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杰米傻眼了。是不是昨晚被野兽咬死的?但是骡子身上没有伤口,看来骡子是在睡梦中死去的。“范德莫尔韦先生会迁怒于我的。”杰米担心地想,“但是,当他见到我给他带回的钻石后,可能就没事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骡子,仍然要朝马奇达姆前行。空中传来刺耳的唳声,杰米抬头一看,见到一大群黑色的秃鹫在空中盘旋。杰米吓得打了个寒噤,马上整理东西,决定哪些该扔,哪些留着,然后把要带走的东西放进一个背包,又往北走去。走了几分钟,他回头望去,只见那具骡子的尸体上落满黑色的秃鹫,只剩下一只长长的耳朵还露在外面。杰米加快了脚步。
现在已进入十二月份,正是南非的夏天。头顶着巨大的橘黄色的烈日,徒步穿过南非的干旱台地高原,想想都让人恐惧。从克里普德里夫特出发时,他空身牵着骡子,脚步轻快,心情愉悦;现在骡子死了,身上的背包沉甸甸的,每一分钟都变得难以忍受。他的步子变缓慢了,心一点点地沉重起来。抬眼远望,荒野无边无际,景色单调,毫无变化。在烈日的灼烤下,一切都灰蒙蒙的,似乎永无尽头,令人望而生畏。
杰米一般在水潭边扎营休息。他已经习惯了夜间野兽发出的瘆人、怪异的嚎叫声,能够安然入睡,不受干扰。对他来说,这个无垠的荒野就是地狱,野兽的声音证明了生命的存在,也消除了他的孤寂之痛。有天黎明,杰米遇见了一个狮子家庭。他远远地观察着,只见一头母狮子口里叼着一头幼小的黑斑羚,走向公狮子及几头幼狮。母狮子将黑斑羚放在公狮子面前,公狮子张口撕咬,开始吞食,母狮子随即离开。一头幼狮不知天高地厚,也扑向黑斑羚,张嘴撕咬。不料,公狮子挥起利爪,猛击在幼狮脸上,幼狮旋即倒地毙命。公狮子重又转向黑斑羚,继续撕咬咀嚼。公狮子大快朵颐后,这个狮子家庭的其余成员才敢靠前,去吃剩余的羚肉。杰米慢慢后退,转身离开,继续赶路。
这个干旱台地高原名叫大卡鲁,杰米已经在里面走了近两周。他的脑海中不时地掠过“算了吧,别走了”的念头,能否走完这段路程,他心里没底。“我怎么这么傻,我应该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让那个荷兰佬再给我备一头骡子。可要是那个老家伙废止这笔交易,该怎么办呢?不,绝不回去。”
于是,杰米不再胡思乱想,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有一天午后,他看见前面有四个人影,影影绰绰地向他靠近。“这是幻觉吗?”杰米想,“还是海市蜃楼?”人影越来越近,杰米的心狂跳起来。“是人,真的是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怎样开口说话。在午后的热浪中,他扯着嗓子大嚷起来,可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微弱,犹如垂死之人在说话。四个人走近了,他们也是挖钻石的人,要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四人都疲惫不堪,像落败的逃兵。
“喂!”杰米说。
他们只是点点头。其中一人说:“别走了,前面什么也没有,孩子。我们都找过了。不要再去浪费时间了,回去吧。”
接着,他们继续朝杰米来的方向走去。
杰米脑子一片木然,眼睛盯着前方那片旷野,机械地往前挪动。太阳蒸烤,黑色的苍蝇围着他飞舞,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不时见到荆棘树,树的枝叶已被大象吃光。在烈日的照射下,杰米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皮肤被晒得肿痛,头也感到眩晕。每吸进一口灼热的空气,肺就被刺激得像要爆炸似的。他不是迈步走路,而是蹒跚向前,机械地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面,毫无知觉。一天下午,他受不了烈日的炙烤,就解下背包,倒在地上。他实在太累,一步也不想迈了。他闭上了眼睛,沉睡过去。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坩埚中,太阳变成了一颗硕大的钻石,发出炫目的光芒,他快要融化了。到了深夜,他醒来,冻得打战。他拼命地吃了几口干肉条,喝了几口温水。他知道,他必须马上站起来,继续赶路。太阳升起前的这段时间,地面和空气比较凉爽,容易赶路。他咬着牙,拼命地站起来,虽然他太想躺在地上,再也不愿向前走了。“要不,再多睡一小会儿吧。”杰米想着。但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你要是不站起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想到了秃鹫,它们将发现他的尸体,它们可能已经吃掉数百具其他人的尸体了。“不,绝不让秃鹫吃掉我的身体——只剩下我的骨头。”他忍着,忍着,慢慢地站立起来。背包变得太重,他都提不起来了。杰米把背包拖在地上,慢慢地向前挪动。记不清跌倒了多少次,然后再颤巍巍地站起。有一次,黎明前,他朝着天空大声喊道:“我是杰米·麦克格雷戈,我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找到钻石!上帝啊,你听见了吗?我一定要活下去……”旷野中传来声音的回响。
