上共同存在的典型案例。
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看,颅脑损伤可以单独引起死亡的发生,冠心病也完全可以单独引起死亡的发生,并且也存在明显的可能导致冠心病猝死的诱因。最终法医到底应该如何确定死亡原因呢?这太重要了,如果法医给出的意见是颅脑损伤致死,这就是一起命案,对方的最高刑罚可能是死刑;如果法医的意见是冠心病致死,这就是一次意外,对方可能都不用负刑事责任。并且,这两者在民事赔偿方面也大相径庭。有时候实在分不清,可能会采用折中的办法,即两者构成了联合死因,对死亡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这样的做法又会带来一个问题,到底是颅脑损伤起到的作用更大还是冠心病起到的作用更大,这又是极难判断的一件事。
这对法医来说是很大的考验,如果这样一个案子放在我的面前,我可能没有信心做得很完美。但这又是法医检验尸体的任务之一:“法医病理学鉴定工作中,常会遇到受伤者同时患有某种疾病的情况,在鉴定时必须明确判断其损伤与疾病有无关系。若系二者联合构成死因,鉴定时需鉴别是损伤为主,还是疾病为主。如二者有因果关系,则要确定损伤为因,疾病为果;还是疾病是因,损伤为果。”在这样的描述里,不难看出损伤与疾病错综复杂的关系。碰到这样的案子时,法医也会格外谨慎,因为自己的判断往往会左右案件的方向,也会对司法过程产生莫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