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仗义的书生
他们便频频见到美娘这卷铺盖从眼前摇过,这些外地人看她,如同长安人看到了半裸的胡姬,新鲜非常,闲来无事搭了讪,即把美娘的“天生丽质”“天然去雕饰”等话听了个烂熟。童生们说:“哎呀呀如此佳人,国色天香,还吟清词丽句,难得难得!”
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不知是正说还是反说,无论如何,旁人听了也都跟着说了起来。美娘因得意万分,有事没事便上这群童生的门前招摇一圈。过不久,童生们看惯了她,一时不见,就吃不下,睡不着,更加没心思读书,连游山玩水也不愿去了,日日一大早就伸长脖子来等,成为苏州城壮观的一道景色——这是我哥周大先发现的,他为了练习画技,常常上窑子里去找妓女写生,经过童生的门前,还以为是一房子硕大的乌龟从里面伸出头来。他把这当成笑话告诉旁人,旁人觉得好笑就都来看,挤得窑子门前比观前街还热闹。冯二脖子也听说了,直摇头,道:“庸俗无聊。”
然而,“庸俗”运转的规律是很有意思的,尤其当庸俗和“无聊”沾上了边。这好比一个人坐在大街上抠脚丫子,大家懒得看,十个人一起抠,就有人觉得好玩了,一百个人都抠,你就觉得这是一种时髦,好像不抠有点儿落伍,更想:反正抠了也没什么损失。因此你就坐了下来。渐渐的,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都坐下来抠脚丫子,这就成为一种现象,可以被载入史册——比如这本书。
且说大家都去看美娘,桥都快要踩塌了。美娘的姐妹们嫉妒得直冒火,以致万历二十八年苏州大旱。有几个姿色同美娘差不多的,决定向美娘学习,自称为“红姑”“菊姐”等,都打扮成铺盖的模样在外面逛。有几个姿色比美娘好的,另有捷径,她们发明了一种超薄肚兜和超短内裤,出局子时就穿上,看得人大流其鼻血。还有更聪明些的,平时也穿着这身行头依栏眺望,引人驻足观赏,阻塞交通。
不得不提的,是一个人称丝娘的妓女,她和美娘有天壤之别,瘦得好像猴精,要她扮成铺盖,实在不具雄厚资本,而穿超薄肚兜和超短内裤又难以叫人浮想联翩。况且,这人有些文人的清高——像冯二脖子——且有些文人的本领——比冯二脖子强。她万历二十六年曾经把自己和所有恩客的交往经历写成一部煌煌巨著,交由我家隔壁的书商出版。书商当时看得两眼放光,说:“《金瓶梅》之后竟然也有这样好的东西!肯定好卖!”当时就留了下来,又找我哥画插图。我哥这次学了聪明,一定要每印一张就收一吊钱,书商说这不公平,除非每印一版,给一吊钱。我哥说好,先就印了一百本。眨眼的工夫就卖空了。我哥开心得跟什么似的,说:“这回可发了。”却不料,还没有三天的工夫,竟有一名秀才上衙门告状,说丝娘在书中毁坏他的名誉。县大老爷审来审去,最终下令将丝娘的书查禁。其实哪里禁得住呢?书商自家里印得不亦乐乎,使人上他家的地窖里去买,还不用向县老爷交税,真是一举数得。唯一吃亏的就是我哥,因为不是正式再版重印,书商又不肯给他钱了。他气得直跳脚骂丝娘。但丝娘不怕骂,越骂越出名——妓女嘛,本来就是越贱越出名的。她在苏州成了风云人物,美娘这样的小角色,她如何放在眼里,即使万历二十八年美娘突然蹿红,丝娘也自有高招——她跑去了虎丘塔,赤条条往那儿一站,果然又抢回一些人气来。
不过,前面我们说过“庸俗”的规律,还有一条就是“喜新厌旧”。任丝娘再怎么折腾,她是过气了的,美娘一呼百应,无人能敌。
说完了美娘,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万历二十八年的苏州和从前以及将来都没什么不同,即使有美娘迅速成名,在苏州悠悠历史长河中也不过是一滴水罢了,洗菜涮马桶的臭水,千篇一律,没什么稀奇。所以我爹还照旧上双喜楼写本子,我娘照旧管家,我哥哥照旧想法子画画赚钱,冯二脖子照旧上我家来借油——我娘对他道:“你看,卖油的来的了,我买了再借给你吧。”这时,秦重正好照旧挑着油桶经过我家门口。
我娘便向秦重问好,又问:“你老婆好不好?”
