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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话Ⅰ:《一千零一夜》

我需要就这次所做的修订做出声明,我主要修改了文体,并未改变故事的内容,也没有加入新的想法或者设定。

M.W.S.[1]

1831年10月15日 于伦敦

一位聪明美貌的年轻女性坐在桃花心木桌边,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

窗外本是莱芒湖的粼粼水面,但现在已被夜色笼罩,只剩下一片看不透的黑暗。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在星光下隐约露出一道棱线,梦一般虚无缥缈,几乎无法在视野中留下清晰的痕迹。

咕咕——远远地传来猫头鹰的鸣叫。美丽的女性不由得双肩一震,然后缓缓拿起笔,沾了沾墨水,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般在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在极度的焦虑中,我把激活生命所需要的各种仪器放在自己周围,准备给躺在脚下的那没有生命的东西注入生命的火花……

它睁开了浑浊昏黄的双眼,呼吸急促,线条并不匀称的四肢痉挛似的抽搐起来。

它缓慢地站了起来。长发乌黑油亮,泛黄的皮肤下肌肉与动脉清晰可见。

它的形体看起来似人非人,就好像漫画中被夸张了的角色。它仿佛是为了嘲笑严谨的造物主而被故意制造出的人类模仿品,丑陋得难以形容。

那东西摇摇晃晃地迈开了还无法完全控制的双腿,两只手臂如同钟摆一样前后晃动,上半身略微前倾,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操纵着一般怪异。

这里应该是拜火教的神殿,不管是用石块砌成的雄伟石墙上,还是覆满了精致雕刻的圆柱旁,目所能及之处都燃烧着熊熊的火把。

在无数火焰的照耀下,那东西在神殿的墙壁上投下了无数影子。凹凸不平的壁面将这些影子或放大,或缩小。随着那东西的移动,无数的影子也蠕动伸缩,在墙壁上爬行。

这景象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人被分割成无数人,又好像是一个人存在于无数个世界中一样。

那双赤裸的脚紧紧地踩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脚步声渐远,不停摇曳的影子消失在神殿的深处……

突然,神殿中的火光熄灭了。像有人突然拉下了电闸,神殿中的所有火焰同时熄灭了。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尖叫:“阿吉达哈克!阿吉达哈克出现了!”

萨桑王朝的首都泰西封深陷在一片黑暗中。

狂风扫过荒野,在绿色充盈的壮丽都城前突然止住了脚步,然后充满疑虑地轻拂过枣椰树的叶片,又悄悄离去。

罗马帝国的权势无法触及泰西封,就连能够刮过漫长的时间之河的风也如此。仿佛无论是什么都无法侵入这座壮美的都城。

无论是什么?不对。

因为,不管是高大雄伟的神殿,还是铜墙铁壁的城堡,都无法抗拒恶魔巧妙阴险的诱惑。

在萨桑王朝的国教琐罗亚斯德教中,象征“善良”与“光明”的阿胡拉·玛兹达乃是教义中的最高神。

而在宇宙无限深渊之中,魔王安格拉·腊曼纽与阿胡拉·玛兹达进行着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的永恒斗争。

没有人知道黑暗与邪恶的化身安格拉·腊曼纽究竟具有怎样的形态。

有种看法认为,世界上有多少人,安格拉·腊曼纽就拥有多少种形态。他潜入那些软弱者的灵魂中,以变幻莫测的手法玩弄他们,将现实变为噩梦,将噩梦变为现实。

安格拉·腊曼纽的手下尽是强大的恶魔。

为了战胜善良与光明之神阿胡拉·玛兹达,给这个世界带来终极的黑暗,这些恶魔遵从魔王安格拉·腊曼纽的旨意,偷偷潜入梦与现实之间的夹缝……

阿吉达哈克就是这些恶魔中的一个。

“贪食人脑浆的蛇”——他能潜入人的梦境之中,将美梦变成噩梦或者淫梦;他能使人类慢慢远离现实,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废人。

