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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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昼夜之后,老人离开了。当时的一阵剧咳让年迈的女仆破门而入。咳声很快低缓下来,老人一双大睁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张,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开了。女仆哭起来。舒莞屏看着窗外木瓜树浓重的轮廓:“此事不要惊动舒府,由西营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过的几个,咱们一起。”他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盖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离开西营。他计划中的第一个落脚地是烟台。启程是凌晨五时,整个西营一片漆黑,骡车驶出大门。上车前与上年纪的女仆拥抱,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让身边的男童上车,他没有拒绝。这一程需要两天一夜。上路后感到无法抵御的困倦,这才记起十多天没睡一个好觉。过了胶莱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来,车夫商量夜宿,他答应了。路边客栈无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极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进入城区直奔那座葱绿的小山,车子缓缓停在了顺德饭店。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华的客店。车子回返,他交给车夫双倍的银子,然后牵住小童,说:“我们还会在西营相见!”

他要在顺德饭店等候船期。看了一下去上海的轮船班次,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七天。时间太久了些。这样想着,首先洗了个热水浴。他在宽大的柳木浴盆中仰卧,闭着眼睛。西营老院公卧榻前的三个昼夜回到眼前。没有泪水,已经流尽。院公说得对,自己现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开启水路,抵沪,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馆全部课程,等待自己的将是全新的人生。前届生员有的进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译员,还有的出使西洋。他做梦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开那个樟木盒,取出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筒。啊,好一个白马女子,飘飘长发,刀剑与裹腿。这双眼睛正凝视自己。他此刻与之对视,觉得画上那双润泽的双唇就要嚅动。嘴角透着悍猛和倔强。是的,这是一个女响马,还是一个“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龄球馆。

与上次一样,只有一个球道被占据。那是两个打扮讲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岛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们抽雪茄,旁边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咖啡。那种气味好像让人瞬间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它的名字叫“远方”。果然,那两个人说起了英语,磕磕绊绊,眼角不时瞟来一下,显然有什么隐秘。舒莞屏抿嘴低头,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单词。“Where is the company?(那个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边的人是谁?)”最后一句显然是指自己。他听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发出“咚”的一声。天哪,他们说到了“万玉”!两个人看他弯腰捡球,又小声说下去。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在谈一笔洋行的火器生意,将在两天内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老万玉家”。“家”字听来好生亲切,一下子没了距离感。

那两个人离开球馆不一会儿,舒莞屏也要回了。他发现圆桌上遗落的烟盒,看了看,里面还有几支。在柜台前,他把烟盒交给侍童,说是客人落在球馆里的。侍童往二楼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笃笃”敲门。巧极了,这正是几年前自己住过的那个套间。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几眼“女子策马图”。他无法躲开这双美目。轻抚画面,又看它的背面:紧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纸张。“这是她身边的人一笔一笔画出的。”老院公的话犹在耳旁。用笔太过细腻,结膜,眼睫,颈间肌肤,一切楚楚动人。画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届四十,而这幅画上的人至多有二十岁。她这样的年纪,却拥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劲旅,成为官军闻名丧胆的人物。她的目光扫来,就像一束转瞬即逝的电光。“她的马一定快极了。”他咕哝一句,将画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个梦将他惊醒:一片幽深的泛着白沫的黑水,气泡翻腾,刺鼻的硫磺味儿。他极力挣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动物游过来,黑鳍,肚腹松软,下体长满棕色毛发。它头颅仰起,露出几颗板牙,双目如同悬铃。这张狰狞的脸分明是舒员外。他急急躲闪,后边紧追不放,“舒公子,屏儿!我要将你拿了!”伸开的鳍就要触到的一刻,他猛地醒来。长时间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早餐在一个包间里,中间由几扇鸡翅木屏风隔开。邻桌话语低低,口吻声气和飘过来的咖啡味,让他知道是保龄球馆遇到的两个男人。他格外留意,因为昨夜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个惊心的名字。这会儿他们在商量动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位先生一直是准时的。他的船不会延期。不过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计,要变天也说不定。他能赶在大风前就好了。”“会的,这是一笔大买卖。和上回一样,八成金子,两成烟土。”“是啊,跟老万玉打交道,我一百个放心。”

两天后,舒莞屏发现大堂里多了一个洋人:蓝眼金发,年纪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龄球馆再次遇到这个洋人。舒莞屏估计两个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三个人说话声音不高,掺杂了不少洋语,只要事涉隐秘,他们就用这种语言,偶尔辅以手势。舒莞屏大致还是听得明白:三个人于一两天内动身,那边有人迎接。他一想到这几个人很快就要抵达那个秘境,去见那个传说中的“老万玉”,心头就有一种揪扯的感觉。说不上是急躁还是忧虑,或许还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轻轻吐出的却是:“吴院公!”

