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片段Ⅰ:《解体新书》
造物主啊,难道我曾要求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吗?难道我
曾恳求您把我从黑暗中救出,
把我安置在乐园之中吗?
——《失乐园》[1]第十卷743~746行
文化[2]十四年(1817年)四月。
这天一大早,淅淅沥沥的雨就不停地落在江户的街道上。
在日本桥浜町的家中,杉田玄白卧床不起。
此时他已过八十五岁。作为兰学[3]的泰斗,他一生功名显赫,连家人与师弟也都随之声名远扬。但这世间稀有的漫长寿命似乎终于也将走到尽头。
医事不如自然——这年春天,玄白在书轴上为他人提笔写下这么一句话。
他对生老病死已经看开了,对于自己生命将要终结也再无感慨。回首一生,幸福无憾,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场美梦罢了。
玄白晚年曾经留下如此诗句:世间万般物,念来比比皆同为死人骷髅骨。
这或许只是文采斐然的玄白在玩弄文字游戏。
但据说他的扇柄上镶有珊瑚雕刻的骷髅,如此推想又不像是在故弄玄虚。
玄白与前野良泽等人一同为日本构筑了兰学的基础。他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到医学之中,为后世留下《解体新书》《兰学事始》等著作。而上面这首诗,或许反映了玄白晚年的真正心声。
但就算他视世间万物“念来比比皆同为死人骷髅骨”,也并不等于说玄白就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他这一生太过幸运,不论是名誉、声望、财富还是寿命,上天都待他不薄,如此玄白又怎么可能怀疑人生?
虽然“念来比比皆同为死人骷髅骨”,但他却依旧用热爱和欣赏的心态去面对这些只是“死人骷髅骨”的人类。这也算是只有这种年纪的玄白才能理解的人生境界吧。
但荣华富贵的一生终归逃不出死亡的命运。
繁花似锦的春季依旧潜藏着丝丝入骨的寒气,玄白一时疏忽,到屋外走了走,结果不慎染上了风寒。对于八十五岁高龄的玄白来说,风寒是致命的。这场风寒比他想象的拖延得更久,梅雨之寒再加上身心疲累,到最后,玄白久病体乏,再不能起身。
玄白正躺在远离正房的小房间里休息。
约莫两刻钟前,前来探病的门徒才刚刚离去。
只要玄白不唤人,暂时应该不会有谁来打扰他。
窗外的雨幕出人意料地明亮,透过雨幕的阳光静静洒在座席之间,映照出瓶中一朵孤寂的花。
玄白没有睡。
但也算不上清醒。他睁着眼,目光却茫然而迷离。
他只是朦胧地回想着往事,思绪游走在八十多年的苍茫岁月之中。
他首先回忆起来的,是明和八年(1771年),也就是距今约四十多年前,他被城里的町奉行[4]叫去千住骨原(小冢原)观看解剖罪犯的事情。
那天——他绝不会忘记那天是三月三日——天上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当时的町奉行、甲斐守曲渊景渐遣家丁为玄白送来了书状。
书状婉言曰:若您有意,但去无妨。
之前玄白曾向官府申请前去观看解剖。这封书状表明他终于获得了许可。
于是玄白急忙通知同事中川淳庵和友人前野良泽,次日——三月四日一早,他们便一同从三谷茶屋出发,前往骨原。
被解剖的罪犯是一个绰号“青茶婆”的老太婆。
即便是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初次观看解剖时的那种震惊也依旧清晰可感。
那天,良泽随身带着一本题为《Tāheru Anatomia》[5]的荷兰解剖书。尸体的内脏、骨骼都如同解剖书上记载的一样分毫不差,精确得让玄白等人不由得啧啧惊叹。
也正是那天的这种感受促使玄白有了他最初的成就——翻译《解体新书》……
Examining and analysing all the minutiae of causation,as exemplified in the change from life to death,and death to life,until from the midst of this darkness a sudden light broke in upon me—a light so brilliant and wondrous,yet so simpl...
