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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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到我这个年纪,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脚:昨天晚上,山里下了整整一夜暴雨,我无处可去,只好躲在一座崖壁之下,避了一整夜的雨。天刚亮,雨止住了,我离开崖壁,腿脚肿胀酸痛,几乎寸步难行,恨不得按摩店理疗馆就近在咫尺,果真如此的话,推拿、扎针、拔火罐,我一样都不会落下。当然,这都是痴心妄想,我也只有拨开满山灌木,四处乱走,去找一点吃的。这还没完,你说要命不要命,很快,在一片榉树林里,我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我不服,骂了这片榉树林好几遍,又骂了自己好几十遍,终于听见,不远处,好像有河水的声音。我没有轻举妄动,反倒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又跟老花眼和白内障做了半天斗争,总算看清了山谷里的那条河。这才慢腾腾地,喘着粗气,一步步踱到河边,蹲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等到不再喘粗气,心跳也平静下来,我还是用河水洗了把脸,然后,重新埋伏下来,只等着眼前的河水里有鱼经过。它们只要胆敢露面,到了那时,我必将回光返照,两世为人,化作闪电,迅猛出击,从草丛里杀将出去,再一口咬住它们,直把它们嚼得一根刺都不剩下。

结果,我还是想多了。两个多小时过去,我连一条鱼都没等到,有那么一阵子,我都快睡着了。好在是,动不动地,河水撞着石头,溅出的水花落到我脸上,我才能一遍遍清醒,继续趴在草丛里,硬撑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中午,我终于绝望,离开河边,重回密林之中,先是在几块巨石之间折腾了好久,要死要活,终归翻越了过去。之后,又斗胆穿过了高悬着好几只马蜂窝的黑松林,谢天谢地,在一棵枯死的黑松底下,我竟然看见了一串被落叶差点盖死的野葡萄:黑黑的,全都腐烂了,腥味直冲鼻子。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三拣四?说时迟,那时快,我忍住激动,咽着唾沫,二话不说,一颗颗地,将它们全都吞进了肚子里。果然,刚一吃完,肚子就疼了起来,疼得我啊,就像有人拿着刀子正在一截截地切断我的肠子。

偏偏这时候,在我正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从一道密不透风的金刚藤背后钻了出来。钻出来之后,也不叫,也不喊,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直觉得:一股杀气,奔着我就来了。我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声大事不好,赶紧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看着我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只独狼。只见那独狼,满身都是泥巴,全身又瘦又长。显然,它和我一样,很久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上,汗毛立刻倒竖,腿脚也止不住地摇晃,却见那独狼,纹丝不动,继续盯紧着我,就像盯紧着一串腐烂的野葡萄。不不不,它盯紧的,其实是一块腐肉。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所以,我干脆朝它逼近过去。“就凭你他娘的,也敢打我的主意?”我冷笑着问它,“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爹?”

那独狼,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被我吓住了,不自禁地往后退,但也只退了一两步,而后下定决心,死死站住,摇起尾巴,低声叫喊起来。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珠,正在从黄褐色变成绿色,我知道,这正是它马上就要朝我动手的信号。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我还是逃命吧——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猛吸一口气,随便找了个方向,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路上,刺藤在我脸上划出了好几条口子,还有一根树桩,就像一把从地底长出的刀,割破了我的脚,疼得我啊,眼泪都差点掉出来,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却也只好直起身来,使出仅剩的力气,跑过一大片湿漉漉的葫芦藓,再跑过一座残存的清朝末年修建的吊桥,却被一道红石岩挡住了去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片刻犹豫,徒手攀上了红石岩。这红石岩上,寸草不生,我只能靠着自己的腿脚,硬生生地踩在岩石上几乎不存在的坑洼里,一步步往上挪。被树桩割破的那只脚,血还在渗出来。我没敢回头,但也知道,这些血的味道让那独狼变得更疯了,之前,它只是在叫喊,现在,叫喊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声。奇怪的是,就在我刚刚爬上红石岩顶上的时候,它的嚎叫声,又变成了惨叫声。我没管它,仰卧在岩石顶上,喘了好一阵子,这才缓过气来,这才去看它:却原来,那独狼,过吊桥的时候,可能是太兴奋了,没注意脚底下,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了吊桥上的两根铁索之间。现在,它的身体已经被摔出吊桥之外,倒悬在半空中,而铁索之下,是一条早就干枯了的河床,河床上,一堆堆的怪石,正在等着跟它迎面撞上。显然,只要它从吊桥上摔下去,就算不死,顶多也只能剩下半条命,它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惨叫,又像是在哀求,一声高过了一声。