第二天,那三个人消失了。显而易见,他们去老万玉家了。整个顺德饭店一下变得空旷起来。还有四天才能开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辞典,还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画。女子的目光已太过熟悉,可他每次总能从画笔的细节中发现更新的东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断这究竟是一件饰物,还是杀敌的利器?还有那把剑。结论当然是后者。剩下的时间仰躺床上出神,让思绪执拗地离开两个地方:西营和舒府。他不敢猜测和预想那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隐秘太多,爱恨太多;就在几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亲血仇,一个惊天阴谋。他一阵战栗,将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刚入秋,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寒意袭来。果然,他听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风。

侍童送来一个坏消息:因为风暴来袭,去沪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个礼拜?”“客官,对不起,我问过了,码头那边说是遇上‘北煞风’了,至少半月才能开船。”他心底发出泣哭一样的哀号:“天哪,我得困在这里了,我没处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营。糟透了。”他没有说出,只咕哝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没事儿。)”侍童看着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起了刚刚离去的那三个人,啊,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已经去了老万玉家。天哪,真是这样。既然离启航的日子还远,我何不赶在这段时间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来,既是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可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不过是一来一去,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在‘北煞风’结束时赶回便是,不会误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个决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图,认为这样体面的饭店也许会有。果然,侍童拿来一张最新的海域图,那是甲午海战第二年的石印版,绘制了莱州湾西部至黄海西岸的半岛,岛屿岸线分布,特别是河流与沼泽标注清楚。因为同文馆开设的地理及航海测算课程,这张图在他眼里还算简易,一些符号及文字即刻还原为苍茫的沙砾、水流和丛生的蒲苇柽柳。他似乎望得到冲积漫滩上,那些只腿独立的水鸟。他手夹一支铅笔,用尺子在图上度量,随手在另一张纸上绘记。他估量了一下,从这座黄海与渤海分界处的城市动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辆驿车,只需两天半的时间即可抵达那条“界河”。它是穿过大片山地的一条季节河,几百年间一直是响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从山岭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镇,而今都是老万玉的辖区。那片复杂而辽阔的土地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关于这个人,最多的是离奇的传说,只很少见到她的真容。

侍童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张图上,说了句“好极了”,接过杯子。从界河往西,在黄河入海口东西几百公里的岸线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参差交错的沙堡岛。最大的几个沙堡岛已建成海边要塞,“老万玉”,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帅”,就在其中的某座岛上。他想象那个地方:灯烛高悬,花帐低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戒备森严,一个姣美的、英气逼人的侠女,在朴拙而又辉煌的宫殿深处。“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见到她呢?”一句询问险些脱口而出。他对前几天的错失良机有些惋惜:如果给三个人使上足够的银两,他们会不会携他同行?这样一想,马上摇头苦笑。不会的,那是一些厉害的江湖人士,不会将几把银子放在眼里。他抬头看着侍童,问:“那三个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贵客,还有一个洋人,他们离开时骑马还是坐车?”“啊,是驿车,那种车子才快。”他盘算着,有了一个主意,摸出一些银子:“我也想赁一辆驿车,不过要找同一辆车和同一个车夫。”侍童看着那包银子,眼睛亮了。

饭店有租赁车马的便利。侍童因为不菲的银子,很快为舒莞屏办理完毕,告诉他:那辆骡轿已经返回,车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对侍童说趁航船启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绝不会误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辆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驾车的是一位脸色阴沉的瘦子,舒莞屏对他说:“你对那条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们下车的地方。到站后我会再加双倍的银子。”车夫拱拱手:“在下自然愿意。可那三个人在东岸歇息一夜,还要过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个客栈了。”他点头应允。

车子有些颠,舒莞屏已经习惯。他记起了三年前的骡轿,比这辆还要颠簸。那次随车的两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长脸,高个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样,自己却误识为院公身边侠女。这会儿身旁还是那个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和换洗的衣物,只多了一个樟木盒。还有,他贴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车子从城街穿过,风很大。车夫忍不住抱怨,认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远游。

第一夜宿在一个镇子上,这儿离海岸至少百里。车子稳稳地停在一家客栈里。车夫在这儿熟门熟路,与前来招呼的伙计斗嘴,又拍打柜台领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条箱包,一直不让它离身。客房宽敞,家具陈旧。到了半夜,单薄的卧具难以抵挡袭来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毕竟是半岛腹地,从地图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个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来再也没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会儿,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闪烁,北风比白天要小。他料定这场“北煞风”有点虚张声势,也许比预计的时间要短,航船启程的日子说不定还会提前。他想到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这次出行是否过于草率。不过那个磁石般的沙堡岛群落、居于其间的女子,诱惑力正随着他接近界河而变得强韧。离天亮不远,客栈院里隐约可辨车辆的轮廓:几个人抬着沉沉的东西,正往驿车轿厢下面塞。那里用来贮物。有人举着一盏灯笼过来,照亮了弓腰归置东西的车夫。举灯的人小声叮嘱什么,车夫点头。这些东西大概要交到下一个站点。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发现车夫毫无困倦,扬鞭昂首,像赶赴一场喜宴。午餐在路边小店用过,然后启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这从风中的腥味和翩飞的水禽便可知晓。一种泥腥气从大片水汊蒲草中发出,车子已经行驶在最荒凉的东部边缘。太阳偏西,不出预期,他们将在黄昏时分驶入那个客栈,舒莞屏准备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问到那三位客人,车夫应道:“他们的一路可没有我们顺,想想看,三个人嘛,车子不如今天轻快。好在离‘老万玉’的地盘不远了,你今夜会睡个好觉。”“啊,听说那是个有名的女响马。”车夫斜来一眼,“哼”了一声:“不止一拨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给宰了。”声音像刀子。舒莞屏吸一口凉气:“都是传说吧。”“传说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车多年,实话告诉客官,谁都不是‘老万玉’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