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当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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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伤怀

陆遐回屋收拾行囊,元英在旁等候。

她行囊不多,只有数件换洗衣物,笔墨纸砚等物。

不知今日要出门,她一时犹豫…映君那边也没有留个信。

为了晏北从军,映君已经够伤神的了,万一再不告而别,到时候非用眼泪把她淹了。

她展开宣纸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记挂的事来。

“此间事多,我一时忘了…”陆遐起身,紧紧抓住元英道,“他交代了不曾?”

“谁?”元英诧异。

“私自动刑的狱卒。”

“…这个…”涉及机密,元英不好对她言。

陆遐不欲她为难,嘱咐道,“…你帮我带一言给将军,我一时忘了。古彦涛未回,林大头尚有活命机会,他一回,林大头必死无疑。”

牢里重重把守,敌人如何入得牢房杀人,元英惊诧,“你…此言当真?”

“你仔细想想,端州军道我杀害古大人,还道你是同党,不就是想趁乱将奸细之名推在你我身上。虽然我被你们所救,却无证据证明清白,只要林大头死不开口,尚且有活命机会。”

“眼下小公子已回,我嫌疑大减,当初诬陷、私刑该如何收场?”

“必得林大头身死,才能推得干净,否则…”元英经她提点,想通其中关节,利落起身,“我这就去找将军!”

“元副将!将军急召!”

门口处有军士叩门,一额急汗,“将军吩咐,带上陆姑娘”

催召甚急竟连她也得去,元英惊诧,“出了何事?”

军士悄声在耳边道,“说是牢里的林大头…死了…”

元英的心,重重一沉,她阴沉着脸进来,陆遐猜测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林大头死了…将军吩咐姐姐同去。”

不想来得如此之快,陆遐脸色凝重。

来不及细想,陆遐当机立断,“既然将军催促甚急,我们骑马去。”

林大头之事重要,等马车备好该耽误了时辰。

“你的伤…”元英犹豫不定,她是真的担忧,“天热本就难熬,你的伤反反复复,这样下去,何时能好全?”

再裂开,难免会留疤痕。

“回来再养养便好。”

两人快步一同出了庭院,军士备好两匹枣红马,陆遐咬牙翻身上马,一扯缰绳。

她一马当先,元英只得飞身跃起,疾追而去。

府衙门口有军士等候,等两人下马拱手道,“将军在牢房。”

他年纪小人又瘦弱,那身军服甚不合身。

陆遐频频回望,元英悄声解释道,“他是将军救回来的,刚通过将军亲卫选拔,叫靳棠。”

靳棠回以一笑,咧出一口白牙,陆遐怔怔。

他…年纪这般小。

“军中这般年纪的有几人?”

她眸光复杂看着靳棠牵过马,元英解释道,“不多,都是些无父无母执意从军的,他们年纪尚小,将军不让他们上战场。”

牢房口,往下延伸的阶梯昏暗,似张开血盆大口,等两人自投罗网,那日回忆涌上心头,她脸色愈发难看。

牢房内灯火摇摆不定,她深吸一口气,随元英快步到刑房内。

一入内,里面三人便齐齐望来。

独他的眸光寒冽冷峻,剐得人背脊发凉。

是沈应和连旗,还有一人不认得。

一身布衣,文雅而秀气,长眸闪亮。

陆遐进来方站定,眸光湛湛,那人将她细细打量,忽而一笑。

“来了。”沈应神色冷厉,他侧身让开,地上露出一双男子皂靴。

走近几步,地上一具男尸以布巾覆面。

元英凑上前检查一番,地上男尸看样貌认得是林大头,应道,“这是怎么回事?走之前还好好的…”

林大头死前显然挣扎过,狰狞可怖。

她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陆遐非军旅之人,见不得这场面。

正要提醒,却见她蹲下身也去揭蒙脸的布巾。

她看得极仔细,眸光流转,素手一顿,脸色转瞬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

“林大头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应是中毒。”

连旗抱胸,连平日没有正形的人也神色凝重。

“这几日可曾交代了什么?”

“一个字没说。”元英摇头,“是个硬骨头。”

严怀渊沉吟,“当日参与之人,还有谁知情?”

“众人皆道林大头示意报复,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人一死,线索便断了。

连旗看她翻布巾,凑上前细瞧。

陆遐定定看了半响,才将布巾盖回,起身静立在一旁。

“你怎么看?”却是沈应开口,他眸光摄人,那女子垂眸,柔唇紧抿,连唇色也白。

她抬眸刹那,眼底似带了几分水光,几许伤怀。

沈应看得分明,她眉目转冷,“…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何意?”目光沉沉,沈应疑心自己看错了那一片水光。

“将军既然怀疑我,何必再问。”

她神色淡淡,袖子下的双手却攥得死紧。

在凉亭谈话时,他明明是信了她的。

他还让她去脚铐,见映君。

分明是信了她的。

如何又会起疑,陆遐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又或者…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

陆遐心头酸楚,回想着当日相谈情景。

他确实从未开口说过信她,只抛出一道道线索,引着她自投罗网,一步步看她步入陷阱。

彼时和盘托出,正中下怀。

难道他道晏北之事,让谢映君他们前来探望…皆是试探?

提起故友,道自己出身书院,上报端州一案许她去脚铐,所做的种种一切…皆为了让她放下戒心?