这一个月以来,不管是在骆驼交易市场还是深街小巷中的酒馆,男人们见面之后总会神情严肃地小声谈论最近满城流窜的谣言。

阿吉达哈克——也就是被人称作“贪食人脑浆的蛇”的恶魔已经潜入了泰西封城。

阿吉达哈克偷偷溜进阿胡拉·玛兹达的神殿,熄灭了所有的火焰,夺走了光明。不,还不仅仅是熄灭了火焰这么简单。一种莫可名状的暗黑物质侵入了神殿,一切都转化成了虚无,都被最深的黑暗所包围。光明之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存在被否定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几个星期泰西封一直刮着阴冷的风;家畜死亡,作物枯萎;行走在遥远荒野上的商队也不再到来。

有人说泰西封已经迎来了灭亡的时刻,有人说阿吉达哈克将饥饿与疫病的恶魔带入了城中,还有人说罗马帝国将派出前所未有的大军前来进攻……

禁卫军在城市中来回巡逻,将这些散布谣言的人统统逮捕。不管是羊倌还是旅行的艺人,甚至连一些官吏也被抓起来投入大牢之中。

但不管将多少人送进监狱,不管使用多少鞭刑,让城里人心惶惶的谣言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随着逮捕愈演愈烈,末日降临的疯狂反而如同熊熊燃烧的野火般在城中蔓延不绝。

终于,这些谣言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被歌颂为明君的现任皇帝对谣言感到极端忧虑,据说有段时间甚至愁得难以入眠。

然后某日,皇帝通过大司教对宰相、圣火护持者、书记官和军队统帅下达了御旨:

逮捕恶魔“贪食人脑浆的蛇”,处以火刑,以平民心。

阿吉达哈克入侵的流言给泰西封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冷清与落寞。

若是在平时,赶着家畜从边境归来的牧人、保护商队的武士、与他们打情骂俏的风尘女子应该正穿梭于大街小巷,欢声笑语将一直持续到深夜。

然而,现在才不过刚到“陪酒之刻”(晚上十点),路上就已经看不到行人。神殿点起的灯火屈指可数。就连风也噤声不语,默默地从建筑物之间穿过……

这不仅仅是没有灯光的黑暗。若只是缺少灯火,黑暗也不至于这样浓重。这难道就是魔王安格拉·腊曼纽所期望的那种能将整个世界都覆盖起来的“暗黑物质”所带来的黑暗吗?

巴萨尔哈德在黑暗的街角停下脚步时,突然这么想到。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离奇想法所致,包裹着泰西封的黑暗看起来似乎异样地深沉,让人无法相信这样极端的黑暗仅仅是因为灯光不足而造成的。

虽然说巴萨尔哈德既是武士又是学者,但他在神学上的知识却十分浅薄(法律明文禁止巴萨尔哈德触及象征祭司长权力的神学领域),所以他实在难以想象安格拉·腊曼纽的“暗黑物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他不过是下意识地在头脑中描绘出了类似暗黑种子那样的东西。

那暗黑种子被播入暗黑的苗床,然后发出暗黑的芽,逐渐蔓延成遮天盖地的黑暗……

这也并非荒唐无稽的妄想。包裹着泰西封的黑暗,深邃得足以让人切身感受到某种诡异与悸动。

而像巴萨尔哈德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会亲自参与夜间巡逻,这件事本身也很异常。

那些面对罗马帝国的进攻也毫无畏惧、与野蛮人战斗也不曾胆怯的士兵,在这样黑暗的夜晚巡逻时竟会露出孩子般的不安。

为了提振士气,巴萨尔哈德只能在晚上亲自加入巡逻的队伍。

不过在常被女人们唱着民谣歌颂其勇气的百夫长、野猪猎手雅库比看来,这依旧无法令人安心。

“深思熟虑、睿智勇敢的贤者巴萨尔哈德哟,听了这番话后,你或许会嘲笑我的懦弱。然而今夜,我心中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睿智勇敢的贤者巴萨尔哈德哟,你就笑吧。我甚至能够听见地狱的黑色看门狗正在狂吠不止——”