“你要去找钻石?你不会疯了吧,孩子。那就是一个神话,是魔鬼哄骗人的,不让人好好干活。”
“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去哪儿找路费呢?去南非要绕半个地球呢!你又没钱。”
“范德莫尔韦先生,不用找别人了,我就是那个人。相信我,先生,我会日夜不停地找钻石。我一定要把钻石带回来,多得让您数不清。”
还没有见到钻石,自己可能就命丧于此了。“你有两个选择,”杰米自言自语,“要么向前走,要么待在这个荒野中死亡……死亡……死亡……”
“向前走……死亡……”这话在他脑子里不停地回响。“还能再走一步,”杰米给自己打气,“走啊,杰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两天以后,杰米·麦克格雷戈挣扎着来到了马奇达姆。他身上被太阳灼伤的地方已经感染,全身到处渗血流脓,眼睛肿胀,很难睁开。在马奇达姆的街中心,他倒下来,身上裹着皱巴巴的破衣服。一些好心的挖钻石的人围过来,有人想要帮他解下背包时,杰米无力地挣扎着,胡言乱语地嚷道:“不要!不要抢我的钻石,不要抢我的钻石……”随后,他昏死过去。
三天以后,他苏醒了。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四周空荡荡的。他身上的破烂衣服已经除去,缠满了绷带。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旁边坐着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
“怎么……”他声音嘶哑,讲不出话来。
“别着急,孩子,你病了。”女人轻轻地托起他的脑袋——上面也裹着绷带,用一只锡制杯子喂了他一口水。
杰米使劲地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体。“这儿是……”他咽了下口水,又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你在马奇达姆。我叫艾丽斯·嘉丁,这里是我开的客栈。你快好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行。躺下吧,快躺下。”
杰米猛然想起曾经有人要拿走他的背包,他顿时惊慌起来。“我的东西……”他挣扎着要爬起来。
“不要担心,孩子,东西都在。”艾丽斯温柔地说着,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那个背包。
杰米放心地躺回整洁的白色床单上。“我到了马奇达姆,我到了挖钻石的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杰米·麦克格雷戈来说,艾丽斯·嘉丁是天使,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其实,嘉丁太太帮助过多数马奇达姆人。马奇达姆是个矿山小镇,到处都是前来挖钻石的梦想客。她为他们提供膳食,照料他们,给他们带来心理的慰藉。她是英国人,丈夫曾在英国的利兹市任教。有一天,丈夫突发奇想,放弃了教职,决定到南非挖钻石,她不得已陪同丈夫前来马奇达姆。到达马奇达姆后,仅仅三周,丈夫高烧不退,随即死亡。她决心留在马奇达姆,靠经营旅馆度日。从此以后,没有子女的她就把困苦的矿工当成她的孩子。
她又照顾了杰米四天多,喂饭,换绷带,帮他恢复体力。第五天,杰米可以下床了。
“您给了我天大的恩典,嘉丁太太!当下报答您,我还无能为力,但是,很快有一天,我要送您一颗大钻石。我——杰米·麦克格雷戈,保证!”
看着这个热切的苏格兰青年英俊的面容,她笑了。这个年轻人瘦了二十磅,虚弱不堪,浅灰色的眼睛里余悸犹存,但是从他身上仍能感到那不屈的力量和顽强的毅力。“这年轻人确实与众不同。”嘉丁太太心中赞叹。
杰米穿上新洗过的衣服,走出了客栈,他想熟悉这个小镇。马奇达姆就是小号的克里普德里夫特镇,一样挤满了帐篷和马车,街道上尘土飞扬,店铺肮脏不堪,到处都是挖钻石的人。走过一家酒吧时,杰米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喧闹声,他走了进去,只见一个爱尔兰人,穿着红衬衫,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人群叫嚷不停。
“这是在干吗?”杰米问。
“他要祭宝。”
“什么是祭宝?”