为的就是让她相信嫌疑已除,为了眼下试探铺路…

怕是今日元英道她要一起去安州…也是试探一环。

想到这层,陆遐一窒,心口绞痛得几乎无法言语。

她居然信了…还庆幸他并未与谢映君深究…

他何曾深究过…

一军之统帅,怎会轻信一个稚童之语、奸细之言,当然有自己的方法。

她…果然从一开始便不该奢求太过。

她眸底惊痛几乎掩饰不住,沈应上前几步,她却垂目不再看,声音轻而哑,“…你不必再试探我,林大头那日挥鞭,我隐约瞧见他右手拇指与常人不同,似多了一节。”

地上男尸特征与其不符。

元英闻言怔怔,她信沈应说辞,一心只看伤口,却不曾留心,她快步而过去翻尸体袖子,右手却与常人无异,“…陆姐姐说的当真?他真不是林大头?”

“怎么回事?林大头没死?”刑房内回响她疑问,三人脸色各异,却无人答她。

刑房内试探,分明是三人合谋。

陆遐目光自沈应脸上掠过,没有落在实处。

伤口冷痛勉强维持一丝清明,陆遐借身后刑柱站直身子,“…不管林大头生与死,这具尸体都不是他。”

“将军让我一同前来认尸,不是因为…信我…而是疑心我与林大头设苦肉计…骗取神武军信任…”

棋局、关书、《端州志》一件件证据大减她嫌疑,他却不敢信,费心演了一出戏,好让她放下戒心。

更重要的是这场戏,连元英也得骗过。

在场之人,只有她一人赤诚相待。

沈应语意冷硬,“你无路引身份成疑,不得不防。”

她如实道破,沈应心里却无半点洗刷嫌疑的喜悦。

这般说辞,无疑认了试探之举。

女子身子微微一晃,沈应站得近欲扶她,她依着刑柱,如葱玉手指尖轻颤推拒,“劳累将军还与奸细说了半天话,你既疑心,我若没有半点手段,岂不是白担了奸细虚名…”

心底焦躁暗生,沈应不解道,“你如实道出已洗刷嫌疑,又是何意?”

“古大人书房,你应该翻过。”陆遐闭眸遮住眼底水色,冷冷一笑,“里面的往来书信,一字一句,我俱记得。”

沈应惊怒,似是有什么脱离他掌控,“你胡说什么?”

刑房试探,是为了去除最后一处嫌疑,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探查深意?

大掌扣住她纤细手腕,触得一手温热,女子冷笑,“我记得…里面有不少与朝中大人往来的书信…将军不信,我背一段与你听?”

她方开了头,腕骨剧痛更甚,男子寒色更甚,“因我设计试探,你故意这般?”

“将军错了,我本就是奸细,你不信,随意找一本书来一试便知…”

一人浅笑,一人惊怒,元英等人怔怔看着,竟不知何以演变到如今局面,无人敢劝。

他目光惊疑,扫过她寡淡的唇色,喝令道,“来人!”

门口有军士静候,“将军有何吩咐。”

“买一册新书来。”

陆遐了然一笑,方寸水光淋漓,他道自己故意,却不敢放松警惕。

这才是沈应,这才是神武军的统帅。

众人立着不动,唯有她二人对峙。

军士回返,沈应接在手中,是一本新编的文集,墨色犹新。

她素手来接,指尖却拿不动,沈应蹙眉沉沉,盯着她,几番犹豫还是放松了指掌。

她接在掌中翻阅,垂眸只看了一遍,便递还给沈应。

纸上血痕刺目。

口中所诵,半字不差。

女子嗓音低哑,决绝又倔强,他蹙眉听了其中两篇,额际冷痛,喝止道,“够了!”

她之心计以及这几日在刺史府看过的一切。

那未证实的路引还有强记的本事。

桩桩件件,哪怕端州事毕,他也不能轻易放她走。

她…到底知不知道今日之举后果?

男子几番思量,目中惊疑之重,陆遐看得分明,眼眶渐热,心中凉透,低声道,“不想我泄漏半句…你便该趁今日杀了我…永绝后患。”

知她性子倔,却不知会到如此地步。

不惜自绝退路。

站得近了,沈应看清她眸底难掩的伤感,却辨不清她眸中伤感因何而起,只是隐约觉得…似有什么地方错了…

错得离谱。

她事事料敌先机,端州一战全因她提醒方能解围,有这般心计为何会被衙役私刑?他怀疑此间种种之事,俱是她一人策划,难道疑心错了?

女子神色冷弃,掌中沾染她腕间血色,血红刺目,雪腕纤细消瘦,他怔怔望着,竟有惊惧之感。

“陆遐。”

沈应冷声唤她名字,不知该如何处置。

原本嫌疑已去大半,她之举又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两次相谈,只要他有疑心她意图,必是冷言相向不欢而散。

既在意清白,为何又不明言?

沈应眸光深浓,不是看不懂每回怒火下隐隐跳动的希冀…

而是不懂她那目光因何而来。

也猜不透女子心底所思、所想。

两人相对无言。

元英惊醒上前去扶她,哀求道,“将军,陆姐姐来之前还让我提醒你林大头可能遇害之事,你们是不是疑心错了?”

他目光几次闪烁,终于回神开口,“…路引之事未明,她不得一人出府。。”

“谢将军。”他话里没有追究她方才提及之事,元英大喜,匆忙去扶陆遐。

她侧头未再与他言一字,眼波扫过刑房内众人,极缓、极轻,便随元英出了刑房。

牢里昏暗也难掩背后漫开的暗红血迹。

原来伤口裂了,难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将军。”两人一番对峙,连旗隐隐不安,再劝道,“此女身份不明,本事过人,是不是该严加防范…安州那边就不带…”

沈应低头去看掌中血迹,“派人盯着她一举一动,另外取我手令,将文书尽快发往京城,追查路引之事。”

“予白鹿先生之信,我已备好,一并发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