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纽约/奥尔巴尼1
燃烧是一种享受。
——雷·布拉德伯里,《华氏451》
1
“爸爸,我累了。”穿着红短裤绿上衣的小女孩烦躁地说,“我们不能歇会儿吗?”
“还不能,宝贝。”
他块头很大,身形魁梧,穿着一件磨破的灯芯绒夹克和一条棕色的斜纹便裤。他和小女孩手牵手走在纽约第三大道上,脚步很快,几乎一路小跑。他回头看了一眼,绿色的车还在那里,靠着人行道缓慢爬行。
“求你了,爸爸,求你了。”
他望了望她苍白的小脸,和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很累,而且查莉现在也已经不轻了。
下午五点半,第三大道照例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正走在第六十街的上半区,这些街道光线暗淡,人烟也相对稀少……但这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们撞到了一个推着一车东西的女人。“好好看路,多大的人了?”她嘟囔着走开了,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他的胳膊开始发酸,于是换了只手抱查莉。他又朝后看了一眼,绿色的车还在那里,在距离他们半个街区的位置缓缓挪动。前排有两个人,他想,第三个人坐在后排。
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又疲惫又害怕,无法思考。这种时候面临追捕真不是时候,而那些浑蛋很可能是有意为之。现在他唯一想做的,是坐在脏兮兮的路边,大声喊出自己的沮丧和恐惧。但这不能成为他的答案。他是个成年人,必须要为他们两个人着想。
现在该怎么办?
身上没钱。这可能是最麻烦的一点,除了绿色车上的那些家伙。在纽约,没钱寸步难行。没钱的人在纽约都消失了;他们栽进了下水道,从此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他再次回头,那辆绿色的车离他们更近了,这让汗珠顺着他的后背和胳膊流下来的速度变得更快了。如果他们已经掌握的内容如他所想——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意念力量已经消耗殆尽——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带走。他们用不着掩人耳目。在纽约,只要事不关己,人们都会选择性失明。他们已经对我做了行踪记录吗?安迪绝望地思索着。如果他们这么做,他们就会知道,那我肯定也就完蛋了。如果他们追踪了我的行踪,就一定已经对我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每次安迪拿到一些钱,怪事就会停止一段时间。那些他们感兴趣的怪事。
继续走。
好的,老大。没问题,老大。去哪儿?
他中午去了银行,因为他的雷达发出了警报——一个奇怪的预感,那些人再次逼近了。他的钱在银行里,他必须拿到这笔钱,才能和查莉在必要的时候逃走。滑稽吗?他,安迪——安德鲁·麦吉,在纽约化学联合银行里竟然连一美分都没有了。个人支票、商业支票、个人储蓄通通没有了。它们仿佛突然在稀薄的空气中蒸发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真的打算结束这个游戏了。所有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五个半小时之前吗?
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一线生机。从上一次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周四晚上,互助俱乐部的例行聚会上,有一个打算自杀的男人平静而诡异地讲起了海明威是如何自杀的。散会之后,他走上前,随意地搭上那个男人的肩膀,对他动用了自己的意念力量,“推动”了他。现在,他苦涩地盼望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目前来看,他和查莉似乎极有可能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几乎期望能在那些人身上施加厄运——
但是——不。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并对自己感到恐惧和厌恶。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只要一点点力量就好,他祈祷着。老天啊,只要一点点就好。只要能让我和查莉逃出眼前的困境就行了。
可是老天啊,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一个月的时间里你都会半死不活,就像电子管爆掉的收音机。也许是六周。或者可能你真的会死掉,已经没用了的脑浆会从你的耳朵里淌出来。查莉怎么办?
他们已经来到了第七十街,眼前灯火通明。车道上川流不息,行人聚集在街角,堵住了道路。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绿色汽车里的人想要把他们带到的地方。他们当然想抓活的,但如果情况有变……好吧,他们可能也已经得到有关查莉的情报了。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打算让我们再活着了。也许他们希望可以维持现状。等式出错了该怎么办?抹掉就好了。
一把捅在后背上的刀子,或者一把消音手枪。很可能是更隐秘的手段——针头上的一滴罕见的毒物。在第三大道和第七十街的拐角处,一个男人突然倒地,抽搐。警官,这个人好像心脏病发作了。
他得找到那一点力量,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来到街角等着过马路的行人当中。街对面,“不要横穿”的牌子稳稳地伫立着,仿佛足以对抗地老天荒。他回过头去,绿色的汽车已经停了下来,靠近人行道一侧的车门打开,下来了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们很年轻,油头粉面,比安迪·麦吉想象的要体面许多。
他开始以肘开路,穿过人群,疯狂地想要找到一辆出租车。
“嘿,伙计——”
“老天,浑蛋!”
“不好意思,先生,你踩到我的狗——”
“抱歉……抱歉……”安迪不顾一切挤过人群,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想打车,却不见出租车的踪影。除了现在,大街上始终到处都是出租车。他能感到那些从绿色汽车里走出来的人正在向他逼近,想伸手抓住他和查莉,把他们带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带去“商店”,那个垃圾的地方,或者更糟的——
查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
安迪看到了一辆空出租车。
“出租车!出租车!”他大声喊道,空着的那只手疯狂挥舞。
在他身后,那两个人不再装模作样,径直向他跑来。
出租车停了下来。
“站住!”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嚷道,“警察!警察!”
路口人群的后方,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人群开始四散。
安迪打开出租车后门,把查莉放进去,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车里。“拉瓜迪亚机场,快走!”他说。
“别动,出租车。警察!”
司机朝那声音转过头去,安迪动用了他的力量——很轻柔。仿佛有一把匕首插进了安迪的前额正中,然后很快被抽走,只留下模糊的痛感,像是早晨起床时的略微不适——不良睡姿带来的后遗症。
“我想他们在追那个戴方格帽的黑人。”他对司机说。
“是的。”司机说,然后平静地把车从路边开走,沿第七十街向东驶去。
安迪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正站在路边,其他行人离他们很远,都不想惹事。其中一个取下腰上的对讲机,讲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便走开了。
“那个黑人,”司机说,“干啥了?抢人家店了?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安迪说,他正在努力思考如何在动用最小意念力量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推动”这位司机。他们记下出租车的车牌号了吗?他必须假设他们已经记下了。但他们不会去找市警局或州警局。而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会不知所措。
“他们都是些毒虫,城市里的黑鬼。”司机说,“都不用你说,我跟你说。”
查莉快要睡着了。安迪脱下自己的灯芯绒夹克,叠起来,塞到她脑袋下面。他开始觉得有了一线希望。只要他办法得当,也许还有戏。幸运女神给他送了一个他万分渴求(没有任何恶意)的软柿子。他看上去是那种很容易被彻底操控的人:白人(出于某些原因,东方人最难对付);相当年轻(老人几乎不可能被控制);智力中等(聪明人最容易被控制,蠢人要困难些,智力低下的人不可能被操控)。
“我改变主意了,”安迪说,“麻烦带我们去奥尔巴尼吧。”
“哪儿?”司机通过后视镜盯着他,“兄弟,我不能去奥尔巴尼。你疯了吗?”
安迪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张一美元的钞票。谢天谢地这辆车没有防弹隔板,让司机只能跟乘客通过递钱口接触。开放式的环境可以让操纵变得更容易。他不知道这是否跟心理学有关,不过具体原因现在无关紧要。
“我要给你一张五百美元的大票。”安迪平静地说,“带我和我的女儿去奥尔巴尼,好吗?”
