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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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莞屏回到了舒府。庞大的府邸像一只懒洋洋的巨兽,一个长辫低垂的少年走过,它立刻醒来。舒员外的七个女人,舒公子要喊她们“姨娘”,一双双眼睛全亮了:“公子,屏儿,一转眼出落成这样!”“姨娘想屏儿了,过来看看!”她们将他拉近,啧啧称奇。“我敢说没人见这么粗的辫儿,在府里是独一份儿。”三姨娘想伸手牵一下他的长辫,被大姨娘的目光阻止了。“去见老爷吧,他念叨几次了。”大姨娘把柳条箱包接过,交给一旁的女仆。

“屏儿受惊了。”舒员外示意他坐。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不急。慢慢叙来。”舒员外让他坐下。“伯父,孩儿怕再也见不到您了。”他鼓鼓勇气说。舒员外肥胖的躯体在楠木椅上活动,发出呼呼喘息。“我知道官军不会饶过他们。屏儿有所不知,旗营已是西洋火器,有来复枪和克虏伯大炮,区区山匪岂是对手。哦咦,说说那边吧,我挂记你在广州的日月。三年生员,月银多少?”“五两。明年可加到七两。”“吃物可乎?”“粤菜,或洋餐。”舒员外嗬嗬大笑,伸出右臂。肥软多汗的巴掌落在肩上,让人难受。“屏儿受得住南边肥水,瞧长到我肩头了,不,长到我这般高了。”舒莞屏嗅到了浓浓的膻气,退开一步。

舒莞屏由仆人领进一处院落。这是翻新的建筑,记忆中住了圃匠,连带几间堆房。旁边的花圃俱已废掉,原地起一座堂皇的楼阁,廊上女子衣饰鲜亮。庭院不大,二进院落,有正屋和边厢。他住宽敞的正屋,厢房是两个年轻女仆。他问到花婶,就是奶娘。回应说花婶年纪稍大,如今已去南房打理杂务。所谓“南房”就是洗衣房。他立刻要去那里,仆人让他稍等。一会儿花婶来了,苍白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装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是屏儿!屏儿啊!”花婶将他一把抱住,“我的屏儿长这般高了!”她撩起衣襟擦眼。

舒莞屏和花婶回到正屋,问起话来,这才得知除了三两个入眼的,旧人全都打发到外边去了。“如今都是舒员外的人了。我以为等不来屏儿了。”她泪水成串。“奶娘,我这不是回府里了。”“回了,像做梦一样。都说你寻了洋人,还要出洋。我没了指望,屏儿,切不要离开了。”舒莞屏无语,扶住花婶。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问公子可有吩咐?他说:“去禀老爷,从今儿起花婶就留在院里了。”

第二天舒莞屏更衣,去祭堂。跪在父母大人像前,泪水一点点干涸。祭堂窄小阴暗,是一个边厢,紧挨的是通往密室的石阶,如今已拆除。父亲的书房和卧室在十步之遥,曾是府中最大的建筑,现在已被高耸的院墙围在外边。花婶一直站在祭堂边,见他红着眼睛出来,上前牵住。“自你走后这些年,府里一天都未安生,拆拆建建,运进一些花石,还有说软语的女人。”他看西南方,那里紧挨南府。南府与舒府相邻,中间有一条街市,自父亲去世,伯父舒铨就从那儿搬进了舒府。南府只有舒府一半大,房舍也矮小许多。而今两座府邸连成一体,原来的街市盖起了堂皇的楼宇。

舒莞屏向前走去。“屏儿,我们回去吧。”“我要去见伯父。”“你要等他传唤才是。”他站了片刻,依旧往前。脚下是拼成的卵石图案:牡丹、大丽花、孔雀屏。一些美丽的彩石压到了墙基下,新建的长廊取代了记忆中的紫荆、丁香和海棠,玫瑰园和芍药园也不见了。“屏儿,回吧。老爷午前是不见人的。再者,他也不知住在哪里。”“为什么?”“七个姨娘都有院落,为防身,老爷只许贴身童子知道宿在哪里。”