而我,再也懒得多看它一眼。天知地知,我也已经很老了,满身所剩的一点力气,不足以让我可怜别人,甚至,也不足以让我可怜自己。更何况,站在红石岩顶上往下看,一场大热闹还在等着我——山底下的炼钢厂,在荒废了多年之后,在改造成蓄电池厂、游乐园和温泉度假酒店全都宣告失败之后,今天,它修旧如旧,变成了工业遗产文创园。现在,开园仪式正在进行,音乐声激昂,主持人的声音却挣脱出来,远远扩散。在主持人的邀请下,领导们依次走上舞台,靠近一颗巨大的水晶球,之后,再纷纷伸出手去,按住那颗水晶球。接下来,主持人带领全场观众开始倒数,水晶球背后的LED显示屏上也出现了倒数数字:五,四,三,二,一!“一”字刚喊完,水晶球突然通体变色,闪出蓝光,人群上空,上百只礼花筒同时炸开,领导们、台下的观众,身上都沾满了缎带与碎花。至此,工业遗产文创园的开园仪式,就算是拉开了序幕。再看全场观众,一个个,叫着喊着,鼓着掌,想起来,倒回二十多年,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一时之间,我的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对,二十多年前,在山底下的炼钢厂里,开过多少次大会,我就鼓过多少次掌。有时候,当我坐在人堆里正在鼓掌,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会故意朝我看过来。我知道,那是她在鄙视我,用她的话来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坐上台的一天,我这辈子,就活该坐在台下给别人鼓掌。而且,就连在台下也坐不到前三排,只因为,前三排坐的都是至少当到了班组长的人。她的话,我认,有件事,我也心知肚明,那就是,虽说嫁给我都二十年了,但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张红旗。所以,每一回,当我看见她又在鄙视我,我就故意把两只手都拍红,再定定地朝坐在第三排最边上的张红旗看过去,意思是:林小莉啊林小莉,看看你的张红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个脱硫车间的副组长,说不定,哪天出个什么事故,他娘的,还不是马上被打回原形,变成跟我一样的德行?哪知道,我的这点招数,对林小莉根本没有用,到后来,只要我一边鼓着掌一边看向张红旗,她就干脆对我鼓起掌来。她的意思,我也明白,意思是:刘丰收啊刘丰收,认了吧,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话又说回来,相比一九九九年春天开的那次改制下岗动员会,以前的林小莉,已经算是对我很客气了——这年春天,桃花刚开,我们的炼钢厂里,几乎人人都被两个传言吓破了胆子:传言之一,是工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突然出现了老虎。上一回山上出现老虎,还是一九六九年。当时,此地虎患猖獗,为了顺利建起钢厂,工人们成立了打虎队,两个月时间,打死的老虎共计三十六只。此后,这座山原来的名字——卧虎山,被废弃不用,改作了镇虎山。而今,三十年过去了,镇虎山上居然再次出现了老虎,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长年住在山上的老疯子消失不见了,他的儿子上山去找了几次,最终,只找到了几片衣服的残片和一大摊变得模糊的血迹。之前,正是这个老疯子,一趟趟下山,一趟趟在厂区里跑来跑去,又呼来喊去:“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

传言之二,是我们的炼钢厂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钢厂收购之后,即将压缩各条生产线,开始产业转型。这就意味着,从前那些生产线上的工人,大量都要下岗了。“下岗”这个词我们都不陌生,不说旁人,就说我:我妹妹,原先是机械厂里的出纳,下岗之后,一直在菜市场里卖菜,挣来的钱,每天只够一家人吃两顿饭;我老婆的姐夫,原先是百货商店的采购员,下岗之后,在建筑工地上搬了两年砖,天天喝酒,把肝喝坏了,上个月刚死;还有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原本有一份棉纺厂车间主任的好工作,上了分流名单,只好四处找工作,一样都做不长,于是,他便隔三岔五回棉纺厂上访,两年半下来,一点结果都没有,最后,他跑进自己原来的车间,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说实话,这几年,炼钢厂越来越不景气,我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会下岗,只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镇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收购我们厂子的那家特钢厂派来了新厂长,和所有人都戴着蓝色安全帽不同,全厂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这一天,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厂长在大会上宣布,自即日起,所有四十岁以上、没担任班组长以上职务的人,都在分流下岗之列。我也是拍巴掌拍习惯了,厂长刚宣布完,我就鼓起了掌。整个会场里,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在鼓掌,我分明看见,戴红色安全帽的厂长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既然他看见了我,我也只好继续把巴掌拍下去。就连坐在第三排的张红旗也注意到了我的掌声,扭着头看我,他越是看我,我就把巴掌拍得越响。终于,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冲我跑过来,当着全厂子的人,给了我一耳光,又咬牙切齿地问我:“刘丰收,你是个白痴吗?”