“老天——先生……”
安迪把钞票塞进司机手里。当司机低下头看时,安迪发动了自己的力量……用了全力。有一瞬间,他担心它会不起作用,在让司机看到那个并不存在的方格帽黑人之前,他就已经把这力量用光了。
接着那感觉又来了——那把钢质匕首带来的剧痛,一如往常。与此同时,他的胃似乎猛地向下一沉,五脏六腑突然搅在一起,令他痛苦万分。他用一只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自己就要吐出来了……或者死掉。就在那一刻,他希望生命就此结束,就像以前他滥用这种力量时一样。物尽其用,但勿滥用。很久以前的一个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招牌结束语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只是他想不起来那个主持人说的是什么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往他手里塞一把手枪——
然后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查莉。查莉已经睡熟了;查莉相信他能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像以前遇到其他麻烦时一样;查莉知道,当自己醒来时,他一定会在她身边。没错,所有的麻烦他都能解决,只是这些麻烦都一样,都他妈是一样的麻烦,而他们每次解决的方式都是逃跑。深深的绝望压得他无力思考。
感觉退去了……但头痛依旧。头会越来越疼,仿佛猛烈的重击随着每一次脉搏,将剧烈的疼痛送进他的脑袋和脖子当中。明亮的光线令他泪流不止,穿透眼睛,伴随着剧痛直达眼底。他的鼻窦会闭合,只能靠嘴巴来呼吸。太阳穴仿佛被扎进了一颗钻头。微小的声音被放大,而普通的声音变成了像低音炮般的轰鸣,更大的声音则完全无法忍受。头会越来越疼,像被套进刑讯逼供用的夹板。然后痛感会在某个水平上持续六小时,也可能是八或十小时。他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他从没在自己力量快用尽时还如此用力地使用它。无论头痛持续多久,他都无计可施。只有查莉会照顾他。天知道,她以前就这么做过……但他们一直很走运。他们还能走运多久呢?
“唉,先生,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司机觉得可能会有法律上的麻烦。
“只要你不跟我的小女儿说,这钱就归你。”安迪说,“过去两周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明天早上她就得回她妈妈那边去了。”
“探视权,”司机说,“我明白。”
“对吧,我本该送她上飞机的。”
“去奥尔巴尼?打算去欧扎克是吧?”
“没错,但问题是我不敢坐飞机。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像话,但千真万确。通常我都是开车送她回去的,但这次我前妻开始嘲笑我,而且……我不知道。”实际上,安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编了。凭着一时冲动,他编了这个故事,而现在它似乎正在走向死胡同。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所以你想让我送你去老奥尔巴尼机场,让她妈妈觉得你是坐飞机过去的,对吧?”
“没错。”他头痛欲裂。
“而且还让那女人知道你不是个㞞瓜,我说的对不?”
“没错。”㞞瓜?什么意思?
痛得更厉害了。
“花五百美元免坐一次飞机。”司机自言自语。
“对我来说值了。”安迪说,同时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几乎是贴着司机的耳朵说话。他补充道:“对你也值了。”
“听着,”司机的声音有些飘忽,“我犯不着跟五百美元过不去,我跟你说实话。”
“那就好。”安迪说,然后靠在座椅上。司机心满意足,毫不怀疑安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也毫不怀疑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十月份不去上学,而是来到这边跟爸爸一起生活了两周;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点行李都没有。他什么都不怀疑,他被控制了。
而安迪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他把手放在查莉的腿上。小姑娘很快就睡着了。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赶路。安迪把她从二年级的课堂上带出来,用的是一个现在已经快想不起来的借口……奶奶病得很厉害……叫她回家……很抱歉没上完课就得把她带走。做完这些让安迪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在米什金太太的班级里,看到查莉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书本整齐地摆在课桌里:不,麦吉先生,……两小时前她就跟你的朋友们走了……他们拿了张你写的字条……没出什么事吧?有关薇姬的记忆涌上心头,那天,那个空荡荡的房子所带来的恐怖再次笼罩了他。他疯狂地担心查莉,因为他们之前就曾经抓住过她。没错。
不过查莉还在教室里。多惊险啊,他大概只比他们早到了半个小时?还是十五分钟?甚至可能是前后脚?他不想细想。中午晚些时候,他们在内森餐厅吃了个午晚餐,然后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安迪现在可以承认自己当时慌到不行——坐地铁,换公交,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现在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安迪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里充满爱意。她的头发齐肩,是完美无瑕的金色,睡着的她有一种平静之美。她跟薇姬很像,这让他再次心痛。他闭上了眼睛。
在前面,出租车司机惊奇地盯着那人给他的五百美元大票。他把钞票塞进腰带上专门用来装小费的口袋里。他不觉得坐在后面的这个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纽约四处游荡、身上还带着一张五百美元钞票的人有什么奇怪的。他也没想自己要怎样跟调度员协调这件事。他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的女朋友葛琳会有多兴奋。葛琳一直跟他说开出租是个很无聊的职业,还赚不到多少钱。嗯哼,那就让她瞧瞧这张无聊的、不值多少钱的大票吧。
安迪闭上眼睛,仰头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头痛一阵一阵袭来,就像送葬队伍里突然出现了一匹无人驾驭的黑马,在东奔西窜。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太阳穴里传来马蹄声:咚……咚……咚……
他们在逃亡。他和查莉。他今年三十四岁。直到去年,他还是俄亥俄州哈里森州立学院的一名英语讲师。哈里森是一座平静的大学城。和气的老哈里森位于美国的正中央。和气的老安迪·麦吉,一个善良、正直的年轻人。还记得那个冷笑话吗?为什么人们说庄稼汉顶天立地?因为他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咚,咚,咚,无人驾驭、红着眼睛的黑马,在他的脑袋里狂奔不止,蹄子掀起了灰色的脑浆,留下神秘的血红色新月形蹄印。
出租车司机是个软柿子。没错。一位称职的司机。
困意袭来,他看着查莉的脸。查莉变成了薇姬。
安迪·麦吉,还有他的妻子,漂亮的薇姬。他们把她的指甲拔下来,一个接一个。拔到第四个,她开口了。至少他是这样推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然后:停止。我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别伤害我了。求你们了。于是她都说了。然后……也许是个意外……然后他的妻子就死了。是啊,有些东西比我们两个更加强大,还有些东西是我们所有人都无力抗拒的。
比如“商店”。
咚,咚,咚,无人驾驭的黑马奔腾着,横冲直撞,漫无目的:看啊,一匹黑马。
安迪睡着了。
然后想起来了。
2
负责这个实验的是万利斯博士。他又胖又秃,而且拥有至少一个古怪的习惯。
“我们要对你们这十二位年轻的女士和先生每人进行一次注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根烟在眼前的烟灰缸里撕碎。他用自己粉色的小手指摆弄着薄薄的烟纸,捻出里面整齐的细小的金棕色烟丝。“其中六针是清水,另外六针是含少量化合物的水溶液,我们称之为‘第六批’。这种化合物的确切性质尚须保密,但它本质上是一种安眠药和无害的致幻剂。所以你们该了解这种化合物将采用双盲法来注射测试……也就是说,你们和我们都不知道谁注射了何种注射剂,只有到事后才知道。在注射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你们将受到严密监控。有问题吗?”
有几个人提出了问题,大多和“第六批”的确切成分有关——“保密”这个词就像把追踪犬放在罪犯逃跑的路径上。万利斯教授巧妙地避开了这些问题。没有人问二十二岁的安迪·麦吉最感兴趣的事。在哈里森大学的综合心理学与社会学教学楼几乎空旷无人的演讲大厅里,安迪·麦吉正在犹豫要不要举手提出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要把一根好端端的香烟弄碎呢?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在这种无聊的时刻,最好还是让自己的想象力信马由缰。他可能想戒烟。他可能喜欢用嘴嚼,或是肛门服用(这个想法让安迪脸上浮起笑意,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巴)。或者万利斯的弟弟死于肺癌,他这么做是想用象征性的方式宣泄自己对烟草工业的愤恨。再或者这只是大学教授们觉得自己可以进行炫耀而非压抑的不自觉习惯。在哈里森上大二那年,安迪有一个英文讲师(他现在已经退休了,真让人安心)在讲威廉·迪恩·豪威尔斯和现实主义的兴起时,一直不停地闻自己的领带。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了,请你们填写这些表格,我们应该会在下周二九点再见面。”
两名研究生助手把印着二十五个荒谬问题的表格发了下去,需要回答“是”或“否”。第八题:你曾经接受过心理咨询吗?第十四题:你是否相信自己曾经有过真实的通灵体验?第十八题:你是否曾使用过致幻剂?稍做考虑后,安迪对最后这个问题选了“否”。不过他想的却是,在这个英勇无畏的一九六九年,有谁会没用过这玩意?
