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又是一个初秋。离第一次历险已经三载,舒莞屏年届二十。三年来他身在南国,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吴院公。上次回返,他在老人身边待了七天。离开前他要亲手寻觅一根上好的梧桐,与西营圃人一起出入乡闾,终遇理想之物:一截陈年梧桐已放置多年,颜色苍苍,叩击时发出“铮铮”之声。吴院公将其放到木工房的长案上细细雕琢,刀削,石磨,再用瓷片刮过,做成一条轻韧光滑的假肢。
亨利讲授世界史,说到西欧奇异女子:圣女贞德。法兰西牧羊女率骁勇之师,所向披靡。“马上英雄,三军统帅,”亨利眨动蓝眼睛,“知道吗?贵国其实也有。”舒莞屏的目光凝在对方脸上。“信否?”“这怎么可能?”亨利耸肩摊手:“然而事实真的如此,这个人嘛,I guess she is about 30 years old.(我猜她大概30岁。)当年只有十三岁。她叫万玉,民间俗称‘老万玉’。”“啊!你在说她!”舒莞屏喊起来。“你听过?”“不不,没有。”舒莞屏忍住,让自己平静下来。“女子骑一匹白马,率领义军,如今是割据一方的‘大公’了。”亨利有些兴奋。
就因为那次历险,出于好奇,舒莞屏多次探究过这位“万玉”。她原为胶莱河东半岛巨富养女,因姿色过人,青州将军内侄垂涎日久。养父贪婪权势,将刚满十三岁的万玉送至军营。男子为浑蛮都尉,花烛之夜竟然遭遇刚烈少女:手刃新郎,夺骑而去。这就是整个传奇的开端。舒莞屏从亨利这里第一次听到了惊人的类比,就此记住了另一位“圣女”的名字。
舒莞屏正准备即将到来的同文馆季考,突然接到一纸电文。电报来自舒府,不,准确点说是西营。这是一条辗转而至的急讯,它发自离西营最近的莱州沙河电报局,传来吴院公病危的消息。他双手颤抖,盯住片纸大口呼吸。“院公,等屏儿啊!”口中喃喃,在屋中来复走动。因为紧张,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匆匆找提调告假,别过亨利,收拾行囊。那个柳条箱包很快塞满。一切必要打理的物事在脑海过了一遍,急急出门,心中念叨:“上苍保佑,让我赶上最近的船期,让我快快抵达!”
初秋的南国一团闷热。舒莞屏被幸运之神照拂,几日里衣衫透湿,结果也算顺遂。洋人提调抖动着棕红色的胡须,听过他的叙说,同意并强调早归:不可耽误季考,尤其是年考。他当然明白这对同文馆生员意味着什么,因为剩下的是八年学制最后几门课程,化学和万国公法,还有译书。他频频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吴院公。他好像看到老人手抚假肢,正探头遥望南方。
踏上颤颤的舷梯。昂昂汽笛响起,他在最后的回望中看到了亨利。
与三年前不同,这一次未能进入客舱套间,只好挤在多人的三等舱里。第一天的航程几乎没到舱外去,大部分时间躺在上铺,偶尔翻书。船很稳,感受不到船体的移动。除了箱包依旧,衣着简朴许多:棉质短衣,黑帮白底牛鼻鞋,细布袜靿遮入裤脚。唯有那条油亮粗长的发辫有些异样,同舱人不免多看几眼。他双手枕在后颈,看舱铺顶部淡淡的水渍印迹:像一头海象,巨大的肚腹和牙齿。又记起舒府的夜晚,六角宫卧榻上的伯父,呋呋的喘息声。下铺有两人交谈,像说一种密语,内容晦涩,后来听出是关于烟土的价格,还有从洋行倒卖火器的事。“连发枪,德国,嗯嗯。走货不难。”他翻身向内,不再留意下铺的谈话。可是后来他们说到“匪患日炽”,特别提到了胶莱河以东的半岛。“老万玉”三个字让他心上一动,好像被一支伸来的长柄锤敲了一下。
真的没有听错。两人当中的一个故作夸张,竟然说到一段亲历:“我真不敢相信落到了她的地盘。那个黑夜,我给五花大绑押到火塘前。海边风大,冷飕飕牙齿磕打。屋里点了海猪油灯,我能看清坐在鱼皮靠椅上的女人。嗬唉,五十多岁,水牛一样壮,头扎皮条,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门牙又大又硬,咬住一杆三尺长的烟杆,烟斗有拳头大。正审一个小生呢,顾不上搭理我。只听她问,‘你是童男子不是?如实禀来!’那小子哆嗦着尿了裤子,连说‘俺不是哩’。老万玉火起,伸出大烟斗,啪砰一声敲在小子头上。小子应声倒地。你道怎地?原来老万玉日日吞食发性海物,身上火烧火燎,必得采童男元阳,这时爆出狠劲!”“老天,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是老哥亲眼所见,不然谁能想到?妈耶!”“那倒不假。接上临到我了,她见我这把年纪,自然不打那番主意,只翻着眼问起来路。我说大元帅在下有礼了,我是送烟土的南商。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老万玉没有杀我,不过赏我一条艇鲃鱼,让人看着我吃下。我也尿了裤子,知道这是一条毒鱼,她还是想让我死。因为外人活着逃出,会泄露营地水道。我吞了这条毒鱼,回到住处赶紧伸手抠嗓子,呕出所有吃物,这才逃过一劫。啊哈,千刀万剐的老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