玄白皱了皱眉头。这段异国的语言突兀闯进他的脑海,如同一道闪电,在短短的瞬间烙下鲜明的残像,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
玄白眨了眨眼睛,老成稳重的面庞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不安。
他至今阅读过不可胜数的荷兰书籍,这难道是其中某一本的内容吗?一开始玄白也这么以为,但他很快就推翻了这种想法。
首先,这应该是英吉利人的语言。但玄白几乎从未接触过英吉利的书籍,自然也完全无法理解英吉利的语言。可奇怪的是,就在一瞬间,他却理解了这段话的含义。
对人体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变化中所显露出来的任何因果关系和细枝末节进行检验和分析,直到有一天,我的脑中突然一道灵光乍现,像闪电般劈开了我身处的黑暗环境——这道闪电如此耀眼、绚丽,但却又如此单纯……
玄白愣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胡言乱语?
他疯狂地自问。
当然,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既未读过这段英吉利语言写成的文章,也未曾将之翻译成日语。怎么想这都只是一段无中生有、凭空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段落。
但这文章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更令玄白不安的是,他虽然不明白这段文字在讲什么,但却能感觉到其中渗透出的不祥意味。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这段话的作者脑中究竟乍现了怎样的灵光?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
玄白在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句话。他躺在被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这句话就像是某种厄运将临的预言。玄白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某个绝不应该透露的秘密,触摸到了某片绝不应该接触的领域。
玄白的嘴唇颤抖起来,他脸色泛青,后背爬过一阵恶寒。
不知过了多久,玄白突然感到附近有人。会是谁呢?他仿佛早就预感到会有不速之客的光临,因而并未太感惊讶。
玄白微微撑起上半身,朝拉门望去。
拉门不知何时竟被推开了一条约莫一尺宽的缝,玄白看见一个男人正跪坐在外廊上,微偏着头朝房间里打量。
这人头戴竹笠,身披斗篷,虽然样貌看起来比玄白年轻不少,但也应该是年过半百之人。他个头不高,但却十分壮实,打量着房间的双眼中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精气。不用说,玄白从未见过此人。
玄白本非胆怯之人,区区小事根本吓不倒他。但在看到此人的瞬间,他却觉得浑身一凉,玄白暗暗揣摩,怕是那篇莫名其妙的英吉利文章使得他如此疑神疑鬼。
玄白和来客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奇怪的是,玄白并不想主动与对方说话。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觉得自己不能主动开口。
“杉田玄白阁下——”终于,那人开口说道,低沉的嗓音让人觉得他的话语之中包含着深深的悲痛,“在下唐突造访,实属无礼。但此举并非在下本意,只是有些不可让外人听到的私密之事要说与阁下,所以才明知粗鲁,却还惶然登堂入室。还请阁下海涵。”
“私密之事?”玄白皱起了眉头。
“正是,在下有些事情希望能与玄白阁下私下讨论。”男人伸手将拉门又推开了一些,“在下乃松前奉行属下支配调役[6],名曰间宫林藏。今后还望阁下能牢记此名。”
“间宫林藏……”玄白轻声念道。
虽然他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但这名字却是有所耳闻。
凡是对异国多少抱有兴趣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这名字的吧。
间宫林藏是到桦太(萨哈林)[7]和西伯利亚探险过的著名旅行家。玄白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阅读他口授创作的《东鞑纪行》《北虾夷图说》等书籍,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听说几年前,间宫林藏向伊能忠敬学习了纬度测定法后就再度出发去了虾夷,但自己并未听说他已经返回了江户[8]……
“真是意料之外的稀客,间宫林藏阁下的大名老夫早有耳闻,可惜一直无缘亲睹尊容。屋外雨大,不妨进到寒舍,老夫这就为您准备热茶。”
“在下只不过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走,不必劳烦阁下备茶。”
“适才阁下也说了有私密之事要谈,不知究竟是什么事要与老夫说呢?”
“《野叟独语》——”林藏轻声说,“虽然您自谦为乡村老头的自言自语,但依在下之见,那本书根本就没这么简单。在下拜读过《野叟独语》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您读过《野叟独语》?”
