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候鸟
玛雅在熊镇的家中已经多次听到“只有在危机时,你才能知道自己的本性”。冰球小镇的人们超爱这些烂透了的谚语。“唯有被逼到墙边时,你才会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们张大嘴吼出这些话,却从来不质疑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当然,绝大多数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内心是迁徙型的动物还是狩猎型的动物,他们内心从没有过这种念头。玛雅羡慕他们。是啊,她可真是羡慕他们。
她在公园里稍稍加快了脚步,但没有跑动,因为她知道要是那样做了,跟在她背后的那名男子只需一两秒就会追上她。她努力赢得一点时间,尽可能在开始狂奔以前接近公园的出口,借此让他低估她。
白痴。
当她们在春季穿越位于赫德镇与熊镇之间的森林时,玛雅总会望着那些候鸟,纳闷着它们为何要那样做。“哎呀,我实在纳闷它们为什么要迁徙,而不是它们为啥不回来。”她对安娜说。然而安娜只是耸耸肩,说道:“它们避开了整个冰球季,真聪明!”对于那些让人心痛的事情,她总是用玩笑话打发掉。但是当玛雅搬往他处,准备就读音乐学校时,她说道:“现在你就像那些鸟儿一样,飞走了。”玛雅真心希望:事情要是有那么轻松就好了。
两人在身处异地的第一晚一直讲着电话,直到旭日东升。玛雅在自己的新同学面前极其努力地装出常态,但在话筒里,一切伪装都被撕开了。她低声对安娜承认:不再后悔自己曾将枪管抵住凯文的额头,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精神病。安娜从另一端的听筒里发出慨叹:“上帝啊,早在那之前,你就已经是个精神病啦!”玛雅微笑着。一切总会以其中一方所说的玩笑话作结,如此一来,她们才不会挖得太深。玛雅因为曾和凯文待在那个房间里而痛恨自己,安娜则因为自己不在那里而痛恨自己。玛雅在慢跑小径上放过了他,要是换成安娜,她绝不会这样做。“所有动物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斗。如果它们的本性是追猎,它们就会追猎。如果有必要,它们更会大开杀戒。”安娜说。玛雅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但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会报复,只有我们会这样做,一整夜都在黑暗中守着,就是为了报复。只有我们才这样做。”安娜哼了一声,谈到她爸爸养过的一条猎犬。它小时候有一次被安娜的妈妈揍了鼻子,过了几个星期,它偷偷溜到外面,将她妈妈用晒衣绳悬挂在庭院里用漂白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都扯了下来。“它会报复。”安娜笑着说。
她们继续通电话,但频率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少聊到动物。玛雅还真的努力将一切都忘掉。她的新同学们对她一无所知,她因而决定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从来没出过事情的人。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白痴白痴。
“你从来不讲你自己的事情。我们认识你都两年了,但感觉上对你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当她们最近在图书馆学习时,她的一名同学喊道。当玛雅看到桌边其他同学都赞同这句话时,她完全愣住了。她们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感到好奇。她们对于自己尝试开启的是哪些门,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对此一笑置之,表示自己实际上是为黑帮效力的杀手,还刻意摆出自己最明显、最浓重的熊镇口音,因为她知道这样总是能够将她们逗笑。不然她该说什么呢?