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翰林绿林
转日,和州知府徐吉士便将清点好的公库账册目录送到了吕贤基府上。在等待吕贤基审读的过程中,李鸿章才有机会打量面前这个寡言少语的和州知府。的确如民间所传,徐吉士长一副和善的模样,生的白净圆润,指甲也修建得齐齐整整,举手投足显露出饱读诗书的模样,同时也印证了吕贤基的推测:一个十足的道学先生,守城这事只怕指望不上他了。
昨日甚至有亲随来报,这徐吉士对前朝史可法多有仰慕,以“临危一死报君王”为文官荣誉,甚至早早命人在府上备好了棺材。李鸿章不由想起在死在安庆府的安徽巡抚蒋文庆。此公好赖也是个汉军正白旗出身,城破之际也试图吞金自尽而不得,干脆命下人抬着轿子上了两军激烈交火的城门前,大摇大摆晃了一圈,终于求仁得仁,身中数枪而殒命。巡抚一死,城中军心顿失,再无战意,安庆旋即陷落。
李鸿章在塘报中读到此段时,一度感到难以置信。与其以死成全身后名,何不未雨绸缪,放手一搏,从绝境中拼出一线生机?正在思索时,吕贤基读完了账册,随手让亲随递给李鸿章审读,一面不咸不淡问了徐吉士几个问题,徐吉士对答如流,显然是早有准备。
一旁的李鸿章快速翻阅过账册,轻轻叹了口气。根据账册显示,和州府库内尚存有白银万余两,白米两千余石,这些库存中的很大一部分实则是本地上缴之赋税,本该在入秋之前统一运至江宁府官库,而后经运河发往京师。但眼下江宁府既已落入敌手,这大笔的赋税自然就扣在了府库内。
徐吉士朗声道:“府库中的白银,本官每日都会亲自清点盘查,并记录在册,确保分文不少。下官深知,赋税乃朝廷之根本。待到他日荡平贼寇,这笔白银下官自然会亲自督促送往江宁府,此乃下官职责所在,分毫不敢马虎。”
李鸿章扶着额头,默默听着和州知府邀功,又与吕贤基对视了一眼,各自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吕贤基挥了挥手,斟酌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好了,徐大人,府库的情况,我已知晓。既然府库中有白银上万两,为何不趁贼人尚未发兵之际,收拢流民,招募乡勇,巩固城防呢?”
吕贤基此刻心中长叹不已,若是和州府提早开始做准备,他今日也不必对着满城的烂摊子如此焦头烂额。
吕贤基话音方落,徐吉士顿时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补充道:“下官万万不可如此僭越,朝廷赋税岂是可以随意挪用啊?”
吕贤基感到一阵胸闷,叹道:“徐大人,我不妨这么问你,朝廷的赋税,为何不能按时交付呢?”
徐吉士倒是回的干净利落,正色道:“自然是贼兵作乱,阻断了漕运。”
吕贤基紧逼道:“既然交不上,何不用作和州府本地防务?守土安民,难道不也是你知府的职责吗?”
徐吉士认真地回答:“行大道,自然是要心系天下苍生,岂能为一城一池所困?待到朝廷荡平贼人,自会将天下赋税统一调配,那时天下必定百废待兴,亟需白银入库。我怎可因一己私欲,而截断朝廷赋税?”
吕贤基嘴巴张了又张,忽然感到对这个已经认准死道理的书呆子,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费这力气干嘛呢?于是乎,便仰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李鸿章找准时机,插话道:“徐大人啊,恕在下冒昧,在下只问你一个问题。贼兵既然有能耐断了漕运,朝廷还对此无可奈何,徐大人凭什么认为和州府就有能力守卫府库中这万两白银呢?甚至都有‘直到朝廷荡平贼寇的那一天’一般的胸有成竹之势?”