“正是。”
“但那本书——”玄白哑口无言,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藏的脸。
《野叟独语》是玄白从大约十年前开始撰写的一本书。
其内容的确不仅仅是“乡村老头的自言自语”这么简单。玄白在书中对北边的俄罗斯问题表现了高度的重视,他批判幕府对俄政策失当,建言幕府应当重建财政体系,改革政治制度,积极对抗俄罗斯。说起来应该算是警世之作。但由于书中言辞激愤,玄白担心会招来幕府的怨怒,所以成书至今也没有考虑过公开发表。
为何间宫林藏会知道这本书的存在呢?林藏就是有这种不可思议之处。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可思议之处,才会有人传言林藏其实是幕府的密探。
“不,阁下不必担心。在下并无以《野叟独语》针对阁下之意。反倒是身为兰学始祖的杉田玄白阁下您从未忘记忧国忧民,让在下不由得心生敬仰。”
林藏将竹笠和斗篷放在外廊,道了一声打扰,就静静地走进了屋里。他回身轻轻拉上拉门,在房间一角坐定后又再度行了一礼。
他虽年过半百,但轻盈流畅的动作依然表明他不愧为当世大探险家,饱经锻炼的身体远远健于常人。
“只不过,此次在下在北方虾夷之地遇上了一点儿怪事。不知为何,那时在下就偏偏回想起杉田玄白阁下的《野叟独语》来。”
“怪事?”
“正是。那时在下便打定主意,关于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与杉田玄白阁下谈一谈。”
“究竟是什么怪事呢?”
“阁下愿听在下细细道来么?”
“老夫洗耳恭听。”玄白起身在榻榻米上坐正了身子。
此时,余生已不多的玄白跟这位素未谋面但却是举世闻名的大探险家就这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静静地面对面。但奇怪的是,玄白竟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事后再度回想起这件事时,玄白不由得怀疑这是一场幻梦。
“那么——”林藏的目光仿佛延伸到了茫茫大漠与冥冥虚空之中,他的口吻就像一个还没从梦中醒来的人在呓语,“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择捉岛[9]时的事情……”
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择捉岛时的事情……
那年冬天的寒风比往年更凛冽,浮冰又厚又多,船夫使尽全力也无法将小船靠岸。无奈之下,我们就只剩下拉着雪橇徒步跋涉过冰原这一个办法。但不知为何,无论在下怎样游说,船夫们死活就是不肯答应。
在下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讲理,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甚至不惜以刀兵相威胁。但这些都不管用,船夫们就像缩头乌龟般丝毫不肯动摇。在下以为他们是畏惧山靼人[10],但似乎又不尽然。
在下用尽手段,连哄带诓,才将他们如同牡蛎般紧闭的嘴撬开了一丝缝隙。他们说,择捉的冰原上住着妖怪,他们是怕那个哩。
哎呀呀,这话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冰原上怎可能会有妖怪呢?在下又费尽了唇舌与他们辩论,但船夫们个个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愿与在下同行。
在下终于忍无可忍。“好吧,你们这些懦夫,我是蠢不可及才会求助于你们。我已不再寄望于你们,请自便吧!”在下丢下这么几句,便决定独自前往择捉岛。
从冰原边缘到择捉岛岸边大约半里路,哪怕是拽着雪橇走起来也不算是特别远。而且又是在下曾经走过的熟路,便更加不成问题,这么想着,在下便带上老鹰,推着雪橇出发了。
倒不是在下夸大其词,但这冰原如同田坎般起伏连绵,一坎连一坎,要在这上面推着雪橇前进可不是一般地辛苦。
若是寻常的陆地,不要说半里路,就算是十里二十里也不会让在下放慢脚步,但这冰原却远非寻常陆地,哎呀哎呀,走起来真是举步维艰。
冰原就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直接冻成的冰块,透着彻骨的冰冷与死一般的静寂。
放眼四望,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灰白的空间。在下畏惧这浩瀚无边,便将目光收回脚边,却见脚下那透明的冰层,时而能看到五寻[11]深,时而能看到十寻深,尽是些不见底的深渊。
在下有些失常地害怕起来,一心只想着尽早抵达择捉岛,便死命推着雪橇在冰原上前进——
突然,有东西从远处雪堆的阴影中冒了出来。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固定在雪橇上的低矮车厢,由几条狗拉着。但那赶着狗的生物,要说是人也像人,要说是妖怪也像妖怪。虽然距离遥远,但在下能看出他几乎同巨人一般高大。
在下惊呆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但就在那短短的片刻,那东西便消失在了冰原尽头。
这是梦吗?还是幻觉?如果都不是的话——
那就是船夫们所谓的妖怪了吧?