让他来这里参加实验的是昆西·特里蒙特,跟他合租的大学同学。昆西知道当时安迪手头并不宽裕。那是一个五月,安迪上大四,即将以全系第四十(共五百零六人)、英语第三的成绩毕业。但成绩换不来饭票,他对主修心理学专业的昆西说。他已经申请了自秋季学期开始的研究生助理岗位,再加上一笔奖学金贷款,可以勉强维持生活,同时继续在哈里森的研究生学业。但这是秋天的计划,现在是夏天,他已经囊中羞涩了。到目前为止,他有希望获得的最好职位,是阿科加油站的夜班加油工,这工作需要极大的责任心,还要面对各种意外状况。
“有个能很快就赚两百美元的活,你有兴趣吗?”昆西问。
安迪把挡在他绿色眼睛前的黑长发撩开,咧嘴一笑。“哪里的男厕允许我去营业了?”
“哪个都没有。是个心理学实验。”昆西说,“不过友情提示,搞这个实验的是疯子博士本人。”
“谁啊?”
“万利斯,一个狂野分子。心理学系有名的药物狂人。”
“为啥叫他疯子博士?”
“好吧,”昆西说,“这人名声不大好,还是斯金纳[1]的门徒。行为主义者。行为主义者最近这段时间可不怎么受人爱戴。”
“哦。”安迪似懂非懂。
“也因为他戴着一副无框的小眼镜,让他看上去像极了《独眼巨人博士》里那个可以让人缩小的家伙。那个电影你看过吗?”
作为深夜秀爱好者,安迪看过那部片子,觉得心里有了点底。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参加一位被人们认定为A.名声不怎么好,以及B.疯子博士的人主持的实验。
“他们不是要研究如何把人缩小吧?”他问。
昆西放声大笑。“那倒不是。那种技术是给B级片特技演员准备的。心理学系一直在研究一些低效的致幻剂。他们正在和美国情报局合作。”
“中央情报局?”
“不,不是中央情报局,也不是国家情报局或者国家安全局。”昆西说,“比它们要低一些。你听说过有一个叫‘商店’的机构吗?”
“好像在周末增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见过。我不太确定。”
昆西点上自己的烟斗。“这些机构都大同小异。”他说,“心理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就连学社会学的也能从它们身上捞点外快。有些项目政府给补贴,什么通过舌蝇的求偶仪式来研究处理废弃钚弹的可能方法。像‘商店’这种地方,必须得通过花光每年的财政拨款来证明下一年度的预算报表切实合理。”
“真是臭狗屎,让人头大。”安迪说。
“它会让所有有见地的人头大。”昆西平静地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头大的样子,“但谁又拦得住它们呢。情报部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低效致幻剂?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从更新的预算来看,上头的秘密委员会似乎对它们的报告很满意。它们这些部门都有自己的宠物,在哈里森,万利斯就是它们在心理学系养的宠物。”
“学校不会有想法吗?”
“别天真了,小伙子。”他得意扬扬地抽着烟斗,不停地往破烂不堪的公寓起居室里大口吐着味道刺鼻的烟雾。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浮夸,越来越像小威廉·巴克利[2]。“对万利斯有好处就是对哈里森的心理学系有好处,心理学系明年就要有自己的大楼了——再也不用跟社会学系挤贫民窟了。而对心理学系有好处就是对哈里森大学有好处。然后是整个俄亥俄州。皆大欢喜,大家开心。”
“你觉得那个实验安全吗?”
“要是不安全,他们就不会来找学生志愿者了。”昆西说,“但凡有一点点危险,他们都会先在老鼠身上做实验,然后是罪犯。在把那东西放进你身体里之前,他们肯定做过几百次人体实验了,而且那些人都已被严密监控起来。”
“我不想跟中情局——”
“‘商店’。”
“有什么区别吗?”安迪郁闷地说。他看着昆西贴在墙上的海报——理查德·尼克松站在一辆破二手车前,咧着嘴,一手握拳,一手的两根粗手指比成“V”字形。到现在安迪还是没法相信这个人在不到一年前当上了总统。
“其实我只是觉得那两百美元对你可能有用。没别的。”
“他们为什么付这么多钱?”安迪怀疑地问。
昆西摊开双手。“安迪,这是政府给的钱!你还不明白吗?两年前‘商店’出了三十多万,对批量生产什么可爆炸式自行车做可行性研究——还在《纽约时报》周日版登了广告。我猜是打算对付越南的,虽然没人确切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骗子麦吉[3]说的,‘这搁以前可是个好主意’。”昆西迅速磕了磕烟斗,似乎有点紧张,“对他们那些人来说,美国的各个大学就像一个个百货大楼,他们东买买,西逛逛。好吧,要是你暂时不缺钱——”
“行吧,我去。你也去吗?”
昆西勉强露出微笑。他的父亲在俄亥俄和印第安纳做男装连锁,生意还不赖。“我不怎么急着赚那两百美元。”他说,“再说,我讨厌针头。”
“哦。”
“听着,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可没有劝你参加。我只是觉得你手头有点紧。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可能在对照组,一半对一半。两百美元给你打点水,还不是自来水,是纯净蒸馏水。”
“你来搞定?”
“我正在跟万利斯的一个研究生助理约会,”昆西说,“他们大概会收到五十份申请,不过其中大部分是捣蛋鬼,想找疯子博士的麻烦——”
“你最好别这么叫他。”
“那就叫他万利斯吧。”昆西笑着说,“他会亲自把那些捣蛋鬼筛掉,我女朋友会确保把你的申请放进他的‘入选’一类里。在那之后,亲爱的,就得靠你自己啦。”
于是,当招募通知出现在心理学系的公告栏上时,他便提出了申请。一周后,一个年轻的女研究生助理(据安迪所知,正是昆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告诉她,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血型是O型;之前没参加过心理学系的实验;目前他确实是哈里森大学的在读本科生,实际上是六九级的,作为全日制学生已经修完超过十二个学分。没错,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可以合法签署任何公开或私密的契约。
又过了一周,他通过校内信箱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说他已经被选中,并要求他在一张协议书上签字。请于五月六日将签好字的表格递交至杰森·盖尔尼大楼,一〇〇室。
于是他便到了这里,交了表格。撕碎香烟的万利斯已经走了(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独眼巨人博士》里的疯狂博士),他还要跟其他十一名学生一起回答有关宗教经历的问题。他有癫痫吗?否。十一岁时,安迪的父亲死于一次心脏病发作。他的母亲在安迪十七岁时死于一场车祸——一桩惨剧。他唯一在世的近亲是他妈妈的妹妹,科拉姨妈,多年来他们相处得很好。
他继续答题,不停画着“否”。只有一个问题他选了“是”:你是否曾经骨折或严重扭伤?如果是,请详细说明。在提供的空白区域里,他草草写下事实:十二年前,在一场后院棒球比赛里,他的左脚脚踝因跌进二垒骨折。
安迪用笔尖轻轻向上滑,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一个女孩问:“要是你写完了,可以把笔借我用一下吗?我的笔没墨水了。”声音甜美,略带沙哑。
“没问题。”他说着,转身把笔递了过去。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个子高挑,头发是浅褐色的,皮肤白皙。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下身穿着短裙,双腿修长,没穿长袜。这就是安迪对自己未来妻子的第一印象。
她接过笔,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照在她头上的光让她的发丝闪烁着金属光泽,当她再次低下头时,他注意到她用一根白色的宽丝带随意地把头发绑在脑后。
他把自己的问卷交给研究生助理。“谢谢。”助理说,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七〇室,周六早上九点。请务必准时到场。”
“接头暗号是什么?”安迪声音嘶哑地低声问。
研究生助理礼貌地报以微笑。
安迪离开演讲大厅,穿过正厅,朝双层大门走去(外面是一片葱郁的绿色,夏天即将来临,学生们散漫地四处游荡),然后想起了自己的笔。他几乎打算随它去吧;那只是一支十九美分的圆珠笔,可他还有最后一门考试要准备。而且那个女孩很漂亮,按照英国人的说法,值得打打交道。他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有很清醒的认识,显然都不够出色。他也不知道那女孩现在的状况(有固定伴侣,还是已经订了婚)。但今天天气很好,他感觉也不错。于是他决定等她出来,至少还可以再看看她漂亮的腿。
只过了三四分钟,她便出来了,胳膊下夹着几本笔记和一本课本。她确实很漂亮,安迪心想,这两条腿确实值得等到现在。它们不只是好看,简直美艳动人。
“啊,你在这儿呢。”她微笑着说。
“是啊,”安迪·麦吉说,“你觉得这实验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朋友说,这些实验一直在进行——上学期她参加了J.B.莱茵的超感知觉卡片实验,赚了五十美元,而且她什么都没搞明白。所以我就想——”她耸耸肩,算是结束了自己的答话。亮褐色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着,拿回了他的笔,“你朋友是心理学系的?”
