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助产士
一场风暴在那个夜晚横扫两座冰球小镇,将树木与人们撂倒。第二天,一个手臂上有着大熊文身的年轻男子及一个身上有着吉他和猎枪文身的年轻女子将要回到家乡,参加一场葬礼。这一次,一切将从这里开始。在贴近荒野的小镇中,将人们凝聚在一起的不仅是隐形的线条,还有锐利的钩索。因此,当一个人英年早逝时,随之掉落的并不仅仅总是另一个人身上的被子。有时候,大家会感到撕心裂肺。
* * *
强尼在妻子身旁跑动着,两人跑遍了自家位于赫德镇的整个屋子。她在收拾自己的医疗箱的同时,向他说明了大概的情况。一对定居在熊镇以北农庄的年轻夫妇正等着迎接第一个孩子。当羊水破裂时,他们开车驶向位于赫德镇的医院,却没有预料到风暴是如此猛烈。他们企图从东面穿越小路,而不是在大路上行驶。因此,当他们闪避一棵被吹倒的树木时,正身处于两座小镇之间的森林里。他们没有看到另一棵树也倒了下来,于是那辆车就那样被困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设法打电话给医院,但那附近没有救护车,而当林间道路陷入中断时,也没人知道救护车是否真能在混乱中到达他们所在的地点。车内的女人与小婴儿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一名今晚刚好没值班而又住得够近,能够前往该地(如果有必要,最后一小段路还得步行)的助产士身上。
强尼站在卧房的门口,事实上他想问妻子,她的脑袋是不是已经完全坏掉了。但经过二十年的相处,他知道答案会是什么。突然她猛地转过身来,额头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双臂温柔地紧抱住她,她的身体似乎被他吸收了。
“我爱你,你这个该死的大白痴,我真的超级爱你。”她耳语道。
“你多保重。”他回答道。
“阁楼上的大木箱子里有多的毛毯,手电筒也已经……”
“我知道,你不用为我们担心,可是,你得……你可千万别……”他开口说道。当她将脸埋进他的衬衣时,她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你可不能对我生气,亲爱的。我才是那个会生气的人,你得当那个聪明人。”她紧贴着他的胸膛耳语道。
他努力着。他真的正在努力着。
“你得有伴才行。亲爱的,你得带一个真正懂森林的人,那里很暗,而且……”
“你不能跟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两个人永远别坐在同一架飞机上,永远别同时闯进风暴,孩子们还得……”
“我知道,我知道。”他无奈地耳语着,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对一个消防员来说,遭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恐怖的。
他那愚蠢的迷信心理,使她在他紧急出勤时总是不敢说出“要平平安安回家”的话。因此,她常得瞎编一些他在第二天非做不可但极其平凡与滥俗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就得保证那时候会在家。比如,“别忘记你明天还得倒垃圾”,或“十二点,我们要在你妈妈家里一起吃午饭”。这已经成为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小仪式。
因此,他现在并不会说“要平平安安回家”,甚至也不会要求她别出门,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面对同样的情况时会怎么回答。他确实够粗壮,但就连他也挡不住大风。她能够帮妇女接生,这就是他们现在需要她的原因。如果我们有能力、有时间,而现场确实有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们就要帮忙。因此,当他走出卧室时,他只是抓着她的胳膊,想要说些平凡而滥俗的话,让她记住还有明天,而他能够想到的就只是:“我明天想跟你上床!”
她纵声大笑,当着他的面大笑,笑声贯透了他的全身。
“你真的有大毛病!”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明天要跟你上床!”
他双眼泛着泪,她也是泪水盈眶。他们听出户外的风势是如何猛烈,而他们很清楚:千万别以为自己有着不坏金身。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对那片森林很熟、能帮我带路的?”她问道,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有,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我去打电话,告诉他你已经在路上了。”他一边回答,一边用发抖的手写下地址。
她驾驶着那辆迷你巴士直接驶入黑暗,驶进一场能将树木拦腰折断、能够恣意杀戮的风暴。她并没有保证自己能够平安回家。他与孩子们站在厨房的窗边目送她。
* * *
最后是那群狗做出了反应,察觉到有人正站在大门口—其实,使它们开始狂吠的或许是本能与直觉,而非门铃声。安娜充满戒心地走进门厅,通过窗口张望着。这种时候谁会来啊?一名女子独自站在阶梯上,雨衣的尖顶风帽被风吹开,紧绷的身体在狂风的吹袭下仿佛已经从中对折。
“你爸爸在家吗?”当安娜将门板撬开时,那女人尖叫道。整座森林仿佛被装在一个被好几个巨人轮番着踢来踢去的罐头瓶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
那女人的迷你巴士停在一两米外的草地上,随着风暴震颤不已。安娜心想:就算你现在被迫顶着风暴出门,开着这种车外出也真是够白痴的了。更有甚者,那女人身上还穿着一件红色夹克—难不成她是从赫德镇一路开过来的?她是疯了,还是怎么回事?安娜思考这些事情时太过专注,所以在那女人凑上前继续大声吼叫时,几乎没有反应。
“有一辆车被困在森林里了,我先生说,如果有人能在这种天气里把我带到那边去,那个人就是你爸爸!”她喷出这些话来。
安娜只是眨眨眼,仍然困惑不已:“所以……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现在这种天气,森林里怎么还会有车呢?”
