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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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三日颇为畅顺,抵沪,两日后登上烟台客轮。天气晴好,水波不惊。航船离沪,舒莞屏心情轻松了许多。换至二等舱,舱内只他一人。他去甲板踱步,凭栏远眺,北方海空澄明如洗,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的归返。耳畔响起顺德饭店保龄球馆的嘭嚓声,心里盘算:下船后需留宿一夜,至第二天早晨,有近二十个小时要在这座城市度过。可叹归心似箭,怎可在半岛耽搁宝贵的时光。这一刻他在心里决定:登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车行,高价赁一驾快车直驰西河。他仿佛看到了弥漫在胶莱河上的薄雾,驶出雾幔就快到家了。

如同所料,客轮于下午四时抵达烟台码头。喧声,碎石路,栅栏外的几辆马拉轿车,一声声马嚏。他只顾低头看路,一出大门即寻觅车行。有人引他去商驿客店,那里既可入住又可租用车马。他毫不迟疑地赁用一辆轻便骡车,使了双倍银子。在咔啦啦的车轮和踏踏的骡蹄声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驱车人手持长鞭,嘴里叼了一支长杆烟斗,驾车驶过沿海大道。路过右侧一座小山时,看到郁郁葱葱的山麓和下边的洋房,脑海里马上蹦出一个名字:顺德饭店。啊,就在这座建筑里,几年前刚刚进行了《马关条约》的换约签署。甲午海战,由一纸屈辱的和约告结。

一夜疾驰。黎明前换了一个车夫,在路边小店用过早餐,又急急上路。这是半岛上最快、最颠簸的驿车。胶莱河的漫桥上没有一丝雾霾,两旁有蒲草摇动,舒莞屏舒畅了一些。他心里不断念着:“院公等我,我这就飞到身边。”骡车直接驶向西营。太阳升到正中,又缓缓西斜。一些雨燕在车子四周翩飞。“请您再上紧一些,请您加鞭!”他探身催促车夫。

终于驶入西营大门。一股特有的野生气迎面扑来。几幢草屋的轮廓在不远处闪动,看到了小山峦一般的木瓜林。他念一句“院公啊!”身子差点跃出车子。狗在吠叫,鸡扑动翅膀。有几个孩子在奔跑。舒莞屏的到来没有一丝讯息,没人知道他的仆仆奔波即刻画上一个句号。一个上年纪的女仆怀抱水罐从草屋走出,迎着骡车站住。他提着箱包跳下车。女仆迟迟没有认出来人。“我是公子,我回来了,快领我去见院公!”他向她大喊。

那片浓荫匝地的木瓜树格外静寂。这里拒绝所有嘈杂。树间有特异的香味飘散出来。两幢相连的大草屋坐落在树隙中。他像走在浅水里,一步步向前,呼吸都停息了。女仆把水罐放在地上,随他踏上门阶。浓烈的草药味儿溢出,他吸了一大口。屋里燃起灯火,几个人围在灯前,挡住了榻上的人。他扳开前面的一个,那是粗壮的高个子,一个脸色铁青的男子,这人故意晃晃身体挡住来人。他看到了榻上的吴院公:双睑垂下,轻轻喘息,一脸厌烦。老人没有刮脸,毛发参差,看上去有些吓人。他将“院公”两个字强咽到肚里,泪水在眼眶里旋转。

那个粗壮男人身旁站着一个手捧汤钵的老者。男人盯住榻上人,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年轻男子跨到跟前,一边一个托起老人的身体。老人仍然没有睁眼。捧药的老者将汤钵挨近唇边。“你这就喝下!”一声严厉的规劝。老人双唇紧闭。两个年轻男子想伸手扳开嘴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拐肘挡开。粗壮的男子夺过老者手中的药钵,要亲手给病人灌下。舒莞屏撩一下发辫,一步跨到男子对面,竖起手掌:“不可造次!”“你是何人?”女仆喊道:“啊,这是舒公子,是公子回来了!”