作为百夫长,雅库比是习武之人的骄傲。虽然他已年过半百,却依然能够轻松地单手举起石臼。

但是,不管雅库比是怎样勇猛果敢的战士,面对使用超自然魔力的“贪食人脑浆的蛇”时,他也无计可施。虽然在部下面前他从来不将恐惧形于言表,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深深地害怕着阿吉达哈克。

“我为何要笑你?众口称赞的弓箭手、野猪猎手雅库比哟,世上谁人不知你是屈指可数的勇士?然而不管怎样勇敢的男人,也会有迷茫困惑、胆怯害怕的时候。这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那些嘲笑他人之人,才是从未想过人类究竟有多么脆弱的愚者啊——”

“但是巴萨尔哈德哟,你却不畏惧‘贪食人脑浆的蛇’。噢,睿智的贤者巴萨尔哈德哟,当我身处你面前,就好像被太阳照耀的冰块,无法不为自己的胆怯而羞愧。”

“若我是太阳你是冰的话,那我就是严冬的黯日,你则是久冻的坚冰。衰老的我又怎能融化刚毅的你呢?对了对了,什么时候有机会的话,让我给你讲讲那些害怕梦幻却无惧于现实、既胆怯又勇敢的战士的故事吧。现实中的你是数一数二的勇者,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那只会是对梦境的恐惧吧。如果你因梦境而羞愧,那也无妨。”

雅库比的表情顿时明亮了许多,“哦,能亲耳听闻巴萨尔哈德的故事,那真是无上的光荣,它们一定能让枯萎的勇气都重新复活……”

“嗯,若是这样倒也好。如果我的故事能够起到些作用的话,我不会吝啬自己的时间。”

两人跟在士兵们后面走着。这时一名士兵回头喊着雅库比,似乎是要向队长确认接下来该去哪儿巡逻。

“谢谢您。听了您的话,我现在感觉好多了——”雅库比向巴萨尔哈德行了礼后,急忙朝士兵们跑去。

巴萨尔哈德看着雅库比的背影,苦笑着叹了口气。

巴萨尔哈德并非那个人的名字,而是统领着千人禁卫军的指挥官的职位名称。巴萨尔哈德同时也兼任着宰相的职务。虽说是帝国政府的最高负责人,然而从士兵到官员都尊敬巴萨尔哈德的原因,倒并非仅仅因为他拥有执政者的才能。

巴萨尔哈德被称作“皇帝的喉舌”,不管皇帝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必须能立刻回答。此外,知道无穷无尽的奇闻逸事也是“成为巴萨尔哈德”的必要条件之一。

也就是说,巴萨尔哈德必须知道世间所有的故事,而且还必须在皇帝要求听故事时巧妙地将其讲述出来。巴萨尔哈德必须是比谁都聪明、睿智的人。

皇帝能从这些故事中吸取教训、得到启发,将故事融入治国之道。

因此,世代巴萨尔哈德都被任命为“皇帝的喉舌”,他们所拥有的故事数量几乎无穷无尽,讲述故事的技巧也炉火纯青。然而……这样的故事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花甲以后,巴萨尔哈德对此时常产生深深的疑问——

至今为止,我已经给皇帝讲了数不清的故事。皇帝时而感动不已,时而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局,时而放声大笑,时而痛哭流涕。然而故事永远都只是故事,不是吗?

就连跟在士兵后面巡逻的时候,巴萨尔哈德也无法停止思考这个问题。他像是被恶魔缠住了一般,从早到晚都在为这个问题苦恼。

故事并没有力量。人们总是夸大其词地说自己讲的故事能打动皇帝的心,甚至能够左右国政。但是身为当事人,自己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并非事实。故事是无力的,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走在前面的士兵们虽然举着火把,但在这深沉的黑暗之中,那几朵火焰根本无法被称作亮光——微弱的火光之中只能看见士兵们模糊的背影。

巴萨尔哈德的脸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这倒是好事,因为如果比谁都更加信赖这位老人的雅库比看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也许会被那张阴郁忧愁的脸给吓坏吧。

故事究竟是什么呢?人为什么要毫无意义地讲述故事呢?