徐吉士的脸色略过一丝短暂的阴霾,而后恢复如常,向着北方遥遥抱拳道:“下官相信朝廷自有方略。”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赞叹道:“徐大人果真心系朝廷,识得大体,在下叹服。”
吕贤基不耐烦地敲了敲案牍,继续道:“好了,那么本官便直说了。我等在此,便是朝廷方略。府库白银,本官将要用作招募乡勇,加强城防,以确保和州府万无一失。徐大人对此没有意见吧?”
徐吉士行礼道:“下官听候大人差遣,既然是圣上的旨意,府库白银大人自然可以调用,但随时清点府库、核对账册,也是下官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为难下官。”
吕贤基哼哼着回道:“那是自然,府库总归是要有个人来看管。”
吕贤基言语中流露出些许讥讽之意,李鸿章都不漏声色的看在眼里,不过那徐吉士未必能听得出这话外音呢。
吕贤基将视线转向李鸿章,又道:“渐甫兄,此事本官可就交给你了。你可有何成算?”
李鸿章回道:“事成几率,大概在三五成之间,要当务之急是要先募集乡勇。还望大人尽快下令,封闭四方城门,严控百姓及流民进出往来,加强江防、城防巡视,先将城内军心民心稳住。”
吕贤基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徐大人,此事也有劳了。”
徐吉士抱拳朗声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随着戒严令在全城执行,原本混乱无序的城防状况,得到了显著的改善。李鸿章随即以和州知府衙门的名义在全城张榜募兵,主要募集同乡、同宗乡里人家,李鸿章早已观察到,曾公麾下乡勇,一营之内皆是同乡同姓,上阵之后自然会为了血亲而奋勇作战,彼此照料,同时也不至出现因保存实力的私心,而救援不力的情况。湘籍乡勇能做得成的事情,皖籍乡勇照理说同样可行。再加之,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乱世之中连吃饱饭都是问题,只要安家费开得足够高,一支队伍总归是不会缺少优质兵员的。短短十数日,李鸿章便招募来本地乡勇一千二百余人。参照绿营编制,李鸿章将乡勇分作四百人一营,共计三营人马,作战时可护为犄角,彼此掩护。
人手是凑齐了,可作战经验并不会凭空产生,用城中绿营兵老把总的话说,便是这帮乡勇充其量能在沙场上喊两嗓子充个场面,一旦见点儿血,当场便会做鸟兽散。天地可鉴,这些年这帮绿营兵们差不多就是这幅德性,这点老把总心中门儿清。
李鸿章思忖道:“那就先让他们见点血吧。”
吕贤基不紧不慢道:“渐甫兄的意思是把他们拉出去见见世面,主动去找长毛军决战?”
近来,吕贤基也在四处搜罗兵书,每日在府上诵读,日子一长,竟也觉得找到了几分古时名将的风采。所谓万军之将,首先自然是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魄,吕贤基也正在朝此方向修炼。
李鸿章神色严肃道:“把乡勇拉上阵是不假,但并非是去找长毛军决战,是要让乡勇肃清城外流民与盗匪。”
此话叫吕贤基楞了片刻,须知,太平军攻破安庆府之后,的确是一路沿江北上,攻克了无数沿途的州府城池,使得无数流民不得不北上逃亡。和州府境内,近几日已经有斥候发觉,太平军的探马混在逃难的流民中,一路侦查和州府境内的守备情况。幸而府城的城防及时得到了加强,才使贼兵探马不至于径直混入城中。可无论如何,城外北逃的百姓中,贼兵探马总归是少数。吕贤基听李鸿章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将聚在城外的流民尽数驱离。
李鸿章的声音较往日多了几分低沉道:“此地迟早要起战端,此时不赶他们走,长毛军一来,他们也是要走的。城中粮草有限,容不下这许多流民,何况眼下的局势,谁也说不准流民中究竟掺了多少斥候。”
吕贤基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嗯,就依渐甫兄所言。”
咸丰三年十月末,和州府城中忽然有大批乡勇集结起来,手持刀盾,从四门涌出。刀盾及长矛多数来自武备库,领兵的各基层军官则多数是从老绿营兵中临时选拔。吕贤基实则知晓绿营兵难堪大用,但眼下一时也找不到更妥当的人选。若没有这些果长、伙长、把总、千总的指挥调度,这三营乡勇只怕连整齐列队出城都是大问题。
临行前,吕贤基对李鸿章开放武备库,发放铁器刀盾的举措表示疑惑,他将李鸿章请到一旁,低声道:“驱赶几个手无寸铁的流民罢了,何至于动用武备库?”