那时在下只顾着屏息凝望。在下既然不是神,自然就料不到一日之内竟然会再次遇上那妖怪。
终于,在下抵达了岛岸。但因为冰雪覆盖,哪怕只是爬上那不足十尺高的山崖也绝非易事。
不过在下早有准备,便抽出山刀,在冰崖上砍出落脚之处,一步一步朝上爬去。但人上岸后还不算完,还需系绳将雪橇从崖下拖上来。哎呀呀,其中辛苦寥寥数言难以尽述。
择捉本是北海孤岛,就算偶有当地人、山靼人前来狩猎,也基本见不到一条像样的道路。遍地冰块暴突,好似凝固的汹涌波涛。在下喘着粗气爬上爬下,一路朝岛内走去。
在下素闻离岸大约两里之处有当地人和山靼人为躲避风雪、抵御寒冷而修建的小屋,于是在下打定主意,先去到那里歇歇再说。
世人总把在下说得如同役小角[12]般神通,上天下地尽随我愿,但在下怎可能有那种能耐?在下不过是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罢了。
在下这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气喘吁吁地摸爬滚打,一心只念着小屋炉火的温暖。靠着这唯一的念想,在下才能奋力拉着雪橇前进。
好不容易走出冰面坚硬的区域,怎料在下又陷入了及膝深的松软雪地。若是夏季,此地想必是片茂密的草场。
虽说在经年不化的雪地上行路有千般难处,但跟之前在冰原上跌跌撞撞相比,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不是在下夸海口,若论如何在积雪上行路,在下还是略有些心得。
太好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在下欢喜地推着雪橇就要走——眼前的景象却让在下不由得松了手。只见雪地上,海狗残骸四下散落,若只是残骸倒也不算什么,但这些尸体都被开肠破肚,无一例外。
毫无疑问,在下从未听闻在这择捉岛上有捕杀海狗的巨兽。
若硬要说这是人类所为,倒也有可能。但举目四望,丝毫看不到焚火的余烬。在下实在难以相信,何等茹毛饮血之人才会如此野蛮地生啖海狗肉。
话已至此,玄白阁下大概也猜到了,如此景象正是那妖怪所为。在下当时也做出同样判断。
在下检查过海狗腹部,未曾发现半点刀刃伤痕,倒更像是被蛮力撕扯开的。哎,由此可知那妖怪想必膂力过人。
在下从雪橇上抽出裹在兽皮中的火枪,填上弹药。
哼,就算天生蛮力,到底也不过是区区妖怪之流,能有什么本事?
在下如此激励自己,继续前进。但这不过是匹夫之勇,待到想明白自己终究孤身一人,便又觉得两股战战,双脚发软,动弹不得。
饶是如此,在望见遥远雪原上升起一道黑烟时,在下却仍兀自强作镇定。
哼,想必那便是妖怪所在了。
要说当时究竟是何种心境,在下现在一时也难以说清。
或许在下不自觉地期待着能与那妖怪重逢。如此想来,那时自己的心境真可谓怪异之极。
一直支撑在下苦苦跋涉的避难小屋被火焰彻底吞噬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着冰雪,将天空和大地染得血红。黑烟直冲云霄,好似这灰白色的冰雪世界中的一道裂痕,哎,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是相当惊人。
但更加惊人的却是在火焰前狂舞的妖怪。
那妖怪身长七尺。要说是人,隐约也能辨认出似人类的身形,但其手足与身体却极不协调,显得异样地扭曲。它生就一头长发,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跟传言中的木乃伊一般。
眼看能栖身的小屋被毁,在下一时没了主意,不知以后该何去何从。但当下首先要击败这妖怪才行。在下打定主意,端起了火枪。
妖怪一直浑然忘我地狂舞着,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在下的到来。
它猛地停住了。
“你是无法杀死我的。不,一旦这个世界接受了我的存在,就没有谁能毁灭我!”它低语道。
在下从那声音中察知这妖怪竟拥有超乎寻常的智慧,不由得惊惶地放下了火枪。
在下明白,自己遭遇的定非寻常妖物,而是一个不该被凡俗之人遇见的东西。
不,在下这么说并非出于怯懦。那东西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依在下直觉,它更像是从真理的深渊中蠕爬而出的异形。
玄白阁下是为追求真理而钻研兰学的伟人,此言绝非阿谀奉承。在下虽才疏学浅,却也依旧渴望探寻世界尽头的奥秘,并始终不堕此志。
但真理究竟为何物?这世间确有真理存在吗?这话虽狂妄,但在与那妖怪对峙时,在下却生出此般疑惑来。
而怪异的还不只如此——那妖怪开口所言词句皆为异国言语,在下对异国语言丝毫不通,但此时竟神奇地理解了它的每个词每句话。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那时的事都宛如一场幻梦,真伪难辨,虚实难判。
“我已被人讲述了。只要被人讲述过,就再也没人能够毁灭我。我为自己的存在而痛苦,却又无法自我毁灭。啊啊,多么可恨!我只因被人讲述而存在于这世上了——”妖怪疯狂大吼,然后它猛然回头,伸出土块般的手,指向在下,“我认识你。你是发现了间宫海峡的间宫林藏!”
