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探视
陆遐大病了一场。
鞭伤未愈,加上心里郁结难消,到了下半夜便气势汹汹发起高热。
元英心里记挂她今日鞭伤开裂,夜里几次起身探望,才惊觉她烧得浑身滚烫。
时辰尚早,哪里有大夫开诊,元英急得团团转,她性子急,连夜拍开药堂大门,大夫睡眼朦胧,被她从被窝里挖起来,一听是去刺史府救人,面露犹豫。
近来城里风声渐起,道神武军袒护奸细,就藏在刺史府,眼下病人有可能就是奸细,尽数摇头。
小小药堂,没有本事趟这趟浑水。
“罪名未定怎能断定是奸细,那是一条人命!”
元英怒极,回应她的,只有紧掩的大门。
避之不及。
元英一时绝望,将军与陆姐姐今日那般情景,她心性又要强、倔强,连病着也不肯松口,分明没想过要活着出刺史府大门。
可她连去几处药堂,都铩羽而归。
陆遐烧得满脸通红,额上滚烫,隐约听得床前似有人抽泣,勉强睁眼却是元英。
“这个时辰没有大夫…陆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她一时无措,除了帮陆遐换额上布巾,不知如何让她好受一点。
哪里是时辰的缘故,她还是心善,陆遐眸底软热,不愿说破,只道,“伤口开裂一并发作罢了,你不要担心,休息去吧。”
元英仓皇低头,不敢看她柔软目色,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她果真是个极好的人,陆遐软软一笑,“我若不是以奸细之身认识你,该有多好…”
她病了倒比平日多话。
小姑娘哭得眼睛通红,陆遐叹息。
“…不管将军怎么说,我都不信你是奸细。”
陆遐敛目,她神色转淡,不欲提起沈应,“…你陪我多日,还不知你年岁几何?”
“今年十五,陆姐姐你呢?”
“我长你六岁,二十有一。”元英抬袖轻拭眼泪,陆姐姐看着沉稳,却比她大不了多少。
小姑娘泪眼汪汪,总是这么担忧地望着她。
陆遐方寸柔软,探手替她拨开细软额发,“从受伤醒来,我从不敢与你多言,你为何信我?”
坚定信她不是奸细,还在那人面前为她求情。
谢映君信她,是因为两人相交,知她为人,晏北信她,却为谢映君之故。
阿晴信任她,是知她身份,她断不会做出半点有损书院名声之事。
端阳却与两人不同。他纯净如稚子,从睁目望见她起,便是全然的信任。
唯有她,陆遐顾忌着神武军的名声,不敢相交太过,唯恐有心人做文章,她始终坚定不移。
她何德何能,得她如此信任?
小姑娘羞涩一笑,“…门口军士让我不能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他们都道你担心天热,才每日去莲池。”
莲池风光再好,便是一日也该看尽了。
她日日都去,不过是因为暑热难熬,不忍军士在廊下苦站。
恐她畏罪跳池自尽,军士须得留在凉亭内守着,也好暂避酷热天时。
军士们起先不觉,日子久了便知她体贴之意,私下里悄声说着,不忍道破。
她姿仪如画,再没有比她更省心的人,乐得每日按时辰陪她到莲池静坐。
之前道屋子里沉闷欲到庭院走走,其实也是顾念她陪在身旁无趣,不欲直言,她虽然大大咧咧,却也有所知觉。
陆遐眼眶渐热,侧头颤声,“…哪里就值得你信我…”末了音色低哑。
“值得的。”元英正色,紧紧握住她消瘦的手腕,“将军持心正直,身先士卒,他一心为国,我们看在眼里,所以愿意追随他。而你体贴细致,是性子使然,跟身份无关,我知道你心软。”
军士们和她,都领陆遐的情,碍于将军军令只作不知,暗地里感谢她一番体贴心意。
从前看守过几次嫌犯,无人似她这般。
元英欲与她成好友,恐唐突太过,自己年岁尚小,也不知陆遐是否觉得她太过跳脱、稚气。
她心里纠结不敢直问,触手摸得额上布巾渐热,于是又换了一方。
脸上烧得通红似抹了胭脂,星眸却清亮。她明明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会闹到眼下地步,元英哽咽,“…将军今日所为,是有苦衷的,他只是一时看不明白…姐姐你…”
她还要再劝,陆遐轻轻摇头,“不提他了。”
嗓音倦且轻。
元英知她累极,她自下半夜没有合过眼。如此情景不敢再言,默默守在一旁。
挨到清晨,摸得她额上滚烫渐退,出门折腾了一番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床上没有人影,她一惊,转过屏风心下稍安。