李鸿章只是淡淡回道:“难免有贼兵探马混在流民中发难,多几分准备,以防万一。”
但让吕贤基始料未及的是,成群乡勇几乎是刚出城,原本筹划的驱赶便演化为了哄抢和屠戮。起初乡勇们还有所顾忌,会对形迹可疑的流民进行搜身盘查,但随着军官对军纪的约束逐渐失控,所谓的驱赶干脆变成拔刀相向、杀人越货。一时间,城池外哭声震天,流民死伤枕籍,被掠之财产不计其数。临近日暮时,方圆数里,已不见半个流民的身影,仅余尸首数十具,横七竖八曝尸荒野。
入夜后,吕贤基上门来兴师问罪:“李鸿章!此便是你的筹算么?”
为了收拢城外杀红了眼的上千乡勇,城中仅存的数百绿营兵不得不尽数调出,尽管如此还是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将这三营兵马带回营房。之所以最终能将人马带回,更多是因为包括绿营兵在内的所有人马在城外已抢无可抢,杀无可杀。即使如此,清点人数后,还是有近百人趁乱离队。
李鸿章对新任命的把总下令道:“离队的逃兵,立刻派人去追,追回来的,带头者斩首,从众者挖鼻穿耳,以示惩戒。告诉弟兄们,战后劫掠,我一概不问,所得金银细软,你们自己私下分了也就分了。但倘若做了逃兵,祸乱军心,莫怪军法处置。”
千总大声复命道:“是!属下遵命!”说罢,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腰间满满当当塞满铜板的包袱,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色。
吕贤基冷眼旁观这一切,待千总离去之后,才略带着些冷意地说道:“奖惩有度,杀伐果断,渐甫兄真是练得一手好兵啊!这也是曾公教你的?”
李鸿章却身子一歪,忽地后退两步,贴着柱子才勉强站稳身子。吕贤基这才发觉,李鸿章的的脸色不大好看,白得瘆人,额间尽是冷汗。
李鸿章擦了擦汗,轻轻叹道:“在下全然不懂练兵,不怕大人笑话,在下今日也是头一遭,见如此多的死人。在下只知道,要让乡野村夫敢于举刀杀人,唯有让他们先体会亡命之徒的滋味。没有什么比挥刀向贫弱者更直白的方法。况且,还能分得他们的家财,如此才能让这些乌合之众心甘情愿为朝廷而卖命。”
吕贤基内心对这个结论感到并不认同,却并未在嘴上表露,只是无奈地说道:“是为朝廷卖命么?可这毕竟有违你我守土安民之职。”
李鸿章似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终于能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袖袍上沾染的浮土,正色道:“既然是打仗,总会有人要死,拿几个流民的命来换一支勉强堪用的乡勇队伍,总归是值当的。须知,不击败贼寇,守土安民就是一句空话。城破之日,依旧是人头滚滚,此亦是经世致用之道。”
吕贤基闻言,深深打量了李鸿章许久,忽然问道:“你真的只是翰林院编修出身吗?”
李鸿章苍白一笑道:“那是自然。”
吕贤基转身朝宅邸走去,略带着些血腥味的晚风中,飘来吕贤基的一声轻叹道:“昔日翰林如今变作绿林,奇闻,奇闻呀!”
李鸿章无奈地笑了笑,正要离去,却见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是和州知府徐吉士。见李鸿章的目光探过来,徐吉士恭敬地向着他行礼,脸上却略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