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压覆大地
天空“压覆”大地,这里的“压覆”一词应该从性含义角度理解。
简而言之,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压覆大地之神(盖亚)。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做。这是一种强迫行为,他不想从中抽离。他被某种原始的欲望束缚住了,那是一种普遍、盲目且持久的冲动。[4]
○ 爱情还是性欲?
这是万物诞生之前最原始的爱欲场景,希腊人对此毫不避讳,而弗洛伊德会用现代语言将之重述。“在某类情况下,爱情不过是为了直接获得性满足而对某一对象产生的力比多迷恋,一旦性欲被满足,迷恋就会消失,这就是一般的、肉欲的爱情。”[5]弗洛伊德写下这些文字时正逢1921年,一名郁郁不得志、被维也纳美术学院拒绝了的艺术家会在人群中发表演说。他日渐受到人们欢迎,不久后问世的《我的奋斗》一书会证明这一点——想必你已知晓,他正是希特勒,一个危险的疯子(后来弗洛伊德因他被迫离开了奥地利)。
让我们回到这句触犯众怒的话上来,精神分析学创始人用这句话来描绘这个消解了爱情神秘性的场景。在弗洛伊德看来,爱情不过是性快感的一种容易被人接受的伪装,我们热衷于一次次使之获得满足:“刚被满足的需求很快又会被唤起,这是确确实实的,因而成了我们对性对象持续迷恋的主要原因。而我们感受不到性需求的间歇则被‘爱情’填补,这也是爱情持续的主要原因。”这正是希腊人听闻关于天空之神与大地之神的神话时能体悟到的。希腊人觉得被冒犯了吗?或许对维也纳人来说,反倒的确如此。
弗洛伊德带来的冲击远不止这样。
你听说过在爱情和欲望上将男人和女人区分开的言论吗?—男人爱着他们欲望的女人,而女人欲望着她们爱的男人。弗洛伊德则更进一步,认为两者在欲望上是相似的。他看到了一种比乌拉诺斯对盖亚的爱更高级的爱的形式,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比它更崇高。
将所爱之人理想化,可能会让我们以为一个人之所以被爱是因为他具有某些精神品质,但这是一种错觉。相反,更常见的情况是,这个人给我们带来的肉体快感让我们赋予了他这些精神品质。[6]
我们不确定他们是否快乐,但他们的确生了许多孩子。
大地之神盖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双胞胎、三胞胎、六胞胎……但她根本没有分娩的机会,孩子们无法离开她的子宫,因为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一直在她身上。
○ 快感和需要
天空之神和大地之神在众多文明中都是初始之神的代表。他们被希腊人尊称为神话中的第一对父母,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生育。他们之中,“父”要比一般意义上的父亲或伴侣更加阳刚、更具雄性色彩。他为了从性行为中获得快感而一直忙于生育。
20世纪初的中欧社会秉持资产阶级那一套非常保守的性观念,诸多禁忌,鲜少自由。在这种背景下,精神分析学无异于一记惊雷:它将性的概念拓展到生育之外的范畴。弗洛伊德深知,他将站在自己口中“严守戒规之人”和“伪君子”[7]的对立面。当时,精神分析学最接近希腊人的观念,即将性快感和生育需求明确地区分开。
所以说,早在弗洛伊德之前,希腊人就提出“不该完全忽视人类本性中的动物性”[8]。弗洛伊德写作之时仍处于19世纪末,性禁忌在欧洲非常强烈。性快感无论如何都不该居于首位,那些敢于为之冒险的人可能会受到法律的审判,比如创作了《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和创作了《恶之花》的波德莱尔。
○ 缓解紧张的快乐
满足冲动意味着平息它、(在快乐中)消解它,让它消失,或用更低水平的冲动替代它。人的心理机制趋向于把“累积的冲动维持在尽可能低的水平”[9]。这种能降低冲动水平以获得放松的倾向,即对感官的安抚,就是快乐的原则:冲动越强,就越能在释放的时候感到快乐。性快感是快乐的原型。“经验告诉我们,我们能体会到的最强烈的快乐,即性行为带来的快乐,出现在最强烈的冲动消失的瞬间。”[10]
乌拉诺斯和盖亚这对夫妇的孩子们呢?他们是泰坦神、独眼巨人或百臂巨人,体形比(当时尚未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庞大得多。他们全都被困在母亲腹中。最后,泰坦神还是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了。
精疲力竭的大地之神痛苦不堪,她试图反抗天空之神,试图将自己解放出来。
“天空之神对自己的暴行很是得意,广阔的大地却自深处悲号、啜泣、哀鸣。”赫西俄德说道。
○ 儿童的性,而非生殖的性
天空之神的性行为既有原始的一面,也有成人的一面。
