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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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让成为你的模特

我侧躺在一个女人的腿上,她的腿间散发出肥皂泡的原始香味。牛仔裤那棉质的单宁细细研磨着我的头发,她的手臂抱着我的头,左手在我的腰间轻拍着,哼唱着《茉莉花》。车窗外的光线闪过,酒醉如我,感觉自己在星星中穿梭,回到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身体里。

歌声伴随着发胀的头脑,我又陷入一阵昏沉。我在谁的车里,又是谁在抱着我,为我唱歌?一股莫名的痛苦涌上来,我胳膊肘用力地撑起身子,想去弄清究竟,“刘老师,刘老师”黑暗中,我睁开眼,这是一张年轻的,清纯的脸,在窗外夜色昏黄中,垂直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孩,只觉得熟悉。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臂,用力的摇了两下,像是要把我死死地按在她的腿上,酸胀的疼痛在我的胃中猛烈地涌起,浓烈的酒精顺着食管逆行至口腔,我肆无忌惮地吐了一车,粘稠的液体粘在我的头发上,也粘在她的手臂上。

“诶,你弄下她,真倒霉,这什么破活儿,快到了,你给她接着点儿”驾驶座上的司机骂骂咧咧地向后排扔了一个塑料袋,女孩赶紧拿过来,又套在我住下巴,瞬间,我的胸腔封闭了一样,无法呼吸,又是一阵干呕后,我再次侧躺在她的腿上。

昏沉中,我想起大约5岁左右的时候,跟父母从姥姥家骑自行车回自己家,行至紫竹院附近,我从父亲的车后座掉落下去,重重地摔在了落叶丛中。而父母仍因琐事大声争吵。他们谩骂着对方骑行向前,离我越来越远,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已不在车上。我大声哭泣,努力地站立起来,追着他们疯狂地喊叫,突然,母亲猛地回头,快速地蹬着车轮向我骑来,车“啪”的摔在我身边,母亲抱起了我,轻轻地摸着我的后背。而父亲冷静地站在远处,我记得,那双愤怒而又不屑的眼睛,从落叶中穿过来,直戳戳地扎向我。落叶不停地掉落在我的头上、身体上,很轻的存在,却“啪”、“啪”地敲打我。我像只愤怒的小狗,想要冲到父亲面前对他怒吼,但又恐惧的只能缩在母亲的身体里呜咽。

现在,这个女孩的腿上混杂着不同的味道,小饼干、奶酪、坚果以及酒精,都搅拌在肥皂泡沫里泵出一股恶臭,我再也不愿躺她的腿上。“刘老师,您再躺一会儿,马上就到了,躺下!”我听到她严厉地声音,她的手再次摁向我的肩膀,我把脸转了一下,想让鼻孔向上,试图喘息一些别样的空气,但她又摁住了我的头,“躺好!”那股恶心的味道再次袭来,司机快速地转了一个弯,我扯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再次吐了出来。

“快下车!”司机命令的语气让我感到幸运,终于能离开这个让人作呕的空间了。这个女孩把我推起来,自己快速地从右侧门下车,又来拽我,我不想从右面座位下那摊呕吐物中趟过去,我的嘴唇干裂,声音变得低哑,像是被鬼压床一般,我的内心在怒吼,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指了指左侧的门,可这个女孩仍只是硬生生的拖着我来到右面的座位,司机在大声的催促“快下车!”,我感觉脚底板被温热而绵软的东西侵入,抽脚的时候又拽出一些,我跳着出车门时,廉价黑色长裙发出“唰”的撕扯声,我踉跄着跑到路旁的草丛里又吐了出来。

待我抬头时,刹那间,夏夜清新的芳草香味从鼻子透向胸腔,自己的骨骼像是满满的张开,不需要费力,就能吸上一大口气。这让我很兴奋,我又努力地趴在小草上,使劲地呼吸,让那股恶心的味道赶紧从我身体里驱赶走吧。夏夜的空气,是这样的美好。

我站起身,四下看了看,这是我任课大学的家属楼,哦,这就是我家楼下。那个女孩静静地杵在我的身前,大概离我只有五步的距离,但她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用冷静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的喉咙终于找到正确的运动方式,轻声问到,“你是谁?”

