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消防员
你想了解住在两座冰球小镇的人吗?真的想了解?那你得了解我们在能力范围内所能干出的一切最恶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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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可不是低声悲鸣着拂过这座位于赫德镇外围的房屋,它在高声吼叫。房屋的正面被向外吸动,地板颤抖着,使得悬挂在各面墙壁上的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红色球衣及旗帜摇晃着。屋里的四个小孩事后将会说:“感觉起来,宇宙当时试图杀死我们。”其中最年长的特丝十七岁,接着是十五岁的托比、十三岁的泰德和七岁的图尔。他们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害怕,但他们清醒着,已经做了准备,因为他们有些其他小孩没有的条件。他们的母亲是助产士,父亲则是消防员。有时他们感觉,全家人唯有在遭遇危机时才能真正运作起来。一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孩子们就进到庭院,将攀爬架、秋千架及露台上的家具全收了起来。如此一来,当开始起风时,它们就不会砸破窗户。父亲强尼跑去协助安置一座位于同条街较远处的院子。母亲哈娜则打电话给他们认识的所有人,询问他们是否受伤。她打了许多通电话,他们似乎认识所有人。他俩都在赫德镇出生、长大,一人进入消防局工作,另一人则在医院上班,这最终导致他们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就是他们的社区,他们与他们的子女都是在那几条屋舍间的回车道上学会骑自行车的。他们所接受的教养原则很简单:爱你的家人,努力工作;在赫德镇冰球俱乐部赢球时感到高兴,但在熊镇冰球俱乐部被痛打的时候更要感到高兴;向弱者伸出援手,当个好邻居,永远不要忘记你从哪里来。针对最后一点,双亲向子女采用了身教,而非言教。他们教导子女:人们可以为一切争吵,但在紧要关头必须团结,因为孤独的人没有存活机会。
窗外的这场风暴打断了屋内的另一场风暴。强尼和哈娜那时候正在吵架,而且是大吵。哈娜是一名身材矮小、体态轻盈的女子,此刻她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咬着面颊内侧,揉搓着手上的瘀伤。她嫁给了一个白痴。强尼身材高大而魁梧,留着浓密的胡须,双手厚实而有力,冰球球员时期的他以率先摘掉手套,带头打群架著称。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徽标是一头发狂的公牛,这个形象完全可以视为对他的讽刺。他脾气火暴且顽固,作风老派而充满偏见,就像个永远长不大、在人们印象中老是大吼大叫的初中男生。他将自己的冰球球员生涯延续到了极限,然后转做消防员。他从一间更衣室换到另一间更衣室,继续在所有事情上竞争:谁能在举重时举得最重,谁能在森林中跑得最快,谁能在烤肉派对上灌啤酒灌得最多。哈娜从第一天与他相处时就知道:他吸引人的特点在某一天可能会招来危险,输不起的人会变得有攻击性,激烈而狂野的性情可以转变为暴力。她的公公曾评价她说,这女人的导火索虽然很长,可是身上藏了一堆火药,是最危险的。门厅里立着一个花瓶,它是在被砸成碎片后又被小心地粘起来的。它立在那里就是要让哈娜不忘旧事。
强尼从庭院里走了进来。他瞄了哈娜一眼,想瞧瞧她是否仍在生气。两人的争吵总会以这种方式结束。她嫁了个白痴,强尼永远不听别人说话,最后总会有某些事物变得支离破碎。
哈娜常会想,他总给人以强硬的印象,但实际上极为敏感,很容易被激怒。当赫德镇冰球俱乐部战败的时候,他好像也跟着打了败仗。在今年春天,当地方报上登着“熊镇冰球俱乐部代表着现代化,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则象征了陈腐、落伍的一切”时,他感觉自己也受到了攻讦,似乎他们也在说他的人生以及他所有的价值观都是错误的。俱乐部就代表着这座小镇,而这座小镇就是他的家。他屹立不摇、忠心耿耿,而这总会牵引出他身上极端的一面。他总会摆出强悍的架势,永不畏惧,总是一马当先地直冲向灾难现场。