“那辆车里的女人正在生小孩!你爸爸是在家,还是不在家?”那名女子不耐烦地咆哮着,一步踏进门厅。
安娜试图阻止她,但那名女子没能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恐慌。那些空酒瓶与空啤酒罐成排地摆在厨房的长凳上,安娜仔细地将它们清洗干净,这样它们就不会在资源回收分类站发出异味,她就不必因邻居的目光而感到羞耻。客厅里,父亲的双臂正了无生气地悬在扶手椅的两侧,但他那保养不善、俨然失能的双肺仍在胸腔里上下鼓动,让他发出成瘾者所特有的鼻息。这名助产士压力很大,一颗心跃上了喉头。当她的心脏直直地落回胸腔时,那种落差可就超出了她的想象。
“我……了解。对不起……抱歉打扰了。”她羞赧不堪地对安娜说着,迅速转向门口,步出庭院,踏上迷你巴士。
安娜迟疑了片刻,随后赶忙追了出去。她敲打着迷你巴士的玻璃窗,那名女子疑惑地摇下了车窗。
“你要去哪儿?”安娜吼道。
“我得找到那个困在森林中的女人!”那名女子一边喊着,一边试图发动迷你巴士,但那辆该死的破车只是一味地咳嗽着。
“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种天气有多危险吗?”
“她快要生小孩了,而我是助产士!”那名女子勃然大怒,再度咆哮起来,猛力敲打着那辆根本无法发动的迷你巴士的仪表板。
安娜事后无法说清那一刻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可以冠冕堂皇地像电影中的角色所说的那样解释,他们感觉自己“受到更崇高使命的召唤”,但主要原因也许就只是:这名女子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而大家也总是说安娜疯疯癫癫的,两者很像。
她冲进屋,给那群狗喂了一点食物,将它们最喜欢的由玛雅主唱的歌曲的音量调高。当她回来时,她手上拿着一辆生锈的小卡车钥匙,以及一件尺寸过大的夹克。在暴风的吹袭之下,它像斗篷一样颤动着。
“我们开我爸的车!”
“我不能带你去!”那个女人吼道。
“你的车烂透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啊?”那女人咆哮着。
“如果我跟着去,你会安全得多!”
那个女人凝视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十八岁少女。当你攻读助产士课程的时候,没人训练过你如何应付这种情况。最后她无奈地咒骂一声,提起自己的急救包,跟着那个女孩上了她爸爸的车。
“我叫哈娜!”她吼道。
“我叫安娜!”安娜吼道。
她俩的名字竟如此相像,这真是太奇妙了。哈娜将会多次一边咒骂,一边为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十八岁少女与她自己竟是如此相像而欢笑不已。她们爬进前座,费了很大劲才将车门关上,风势如冰雹般砸在钢板上。随后安娜看到摆在后座的枪,她的脸因羞耻而转成了深红色。她将它拿过来,送回屋内。当她跑回来时,竭力避开对方的眼睛说:“你知道的,当他……的时候,他会把枪忘在车上。我为了这种事情,已经骂过他不知多少次了。”
助产士不安地点点头:“在几年前的森林大火中,你爸爸见过我丈夫。我想,他们正是因为知道你爸爸很懂森林,才打电话给你爸爸的。在那次之后,他们还合作过几次。我觉得你爸爸是我丈夫在整个熊镇唯一敬重的人。”
连她本人都感觉到,这种鼓励别人的方式真的很可笑。
“爸爸的确很讨人喜欢,但他并不总是那么喜欢自己。”安娜答话时那种理所当然的口吻,使助产士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
“安娜,也许你应该在家里陪他。”
“为什么呢?他喝醉了。他甚至不会察觉到我不在家。”
“我丈夫告诉我,如果我要进入森林,我只能信任你爸爸,再没别人了。如果是你,我会觉得不安心……”
安娜哼了一声。
“如果你先生相信只有糟老头才能在森林里带路,那他的脑袋就太僵化啦!”
助产士露出无奈的微笑。
“如果你以为我先生的脑袋只在这方面才僵化,那表明你认识的男人还不够多……”
过去这一整年,她一再要求强尼将那辆迷你巴士送进真正的汽车修理厂,然而他只是咕哝着:“所有消防员都会修理自己的车子。”对此她说:“不是这样的,是所有消防员都以为自己能修理自己的车。”她常常在想:要维持婚姻很简单,你只需要选择一个你非常在行的吵架的理由,然后每周重复至少一次,直到永远就行了。
“那个要生小孩的女人在哪里?”安娜不耐烦地问。
助产士犹豫着,叹了一口气,最后抽出一张地图。她选择通过大路从赫德镇开到熊镇,但她的车是最后一辆顺利通过这段路程的车。她听见树木砸在她后方车道的声音,当时她本该感到恐惧才是,但肾上腺素消弭了恐惧感。现在,她手指着地图:“他们就在这里的某处。你看到没?他们没有选择大路,而是试图从那些老旧的林间道路中开过去,但现在这些道路中想必有许多都被堵住了,我们真能到那里吗?”
“得看情况。”安娜说。
哈娜轻咳一声。
“请你原谅,但我还是想问,你成年了吗?你有驾照吗?”
“我当然已经成年啦。”安娜一边避重就轻地回答,一边发动车子。
“可是你……有驾照吗?”当安娜将车子开上道路时,这名助产士略有不安地问道。
“嗯,没有,其实并没有。可是我爸爸教会我开车了,因为他经常喝醉酒,需要有人接送。”
这个理由并不能让助产士比较安心,她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