她又该从哪里说起呢?她们的世界太小,小到让她们无法理解她们仍然是小孩子。由于她们从来没出过任何事情,她们每逢派对必定喝得大醉,因为她们不怕失控。她的经历是在十五岁时参加了一场派对,而小镇所有人在那之后都巴不得她消失(因为不存在的人就不可能被强奸)—她们没有这种经历,因而也从不会痛恨自己,更不会因此有过轻生的想法。她们从来没有纳闷过:要是她们当初不报警、什么话都不说、继续一如往常地过生活、不把她们所爱的人身处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情况将会是什么样子?她们也从未梦见过一根顶着前额的枪管并像玛雅那样轻松地醒过来,因为她宁可梦见她对凯文做的事情,而非他对她做的事情。她们不曾思考,她们实际上或许应该按照这座城市教给她的方式做:射击、铲、闭嘴。
在几个月前的一场派对上,一个男生问:为什么玛雅只喝一两杯葡萄酒,绝不过量?她要怎么回答呢?就因为有像你这样的男生。因为你们到处都是。
不过,她几乎顺利地在这座城市里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几乎顺利地改变了自己。她的进展是如此顺利,乃至于她在某天晚上不假思索,在黑暗中选择了那条穿过公园的路。
白痴白痴白痴。
她顺着砾石路面行走,加快了脚步,只是稍微加速,后方的男子亦步亦趋。也许是她弄错了?也许这只是幻觉?她放慢脚步,他就几乎停了下来。当她再度走动时,她不再猜疑他到底想要干吗,因为那时候,一切都太迟了。她的手在提包里摸索着,但手指滑了一下,手机脱手而出,摔在砾石路面上。他迅速接近。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而下一秒,她的脸颊就已感觉到了对方的鼻息。
她还赶得及生自己的气。她对所有的人、事、物都感到暴怒,但最主要的还是生自己的气。因为她手上已经抓着那把刀了。当手机滑出来的时候,她在手提包里摸索的就是这把刀。她知道自己来不及打电话给任何人,她只能自我防卫。刀刃很轻薄,也并不特别长。她及时想到自己应该瞄准男子的双手。他没戴手套,因此她若是割破他的手,这种疼痛或许就足以为她创造出时机,使她得以逃命。她来得及想到他的双手是那样小。最后一个从她内心闪过的想法是,希望将自己那双运动鞋的鞋带绑紧。她的改变是如此巨大,她在外出时已经不再留意去绑紧自己的鞋带,仿佛这个世界并没有被男人塞满似的。
他动了一下。她刺了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尖叫。她因愤怒而尖叫,而非恐惧。两年,她想在这里重新来过,而且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她在危机之中获悉了关于自己的真相。此时她便忆起了凯文的呼吸,想到他粗暴地抓住她,以及她那颗狂跳的心脏。但她也记得他看到枪支时的喘息声、他那颤抖的手指头、当他吓到尿裤子时的尿臊味。夜里他是否仍停留在那条慢跑小径上,正如同她仍停留在他强奸了她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否真从森林里回家了?他是否仍然怕黑?她希望是那样。
在公园里,那名在她前面的男子尖叫起来—那是一声悲惨、微弱的喊叫。她是否将刀子刺进他身体了?上帝啊,她希望是那样。
在玛雅搬家之前待在熊镇的最后一天早上,拉蒙娜给了她那把刀。“你啊,把这个带着,放在手提包里吧。该死的,大城市里的人们太容易被激怒,如果你要进城,你都不能携带霰弹枪。可是,你可千万别告诉……”她开口说道。玛雅误会了她的意思,马上保证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我爸的!”拉蒙娜对此的反应是嗤之以鼻,把吧台另一端的蜡烛都给熄灭了:“我会害怕你父亲吗?倒是你母亲……她要是听到我给了你一把刀,我会被那把刀插屁眼的。我是说认真的。”
拉蒙娜并不那么擅长拥抱,所以玛雅在大部分时间里得保持主动,不过两人最后还是抱了一下。玛雅无数次想过扔掉那把刀,但它仍放在手提包里。“大家想必都已经问过你,从这里搬出去有什么好处,”拉蒙娜在最后一次谈话时这么说,“所以我只想说:你真该好好弄清楚,唯一会从熊镇搬出去的,就是那种自负、该死、以为自己是大人物的家伙。这样挺好的。小姑娘,我希望你相信:你是个大人物。”
“等等!等等!”