“是,”她说,“我男朋友也是。他是万利斯博士的学生,所以不能参加这个实验。说是有利益冲突什么的。”
男朋友。一个个子高挑、亮褐色头发的漂亮女孩没理由没男朋友。天经地义。
“你呢?”
“跟你一样。我有个朋友在心理学系。顺便说一句,我叫安迪。安迪·麦吉。”
“我叫薇姬·汤姆林森。我有点紧张,安迪·麦吉。要是有什么不良反应之类的该怎么办?”
“我觉得他们的药好像很温和,再说,就算是致幻剂,好吧……我听说他们实验室里的致幻剂跟街上能买到的那种还不大一样。药劲很小,很温和,而且是在很平静的环境里注射。没准他们还会给你来点奶油蛋糕,再来点音乐。”安迪咧嘴一笑。
“你对致幻剂很了解吗?”她微微一笑,他觉得那笑容很迷人。
“只了解一点点。”他承认,“我试过两次,两年前一次,去年一次。不知怎的,我感觉还不错。它能清空我的大脑……至少有这种感觉。然后很多尘积许久的脏东西都不见了。但我不想上瘾。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可以给你买杯可乐吗?”
“没问题。”她欣然应允,然后两人一起朝学生活动大楼走去。
他最后给她买了两杯可乐,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一起。晚上他们又去附近的小酒馆喝了几杯。原来,她正打算跟男朋友分手,但还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告诉安迪,她男朋友已经开始考虑跟她结婚了;他不许她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实验。正因如此,她才去签了报名表,而且已经下定了决心,尽管还是有点紧张。
“那个万利斯看上去真的有点像疯子博士。”她说,同时用啤酒杯在桌上画圈。
“你觉得他为什么玩香烟?”
薇姬咯咯地笑了。“戒烟的怪招吧?”
他问她,能不能在实验那天早上去接她。她很感激地同意了。
“能有个人一起讨论这件事真是太好了。”她说,湖蓝色的眼睛盯着他,“你知道吗,我真的有点害怕。乔治是那么——我不知道,他很坚决。”
“为什么?他说什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薇姬说,“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除了他信不过万利斯。他说系里没人像他这么干,但因为他负责研究生课程,所以大家还是会报名。而且他们知道,报名也没什么危险,因为他最后会把心理学系的学生都筛掉。”
他伸手到桌子另一边,碰了一下她的手。“说不定我们俩都能领到蒸馏水呢。”他说,“放轻松,朋友。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变好。什么都没有。
3
奥尔巴尼。
奥尔巴尼机场,先生。
嘿,先生,我们到了。
一只手在摇晃他。他的脑袋在肩膀上晃来晃去。头痛欲裂——哦,老天!一阵阵剧痛,仿佛不停地被重击。
“嘿,先生,机场到了。”
安迪睁开眼,随即因头顶的白光灯再次闭眼。一阵可怕、刺耳的哀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他再次畏缩。感觉就像是有一根钢针正缓缓插进他的耳朵。飞机。起飞。穿过一片血雾般的痛楚,来到他身边。啊,没错,大夫,现在它回来了。
“先生?”司机忧心地问,“你还好吗,先生?”
“头有点疼。”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遥远,淹没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谢天谢地,他脑子里的声音开始渐渐消失了。
“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这段路可真长,我跟你实话说。末班车已经没了,要是你原先有这打算的话。你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家吗?”
安迪琢磨着自己之前跟司机说过什么。虽然头痛到要爆炸,可记住这个至关重要。因为“记忆回溯”。如果他说的或做的与先前植入司机头脑中的故事产生矛盾,司机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反弹”。这种反弹可能会自行消失——实际上,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也可能不会。司机可能会发现其中的某一点,抓住不放,然后很快便会失去控制,因为他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矛盾点上。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很快就会精神崩溃。以前也发生过。
“我的车在停车场,”安迪说,“没问题。”
“哦,”司机笑了,长舒一口气,“换了葛琳肯定不信。你知道吧,我跟你实话——”
“她肯定会信的。你都信了,对吧?”
司机笑着的嘴张得更大了。“有这张大票在手里呢,先生。谢谢了啊。”
“我也谢谢你。”安迪说,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努力维持下去。为了查莉。如果只剩他一个人,他早就自杀了。这种痛苦,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
“你确定没事吗,先生?你的脸白得吓人。”
“我没事,谢了。”他开始叫醒查莉,“嘿,宝贝。”他小心地不叫出她的名字。也许没关系,但这种警惕已变得像呼吸般自然。“醒醒,我们到了。”
查莉嘟囔着,试图滚到另一边去。
“我们到啦,小家伙。醒醒,宝贝。”
查莉烦躁地睁开眼睛——湖蓝色的眼睛,和她妈妈一样——坐起身子,揉着自己的脸。“爸爸?我们到哪儿了?”
“奥尔巴尼,宝贝。机场。”他靠近她,低声说,“什么也别说。”
“好吧。”她对司机笑了笑,司机也对她微笑。她钻出车子,安迪跟在她身后,尽量站稳。
“再次谢了,兄弟。”司机喊道,“你可真是个大方人,我跟你实话说。”
安迪握住他伸来的手。“路上当心。”
“我估计葛琳肯定不信我干了票大的。”
出租车掉转头,沿着被漆成黄色的路边离开。又一架飞机起飞了,发动机还在加速运转,运转,直到安迪感觉自己的脑袋裂成了两半,像空心葫芦一样掉在人行道上。他踉跄了几步,查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哦,爸爸。”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去里面,我得坐一会儿。”
他们走进机场大厅。一个红短裤绿上衣的小姑娘,和一个黑发蓬松、步履蹒跚的大块头男人。一个机场搬运工目送他们走远,心想这可真够不像话的。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喝醉了在街上晃荡,还让一个早就该上床睡觉的小姑娘像导盲犬一样领着他。这种人就不配为人父母。搬运工想。
两人穿过电子眼控制的大门。搬运工很快把他们抛到脑后,直到大约四十分钟后,一辆绿色的汽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找他问话。
4
十二点过十分。航站楼的大厅已经让给了夜间出行的人们:即将离岗的夜班服务人员,张罗着起得太晚、模样凌乱的孩子们的愁眉苦脸的女人,眼睛下面盘踞着大大的眼袋的生意人,以及留着长发、四处游荡的年轻人,有的背着背包,还有几个人背着网球拍。机场广播里不时播送着出发、到达以及找人的消息,像是某种梦里无法驱走的声音。
安迪和查莉并排坐在桌子旁,上面有一台被固定住的电视。漆成黑色的公用电视上满是刮伤和凹陷的痕迹。在安迪看来,它们很像是邪恶的眼镜蛇,散发着未来主义的气息。他把自己最后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塞进投币孔,这样他们就不会被要求离开座位了。查莉面前的电视正在重播《菜鸟》,而安迪的电视上,约翰尼·卡森、桑尼·波诺以及巴迪·哈克特正笑得开怀。
“爸爸,我一定要这样吗?”查莉问了第二次,快要哭了。
“宝贝,我太累了。”他说,“我们没钱,不能一直待在这儿。”
“那些坏人要来了吗?”她问,声音小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还在咚咚作响。现在,那匹没人驾驭的黑马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袋袋扎人的铁屑,不停地从五层楼高的地方砸到他身上。“我们得假设最糟糕的情况。”
“我怎么才能拿到钱?”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你知道的。”
查莉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那是不对的,偷东西是不对的。”
“我知道,”他说,“但那些家伙一直追着我们也不对。我已经跟你解释了,查莉,我努力跟你解释过了。”
“关于小小的坏和大大的坏?”