过去这一年,全国饱受数次恐怖的森林大火摧残,虽然赫德镇和熊镇均未被波及,但一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可真是灾情惨重。有一次,强尼、哈娜正带着孩子们享受久违的假期,当时他们正向南开往一处水上乐园。他们从车载收音机里听到了那些新闻,而在手机响起之前,两人就已经开始吵架了;在手机铃响时,哈娜就知道他一定会直接掉转行车方向。孩子们全都缩在迷你巴士的后座上,因为他们早已见过这些景象:争吵声、尖叫声、握紧的拳头。哈娜真是嫁了一个白痴。
在强尼前往森林救火的每一天,电视上的新闻影像变得越来越恐怖。哈娜每天晚上都得假装自己完全不担忧,而孩子们则在哭泣中入睡。每天夜里,她就在厨房的窗户旁陷入崩溃。他终究是回家了,也许只过了一个星期,但感觉像是过了一百个星期那么久。他变得既憔悴又肮脏,而且皮肤上有一部分污渍似乎永远都洗不掉了。她站在厨房里,看到他从一辆停在远处路口的车上走下来,踉跄着走完最后一小段路,仿佛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化作一堆灰尘。哈娜冲向厨房门口,孩子们也看到他了。他们飞奔下楼,赶在她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家门。哈娜呆站在窗边,望着他们投入强尼的怀抱,直到四个孩子全像猴子一样,牢牢地抱住他那结实的身体—托比与泰德抱住他的脖子,特丝贴着他的后背,而最小的图尔则只是拖着他的手臂。尽管强尼汗流浃背,全身脏兮兮的,而且很疲倦,但他仍将四个孩子抱起来,把他们一一送回房间,仿佛他们的身体毫无重量。那天夜里,他睡在图尔房间里的一张床垫上,但后来其他孩子也把自己的床垫拖到了那个房间里,父亲和孩子们就这样睡了四个晚上。在这之后,哈娜才得到机会跟他一起睡。直到那时,她才被他的双臂抱住,再度贴在他的衬衣上,呼吸着他的气息。在最后那天早上,她既嫉妒孩子们,又生自己的气,然而所有这些情绪都被她强行压在心底,她因此感到疲惫不堪,最终将那个该死的花瓶砸在地板上。
她把那个花瓶重新粘好。直到她把那一切做完,家里人才敢跟她说话。随后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坐到她身旁的地板上,跟她耳语道:“不要对我生气嘛,我受不了你对我生气。”当哈娜勉力挤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带仿佛已经松脱了:“亲爱的,那场火灾根本不归你管,烧起来的又不是这里!”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当他亲吻她的手掌时,她感受到了他的鼻息。随后他说道:“所有的火灾都归我管。”那语气,倒像她应该为此而痛恨或膜拜这个白痴似的。
“你的工作是回家。你唯一的工作就是回家。”她提醒他。
这时他面露微笑:“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她使出全力捶了下他的肩膀。她过去见过许多姑娘,她们嫁给了那些自以为会率先直接冲进火中拯救他人的白痴。然而她家这个,是个会真正付诸行动的白痴。所以每次他出勤时,他们就会爆发一次这样的争执。她每次都因为自己如此害怕而生自己的气。弄到最后,她每次都会砸烂一样东西。上次是那个花瓶,今天则是她的指关节。当风暴大作,他马上起身给手机充电并准备出勤时,她一拳砸在了流理台上。现在,她揉搓着手上的瘀伤咒骂着。虽然她希望他出勤,但也对此痛恨之至,而她也将自己的这种情绪表达了出来。
他踏进厨房,她感到他的胡须在轻轻磨蹭自己的脖子。他自认非常刚硬、坚强,但其实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敏感的,因此他从来不用吼叫声来回应她。风暴撞击着窗户,他俩都知道电话很快就会响起,他得出勤,她将会再度发怒。在他俩结婚时,强尼的父亲这么说:“等到哪天她不再对你生气时,你才应该担心,因为她不爱你了。”随后他的父亲又笑着说:“这女人的导火索虽然很长,可是身上藏了一堆火药,你要小心哟!”