在下愣住了。
没错,在下的确尽了一丝微薄之力,发现桦太是座孤岛,不与大陆相连。在下也为此深感自豪。但为何这妖怪会知晓此事?更奇怪的是,在下也从未自负地将其命名为“间宫海峡”[13],但这妖怪的话听来竟如此确凿,令在下哑口无言。
“间宫林藏,你难道从没想过吗?如果不是你的发现,或许海峡根本就不会存在。在你发现之前,桦太一直都是半岛。”
“一派胡言——无论我发现与否,桦太都是孤岛。何来半岛一说?!”
“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在下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时妖怪的声音。它仿佛在宣读一则预言,令人毛骨悚然,却又蕴涵着悲痛。
“我已被人讲述了,在被人讲述之前我是不存在的。但是,一旦被人讲述之后,就算是创造我的玛丽·雪莱也无法再毁灭我。在故事的结尾,我为寻求毁灭自身的死亡而消失在北海的尽头。但我从北海徘徊到西伯利亚,又到桦太,至今我也没有消失,也没有灭亡。玛丽·雪莱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她赋予了我永恒生命。”
妖怪究竟在说什么,在下大半都没听懂。但在听它诉说的同时,那将桦太从大陆上撕裂开、创造出海峡的奇妙想法却俘获了在下的心。
“听着,间宫林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在被人讲述、被人目睹的那一刻起才被创造出来的。我这怪物的模样是被人创造的,但今后我要讲述我自己的故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可怕,但被赋予了永恒生命的我却再无其他生存手段。间宫林藏,你也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吧。那个发现了间宫海峡的你的故事——”
妖怪爆发出一阵悲戚的大笑。笑声被不知道起于何时的狂风卷去,只余下缕缕残音。
风呼啸着横扫雪原,冰屑雪花齐舞。苍莽风雪中,只有火光染出一抹金红,如风中残烛,摇曳闪烁。
然后,妖怪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在下有一旧识在长崎,他寻得一位能往返于出岛[14]的翻译。请其调查后,在下得知,在异国的确有一位诗人名曰雪莱。其妻玛丽·雪莱亦为非凡才女,据说去年撰写了一册题为《弗兰肯斯坦》的小说。但这《弗兰肯斯坦》至今都未曾出版刊印,所以具体内容无从得知。”
林藏那长长的故事已近尾声。他轻叹了一声,声音中略带一丝疲惫。
不知几时,房内已经昏暗了下来。虽备有夜明灯,但林藏却无意点火,只是静坐在黑暗之中,仿佛一片沉寂的影子。
“但据说那位名叫玛丽·雪莱的妇人等不及《弗兰肯斯坦》的正式出版,便将几册私印书赠予友人。无巧不成书,在下正好有朋友的朋友读过那私印版。于是在下方才有幸得知《弗兰肯斯坦》的梗概。听来仿佛是个以死人创造活人的怪谈。因是听人转述之后再加转述,所以在下也无从分辨真伪,但那被唤醒的妖怪在故事最后的确消失在了北海的尽头。玛丽·雪莱于去年写下《弗兰肯斯坦》,而在下也是去年在择捉岛遭遇了妖怪,这两件事竟奇妙地吻合起来,颇令人玩味。”
“老夫不懂阁下所谓吻合为何意,一方不过是作者编纂的奇谈,另一方却是间宫林藏阁下亲历之现实——”
玄白的口气虽然淡然如常,但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已出现动摇。
“老夫认为阁下多虑了,无论怎样牵强附会,这两件事也都毫无吻合之处。”
林藏点头表示赞同,“话虽如此,但妖怪所言却依旧令在下十分在意。若书中妖怪真能被赋予生命存在于现实中的话,那么在下或许真的创造了桦太的海峡。以此推之,杉田玄白阁下,若这属实,您是否也曾创造过什么呢?”