“对,无关痛痒的罪过和罪无可赦的罪恶。”
“你的脑袋真的很痛吗?”
“痛得很厉害。”安迪说。在接下来的一两小时里,疼痛会一直持续,让他没法连贯地思考。但没必要跟她说这些。没必要让她进一步受到惊吓,更没必要告诉她,他觉得他们这次可能逃不掉了。
“我试试吧,”她从椅子上下来,“可怜的爸爸。”她说,然后吻了吻他。
他闭上了眼睛。电视在他面前开着,在他不断加剧的头痛间隙混入遥远的叽喳声响。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个遥远的身影,很小,身上红绿相间,仿佛一个圣诞节风格的洋娃娃,在大厅的人群中一闪而过。
上帝啊,求您保佑她没事。他想。不要让任何人找她麻烦,也别把她吓坏。求求您,上帝,可以吗?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5
一个穿着绿色人造丝衬衫、红色弹力短裤的小女孩,金发齐肩。时间这么晚了,她似乎还是一个人。不过这里是为数不多几个可以让她在这么晚的时间独自一人出没,还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她穿过人群,但并没有人认真地看她一眼。如果她哭了,可能会有保安来询问她是不是迷路了,知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和航班号,以便通过机场广播来找人。但她没有哭,而且看起来完全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但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他们需要钱,爸爸是这么说的。坏人就要来了,爸爸头很痛。头这样痛时,他很难想事情。他只能躺着,尽可能保持不动。他需要睡觉,直到头痛好转。而那些坏家伙就要来了……那些从“商店”来的坏家伙,那些想把他们的身体拆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想着能不能控制他们替自己做事的坏家伙。
她看到垃圾桶上面露出一个购物纸袋,便把它拿走了。她又沿着大厅走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排公用电话亭。
查莉站在一边看着,很害怕。她害怕的原因在于,爸爸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不要这样做,不要用那个东西……从她记事起,那就是个坏东西。但她没法控制它,她可能会伤到自己,或者别人,很多很多人。很小的时候(哦妈妈对不起妈妈受伤了缠了绷带尖叫她尖叫我让她尖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因为那是个坏东西)在厨房里……回想这些太痛苦了。那是个坏东西,因为如果你任它出现,它就会……失去控制。这太可怕了。
还有其他的。比如控制别人的想法——“推动”,那是爸爸的说法,“推动”。而且她能比爸爸动用更多的意念力量,而且动用之后也不会头痛。但有时,那么做之后……就会着火。
当她紧张地注视着电话亭时,描述那件坏事的词就在她脑海里蠢蠢欲动:意念控火。“没关系。”住在港市时,爸爸曾这样告诉她,当时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像个傻瓜,“你是个打火机,宝贝,跟芝宝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点。”她当时觉得很好笑,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现在感觉一点都不好笑。
另一个她觉得自己不该动用意念力量的原因是,他们可能会被发现。那些来自“商店”的坏家伙。“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对你了解了多少,”爸爸曾告诉她,“但我不想让他们打你的主意。你的‘推动’和我的还不太一样,宝贝。你不能让人们……好吧,改变他们的想法。你能吗?”
“不——”
“但你可以让事情改变。如果他们发现了这种现象,并把这种现象跟我们联系起来,我们会比现在更麻烦。”
那就是偷东西。偷东西也是件坏事。但没关系。爸爸的头很痛,他们得尽快去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赶在他变得更难受、更没法想事情之前。查莉继续往前走。
总共大概有十五个装着圆形滑动门的电话亭。置身其中,就好像进入一颗特大号的康泰克胶囊,里面有一部电话。查莉匆匆从旁边走过,看到大多数电话亭都光线暗淡。有一个穿着连裤装的胖女人挤在一个电话亭里,面带微笑,喋喋不休。倒数第三间电话亭门开着,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坐在凳子上,腿伸在外面,语速飞快。
“萨莉,听我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可以向你解释。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但只要你让我——”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女孩正望着他,于是收起了腿,关上了电话亭的门,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乌龟缩进壳里。查莉想,他应该是在和自己的女朋友吵架,他放了人家鸽子。我永远不要让什么人放我鸽子。
机场广播的声音不断回荡。恐惧像只老鼠,在她脑后不停地啃咬。所有人的脸都很古怪。她觉得自己很孤单,很渺小,甚至难过地想起了妈妈。这是偷东西,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家伙偷走的可是妈妈的生命啊。
她悄悄溜进最后一间电话亭,纸袋发出噼啪声响。她把电话从钩子上拿下来,假装打电话——嘿,爷爷,好的,爷爷,爸爸和我刚到,我们很好——同时透过玻璃,观察外面是否有人在注意她。谁都没有。附近只有一个黑人妇女,她刚刚在自助机上办好飞行保险,而且背对着查莉。
查莉凝视着公用电话,突然发力。
一小股能量涌出身体,她咬着下唇,很喜欢这种有东西抵住牙齿的感觉。不,她并没有感到痛苦。发力操控其他东西的感觉很好,这是另一件让她感到害怕的事情。要是她喜欢上了这种危险的事情该怎么办?
她再次对公用电话发力,力道很轻。突然,一大堆闪着银光的硬币从找零口喷涌而出。她想用袋子接住,但已经来不及了,绝大多数二十五美分、十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币落在了地板上。她弯下腰,尽可能把硬币扫进袋子里,时不时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收好了所有零钱,她便去了另一个电话亭。旁边亭子里的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还在打电话,并且再次打开了电话亭的门,还抽上了烟。“萨莉,我敢对天发誓!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哥哥!他会——”
查莉走进亭子里,关好门,把他幽怨的哀求声隔在外面。虽然只有七岁,但她听得出男人们惯用的花言巧语。她望着电话,不一会儿它便吐出了零钱。这次她事先就把袋子放好了,随着悦耳的叮叮当当声,硬币纷纷掉进袋子里。
当她出来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查莉走进他刚才打电话的电话亭。凳子还是温热的,尽管有电风扇在吹,但里面仍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随着一阵哗啦声,硬币滑进袋子里,她继续向前走。
6
埃迪·德尔加多坐在一把硬塑料躺椅上,望着天花板,抽着烟。婊子,他心想。下次再这样装模作样,肯定要叫她好看。埃迪这埃迪那的,埃迪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埃迪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真叫人恶心。不过他还是让她回心转意,收回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的蠢话。他有三十天假期,正准备去纽约,看看传说中的“大苹果”,再四处逛逛,主要是去单身酒吧。等他回去的时候,萨莉就会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唾手可得,鲜美多汁。佛罗里达州马拉松市的埃迪·德尔加多听不得什么“你要尊重我”的屁话。萨莉·布拉德福德就要束手就擒了,要是她真相信那套什么他已经切除了输精管的鬼话,只能怪她自己蠢得冒烟。反正事后要是受不了,她还可以去找她那个当老师的乡巴佬哥哥痛哭流涕。那时候,埃迪·德尔加多就已经在西柏林给部队开运输车了。他会——
埃迪正做着半是怨恨、半是愉悦的白日梦,突然被脚上的一股热流打断,好像地面突然升温了十度。伴随着热流,他闻到了一股奇怪但并非全然陌生的味道……不是烧东西,而是……可能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睁开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电话亭旁边转悠,似乎很疲惫。她手里拿着一个大纸袋,拖着地,里面好像装满了什么东西。
但他的脚,那才是重点。
他不再觉得热,而是烫。
埃迪·德尔加多向下看了一眼,随即发出尖叫。
“老天啊,救命!”