哈娜或许的确嫁给了一个白痴,可是她本人也实在不甚聪明。她的脾气会将强尼逼到疲惫的极限,她的混乱足以使他气急败坏。当各种东西没能井然有序地摆放,从而让他不知道所有物品都放在哪里时,他会感到恐慌—从消防车、衣柜到橱柜的一切东西都是如此。而他竟然娶了一个认为夫妻俩不必非得睡在固定床位上的人。前一天晚上哈娜睡在床的这侧,第二天晚上则睡在了床的那侧,她就是这副德行。虽然他对此感到无比不适,但依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谁没有固定的床位啊?更有甚者,她会穿着鞋子进屋;用过水槽后不清理干净;把切奶油的刀子和奶酪切片机的位置对调,让他每天吃早餐都像在寻宝一样。她比孩子们还要糟糕。
但现在她举起手来,手指穿过他的胡须,而他则用双手搂住她的腰。这时候,一切就都没事了。他们已经学会如何与彼此相处。她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其他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和一名消防员生活在一起的感受。例如,她已经学会如何在黑暗中小便。他们同居后,最初几次她在夜里打开壁灯时,他都会醒过来,以为看到了消防局里闪动的紧急信号灯。他就在蒙眬中跳起来,穿戴整齐,有几次甚至已经走到车旁,而她不得不穿着内裤就追出来,纳闷他到底在搞什么花样。经历了几个这样困惑不已的夜晚,她才接受这个事实:他无法摆脱这种行为。而她在内心深处也不希望他摆脱这种行为。
他就是一个会直接冲向火堆的人。毫不迟疑,毫无疑问,他只管往前冲。这种人是极为罕见的,但你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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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已经十八岁了。她待在父亲位于熊镇边缘的屋里,朝窗外望去。最近在一次武术训练课程上,她不小心弄伤了膝盖,走路会微微有些跛。当时一名与她同龄的男生说女生踢腿的力道都不强,于是她踢断了他的肋骨,还用膝盖去猛撞他的头。这个男生的脑袋虽然空空如也,但还是很坚硬的。所以,她现在微微地跛行着。虽然她的身体始终非常轻捷、敏锐,但她的判断力欠佳。她虽然欠缺识人之明,但对解读大自然则比较擅长。现在她看到窗外的树木在晃动,其实这天早上她就已经看到它们在晃动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早意识到,风暴就要来临了。优秀猎人所生出的孩子,到最后都能学会判读这类信号,而她父亲可是这一带最优秀的猎人。这名男子在森林里待得太久,以至于经常忘记打猎时携带的无线电与电话之间的差别。当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以“完毕”收尾。安娜就是在这片森林里学会爬行与走路的,因为这是能跟从他的唯一方式。森林就是她的游乐园和学校,他将关于各类野生动物、地表与空气中隐形力量的一切都教给了她。他将此视为表达爱意的方式。在她还小的时候,他指导她如何追踪与射击;等到她年龄稍长,当他应区政府所托,去寻找并射杀导致交通事故的野生动物时,他就会带着她一起行动。如果你的生活都被森林围绕,你将学会保护它,同时学会如何接受它的保护。到最后,你所期盼的事物将与植物相同,例如春天和阳光。但你和植物也对同样的事物感到害怕—火当然使人恐惧,但大风才是更恐怖的。原因在于:风是无法被阻拦或扑灭的,它不会因为树干或皮肤而改道,风会随心所欲地进行毁灭、杀戮与摧残。
因此,就在屋外的一切仍然安静而沉默时,安娜就从树顶听出了风暴,心中有了预感。她将所有的水桶与容器装满水,到地窖里取来煤气炉,给额前探照灯装上了新的电池,并取来火柴与茶烛。最后,她一连几小时机械而坚定地劈着木柴,并将这些木柴拖进大房间。当风暴降临熊镇时,她将门窗全关紧,顶着震耳欲聋的杂音在厨房里洗碗,用音响播放着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玛雅的歌曲。她的声音能让安娜平静,而所有由安娜发出的最为平凡的声音都能让那群狗平静下来。在她小的时候,它们保护她,但现在情况则完全相反。假如你问玛雅安娜是谁,她会回答“一个战士”。玛雅这么说,可不只是因为安娜可以将任何人打到屁滚尿流,更是因为在安娜出生后,现实生活就一直尝试将她揍到屁滚尿流却始终没能成功。她屹立不倒。