就在巴萨尔哈德疯狂自问的时候,遥远的黑暗深处突然传来了叫喊声:“是阿吉达哈克!阿吉达哈克出现了!”

听闻此话,士兵们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就算每日操练,不畏惧任何强敌的士兵们也依旧害怕拥有超自然魔力的恶魔。话说回来,血肉之躯的人类真对付得了“贪食人脑浆的蛇”吗?

“不要害怕,跟我来!”

雅库比大吼一声冲进了黑暗之中。也许是受到了激励,士兵们也大喊着回应他,潮水一般地涌了过去。

巴萨尔哈德已经是老人了,无法像年轻士兵那样身手矫健地奔跑,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地加快了脚步。但他旋即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瞪着遥远黑暗中的一点。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好像披着一件覆盖全身的斗篷,身影如同雾一般模糊缥缈;兜帽也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容貌。

不过就算没有被遮掩住,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也很难判断那人的年纪。

那人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息。该怎么形容呢?那人简直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超凡之物。

巴萨尔哈德无法将视线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开。

而那个男人似乎也正凝视着巴萨尔哈德。

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之中伫立着,静静地却又固执地互相盯着对方。

我想跟这个人谈谈。无论如何都想跟他谈谈。我必须跟这个男人谈谈。

突然,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了巴萨尔哈德的胸口。如同年轻时代无法抗拒恋爱一般,这种想法不断狂野地撞击着他的心灵。

巴萨尔哈德正准备迈开脚步朝那个男人走去的时候,黑暗深处又再度传来雅库比的声音。

“阿吉达哈克要逃走了,追!不要让它逃掉——”

巴萨尔哈德犹豫了。

抓捕阿吉达哈克并处以死刑是皇帝陛下的谕旨,他们必须优先执行皇帝的命令。

巴萨尔哈德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朝雅库比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士兵们接连不断地投掷着火把。

火把拖着熊熊火焰,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又一道抛物线。

火把斜斜地划破黑暗,将遥望着远处尖塔的城墙照得雪亮。

眨眼间,尖塔上浮现出一道黑影。黑影如同鸟儿般从尖塔上起飞,穿过闪烁不定的光明,再度消失在黑暗之中。整个过程只有一眨眼的工夫,看起来更像是摇曳的火焰造成的错觉。

那东西从尖塔飞落到神殿的屋顶上。

就算是灵巧机敏的猴子,从那种高度跳下来也难逃一死。但那东西却毫无停顿地蹦了起来,像是嘲笑地面上的士兵般,在神殿的屋顶上奔跑起来。

士兵发出一阵啧啧称奇的惊叹。不,与其说是单纯的惊叹,不如说那是人类在与超自然的存在接触时产生畏惧,这畏惧引发了骚动。

只有雅库比没有退缩。身为百夫长、野猪猎手的雅库比不畏惧任何事物。

“追!不要磨磨蹭蹭的!包围神殿!不要让他跑了——”

他这么大叫着,一个人朝着神殿冲去。

士兵们也跟着动了起来。他们挥舞着长剑,高举着长枪。满地的火把熊熊燃烧着,投下无数的影子。所有人都朝神殿冲去,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恶魔,杀气腾腾。

又只有巴萨尔哈德一个人留下来了。

那是人吗?巴萨尔哈德问自己。

不,想必不是吧。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可能从那么高的尖塔上轻巧地跳下来?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是穿过视野的那个身影奇怪而扭曲,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看起来就像是用泥土捏成的人偶一样,虽然和人类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却感觉不到他的“灵魂”。

“那是阿吉达哈克吗?”巴萨尔哈德轻声自问。

一个来自身后的声音回答了他:“不,那可不是阿吉达哈克。那不是‘贪食人脑浆的蛇’。”

那声音非常近,大吃一惊的巴萨尔哈德吓得连忙转过身。

那个戴着兜帽、披着斗篷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兜帽依旧压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面庞。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之后,那种非现实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那男人明明身在此处,却又像不在此处。

他是人吗?