我不明所以,问她:“……为什么打我?”

“你不是四十岁以上吗?”林小莉反问我。

我点头:“是啊,四十三。”

林小莉继续逼问我:“你是班组长吗?”

我摇头:“……不是。”

“那你拍的哪门子巴掌?”林小莉就像是疯了,大声冲我喊,“要死的是你,拍巴掌的也是你,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那天晚上,林小莉根本没让我进家门,反正这也不是第一回。我先是去轧钢车间,等到师弟马忠下班,再拽着他,在厂子外找了个小饭馆喝酒。原本我并没打算喝多少,可是,马忠给我带来了一个我不想听到的消息。他说,厂里给每个车间都下发了文件,文件上说,这一次,副班组长跟班组长一样,都不用下岗分流,也就是说,张红旗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么一来,我哪里还有脸回家见林小莉?于是,我拖着马忠,死活不让他回家,干完一瓶,再干一瓶,第三瓶喝到一半,马忠起身,非要回家不可,我骂他没出息,他竟然顶我的嘴,说我有出息,怎么不把张红旗按在地上揍一顿?他这话,可算是揭了我的短,一气之下,我把他踹倒在了地上,他却没还手,酒也像是醒了,一个劲朝我赔罪。唉,我也只好住手,要说起来,在这世上,我这师弟,只怕是唯一一个愿意给我赔罪的人了。马忠走了之后,我也出了小饭馆,在空荡荡的厂区里乱逛。路过台球厅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我儿子,正趴在一张台球桌上,瞄准了最后一个球——黑八,准备出杆。哪知道,这个小杂种,一看见我,球也不打了,站起身,直盯盯地看着我。那眼神,就跟他妈看我一个模样。我原本想提醒他早点回家,转念又一想,这小杂种,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也只能动了动嘴唇,没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在厂子里乱逛下去。

后半夜,我还是翻窗户回了家,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偷偷爬上床,酒壮人胆,竟敢靠近林小莉的身体了。我一边往她身边凑,一边可怜起了自己,要知道,她那两只乳房,我已经好久都没看见过了。一想到这,我又生气了,二话不说,一翻身,压在了林小莉身上,她醒了过来,当然不想让我得逞,两只手死死攥紧了我的手。我耍了个心眼,先是不再动弹,趁她稍微有点松懈,我猛然挣脱她,一把扯掉了她的内裤。她嚷了起来,这嚷声,非但没让我退回去,反倒让我攒了半天的醉意发作了,我掰开她的腿,就要进去,她也放弃了抵抗,摆出一副随便我怎么样的样子,她这样子,让我更加生气,不由得大声问她:“林小莉,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是谁都行,”林小莉干脆回答我,“赶紧的,来吧。”

醉意让我越来越疯魔,我掐着她的脖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我他娘的,叫刘丰收!”

“知道,你叫刘丰收。”林小莉停了停,突然问我,“这话,你敢去跟厂长说吗?”

我呆愣住了,想了想,嘴硬起来:“跟厂长说什么?我犯得着去跟他说话?”

林小莉回答我:“不用说太多,你就走到他跟前去,再跟他说,你叫刘丰收——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完蛋了,林小莉的这几句话,彻底让我不行了。就像被电击过一样,我僵直着身体,盯着林小莉去看。看了好半天,还是从她身上下来了,自顾自,躺了一会儿,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开家门,重新回到了空荡荡的厂区。没走出去多远,我终究忍不住,扶着一根电线杆,吐了起来。正吐着,天上起了风,还是西北风,没在意地,我往炼钢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瞟了一眼,却被吓得魂飞魄散:一道低矮的山脊上,虽说树林全都在迎着风摇晃,但是,唯有一片树林,摇晃得格外厉害,那些树,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只是向前挤压,就像一道急浪正在向前翻滚,一尺尺,一寸寸,快速地向山脚逼近下来。看得越清楚,我就越是胡乱想。那不是别的,那是一头怪物在朝我飞跑过来,只见它,撞断了树干,踩烂了灌木丛。说话间,它便要跳到我的跟前,再将我撕得粉碎。一下子,我的酒醒了,直起腰来,不要命地跑起来,一边跑,我一边大声喊叫着:“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