她拿出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哪怕在黑暗的夜里,也能看出泛黄色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我的成名作《母亲》。大约8年前,我以《母亲》为主题画出了自己的“成名作”。那时,我的母亲刚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她担心自己的样子会越来越不堪,再也无法安稳地坐住,便提议我给她画一副能当“遗像”的画。我当时推掉了所有工作,在2米多高的画布上,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以黑白色为基调创作了这幅油画。在我画画期间,母亲的变化不大,不像现在,她有时甚至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好像在问,你是谁。

正是因为《母亲》这幅画,我获得了业界的赞誉,被现在所执教的大学请去当油画老师,得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来源。那时,绿波画廊买下了我的《母亲》,还为我举办了一场知名的画展,那时媒体们说,我是“具备独立视角”的当代女性画家,以“尖锐的笔触传递出女性爱的方式与失去爱的恐惧”。后来我的《母亲》又转手卖给了一位老商人,据画廊经理人老余说,我的画让那位商人想起自己“已过世的发妻”,我还跟老余开过玩笑,当然,我丈夫说,这是非常没有趣味且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说,要是我妈没得阿尔兹海默,或许可以给两位老人搭个线儿,说不准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我也能获得一位“有钱的新爸爸”,成为商人的女儿。母亲听说后倒是笑的合不拢嘴,不过,笑完她又说,“谁要再嫁人,伺候你爸一辈子,受够了”。

母亲在我画完她的“遗像”后,以不到1个月的惊人速度卖掉了父亲生前在二环里的房子,留了一半的钱在她的银行账户,并搬进了一个郊区养老院的单间;用另一半钱在养老院附近买了一套两居室,母亲的原话是,“以后你可以来郊区散散心,顺便能来看我”。我最初大概两周去看一次母亲,后来,你懂的,“工作忙”是万事的借口,即便是对于我的本职——画画来说,也因为教书“工作忙”,再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母亲从不催我去看她,只是近一年,她经常会在深夜给我打个电话,说说她小时候的事儿。据养老院的护士说,她最近总是不爱睡觉,大概是睡不着的时候,反而会记起更多事儿。

绿波画廊时常从老商人那儿借出我的画来凑展览,每次有主题展,老余都会邀请我来转转,今天的“新女性自我探索”展也不例外。在深夜的明亮画廊里穿梭,深切地渴望着来自他人的“认同”,满足对方的“期待”感,钻进空荡大脑里的,是从头顶照下来的明亮光线、是“礼服”们欢快的笑声、是今天入口处那副巨大的百合花。就像手中紧握的白葡萄酒,手指的温度碰触冰凉的酒杯,无数小水珠挂在外壁,最终连成一片绒绒的雾,期待从喉咙慢慢流淌到血液里,刺激神经,最终让脑子里的碎片组织成漂亮的话语,去歌颂,去赞美,从而获得最大的认同。

我又定睛看了一眼女孩手里的明信片,那上面,除了我的画,还有我用马克笔签的名字,刘芳芳。我有些惊讶,毕竟我只参与过一次明信片签名活动,那还是8年前的“成名”展览。可我又有一丝疑惑,她知道我今天会去?或者,她意外碰见喝醉的我,才帮助我打车回家?我是怎么上车的?她怎么知道我家?

“你是谁?”我又压低了声音问到,“你怎么知道我家?”

“刘老师”,听到我的问题,女孩的脸板了起来,在黑暗中,她严肃的样子像是一根竖出起来的黑碳素笔,失去了原有青春的气息,她一字一字蹦出来,“我叫王点点,我是——”

“你是我的学生?”我疑问的看着她,突然想起来,她很像我班上刚来了一个月的大一新生,“你在我的写生课上?”