青脸男子怒容收敛,拱手:“公子,怠慢了。是这样,院公拒不服药,已经是第三天了,舒老爷差我赶来。”一边的人哈腰:“公子,这是府里总管。您先歇着,我们自会料理好的。”舒莞屏抬头寻找女仆,向她招手。他将药钵接过,交到女仆手中,冷目扫过几个男子脸庞:“你们全都退下,这里有我。”青脸男子嗓子变得尖亮,哼叫:“舒老爷有话,再也不能耽搁。”舒莞屏重复一句:“退下。”

几个男子走开。舒莞屏托起老院公后背,让其倚向榻枕。老人眼睛睁开,坐直了身子:“屏儿!”“院公,是我。”泪水涌出。老人脸上漾出笑容。女仆端着汤钵站在一旁。“我在等你。知道你会到来。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你不来,我不会上路。”舒莞屏泪水难抑。他低头看老人的左腿,抚摸它。“喏,它热着呢。它凉下来的时候,我也就启程了。”老人嗬嗬笑了。舒莞屏心情好多了。老人接过女仆手中的汤钵,举到肩头,手一松,跌地摔成几片。“我不会吃这药的。”老人挣扎着站起,他们扶住他。

老院公拐到窗前:“我有半个多月没有起来走路了,想看看今晚的月亮。”月亮还未升起,木瓜树隙有几颗星星。“公子,你今夜就睡在这里。”他吩咐女仆取来吃物,要和公子一起用餐。女仆高兴坏了,转脸对舒莞屏说:“啊,院公见到您好了多半,他想吃饭了!”她跑开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男童,把一张大木盘放到榻上,又摆了几个小碟。女仆端来玉米羹,羊肉饼,三两样小菜。老人伸手说:“茶,要茶。”老人和舒莞屏对坐,以茶代酒,互碰一下仰脖饮下。一旁的女仆流出了泪水。

月亮升到了树梢。舒莞屏搀着老人站在窗前。这样的月夜独属西营,他记得小时候在院公身边的情景。渠水潺潺,月光下鱼儿戏水,院公讲故事,说陈年旧事:“舒济老爷最喜欢白海棠,廊下的那几棵是他亲手栽的。夫人爱芍药,她打理芍药园最用心。”蛐蛐响起来,这是十多年没有更易的歌声。院公喘息沉重,只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回卧榻。他陪老人躺下,悄无声息待了许久。熄灯前老人叩响铜铃,女仆进来,又唤过一个男丁。老人说:“把屋门关严。从今以后院里要值夜。”男丁声音沉实,答一句:“遵令。”

漆黑的夜色。因为过于沉静,身边的喘息显得更加粗重。舒莞屏实在太困了,身体一挨近老人就发出了鼾声。他好像还在那条大船上漂移,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啊,快啊,就要来不及了!”一条银色大鱼跃出水面,在前面引路,大船不得不奋力追赶。他跳上了大鱼脊背,它把他举到高处,又扎入寒冷的深渊,哗哗顶开翡翠似的山峦,让他浑身披挂破碎的冰凌。大鱼把他粗韧的发辫咬在嘴里,愤怒地牵拉扯拽,一直拖到木瓜林中。他一眼认出少年处所,泪水奔涌,牢牢抓住这些挺立的树桩。他摇动树木,连连呼号,一个声音响在耳旁:“我在这里,屏儿!”

舒莞屏坐起。啊,原来老人一直未眠,在看自己。“院公,我回晚了。”“孩子,我的屏儿!时间还来得及。”老人看一眼窗外,那里有月色涌入。“屏儿,今夜好月亮!我有太多话要告诉你,一直在等。我害怕带走这些话,知道时间不多了,让贴身仆人去沙河镇发了电报。”他喘得厉害,好像在使用最后的力气。舒莞屏把老人扶住,一点点放到榻背上。老人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如果不出所料,那么我还有三天多的时间。听着,你一刻也别离开。我让人守住院门,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跟了我半辈子。你就坐在这儿,困了打个盹,醒来就听好,记到心里。要说的话太多,我怕自己讲不完呢。”“院公,您慢慢说来。我不会离开半步的。院公,您就仰靠在这里吧,我在听。”他的眼被泪水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