他跟神殿屋顶上奔跑的那个东西完全不同,巴萨尔哈德暗想。

巴萨尔哈德是位刚毅勇敢的老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轻易动摇。他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人。

“从装扮来看,您应该是旅行者吧?”巴萨尔哈德慎重选择着词句,“为何能够如此肯定那不是阿吉达哈克呢?”

“那是因为……”男人的声音很低,“我才是阿吉达哈克。”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时,巴萨尔哈德几乎没有丝毫震惊。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他的心中甚至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安心。

就像是很早很早以前——没错,还在孩提时代,他梦到过这一幕。

这么想来就更有一种怀念的感觉了。怀念让他的心情奇妙地沉静了下来。

神殿的方向传来一阵骚乱。

士兵们包围了神殿,一边兴奋地大叫着,一边来回奔走。数不清的火焰摇曳着,简直如同祭典时一般闪耀、明亮。

那个自称是阿吉达哈克的男人一边看着远处的这一幕,一边轻轻地说了句让人费解的话:“这简直就跟咸马[2]出的B级恐怖片一样。每次结尾都是群众把怪物逼到了死路——”

巴萨尔哈德面带讶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人真的是“贪食人脑浆的蛇”吗?恶魔难道会这样安静,甚至还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吗?

“不坐坐吗?大概还需要好一会儿骚乱才能平息下来。反正最后也不可能抓到怪物并杀死它的。”

男人说完,就走上了万神庙的台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我知道你是巴萨尔哈德。你知道无穷无尽的奇闻逸事,在需要的时候你会选择适当的故事讲给他人听,你可是当代数一数二的贤者——”男人在台阶上说,那口气甚至让人觉得很亲切。

巴萨尔哈德呆呆地站在台阶下望着男人。这个男人真的是恶魔吗?

“我也被人称作‘贪食人脑浆的蛇’。将虚无的妄想与故事灌输进人的心里,让他们失去与现实的接触——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做着这样的工作。若要说虚无,大概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虚无的工作了,但是我却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嗯,没错,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巴萨尔哈德从这个男人的语调之中察觉到一丝淡淡的忧伤,突然心有戚戚焉。

为什么会这样呢?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阿吉达哈克竟然和自己有同样的烦恼?以故事为生,如今却快要被故事所拥有的虚无感给压垮了。阿吉达哈克简直就跟自己一模一样,不是吗?

这难道不正是恶魔诱惑人类堕落的一种手段吗?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觉得可以信赖眼前的阿吉达哈克。自己竟然会相信恶魔,简直难以置信。

“夜晚还很漫长。我们有几乎称得上是无限的时间。不如我们将自己最为拿手的故事讲给对方听听,如何?不只是一个故事,我们要不断地讲下去,没错,直到相互都没有更多的故事为止……”

“我的故事是没有穷尽的。”巴萨尔哈德轻声道。

“没错,故事没有穷尽。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穷尽。这正是问题所在。”虽然看不见兜帽下面隐藏的那张脸,但是他的声音中却带着丝丝苦恼,“我准备跟你讲的故事也是永远都没有穷尽的,能够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而且里面既没有经验教训,也没有所谓的人生智慧。我要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你要听吗?”

“洗耳恭听。”巴萨尔哈德点点头,缓慢地登上了阶梯,朝男人走去。

自己总在讲述故事,而现在却有人要讲故事给他听,这种立场的对调让他感觉有点兴奋。

就如同此人所说,夜晚还很漫长。所谓永远不会穷尽的故事,大概一直讲到黎明也不会终结吧,他这么想着。不对,恐怕那个故事会持续许多许多天,永无尽头,这种想法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

注释

[1]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y,即玛丽·雪莱,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的作者。

[2]英国电影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