他的鞋着火了。
埃迪蹦了起来,人们纷纷转头望向他。某个目睹事情经过的女人也尖叫起来。两个刚刚一直在和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售票小姐说闲话的保安冲了过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对埃迪·德尔加多而言都毫无帮助。此时,萨莉·布拉德福德和他的爱情复仇计划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的军用鞋正在快活地燃烧。现在,绿军裤的裤腿也着了。他在大厅里飞奔,脚下生烟,仿佛是被从炮膛里发射出来的。女卫生间离得稍近,出于自我保护意识,埃迪抛弃了社会礼仪,撞开门冲了进去。
一个年轻女子刚从厕所隔间里出来,裙子卷到腰间,正在埋头整理打底裤。看到人形火把般的埃迪冲进来,她惊声尖叫,声音在瓷砖的反射下听上去更加震撼。“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一连串疑问声从其他几个隔间里传出。埃迪手疾眼快,在隔间门自动关闭、重新开始收费前冲了进去,抓住两边门框,把脚伸进马桶里。随着一阵冲水声,隔间上空出现了一大团蒸汽。
两位保安也冲了进来。
“别动,里面的人!”其中一个喊道,拔出了枪。
“手抱头,从里面出来!”
“就不能等我把脚上的火弄灭吗?”埃迪·德尔加多咆哮道。
7
查莉回来了。她又哭了。
“出什么事了,宝贝?”
“我拿到了钱……但我没控制住,爸爸……有一个人……一个士兵……我控制不了……”
安迪感到恐惧正在他身上蔓延。头和脖子的疼痛暂时抑制住了它,但它仍然在。“是……是又着火了吗,宝贝?”
她说不出话,但点了点头。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哦,老天。”安迪低声说,努力站了起来。
查莉完全崩溃了,她捂住脸,无助地抽泣,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一群人聚集在女厕所门口。门一度被打开,但安迪什么都看不见……随后又看见了。两个刚才冲过去的保安带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朝保安室走去。年轻人不断朝他们大声怒吼,不停地咒骂,不得不说,此人亵渎神明的方式很有创意。他军裤膝盖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手里拎着两个黑色的东西,滴着水,可能是鞋子的残骸。然后他们走进保安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骚动声在大厅里回荡。
安迪再次坐下,抱着查莉。现在很难思考对策;他的思绪仿佛一条银色的小鱼,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来回穿梭,勉强躲过剧痛的浪头。但他必须尽力而为。想要摆脱困境,必须依靠查莉的力量。
“他没事了,查莉。他没事了。他们刚把他带进保安室了。现在跟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查莉一边哭,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讲给他。她偷听到了那个士兵讲电话,对他有了一些不经意的想法,感觉他在欺骗那个跟他通电话的女孩。“然后我正准备回来找你,就又看见他了……我没控制住……然后就发生了。我没控制住它。我差点害了他,爸爸。我差点就让他受伤了。我让他着火了!”
“声音小一点。”他说,“听我说,查莉,我觉得这是这几天里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你——你真这么想?”她抬头望着他,一脸惊讶。
“你说你没控制住它,”安迪说,用力吐出每一个词,“确实是。但这次不一样。它只离开了一点点。刚才的事很危险,宝贝,但……你本来有可能让他的头发着火,或者是脸。”
这种可能性吓得她一激灵,感到万分恐惧。安迪温柔地把她的小脸转到他这边。
“那是一种潜意识,总是针对你不喜欢的人,”他说,“但……你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那个家伙,查莉。你……”但接下来的话,安迪什么都没听到,他脑海里只剩下疼痛。他还在说话吗?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都没法确定。
查莉仍然能感觉到那个东西,那个坏东西,在她的脑袋里东奔西窜,想再逃走,去做些什么。它就像一只异常凶残但没什么脑子的小动物。有时你不得不把它放出来做事,比如从电话亭里搞一点钱,但同时它也会去做一些坏事,一些相当坏的事。
(像妈妈在厨房里哦妈妈对不起)
在你把它关回笼子里之前。但现在这不是关键。她现在不想去想这些,她不想去想(绷带妈妈必须得缠着绷带因为我弄伤了她)任何有关它的事。爸爸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瘫坐在电视椅里,看上去很痛苦,脸色煞白,眼睛里都是红红的血丝。
哦,爸爸,她心想。可以的话,我真想和你换换。你会弄疼自己,但那东西永远不会逃出笼子。我虽然不会弄疼自己,但有时我真的怕死了——
“我拿到钱了,”她说,“我没把所有电话亭里的钱都拿出来,那样的话袋子太重,我怕会把它弄破。”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我们可以去哪里,爸爸?你得躺下好好休息。”
安迪把手伸进纸袋,缓缓地把钱放进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他想知道这个夜晚何时才能结束。他的计划是坐出租车进城,然后住进他们经过的第一家旅店或汽车旅馆……但他又有些害怕。出租车可能会被追踪,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那辆绿色的汽车仍跟在他们身后。
他努力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奥尔巴尼机场的信息集中起来。首先,它是奥尔巴尼县机场,不在奥尔巴尼城里,而是在科勒尼镇上。震颤派[4]的教区——是他爷爷告诉的他这里是震颤派的教区吗?或者这个教派已经消亡了?高速路是什么情况?收费关卡呢?答案来得很缓慢。有一条路……叫什么大道。北方大道还是南方大道来着,他想。
他睁开眼睛,看着查莉。“你还能走远路吗,孩子?可能要走几英里[5]?”
“可以。”她已经睡了一会儿,精神了不少,“你能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打算试试,”他说,“我想我们应该走到大路上,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载我们,宝贝。”
“搭便车?”她问。
他点点头。“搭便车的话不容易被他们追踪,查莉。如果走运,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打算明早到布法罗的人。”要是不走运,我们就得一直举着大拇指傻站着,直到等来那辆绿色汽车。
“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查莉含糊地说。
“过来,”他说,“帮我一把。”
站起身时,他感到一阵剧痛。他摇晃了一下,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周边的人影看上去有些失真,色泽似乎格外鲜艳。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刚好经过,她踩在机场瓷砖上的敲击声,每一声都仿佛是地下室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时的巨响。
“爸爸,你确定你能走吗?”她声音小小的,有些害怕。
查莉。只有查莉的样子没变。
“我想我可以。”他说,“来吧。”
他们从跟进来时不同的出口离开,那个在他们进来时注意到他们的搬运工正忙着从后备厢里卸行李。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
“往哪边走,爸爸?”查莉问。
他望向两侧,看到“北方大道”,在航站楼下面弯弯曲曲地向右延伸。怎么过去是个问题。这里的道路错综复杂——上天桥、下天桥、禁止右转、禁止通行、继续左行、禁止停泊。交通信号灯在深夜的黑暗中闪烁,仿佛灵魂惴惴不安。
“我想是往这边。”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过航站楼,周边围着“仅供装卸”的标识。人行道在航站楼的尽头。一辆银色大奔驰车突然从他们身边掠过,车顶反射的灯光让他不禁缩了一下身子。
查莉关切地望着他。
安迪点点头。“尽可能靠右走。你冷吗?”
“不冷,爸爸。”
“谢天谢地,今晚还算暖和。你妈妈会……”他欲言又止。
他们两个人走进黑暗中,一个肩膀宽阔的大块头男人,一个红裤子绿上衣的小女孩。小女孩握着男人的手,引导着他继续向前。
8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辆绿色汽车到了,停在人行道的黄线旁边。两个男人下了车,正是在曼哈顿追安迪和查莉的那两个人。司机仍坐在驾驶座上。
一个机场警察走了过来。“先生,你们不能在这里停车。”他说,“如果你们只是想停下来——”
“我当然可以在这里停车。”司机说,他掏出证件给警察看,警察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人,然后又看了一遍证件上的照片。
“哦,”他说,“我很抱歉,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
“跟机场安保无关,”司机说,“但你也许能帮上忙。今晚你见没见过这两个人?”