“胡言乱语!老夫不敢相信此番虚妄之言竟然出自声名远扬的间宫林藏阁下之口。即便那妖怪的话有几分属实,老夫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兰学医师,如此卑微的存在又能创造什么?”
“哪里,您是无人能出其右的著名兰学者。在下妄言,或许阁下正是通过兰学为这个国家创造出了异国。若真是这样,您在《野叟独语》中的对俄警戒论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若真是您创造了异国,此等行径岂不是该为天下唾弃吗?”
“间宫林藏阁下,您是累了——”玄白忍无可忍,“老夫姑且相信您在北地真的遭遇了妖怪。但无论您将桦太变为孤岛,抑或是老夫创造出异国这类异想天开,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毫无道理。恕老夫直言,阁下还当收起这类妄言疯语,好自为之。如今阁下应珍视自己的高名才是。”
林藏默然无语,久未作答。他紧闭双唇,静坐在黑暗之中。
“好吧。”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在下或许真是累了。实不相瞒,先父刚刚过世,在下因此才暂时赶回江户,但脑中的妄想却久久徘徊不去,最终竟给阁下您也带来了如此困扰,想来在下的确是累了。”
林藏行了一礼,道了失礼后便起身拉开拉门。转眼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只剩下雨声还在淅沥不停。
玄白环抱双臂,凝然久坐未动。
直到第二天,玄白都无法判断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只是自己年老发热而生的幻象。
玄白的著作中有一本题为《形影夜话》的书。
书中由影子发问,而玄白则一一作答。前夜虚幻缥缈的经历让玄白不由得怀疑昨夜之事只是那本《形影夜话》所生的幻觉。
那位间宫林藏仿佛是来自异界的妖人,如影似幻,形貌难辨。
不管那是现实还是幻觉,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骨原观看解剖罪犯时,年轻的玄白也曾有过相同的体会——
直到有一天,我的脑中突然一道灵光乍现,像闪电般劈开了我身处的黑暗环境——这道闪电无比耀眼、绚丽,但却又无比单纯……
这难道不正是真理降临吗?他也曾为这奇妙的疑惑而烦恼。
更糟糕的是,玄白开始怀疑自己也创造过弗兰肯斯坦的妖怪。这种执拗的念头深深刺入他心中,再也无法摆脱。
玄白无数次地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情。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虽然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但这位终其一生追求医学真谛的伟人在此时却有些糊涂起来:究竟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假?
注释
[1]朱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出版。
[2]日本光格天皇和仁孝天皇的年号,此时江户幕府的将军是德川家齐。
[3]“兰学”是江户时代由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字面意思为“荷兰学术”,引申为“西洋学术”。兰学主要包括医学、物理学和电学等方面。
[4]町奉行是江户幕府的职称,掌管领地内都市的行政、司法。幕府与各藩都设有该职位,但是一般所说的町奉行专指江户町奉行。
[5]德国医师Johann Adam Kulmus所著《Anatomische Tabellen》(《解剖学图谱》)的荷兰语译本,是《解体新书》最重要的底本。
[6]江户幕府设置的外交机构——外国奉行下的官职。
[7]桦太(日语)和萨哈林(俄语)都指的是库页岛。
[8]近代日语里的虾夷主要指北海道。江户指东京地区。
[9]日俄争议岛屿,为日本北方四岛中最大的岛屿。
[10]主要指鄂罗克族、尼夫赫族、鄂伦春族等沿海民族,他们与北海道的阿伊努人以桦太为中继地进行交易。
[11]中国古代一寻为八尺,在日本一般指五尺或者六尺。
[12]飞鸟和奈良时代的咒术师,是修验道的开山鼻祖。传说他是阴阳师的始祖,曾留下穿铁鞋飞跃富士山的传说。
[13]间宫海峡的中文名是鞑靼海峡,是库页岛与亚洲大陆之间的海峡。因为间宫林藏1808年的探察,日本将其命名为间宫海峡。
[14]长崎的一处地名,是日本锁国时期唯一可以对外贸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