“他挖到钻石了,所以在这儿做东,今天在座的都放开肚子喝,能灌多少就灌多少,全由他买单。”
杰米坐在一张圆桌旁,跟几个挖钻石的人搭讪起来,几人都郁郁不乐。
“你是麦克格雷戈?从哪儿来的?”
“苏格兰。”
“你在苏格兰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在这个地方,钻石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你会赔得底儿掉。”
他们还谈到其他挖钻石的地方:贡贡岭、绝望谷、得尔港、穷困山、六便士滩……
挖矿人都忘不了相同的痛苦经历:夜以继日的繁重劳动——搬运石块,在硬邦邦的沙土上挖掘,蹲在河边筛选、淘洗。几天下来,幸运的挖矿人可能会找到零星的钻石,离一夜暴富相去甚远,却使人欲罢不能,不愿从发大财的梦中醒来。马奇达姆镇笼罩着奇妙而又矛盾的气氛,这是一种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混合体。怀揣发财梦的人兴冲冲地来了,不名一文的人绝望地离去。
杰米知道自己要去找谁聊聊。
他靠近那个穿红衬衫的爱尔兰人,这家伙早已醉眼迷离。他掏出荷兰佬给他的地图,递给爱尔兰人。
那人只瞧了一眼,就把地图扔回给杰米。“没用,那儿已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要是我的话,就到噩运谷那里碰运气。”
一瞬间,杰米心中好像有东西坍塌了。这张图是他唯一的信念,支撑他历尽艰辛来到马奇达姆,也是让他挖到钻石的寻宝图。
又有人说:“到科尔斯伯格去,孩子,那儿有人找到钻石了。”
“去吉尔费兰山,那儿才是挖钻石的地方。”
“要我说的话,不妨到月亮滩去。”
当天吃晚饭时,艾丽斯·嘉丁说:“杰米,对你来说,去哪儿都是一场赌博。你要先祈祷,然后用自己的大脑去判断该去哪儿挖,用你自己的铁镐挖。那些挖到钻石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夜里,杰米失眠了。他辗转反侧,反复地想着,最后决定扔掉那个荷兰佬的地图。他不再考虑其他人的建议,决定沿着莫德尔河向东走。次日清晨,杰米告别嘉丁太太,又一次出发了。
经过三天两夜的跋涉,他来到一个看上去顺眼的地方,于是扎下了帐篷。硕大的石块散布在河两岸,杰米用粗壮的树干做杠杆,费力地把巨石撬起、挪移,下面的砾石便露了出来。
他从早忙到晚,细心地搜寻黄色的黏土或蓝色的沙土,以便探出钻石藏身的蛛丝马迹,但是徒劳无果。他挖了一周,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周末,他只好再向前走。
这天,他正走着,远处出现了一所银色的房子,在烈日下发出炫目的银光。“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杰米想。渐渐走近,他发现那是一个村庄,所有房子似乎都是用银色的东西造的。杰米惊奇地看见很多印度人,有男人、妇女和孩子,大都衣衫褴褛,成群结队地穿过街道。杰米还发现,那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银色房顶都是用马口铁搭建而成的:人们先把马口铁罐头盒展开,压平,再把几块拼接在一起,钉在简陋的棚屋屋顶上。他穿村而过,走了一阵,回头望去,村子里的屋顶仍旧发出耀眼的银光。多年以后,那片银光仍时时闪现在杰米的脑海里。
杰米沿着河岸向北走,找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挖,直到胳膊累得再也举不起铁镐。接着,他用筛子筛选挖出的湿沙砾。夜幕降临时,他像吃了安眠药似的,钻进帐篷就沉沉睡去。
过了两周,毫无所获,于是他又向河流的上游走,来到一个叫作帕德斯潘的小村子。他在村子北面的河流拐弯处停下,用木柴生火,先烤了一些肉干吃下,又煮了点热茶喝,然后坐在帐篷前,仰望着天上的浩瀚星辰。这段时间,他没有遇见一个人,孤独感重又袭上心头。“我真该死,到底在这里干吗?”他开始自责,“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傻瓜。整日捡石头和挖沙土,这不是白费功夫嘛。要是在家乡的农场该多好啊!再找不到钻石,周六我就回家吧。”抬头望天,星星似乎冷漠地看着他。他叹道:“该死的星星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猛地一激灵,心想:“上帝啊,我是不是疯了?”