他递过去一张安迪的照片,然后是一张查莉模糊的抓拍。那时候,查莉的头发比现在长。照片里,她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当时,她的母亲尚在人世。“女孩现在大了几岁,”司机说,“现在头发剪短了,大概到肩膀。”
警察仔细端详着照片,一会儿拿到眼前,一会儿举到远处。“嘿,我觉得我应该见过这个小女孩,”他说,“头发是淡黄色的,对吧?照片有点不好认。”
“淡黄色的,没错。”
“这男的是她爸爸?”
“不该问的别多嘴。”
机场警察对坐在这辆无从辨认的绿色汽车里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突然产生了厌恶之情。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还有这个他们叫“商店”的组织,他都打过交道。这些地方出来的特工都一个德行,毫不掩饰自己的目中无人。他们把所有穿蓝制服的警察都看成杂碎,但在五年前这里发生劫机事件的时候,正是一帮杂碎把那个浑身绑满了手榴弹的家伙控制住,交给这些神通广大的“真警察”,结果嫌犯却用指甲划开颈动脉自杀了。干得好,伙计们。
“嘿……先生。我问你这个男的是不是她爸爸,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家族特征可以参考。这些照片有些模糊。”
“他们两个有点像。头发颜色不一样。”
这我当然看得出来,蠢货。机场警察心想。“我见过他们两个。”警察对绿色汽车的司机说,“他是个大块头,看上去比照片上壮。他有点病恹恹的,不知是怎么了。”
“是吗?”司机看上去很满意。
“今晚这边已经够热闹了,有个蠢货把自己的脚点着了。”
司机突然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机场警察点点头,很高兴自己的话让司机有了兴致。但如果司机告诉他这样一来他就得去“商店”的办公室做一次“汇报”,他恐怕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而且埃迪·德尔加多也可能打算把他痛扁一顿,因为他不但没能在休假期间享受“大苹果”的单身酒吧之旅(附加按摩店和时代广场的成人用品商店),反而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药物麻醉状态,反反复复描述自己的鞋子发热起火的前前后后。
9
绿色汽车上的另外两个人正在和机场地勤交谈。其中一个找到了那个目送安迪和查莉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机场大厅的搬运工。
“没错,我看见他们了。我觉得那可真够丢人现眼的,一个大男人,喝得烂醉,这么晚还让一个小姑娘在外面。”
“他们可能坐飞机走了。”其中一人说。
“可能吧。”搬运工表示同意,“也不知道那孩子的母亲会怎么想,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我觉得她不知道。”一个穿着暗蓝色巴特尼500羊毛西装的男人说,他讲话时显得非常诚恳,“你没看见他们离开吗?”
“没有,先生。据我所知,他们应该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当然,除非他们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10
两个人迅速穿过主航站楼,通过安检口,分头巡视一周,把证件拿在手里出示给安保警察看。两人在联合航空的售票口前碰面。
“没有。”第一个人说。
“你觉得他们上飞机了吗?”第二个人问,也就是穿着上好的巴特尼500西装的那个。
“我觉得那个家伙手里应该只有不超过五十美元……可能更少。”
“我们最好查一下。”
“好吧,但是要快。”
联合航空。阿勒格尼航空。美国航空。布兰尼夫航空。通勤航空。没有一个看上去病恹恹、肩膀宽阔的男人购买机票。不过,奥尔巴尼航空的行李员认为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绿上衣红裤子的女孩。一头漂亮的齐肩金发。
他们两个又在不久前安迪和查莉坐过的电视椅前碰面了。“你怎么想?”第一个人问。
穿巴特尼500的特工似乎很激动。“我觉得我们应该地毯式搜索整个区域。”他说,“这两个人应该还在步行。”
他们朝绿色汽车走去,几乎一路小跑。
11
查莉和安迪继续摸黑走在机场支线公路的软质路肩上。偶尔有一辆车从他们身旁掠过。已经将近一点了。在他们身后一英里处,那两个人又回到了绿色汽车上。安迪和查莉正沿着“北方大道”行走,那条路就在他们的下方右侧,被钠光灯照着。他们可以越过路肩,到故障车道上竖起大拇指,拦下一辆顺风车。但如果招来警察,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安迪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斜坡。每次脚一落地,他的大脑里就会响起咚的一声巨响,令他痛苦不已。
“爸爸,你还好吗?”
“这会儿还好。”他说,但他不太好。他并不是在欺骗自己,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在欺骗查莉。
“还要走多远?”
“你累了吗?”
“我还不累……但是爸爸……”
他停下来,认真地望着她。“怎么了,查莉?”
“我觉得那些坏家伙追过来了。”她小声说。
“没事,”他说,“我想我们最好抄条近路,宝贝。你能爬到下面去吗?小心别摔了。”
她看了看高度,上面覆盖着枯死的十月草。
“我想可以。”她犹豫地说。
他跨过护栏的钢索,然后把查莉抱过来。就像有时面对极度的痛苦和压力时,他的思绪会开始逃向过去,借以摆脱压力。在阴影渐渐吞噬他们的生活之前,曾经有一段美妙的时光——先是他和薇姬,然后是他们一家三口。但他们的幸福被一点点抹除,就像月食一样无情。曾经——
“爸爸!”查莉的喊声令他惊醒。她滑倒了。枯草很滑,很危险。安迪伸手抓住她挥动的手臂,但失了手,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他的头撞在路面上,咚的一声巨响令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然后,他们两个都滚了下去,沿着北方大道的路肩滑向远处。不时有汽车从这条路上飞驰而过,速度太快,一旦朝他们中的一个开过来——他或是查莉——他们根本无从躲避。
12
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安迪手肘稍微靠上的位置缠了一圈橡皮筋,让他握拳。安迪一握拳,静脉兀然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望向别处,觉得有点不自在。无论有没有这两百美元,他都不太想看静脉注射的过程。
薇姬·汤姆林森在他旁边的床位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上衣和一条鸽子灰的长裤。她勉强向他微笑。他再次感觉她的褐色头发真漂亮,跟她纯蓝色的眼睛非常搭……接着胳膊一阵刺痛,然后微微发烫。
“好了。”研究生助理说,仿佛长舒一口气。
“你也好。”安迪说。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他们在七〇室,位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二层。房间里有大学医务室提供的十二张病床,为了赚钱,十二个志愿者躺在床上,枕着低致敏性泡沫枕头。万利斯博士并没有亲自给他们静脉注射,但他一直在病床中间穿梭,对每个人都耳语几句,脸上挂着冷淡的微笑。我们随时会缩小。安迪胡思乱想着。
所有人都到齐时,万利斯博士简短地说了几句。简单来说,他说的是:不要害怕,你们现在都在现代科学的怀抱中。安迪对现代科学并没有多少信心,它尽管给予世界小儿麻痹症疫苗和可丽莹[6],但也带来了氢弹、凝固汽油弹和激光步枪。
研究生助理正在忙其他事。压接静脉注射管。
静脉注射的是百分之五葡萄糖溶液,万利斯博士曾说……他称之为糖五水溶液。压接口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如果安迪被分到了“第六批”,它就会通过这个凸起注射进他的身体。如果他在对照组,注射的就是普通的生理盐水。五五开的赌局。
他再次望向薇姬。“你还好吗?”
“还好。”
万利斯走了过来。他站在他们中间,先看了看薇姬,再看了看安迪。
“你觉得有些疼,对吧?”他说话时不夹杂任何口音,尤其是美国地方口音。但在安迪听来,他的遣词造句很像是一个外国人在讲英语。
“压力,”薇姬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是吗?会过去的。”他对安迪笑了笑,显得很和善。穿着白大褂的他看上去很高大,可他的眼镜似乎很小,对比格外明显。
安迪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缩小?”
万利斯保持微笑。“你觉得你会缩小吗?”