说它原始,是因为性快感似乎以生殖活动为中心,其他任何唤起快感的形式都被排除,仿佛性爱和快感被简化成了身体的这些相关部位。而说它成人,是因为这种行为是儿童无法实践的。弗洛伊德让人们再也无法忽视这样一个观点:性生活并非始于青春期,而是在我们出生后不久就开始了。儿童的某些身体活动显然与性快感有关,这种趋势在5岁时达到顶峰,随后会逐渐消退,并止歇若干年,这个潜伏期将一直持续至青春期。[11]到那时,性活动重新出现,且大体上以生殖器官为主导。
大地女神想出了一个能让自己摆脱天空之神控制的可怕计划。她创造了钢铁,造出一把镰刀,然后要求她的泰坦神孩子们去惩罚他们的父亲。
好在他们中有一个答应了,他就是伟大的克洛诺斯,他强壮结实、勇敢善谋。
天空父亲与大地母亲交媾之时,潜伏在母亲腹中的儿子用左手一把抓住父亲的生殖器(“左”因此有了“不祥”的色彩),右手握着镰刀,割了下去。
○ 驱动力
这个神话中出现了两种相互对抗的基本驱动力。
一方面,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受到相当狂暴的性冲动驱使;另一方面,如果他不是神,应该会因被儿子割下生殖器死亡。在这里,毁灭的驱动力阻遏了父亲的行为。
但首先,驱动力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总结一下它的定义:驱动力是一种力量,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持续力量,源于多种器官,但它位于精神和身体的交界处。当器官处于紧张状态时,驱动力就产生了。这种躯体上的现象会通过心理活动表露出来,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是以间接的方式。我们认识到,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下,用逃避来克服驱动力是不可能的。因此,驱动力是一种以满足为目的的力量,可以通过压抑紧张获得。[12]
弗洛伊德一生都在试图确定作用于我们的重要驱动力有多少种,同时他也认为,对驱动力进行分类并不那么重要。最终,他只保留了两种。
一种是以保护、留存为目的的“厄洛斯”,这是一种结合的力量;另一种则以破坏和逃脱束缚为目的,它就是死亡驱动力,即“塔纳托斯”。
我们的生命就在厄洛斯和塔纳托斯的相互吸引和相互排斥之间流逝。[13]
○ 施虐狂
伤害父亲让克洛诺斯感受到了快乐吗?弗洛伊德和希腊人都没有说明。折断、打碎、拆解:自童年开始,性行为就包含施虐的元素。为了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我们需要比较发生在不同年龄段的性行为。
成年之前,性行为不包括性交,但它是能得到纯粹、真实的快乐的机会。首先是口唇的快乐:婴儿饿了就会吮吸,他们很快就能在吮吸中获得快感,即便得不到乳汁作为回报。这一阶段以口欲为首,会在我们的整个人生中留下痕迹。这种形式的快乐不会被忘却,但孩子的身体在不断成长,这也会让他们发现新的快感。幼儿学会如何控制排泄功能、控制括约肌之后,他们就能获得三种快乐:掌握保持的快乐、激发释放的快乐以及奉献的快乐,也就是取悦父母的快乐。幼儿学会排泄后,他们就会快乐地绕着便盆转。这种快乐是矛盾的,因为排泄的奉献也意味着自我的分裂和身体的破碎。肛欲期是探索特殊快乐的阶段,会激活新的敏感带,体验破碎的快感。这一阶段对我们日后人生的影响与口欲期一样深刻。施虐狂是爱欲冲动(“力比多冲动”,也是结合的力量)和毁灭冲动结合的产物。无论克洛诺斯在几岁时割掉了父亲的生殖器,都不可能对毁灭的快感无动于衷。
克洛诺斯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抛向身后,乌拉诺斯那美丽而魅惑的女儿阿佛洛狄忒便诞生了。她的名字有“泡沫”的含义。在15世纪末的佛罗伦萨画家波提切利的作品《维纳斯的诞生》中,维纳斯立在扁舟般的贝壳上,卷起波浪的蓝绿色海水环绕着她。浪花的波峰由白色图案展现,那就是白色的泡沫。
○ 需求和欲望
人类和动物一样具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们的生存归功于驱动着我们不被饿死、不断逃离危险的力量。这种自我驱动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的存在中最原始的一面。对于定义人类而言,这是必要但仍不充分的一部分。
幸福不是对需求的满足,物质上的幸福不算真正的幸福。快乐也很重要,但它是建立在物质幸福之上的。在生命之初,必须喂饱自己。人类的活动使这种个人的,甚至自私的动物性需求转化成快乐的源泉:它成了一种游戏、一项艺术,成了馈赠和给予,被滋养、被分享。繁衍是一种动物本能。性行为可以成为快乐之源、联结之源、幸福之源。
作为一种联结的力量,性驱动力(或称“力比多”,意为“欲望”)属于保护、留存的驱动力,与代表分裂力量的死亡驱动力不同。这两种力量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共存,没有人例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拥有其中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