秦重道:“诶,诶,诶。”
我娘好生奇怪:“秦小哥,你怎么了?”
秦重道:“诶,诶,诶。”
我娘越发奇怪了,道:“出了什么大事?你今天还卖油不卖?”
秦重依然道:“诶,诶,诶。”不过打开了油桶来,拿了勺子来给我娘舀油。
我娘满心狐疑,但也把油缸子递了上去,哪料秦重手腕子一扫,满勺油直冲我娘脸泼了过来。我娘“阿唷”大叫:“秦小哥,你做什么!”
秦重一呆:“诶,诶,诶。”放下勺子,挑了油桶又走了。
我娘瞪大了眼睛,看,看,看,最后转过头来看我和冯二脖子:“他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冯二脖子那里晓得,直摇头。我娘如何甘心,古人说“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娘今儿叫秦重浇了一脸油,若还不晓得其中有些什么八卦,她岂不是白当了我家的当家主母?她当即命令冯二脖子和我:就跟着秦重,瞧瞧他到底搞什么鬼!
我和冯二脖子领命出门来。过大街,穿小巷。冯二脖子长年吃不饱饭,走得比我一个十岁小孩还慢,几此险些把秦重跟丢了。但好在不时的有人招呼秦重打油,又不时有人被他泼了一身,我们这支跟踪的队伍就不时地壮大,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秦重就算有八条腿,也别想逃出我们的手掌心去。
没多久,大家来到了双喜茶楼的跟前。
这可真是古怪!秦重老婆管家很严,决不让他到茶楼来浪费钱的。今日他竟然放下了担子,梦游似的走进茶楼去了,还拣了靠窗口的位子做了下来,叫人上了一壶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跟了进去,在他身边坐了,问:秦小哥,你可好呀?你娘子可好呀?今日怎么这样有闲情逸致呢?哎呀,难道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你终于熬出头了么?
七嘴八舌,我们只管问,秦重只管不答。
大家都急了,冯二脖子一巴掌拍在秦重肩膀上,道:“秦兄,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要有什么难处,讲出来大家也有个商量。”
我帮一句腔:“你要是不说,冯叔叔今日就没油吃了。”
秦重还是不回答,扭身子要逃脱冯二脖子的掌握。结果不知怎么的,一件绿油油的东西就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正落在我鼻子跟前。我一把抓住:“咦,这是什么?”
大家都来看,那是一条手帕,青团一样的底子上秀了朵老大的粉红色荷花。咱纳闷儿呢:秦重哪来这么花哨的东西?看起来价钱不便宜,他老婆恐怕也用不起,莫非是偷的?
正要问,秦重却劈手一把夺了回去,跟着夺路而出,连油担子也不要了!我空悬着一只手,委屈地:“这个……那个……”仰头看其他人。
这时候,就有一人一拍脑袋:“他奶奶的,那不是美娘的手帕么!”
大家被这消息炸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这几日,双喜茶楼正在上演我爹倾情奉献的“楼庆大本子”《完颜亮和他的若干个女人》,此本子荤素参半,雅俗共赏,又有许多巨星捧场,连菊姐都要来客串演出,茶楼的戏台前人满为患,汗臭味冲天,就好像一堆半干不干的咸菜。可是一听到“美娘的手帕”这几个字,七歪八倒的咸菜一齐直立起来,转头看这边,问:“什么?”
那最先嚷嚷的道:“可不就是美娘的手帕!上个月开始瑞福绸缎庄专门给她设计了这种图样,我老婆就是在那边做事的。瑞福的人说,美娘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只有荷花才配得上她。以后瑞福专门为美娘做手帕,美娘就给一幅签名的肖像挂在瑞福的店堂里……”
他还要再说下去,可大家都没兴趣听他叽歪,交头接耳:“美娘的手帕怎么就到了秦重这小子的手里?不成,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于是,“哗”地一下,全都闪出了门去,连台上扮完颜亮和他的若干的女人的,全都跟在后面。只有我人小,以及冯二脖子有气无力,被傻愣愣留在茶楼中——我爹从后面跳了出来,老大的耳刮子掴我:“小兔崽子,败家子!带人来拆你老子的台,你打量老子不演本子你会有饭吃?”
我眼泪汪汪不敢回嘴。
还是冯二脖子有点儿书生的仗义,跟我爹把经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