“缩缩缩缩缩小。”安迪边傻笑着边说。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寻常。老天,他有点嗨了,思维不受控制。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万利斯说,笑得更明显了一点。他走开了。有人刚刚骑着马经过,安迪困惑地思考着。他再次望向薇姬。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崭新的发动机电枢上的铜线……也可能是发电机……交流发电机……交流感情……
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研究生助理走了过来,面带微笑,仿佛听到了安迪脑子里的笑话。她压了压输液管,又给安迪注射了某种药物。安迪现在能看静脉注射的过程了。他现在丝毫不觉得厌恶。我是一棵松,他想。卧似一张弓。他再次大笑起来。
薇姬在对他微笑。老天,她可真美。他想告诉她她有多美,她的头发有多像炽热的铜块。
“谢谢,”她说,“这比喻真棒。”她说话了吗?或者这只是他的想象?
他勉强集中自己最后的清醒意识。“我想他们给我的是蒸馏水,薇姬。”
她平静地回答:“我也是。”
“真好,对吧?”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回应。
在某个地方,有人在哭,歇斯底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在循环当中起起落落,别有趣味。经过了仿佛千万年的沉思,安迪转过头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真有趣。一切都变得很有意思。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slomo[7],作为一个前卫的校园影评人,他经常把这个词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在这部影片中,安东尼奥尼[8]一如往常,通过slomo的镜头,达到了最深入人心的效果。多神奇的词啊,多么聪明的表达;听上去就像是一条蛇从冰箱里滑出来:slomo。
几名研究生助理缓慢地奔向七〇室黑板附近的床位,床上的年轻人似乎正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因为他的手指卡在眼眶里,眼球似乎被他抠出来了。他的双手弯成一对钩子,鲜血从指间涌出。以慢动作涌出。吊针在他的胳膊上缓慢地摆动着。万利斯缓慢跑了过去,那人的眼珠落在床上,仿佛两颗被戳破的荷包蛋。安迪躺在床上想。是的,太像了。
所有白大褂都聚在那张床周围,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他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图,是人脑的扇形结构图。安迪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真——有——意——思,《嘲笑》里的阿特·约翰逊如是说。这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一堆白大褂当中伸了出来,仿佛溺水者的手。手指上满是血污,中间还挂着几张卫生纸。那只手拍到墙上的挂图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逗号。挂图的卷轴随之吱嘎作响。
接着,那张床被抬了起来(他还是没能看到那个把眼球抠出来的男孩),被迅速抬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年?),一个研究生助理来到安迪的床前,检查了他的点滴,然后又往安迪的脑海里注射了一些“第六批”。
“感觉怎么样,兄弟?”研究生助理问,但当然,他并不是研究生助理,也不是学生,根本不是。一方面,此人看上去约三十五岁,对研究生而言,这个年纪有些老。另一方面,安迪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在“商店”工作。这很荒唐,但他知道,此人的名字是……
安迪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他叫拉尔夫·巴克斯特。
他笑了。拉尔夫·巴克斯特。干得漂亮。
“感觉不错。”他说,“那个人怎么样了?”
“哪个人,安迪?”
“那个把自己眼球抠出来的人。”安迪平静地说。
拉尔夫·巴克斯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哈,你看错了,兄弟,幻觉而已。很逼真是吧?”
“不,那是真的,”薇姬说,“我也看见了。”
“你们以为自己看见了。”这个不是研究生助理的研究生助理说,“你也产生了同样的幻觉。黑板那边有个家伙产生了肌肉反应……有点像抽筋。没有人把眼睛抠出来。连血都没有。”
他想走开。
安迪说:“兄弟,如果没有事先交流,两个人是不可能产生同样的幻觉的。”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这逻辑无懈可击,容不得狡辩。他已经抓住拉尔夫·巴克斯特的马脚了。
拉尔夫回以微笑,毫不畏惧。“在这种药物的作用下是很可能发生的。”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好的,拉尔夫。”安迪说。
拉尔夫停住脚步,回头朝安迪的床位走来。以慢动作的方式。他打量着安迪,若有所思。安迪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大的、愚蠢的、毒虫式的笑脸。抓到你了,老浑蛋拉尔夫。你那众所周知的短处被我抓得牢牢的。突然,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成吨的信息: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为“商店”工作了六年,在那之前,他还曾为联邦调查局工作两年,在职业生涯中,他曾经——
曾经杀过四个人,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他还在那个女人死后强奸了她。她生前是美联社的特别通讯员,她曾了解到——
这部分不甚清晰,不过没关系。突然,安迪不想继续了解了。他的笑容消失了。拉尔夫·巴克斯特仍低头看着他,安迪感到一股黑色的暗流席卷全身,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两次使用迷幻药的经历……但这次更真切,更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了解到这么多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或者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字的,但如果告诉拉尔夫实情,他害怕自己会像那个抠出自己眼珠的男孩一样,立马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七〇室里消失。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拉尔夫仍然盯着他,笑容渐渐浮现。“看吧,”他轻声说,“用了‘第六批’,什么混账事都可能会发生。”
他走了。安迪慢慢地长舒一口气。他望向薇姬,后者正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表情。她在感受你的情绪,他想。就像收音机一样。让她放松一点!不管这药物到底能产生什么作用,别忘了她正在药物反应当中!
他向薇姬微笑,过了一会儿,薇姬也犹豫地对他笑了笑。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知道,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们并没有在交谈——她的嘴都没有动)
(没动?)
(薇姬?是你吗?)
(是心灵感应吗,安迪?是吗?)
他不知道。但确实有事情发生了。他闭上双眼。那些人真的是研究生助理吗?她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看上去不太像。是这药的缘故吗,安迪?我不知道,安迪说,双眼仍紧闭。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男孩出了什么事?他们带走的那个?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但她却摇了摇头。她不记得了。安迪发觉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这让他既惊讶又沮丧。那件事好像变成了陈年往事。他抽筋了,对吧,那个男孩?只是肌肉反应而已。他——
把眼珠抠了出来。
但这又怎么样呢?
从白大褂中间伸出来的一只手。溺水者的手。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仿佛发生在十二世纪。
沾满血的手。拍在挂图上。挂图的滚轴吱嘎作响。
最好随他去吧。薇姬看上去又是忧心忡忡的。
突然,音乐自天花板的扬声器倾泻而下,而这总要比……总要比思考是抽筋还是抠眼球好太多。音乐柔和而雄壮。过了许久,安迪听出(在跟薇姬商量过之后)那是拉赫玛尼诺夫。后来,每当再听到拉赫玛尼诺夫,安迪都会回想起在杰森·盖尔尼大楼七〇室的那段漫无边际的时间里,如梦似幻的记忆。
其中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幻觉呢?十二年的苦思冥想并没有让安迪·麦吉找到答案。在某一时刻,各式各样的东西似乎在房间里到处乱飞,就好像有一股不可见的风卷起了纸杯、毛巾、血压仪,以及一大堆钢笔和铅笔。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一段时间之后(或者实际上是之前?这段记忆并没有线性的时间序列可供参照),一个志愿者突然肌肉痉挛,然后心脏骤停——或者看上去如此。白大褂们竭力抢救,试图通过人工呼吸恢复他的生命,然后又直接向他的胸腔里注射了一些东西,最后出现了一台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伸出两根粗电线,连在两个黑色的小碗上。安迪隐约记得有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咆哮。“电他!电他!哦,把那东西给我,你这蠢货!”
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上,他似乎睡着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跟薇姬互诉衷肠,讲述自己的生活。安迪告诉她他的母亲死于车祸,以及在那场悲剧发生后的第二年,他是如何在悲伤崩溃的边缘跟姨妈一起生活。她则告诉他,在她七岁时,有一个十几岁的护工猥亵了她,导致她现在仍对性爱很恐惧,同时更害怕自己性冷淡。这也是迫使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分手的根本原因。他总是……强迫她。
他们相互倾诉一对男女在相识多年后才会讲述的内容……更多的时候,即便同床多年,很多夫妻也不会谈论这些内容。
但他们说话了吗?
安迪永远也不知道。
时间静止了,但不知怎的,它还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