见不到伯父,格外焦虑,至第三日已忍无可忍。他发现只有这个小院属于自己,它早就建好,只待囚徒进来。男女仆人个个低眉,眼角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在府中,觉得一股忿气推动双腿。他从无忘记:自己才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他走得稍远,一定有手脚利落的黑衣男丁跟随。“喏,你且忙去。”他对男丁说。男丁拱手:“老爷吩咐,要步步守护公子!公子刚刚脱险!”他两手渗出汗粒,额头筋脉鼓胀,厉声问:“老爷在哪里?即刻领我去见!”男丁浑身哆嗦,退开一步:“小的怎知!公子安歇!”

一日三餐由仆人提食盒送来,荤素菜肴端上桌子,并无多语。花婶要去厢房自炊,不得留下用餐。舒莞屏让她一起,她却断然不从:“破规矩要挨板子的。一个比我年长的老妈子,只为一点小事被打了板子,是当众剥下裤子的。有人为这个寻死呢。”“竟有这等事?”“新老爷有新律条。”舒莞屏气得咬牙:“这是匪寨才有的事。”他恨不能将一桌佳肴推开。只能吃掉五分之一,既骄奢又荒唐。他几次阻止送餐的仆人,他们哈腰称是,食盒却照旧携来。“舒府是魔怔之地,我非疯了不可。”

舒莞屏准备见过伯父舒铨,然后即回西营。他觉得与伯父必有一场深谈,初次见面只算寒暄。作为同文馆一介生员,已度过最初三年,还有更多的日子,也许要有长达四年的时间在异乡度过。未来一片迷茫。如果父亲还在,一切皆无犹疑。父亲费尽心力将他送至广州,自有筹划。“国体羸弱如是,必得通识洋务。”最难忘声声叹息,那是他初任兖州知府的日子,府里一片恭贺,主人却愁眉不展。

舒莞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做梦也想不到舒府会变得如此怪异:主人隐首,草木无光,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肉食鸟在高处翱翔,任何轻举异动,都在这只猛禽的冷眼之下。巨隆大屋,一片阴冷。为了驱赶莫名的恐惧,他将许多时间用来习武。尽管在南国也未曾丢弃武功,但总觉新知上身,拳脚退步:或知西洋火器远胜百步穿杨之箭,更超飞檐走壁之功,故不再执迷身手。不过因为思念院公之故,他仍未丢弃桩功和拳法。

除却练功,还要翻弄那本英汉辞典。返回同文馆将有新的课程:化学、万国公法、解剖学和天文地理、笔译与口语。他想念馆中同仁和中西教习。一个叫亨利的金发教习请吃洋餐,讲述异域,耐心补习。一天深夜倦意袭来,不觉眠去,竟被轻柔的抚摸和亲吻弄醒:亨利正扯起他的发辫,双唇印在额上。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小心躲闪金发男子了。对方大自己十一岁,是西人教习中最年轻的。

“奶娘,怎么才能找到伯父?我实在有太多事情要说,不能耽搁。”奶娘最怕听到“离去”二字。她眼中只有公子,只有旧日时光,那是另一个舒府。那时老爷和夫人很少回府,只一个吴院公就让府中一切严整,长幼有序,日月温馨。最想不到老太爷亡故,舒济老爷丁忧。也许是悲伤过度,老爷不久即害下大病,兄长舒铨入府打理,吴院公随之闲置。换了不止一个享有盛名的医生,汤药不知吃了多少,最后还是拦不住死神。铺天盖地的灵幡让舒府跌入阴间。夫人死去,几个贴身的仆人也悲绝亡故。