玛雅甚至没弄清楚,先开始喊叫的是那名男子,那声音太年轻,也太稚嫩。他向后跳去,玛雅在最后一刻止住了刀刃。他的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另一只向前伸出的手上则是她的手机。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几乎拿不住她的手机。当玛雅察觉到那人甚至不是男子,而只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时,她不禁为自己感到羞耻。一个小屁孩,她凝视着玛雅手上的刀刃,流下了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
“见鬼,怎么回事?”玛雅一边尖叫,一边恐慌不已地将那把刀收进手提包,这时连她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个小女孩恐慌地结巴着说:“我可以……我可以跟你走吗?她们抢走了我的手机,可是我不想把密码给她们,她们就一直追着我。我看到了你,所以就想……”
直到这时,玛雅才看到公园较远处有另外三个女生,她们都是一个年龄段的。玛雅的心跳声太大,让她的双耳仿佛被加了盖。她唯一能想到的是,从多伦多这个有着数百万居民的大城市搬到小小的熊镇,她妈妈对这两者之间差异的说法:“在熊镇,假如你夜间外出,你只需要担心掠食性猛兽,玛雅。而在一座大城市里,人们害怕一切。”她说的是错的,而她那时想必也已经知道这一点了,这对她本人和女儿来说都是个谎言。猛兽到处都有,只是类型不同罢了。
“这里……你的手机……”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小声道。
玛雅看到她手腕处的红色疤痕,知道这是怎么弄出来的:她努力想要挣脱,她是为了性命在打斗。她接过手机。处于一段距离外的那些女生看到荧幕照亮她的面孔,也许以为她正打给警察,所以她们就像刚出现时那样迅速地转过身去消失了。
“来吧,快一点。”玛雅说着,将那个女生拉往另一个方向。
那个女生跑动着,紧贴在她身边,直到她们到达公园的出口。
“哪……哪里才能弄到像这样的一把刀啊?”当她最后终于敢开口说话时,她问道。
玛雅喘着气,俯身凑向自己的膝盖,多么希望安娜在这里,取笑她的体能状态。她回避那个女生的眼神,小声说道:“这是森林里的一个女巫给我的。”
“什么?”
“算啦,算啦。不过,你可别去弄刀子。”
“为什么不呢?”
“因为你只有在准备好要使用的时候,才能带上它。”玛雅一边低声说,一边希望这个女生永远不会变得像她那样,已经准备要用刀了。
她将手机递上,告诫那女生,要她打给双亲。那女生照做了。玛雅听见她通过话筒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再保证她没事。玛雅看出她正在努力抑制住哭泣,这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父母。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何时结束的,但现在这个女孩将会知道。
强奸事件之后,玛雅仍记得当时在医院的场景。她妈妈想杀光全镇的人,而她爸爸则低声说“我是否能做点什么”。玛雅唯一说得出口的话是“爱我”。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双亲无法保护我们时,这对所有子女来说,真是可怕的一刻。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亲骨肉。全世界随时都可以将我们一把带走。
那女生将手机还给她,表示她的母亲想跟玛雅说话。彼端的听筒传来一个女人的抽噎声:“谢谢,噢,谢谢,你人真好,我的女儿真是幸运,能够遇见你,我好高兴!我们之前教导过她,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她就该朝一个成年人跑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称呼玛雅。她陪那个女孩等待着,直到她们见到她双亲的车拐过街角,出现在眼前。那女生的目光只离开了玛雅一秒钟,当她再度转过身时,玛雅已然消失不见。消失在这座没人知道你是谁、你想成为谁就成为谁的城市里。
可是,你想变成谁呢?
在一两个街区外,玛雅谨慎地坐到一张冰冷的长凳上,陷入崩溃。她哭到无法呼吸。她这几个月以来费尽各种努力想要忘记的一切突然又回来了。衬衣纽扣掉落到地板上的弹跳声,凯文房里墙面上的那些海报,他身体的重量,以及恐惧、恐惧、恐惧。事发之后他的体味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她努力想把它刮洗掉,甚至洗到破皮。
人们常说,我们在处境最艰难时能看出哪些人是我们真正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真正能看透我们的,正是我们自己。玛雅拿起手机,她可以打给同班同学中的任何一人,可是她该说什么呢?她们的手提包里可没藏着刀子。她们不会理解的。
她只想打给自己的妈妈,她想听妈妈问“小老太婆,你还好吗”,然后低声回答:“不,妈妈,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她想直接在电话里尖叫,要妈妈开车穿越整个国家来接她—当她小时候和安娜睡在森林里怕黑的时候,母亲都是这样处理的。在玛雅将问题说完以前,她的母亲就总是已经在车里了。当孩子们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和衣而睡。此刻阻止玛雅打电话的,就只有这个因素。她的妈妈无疑会直接驾车彻夜不停地开过来,但玛雅刚刚才被称为成年人,因此她试图让自己成年。
因此她打给自己过去以及现在唯一的朋友。危机总是会询问我们: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她打给了安娜。
对方没有回应。她再三地拨打,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请回电,我需要你!!”几个小时后,她将为此感到羞耻。当她知道故乡发生的事情时,她将为此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