杰米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抓起一把沙子,沙子顺着指缝流下,手中剩下一块石头。他看了一眼,随手扔掉。过去的几周,这种石头他见得多了,一文不值。范德莫尔韦称这种石头是什么?赝品。不对!这块石头好像不一样,杰米警觉起来。他站起身,走过去捡起石头。它的块头不小,形状奇特。他在裤腿上擦去石头上的泥土,细心地端详起来。看起来像一颗钻石,但是又太大了,几乎有鸡蛋一般大。“上帝啊!如果这真是一块钻石的话……”他突然呼吸急促,抓过提灯,在周围的地上寻找起来。一会儿工夫,他又找到四块这样的石头,虽然没有第一块那么大,但是也够大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要蹦出来似的。
次日,天还未亮,他就爬起来,拼命地挖掘。一上午,他又找到了六块差不多的石头。接下来的一周,他一直不知疲倦地挖。到了晚上,他将挖出的石头埋在安全的地方,以免被过路人发现。杰米几乎每天都能挖出石头,看到石头越来越多,他欣喜若狂。按照与范德莫尔韦的协议,假如这些石头真是钻石,那么只有一半属于他,但是这已足够让他一夜暴富,富到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程度。
周末,杰米在地图上标记出挖石头的位置,接着仔细地用铁镐在地上标出界线,宣示这个位置的所有权。他挖出藏起来的石头,把它们仔细地放进背包深处,返回了马奇达姆。
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屋前挂着一块招牌:钻石鉴定。
杰米走进小屋,里面又小又闷,他心头陡然惶恐起来。他听到过很多悲剧,许多人拼命找到了钻石,经过鉴定,结果只是一文不值的石头。“我的钻石是真的吗?如果……”
屋里坐着一位钻石鉴定员,前面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事为你效劳吗?”
杰米深吸一口气,说:“是的,先生。我想请你鉴定一下,看看它们是不是钻石。”
鉴定员的眼睛瞬间变亮。杰米掏出那些石头,放在办公桌上,一共二十七块。鉴定员惊异地盯着石头。
“哪儿……你在哪儿找到的?”
“快告诉我这是不是钻石,我再告诉你。”
鉴定员拣起那块最大的石头,用宝石商专用的高倍放大镜查验起来。“上帝啊!”他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钻石!”这时,杰米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敢大口喘气呢,他强忍着没有大声喊起来。“到底在哪儿——”这个男人连声哀求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十五分钟后,请到前面的饭馆,我等你。”杰米咧嘴笑着,“到时我告诉你。”
杰米收起钻石,放进衣袋,迈着大步走了出去。不远处是注册办公室,离钻石鉴定站隔着两个门。杰米走进去。“我要注册钻石发现地的所有权,”他说,“用萨洛蒙·范德莫尔韦和杰米·麦克格雷戈的名义。”
走进这扇门时,他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场男孩;走出这扇门时,他就成为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富豪了。
杰米走进那家饭馆,钻石鉴定员正等着他。显然,他已散布了消息,杰米一进来,里面瞬间一片寂静,一道道艳羡的目光投向他。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个疑问。杰米走向柜台,对酒保说:“我来祭宝,请大家痛饮一番。”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喊道:“帕德斯潘,我挖到钻石的地方。”
杰米走进了艾丽斯·嘉丁的客栈,艾丽斯正在厨房里喝茶。她一看见杰米,便高兴地笑起来。“杰米,是你!你回来了,感谢上帝!”她又注意到他衣衫不整,满脸通红。“没有挖到钻石,是吧?没关系,孩子,过来喝杯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杰米一言不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颗大钻石,放在她的手心里。
“给您的,我说到做到。”杰米说。
嘉丁太太呆呆地盯着这颗钻石,眼角溢出泪花。“不,杰米,我不要。”她的声音轻轻的,“我不能要。你不明白,孩子。它会毁掉一切……”
杰米·麦克格雷戈要风风光光地回克里普德里夫特,他卖掉一块小钻石,买了一匹马和一辆马车,这些钱他都仔仔细细地记了账,免得合伙人吃亏。返回克里普德里夫特的行程显得轻松惬意,一想起上次离开克里普德里夫特所经历的地狱般的磨难,杰米便觉得恍如隔世。“这就是贫富差异。”他想,“穷人出门跑断腿,富人出门马车行。”
他轻轻地挥了一下鞭子,志得意满地乘着马车,进入夜幕中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