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历史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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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至1999年,我住在巴黎的圣安托万街区,西邻巴士底广场,旁边是夏洪尼路。沿着夏洪尼路的缓坡向下走,就是从前的沙隆村,无论有事没事,我都常去那边闲逛。这一带称得上名胜的只有拉雪兹神父公墓,没有其他特别之处,算是巴黎的郊区。但是,这样刚好。此处高层建筑不多,让人很放松,也有可以回头远眺巴黎街道的地点。地势稍高处坐落着圣日耳曼德沙隆教堂,那米色的外墙颇为护眼。

诚如一位朋友所说,圣布莱斯路[1]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石板路两侧的建筑经过翻修,外表平整光洁。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就连那家名叫“乡村餐厅”的餐厅也变得名不副实了。尽管如此,这一带充满乡土气息的风景还是让人难以割舍。这里有“牧场路”和“葡萄园路”,还有一个叫作“菜农”的车站(现地铁9号线上的一站)。虽说这些站名同样“名不副实”,但也足够令人感到欣慰。

这一天,我再次来到巴尼奥雷路那家我常去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的窗边最合适回忆往昔的巴黎,因为,这里曾是早已废弃了的巴黎小环线铁路的一站——沙隆站。店里有点脏乱,游客罕至。说起来,这附近本来也没什么游客。店面由面积不大的车站大厅改造而来,略显昏暗,但是氛围感绝佳,且一杯咖啡只要5法郎,着实便宜。窗边可以俯瞰长满荠草的旧铁轨,坐在这个上佳的位置,品着浓缩咖啡,发呆沉思,可谓夫复何求。远处,两个年轻人沿着铁轨走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轨道区域的。他们边走边闹,看上去很是开心。

我翻开了随身携带的影集《马维尔的巴黎》。作为巴黎市的官方摄影师,马维尔(1816—1879)透过镜头,用冷静的目光记录下了在塞纳省省长奥斯曼的规划下面貌大变的巴黎风景。这本册子有七百多页,相当有分量,但是不管多重,我都会随身带着它。对照着眼前的巴黎,欣赏马维尔记录下来的从前的巴黎,实在妙不可言。不过很可惜,马维尔没有拍下沙隆村以前的样子。

那天,我想在《马维尔的巴黎》中寻找的不是巴黎的郊区,而是位于塞纳河左岸的安托万杜布瓦路。路不长,尽头有一段台阶。几天前,我携友人去了许久未至的“波利多”,一家因海明威等常客而知名的餐厅,也同样踏过了这段台阶。我们约在奥德翁路的一家咖啡馆碰头,先穿过圣日耳曼大道,再在医学院街——左侧的建筑是现在的巴黎大学[2]医学院——右转,最后,这段台阶就横陈于我们眼前。说不上为什么,明明只是夜里总会有醉汉在附近随地小便的台阶,我却对它印象颇深。从前,我只是一边想着“这里有台阶啊”一边拾级而上,从未深入思考。

但这次有所不同,我的心中生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安托万杜布瓦路和王子先生路之间会有这样一段台阶呢?我在马维尔影集的索引中看到了安托万杜布瓦路的名字,于是带着影集来到了这个旧车站改造的咖啡馆。咖啡馆位于沙隆村,据说大名鼎鼎的让·雅克·卢梭曾在这一带采集过植物。此刻,坐在这家咖啡馆里,我再次翻开了马维尔影集的第545页。一瞬间,我近来有些退化的推理能力少有地活跃起来,突然灵光乍现,想到可以在米其林出版的巴黎地图中找找看。——什么啊,这段台阶原来是中世纪巴黎残存的痕迹!我恍然大悟,问题竟然如此简单明了。明明我自己就是研究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的,却迟迟没有意识到这是中世纪的遗迹,实在非常惭愧。

这个发现对我而言堪称重大,如此一想,我一刻也坐不住了,便匆匆离开废弃环线上的咖啡馆,跳上76路公交车,回到我在圣安托万街区租住的小阁楼,翻出了从日本寄过来的历史学家雅克·伊雷赫的巨著《巴黎街道历史辞典》。我相信,书中一定可以找到答案。就这样,几天之后,我开始着手实地考察中世纪巴黎的城墙——

如此这般,本书试着在一些不起眼的巴黎街景中,探寻这座城市的记忆。或者,请允许我如此描述,巴黎是一瓶香气馥郁的美酒,我想探寻酒瓶底部的沉淀物。我谨记着“细微之处见真章”,半是无心半是刻意地围绕一些算不上值得纪念的细节,展开了一场小小的侦探游记。除了前面提到的台阶,我在揭示巴黎公共卫生间这一小型建筑物的演变历程时,也参考了很多马维尔的照片。在拱廊街漫步的部分,我以发现一些无名的小路为主题,这些小路寂寞地完成使命后便消失不见,在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找不到一丝踪影。另外,在介绍19世纪中叶的旅游指南《巴黎游客钻石指南》时,我提到了存局候领制度。这个词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虽然已经非常陌生,但它将在兰波和魏尔伦的私奔故事中登场。此外,我还提到了如立体照片之类,许许多多让人怀念的老物件。

最后,我必须承认,我的巴黎郊外漫步是一场多多少少带有感伤色彩的纪行。走在塞纳河及其支流马恩河的河畔,我不仅拍下了河畔这个经典回忆场景的正片,也拍下了它的负片[3]

好了,亲爱的朋友们,接下来请大家随我一起,飞跃到中世纪的巴黎去看一看吧——


[1] 上文出现的“沙隆村”的中心区域。——若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已于2022年更名为“巴黎西岱大学”(Université Paris Cité)。“巴黎大学”于1793年法国大革命时遭到解散,1896年重建,1968年被拆分成13所独立大学。其中,巴黎第五大学(Université Paris Descartes),是原巴黎大学医学部和部分教育学系的继承者,也就是文中提到的地方。2019年,巴黎第五大学、巴黎第七大学和巴黎地球物理学院合并为“巴黎大学”。2021年末,巴黎大学被巴黎第二大学起诉并败诉,失去了巴黎大学这一名称。

[3] “正片”指用来印制照片、电影拷贝的感光胶片等的总称。“负片”是经曝光和显影加工后得到的影像,其亮度和颜色与实际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