这是安娜在熊镇高中就读的最后一年。但一直以来,她已经足够成熟了。对于那些沉迷于杯中物的双亲,他们的女儿总是成长得很快。在安娜还小的时候,她爸爸就告诉了她如何监看壁炉里的火堆,从而永远在正确的时间点稍微多加一点木柴,避免失火。当他陷入买醉的循环期(有时持续好几天,有时则长达几个月)时,他用同样的方式盯住自己酗酒的习性。他从不会发酒疯,甚至不会高声大吼。他只是从来无法真正清醒。他会一觉睡过整场风暴,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坐在安娜所有的武术竞赛奖杯(它们使他感到很骄傲)之间,坐在安娜自童年起的所有旧照片(她十分细心地将母亲的影像剪掉了)之间打鼾。他喝得烂醉如泥,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安娜在厨房里洗碗,将音乐的音量调得很大,那几只狗则窝在她的脚边。他们也都没有听见电话铃响。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最后,门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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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只是起了一点风而已。”强尼耳语道。哈娜努力相信这一点。他现在可不需要灭火,他和其他消防员将会带着电锯出动,在树木倒塌时清出一条通道,让其他搜救车辆与居家医护服务团队通过。他通常会嘀咕:“在这里担任消防员,九成时间都在从事伐木者的工作。”但她知道,他对此感到很骄傲。他属于这座森林。
她转过身,踮起脚,轻吻着他的脸颊。他双腿瘫软下来。在任何地方,他几乎都是最高大、最强壮的。但不管别人是什么想法,他只知道,只要孩子们深陷火灾现场,她的动作会比他快。她个性很复杂,充满叛逆,爱顶嘴,也确实极难讨好。但她身上还有一个他最爱的优点,就是那种近乎偏执、毫不妥协的救人欲望。“我们要尽力帮助他们。”在处境最恶劣的那几天过后,当他或她的工作场所有人丧生时,她总会贴在他的耳畔如此低语着。身为消防员,他得做好准备目睹死亡的所有过程;作为助产士,她看到的是死亡最悲惨的那几秒钟,也就是生命出生后的最初几秒。她说出的这几个字既是一种慰藉,也是对两人肩负责任的一种提醒。如果我们有能力、有时间,而现场确实有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们就要冲上去。这是一种工作,但也象征了某一种人。
他缓缓地放开她。对于她这么一个懒惰的小混混竟能把他搅得翻来覆去,他始终无法习惯。他起身查看自己的手机,确定它确实在充电。她从后方凝视他良久。二十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个唠叨而难缠的怪人,但他只要看她一眼,她就想将衣服脱得精光—她始终无法习惯这一点。
她听到从门厅那里传来的手机铃声。是时候了。她闭上双眼发誓,对自己保证:绝对不跟他吵架。他从来不会保证自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因为那样就意味着厄运。他总是只说他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而她的回答是“你多保重”。手机铃声继续响着,她心想:他应该是在卫生间,所以没有接电话。窗板被暴风吹得嘎吱作响,震耳欲聋,她只得大声吼叫着他的名字。孩子们已经在楼梯上排成一列站好,准备拥抱他,跟他说再见。特丝抱住三个弟弟—托比、泰德和图尔。爸爸觉得大家的名字里都有相同的字母(1),真是愚蠢。不过,在跟孩子们的母亲谈恋爱时,他就跟她达成了协议,她可以给孩子们取名,而他可以给小狗们取名。然而,他们从没养过狗。在谈判上,她总是技高一筹。
图尔哭泣着,他的脸贴在特丝的衬衫上。他的姐姐哥哥们都没有要求他别哭,当他们还小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哭泣过。假如你家里有人是消防员,那就不太妙了,因为最后全家人都会变成消防员。他们可没有闲情逸致想着“我们才不会那么倒霉”,他们得更未雨绸缪一点。因此双亲达成的协议很简单:永远不要同时承受危险。万一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孩子们。
强尼站在门厅对着手机提高音量,最后甚至吼了起来,但手机另一端无人回应。他认为是自己不小心按错了按键,因此检查通话记录。但自从他十分钟前与自己的妈妈通电话后,再没人打给他。手机铃声又响了几次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机在响,不是他的。哈娜困惑地拿起手机,凝视着来电号码,听到主管的声音从听筒彼端传来。三十秒后,她就跑了起来。
你想了解这里的人吗?真的想了解?那你就得知道我们所能够做出的最美好的一切。
(1) 特丝(Tess)、托比(Tobias)、泰德(Ted)与图尔(Ture)的名字均以字母“T”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