“屏儿,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老爷,不过要由姨娘领你才好。她们只在那个日子里和他一起。”奶娘压低声音。舒莞屏抬头看矗立的楼阁。“公子,不是那里,是‘六角宫’,嗯,这是如今叫法,过去的温泉。舒员外进到府里,把那里建得更大了。”“奶娘见过?”“刚建好那会儿下人进去打理,后来就不能了。舒员外住在里面,有时几天不出门。午后三四点钟里面热闹起来,七个姨娘和年轻女人陪他捉迷藏,叫‘摸瞎狸乎’。”

舒莞屏睁大眼睛:“捉迷藏?”他忘不了月色朦胧的园圃里,奶娘带着他玩游戏。那些迷人的夜晚不再复现。难以置信的是,伯父大人竟像孩子那般淘气,不过伴他玩耍的不是孩子,是年轻女子。“那不是男人能进去的,‘六角宫’是大小池子相连的厅堂,舒员外让所有女子用黑布蒙脸,他也一样。不过他蒙脸的布条上有小孔,能看清东西。他伸手摸,谁被摸到,就得认罚。所有人都光着身子。”

星星稀疏,月亮将圆,几朵云彩飘过。舒莞屏走出小院,看到几个手提食盒的男子跟在几个女人身边,匆匆走过。舒莞屏追上去,她们一齐仰脸。有女子捂嘴笑,上下打量:“公子做甚?”“我找姨娘说话。”她们相互注视。一个年纪稍大的上前施礼:“请问哪个姨娘?”“能见到老爷的姨娘。”“公子等一下。”

三个姨娘一齐叫着“屏儿”,引他到亭子里。“老爷不太顺适,犯了憋气病,要不早和屏儿叙话了。你们分开太久。听说孩儿受了大惊吓。”她们当中稍胖的一位说着,抬头看左前方。那儿有温温的灯光,窗纱后面影影绰绰。一个仆人走来,在胖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胖姨娘说:“领屏儿去吧。”又拍拍公子:“这么好的滋油辫儿!去吧,别待太久,老爷呋儿呋儿喘气呢!”

在六角宫外间,女仆让他稍等。直待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出来,是个女童,宽额,扎了双髻,额上有大如蚕豆的鲜亮红点。他随她进廊,拐弯,白色雾幔扑面而来。女童在一个棕色门前敲两下,推开,让他独自走入。一个摆了软榻和案几的房间,没人。里面有很大的喘息声,他走进去。

一张宽床,厚实的靠背上半卧一个裸体,头颅歪向一边,舒莞屏好不容易认出:舒铨老爷。他叫着“伯父”,不敢正视眼前的粉色巨腹。下体被一片布绺遮挡,棕色毛发奓出,小腹滴着水珠。他想到的是亨利引他去看新落成的水族馆,第一眼看到的海象。舒员外大口喘息,想坐得端正,还是歪斜半卧。

“屏儿坐近来。”榻上人挪动身躯,软垫全湿。不容抗拒的声音让舒莞屏向前。一股茴香和硫磺混合的气息冲进鼻孔,呛出眼泪。“呋呋,呼呼,”舒员外大口吸气,“我一月犯两次老牛憋气病,哎咦。你从头说来,入寨出寨,所受折磨,如何逃出。”舒莞屏觉得眼前的伯父随时都会窒息。他发现伯父右眼很大,多半个眼球凸在眼眶外,左眼却是眯起的。巨大的右眼独自转向这边,射出令人生畏的幽光。

舒莞屏将以前对吴院公说过的话择要复述,强调说:“那是一个冒名者,不是老万玉。”想不到一句出口,舒员外立刻愤恼起来,肚腹扭动不止,里面仿佛有数不清的活物在绞拧,嘴巴张大,厚硕却不见双唇,仰天叫着:“啊呀,那就是老万玉!那就是她!屏儿给我记住,这和当年攻打舒府、让吴院公丢了左腿的是同一个山匪!她是官军和舒府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