“是的”她瞬间露出甜美的笑容,像神话故事里,月亮上纯真的小白兔一样,“我希望您能画我,我想当您的模特。”

夜已深,门缝里透出一丝暖黄色的光,我忘了关灯吗?哦,不对,那位女学生,王点点,她在我家里吗?我回想起来,刚才是王点点把我搀扶上楼。我想自己回家,丈夫出差,要明天才回来,一个人的空房间,对我这样伶仃大醉的中年妇女来说,似乎更自在。而王点点的双手是那么自然地黏在我的胳膊上,紧紧地,任凭我甩动身体,也无法将她甩下。我不想跟她在家属楼门口发生什么争执,最终只能放任她自在地扶着我的手臂,进了我的家门。

头疼与晕眩交替,带我进入空荡的状态,仿佛一切都变的迟钝了。今晚,我第一个准确的记忆是自己去了绿波画廊的展览,我甚至记得老余在讲台上那段冗长而虚伪的开场白“我有幸给来宾们介绍现今最优秀的青年画家之一,张晓静。我们艺术圈的媒体朋友们都说,她是中国当代的乔治亚·欧姬芙。我们抬头看,晓静的这幅《百合》,画面清澈、纯净,晓静用大量的白色赋予画布宁静的生命力和特殊的神迷气质,她的笔触细腻,百合花被放大到特写的地步。对她的画,我们不能只是站在远处简单欣赏,而必须仔细端详,从而在细节中凝视女性的特殊魅力”。

老余在讲台上对着他的新“吉祥物”高唱赞歌,掌声与喧闹让感觉逐渐变得无序,我的《母亲》已经从8年前的门口处挪到了展厅偏远的角落,眼前的托盘里只剩下那些带着零星红色唇印的空杯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很多都是我喝的。

而第二个记忆,是我到画廊外等车,哦,我忘了告诉你,绿波画廊外有一片长满青草的小山坡,夏天的夜晚,从小山坡上飘来一股混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我当时似乎在试着模仿失明的人,闭上眼睛挺直了脖子顶起下巴,自然地垂下双手,从自己制造的黑暗中向山坡上爬,让自己在草丛里游荡。

小时候,母亲总在夏夜哼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我像是躲在黑暗的双眼背后观察自己,看不见,是多么自在的事情,如果我那时睁着眼,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很可笑的人,快50岁的年纪,穿着条廉价的黑色裙子,踩着中跟凉鞋,因为画不出好作品,就放任自己在黑夜的草丛里装疯卖傻。在看不见时,我的其他感觉似乎又放大了,画廊里的声音更响,我似乎能听到有人叫出我的名字,月亮高高的吊在头顶的正上方,有一只小蚂蚁慢慢地往我的腿上爬,它如细丝一样的触角拼命地沿着我的汗毛孔向上试探,哦,我的膝盖就像是它的珠穆朗玛峰。“啊”我一脚踏空滑下小坡,青草变成镰刀,石头像是利刃,肆意割向我的皮肤。后来,有个女孩扶起了我,替我接了电话,拖着我进了车,她的头发也同样有一股肥皂泡的味道,这个女孩,对,她是王点点。

莫名的羞耻感袭来,如果刚才有记者冲出画廊,拍下照片,明天登出“大学老师醉酒失意坠坡”这种标题的新闻,估计会害得我当即丢了饭碗。如果王点点把今天的事讲给别的同学或者老师,那我一定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笑柄。我抬起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我需要清醒,至少,明天的课堂上,我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用胳膊肘使劲撑起身体,想要下床去喝点蜂蜜水,但右脚踝间突然钻出锥心的疼痛,一定是下车时崴到了,我又倒在床上。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那是在爱德华·霍普的画中经常出现的光线,房间内的我,被阴暗而孤独的黑暗吞噬着,这一条暖黄色的线条,本应是希望的出口,却带有莫名的恐惧与抵抗。半张脸,这个女孩的半张脸慢慢地出现在光线之中,又很快让光亮变得阴郁,她的眼睛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反着光,如同躲在草丛里的小豹子一样,静静地等着猎物。“刘老师?”她声音被蒙上一种轻柔的欺骗性,“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