陆姐姐方醒不久。
庭院外大雨淅淅沥沥,她站在门内看雨,门外军士也担忧频频张望。
那抹身影,比初见更瘦了。
病势来得突然,鞭伤未好全,折腾下来瘦了一圈。
元英有心要劝她开怀,可惜提起沈应,她便岔开话题,不知从何入手。
因她病了,安州之行只能暂缓。
这日,雨中有一人撑伞渐近,在廊下拂去满身水汽。
伞下眉目俊逸,是严怀渊。
陆遐冷冷看着他近前,他眸光湛湛,微微一笑道,“陆姑娘。”
女子病容犹在,一手按门,形销骨立,病如西子,那双眼睛静默地看着他。
牢里的惊痛、伤怀,仿若错觉。
他心下一叹,温声道,“听闻姑娘病了,我来探望。”
“…我与你素不相识,无话可说。”
嗓音低哑难听,不如那日清越。
“陆姑娘何必着急拒绝,我说完就走。”
他执意要说,陆遐蹙眉几番思量,还是让过他进屋。
后来元英寻得一大夫,隐去身份不提,描述了一番她的症状,又磨得大夫开了几幅药。
熬好了药,恐她借谈话推脱不喝,急忙塞在她手中避去一旁。
几日相处下来,元英越发摸得清她性子,药是不爱喝的,不留神,她能端着一天不动。
有人与她谈话,她顾着想事情倒能喝上几口。
她蹙眉饮了一口,口中发苦,随手搁在面前案上。
且等放凉些再说。
含笑在端药的细腕上一滞,严怀渊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纸包,“怕苦,用蜜饯压压。”
纸包里,晶莹剔透的果子,隐隐甜香。
牢里那幕试探,有他一份,陆遐不耐烦与他拐弯抹角,“严大人有话直说。”
她性子倒真如传言中一般倔强。
院外雨幕连连,他侧头半响才道,“我为牢里试探,向你赔罪。”
碗里汤药苦涩难咽。一如她心境,陆遐舌尖隐隐发苦,还是温声道,“正如将军所言,我身份未明,试探之举天经地义。”
她之伤怀,全是咎由自取。
她脸色静淡,全然看不出那日伤怀分毫,严怀渊轻叹一口气,似在对自己言,又似对她解释。
“天武十年萧将军中毒一案,一直是将军心结。他虽姓沈,是沈融将军之子,自八岁前却是在舅父、舅母膝下长大,说是姓萧也不为过。”
“萧将军中毒,细作凭借的就是一张几可乱真的路引,混入城中伺机下手,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萧将军虽然救回性命,此生却不能再上马杀敌。彼时将军与我,以及连旗还是书院学生,军报入京,便一心想从军。”
陆遐垂眸,翻搅碗中汤药,“这等私事,不是我该知晓。”
女子冷肃,不为所动,严怀渊将蜜饯推与她,“…我与他一起长大,沈伯父待我们这些小辈宽厚,待他却极严厉,沈应常常天没亮就要起来练功,没有一天懈怠。我和连旗胡闹之时,他不是在练枪法便是在读书。”
“他们夫妇常年驻军在外,他年幼无人照料,便将他托与萧将军照顾,及至天武八年才真正随父出征。”
可天武八年…陆遐柔荑一顿。
“天武八年,沈伯父死了,伯母也…才不见半年,你可知他回来是什么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
“…你或许不信,他从前是个爱笑的人,虽然我和连旗常笑他端正得过分,好歹不是眼下这般。”
话里叹息、惆怅之意甚浓,陆遐微怔。
“父母双双死在战场上,舅父不得不暂领神武军,他那几年练功跟不要命似的,没有半点顾虑身上之伤,我和连旗都怕他这般拼命,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上。”
“萧将军中毒后,军报入京,鸿飞先生不同意他下山。”
“想来他最后同意了罢?”她脸色淡淡,相谈兴致
不高,“不然他怎会在此?”
他能下山领军,连旗俱在,显然书院拦不住他们。
“先生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严怀渊摇头,“沈应是得另一人相助才下山。沈应对那人甚是感激,得了援手,我们赶往神武军驻地,见得萧将军。”
“陆姑娘不好奇这个人是谁吗?”他眸色清亮,见她望来笑道。
“我怎会知道。”她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舌尖苦涩,眉间不由轻蹙,“将军之事,不是我该知晓,你也不必再言。”
严怀渊不可置否,见得她取过帕子轻拭药渍,顿了顿,突然道,“…姑娘难道是左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