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4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4章 水龙头和幻想诗

“你为什么迟到。”

“报告副线长,我睡过头了。”

面对诗人那面无表情的脸庞,我实在难以憋住笑,但后头还有线长在关注着,加上旁边也有别人,我也只好只盯着诗人的胸口,尽力维持住自己脸部的肌肉,尽管它们依旧在抖动着。幸好诗人没再问下去,而是转过头看着另外一个迟到的哥们,“那你呢。”

“报告线长,我,我是排队买早餐买久了,吃了以后连忙跑过来,还是迟到了。”

旁边哥们是个矮个子,新来不久,讲话的时候有些哆哆嗦嗦,今天但凡随便来一个老工人,都会无视诗人直接走去流水线。

“排队怎么排久了,是今天人特别多吗。”

“可能去的晚一些,排队的人多了一点,还有就是前面一直有人插队。”

“前面有人插队,你没去制止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其他人都没说。”

“你要知道,虽然其他人都没站出来,但不代表你站出来他们不会支持你,他们只是缺少勇气。你想想要是当初勇于制止,不仅维护了排队的公平,而且你自己说不定也不会迟到。”

那哥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再说了,如果你每天能早起一点,也就不用踩着点去排队,着急忙慌吃完还要跑过来,那样对胃不好,也不利于吸收消化食物。”

“是……是……”

小哥看了我一眼,回过去问道,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诗人逮住他一直问。我没有去接他的目光,双颊的肌肉已经彻底发酸。

“嗯,回去线上吧。”

我们走了回去,后面又有两人匆匆赶来,小哥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这副线长啥意思,是不是在嘲笑咱们两个。”

“我也不知道,咱们还是赶快做工吧。”

“是是。”

看着他低着头快速往生产线后面走去,我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庞哥,岂料他只是黑着脸,依旧一言不发。我又瞥了一眼正在教育两个迟到女生的诗人,开始快速应付眼前的流水线。

“你不知道你没来时我一个人差不多应付两个人的活。”庞哥终于开口道。

“我被诗人给教育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我笑道。

“行,你不用跟我说,这半路出家还会怎么讲。”

我只好闭嘴,又瞥了一眼那两个女生已经回来,线长又跟诗人讲了些什么,诗人点点头,没过会儿就回来线上了,我趁机瞥了他一眼,他脸上带着些淡淡的笑,只是没一会儿又沉溺在一种自我的世界中,一脸的茫然。

自从接二连三有人跳楼后,富士康似乎正如临大敌,那个爱让人抄他语录的郭台铭这次似乎也意识到他的语录并不是万能的,不仅紧急增设了一个心理诊疗室,让我们没事就去看看自己是否有心理疾病,有的话可以去买些励志书下班了来看。还替换了一批之前被举报的言行粗暴的线长,每条线增设了一个副线长的岗位,选拔了一批较为温和的人,主要是负责产线的监督以及协助线长进行人员管理,但我没见到他们口中为工人服务是如何实现的,反而挨骂一点也没少,监督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诗人便是在此背景下被选为了副线长,除了每天需要抽出几十分钟溜达外,他依旧需要回到线上工作,而且在产线运转前和停下后还需要和线长一起留下来帮忙整理。

“还等吗,还得等多久。”庞哥坐在台阶上,已经把鞋子脱了下来。

“也才半个小时吧。”

“操,他那剩下的工作又不是没做过,十几二十分钟就好了,这下要我们等多久。”

“你做过?”

“哼。”他摇摇头,这摆明他又要用一种浅显的方式教育我,“我不知道多少个朋友现在在做线长,那些流程我知道得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

尽管如此,庞哥仍没有打算自己独自去吃饭或者回宿舍。今天是诗人生日,我们提前让诗人决定要怎么过,他的想法是一起吃个饭,然后到操场上去读诗,庞哥尽管对此嗤之以鼻,但他答应了的事情看来是会做到。

“脚他妈痒死了。”庞哥彻底把袜子也脱了下来,如猴子般抓挠着自己的脚心,另一只手则抓挠着自己的脚背,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一直到两边都变得红彤彤,他却像是终于舒畅了一般,把另一只袜子也褪下来,自然地卷成一个圈扔到一边,继续龇牙咧嘴挠起来。

我的身体不自觉往另一边挪了挪,“你是有脚气还是怎么的。”

“别他妈胡说,我的脚在我们宿舍是最不臭的,我只是不习惯穿鞋。”

“还有不习惯穿鞋,你是猴子啊。”

“诶,你还别说,我奶奶以前就老这么叫我,小学三年级以前,我都是不穿鞋子上学的,最多穿个拖鞋,等到学校就被骂,有次家里人把我拖鞋藏起来,我直接就光着脚走去学校。”

“这么狠,有鞋子干嘛不穿,我以前还经常因为下雨没多的鞋子穿犯愁呢。”

“一直觉得穿鞋别扭,我差不多到六年级才适应穿鞋,即使这样一回到家就马上脱掉。”

“真是什么人都有,我以前的鞋只有校鞋,通常穿不到一学期就烂了,下雨天中午走回家,湿透了,下午还得穿着湿漉漉的鞋去学校,晚上回来时整个脚底泡的皱巴巴又惨白。”

庞哥笑笑,拍拍我的肩膀,我本意是想揶揄他,不料却引起他的同情,“都说以前生活苦,我看过去生活才是真的好。”

庞哥双脚直直伸在台阶上,两团袜子被塞在鞋子里,像是贵妇头戴的礼花。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一个小时,诗人还未出来,庞哥倒是不再抱怨,双脚搭在一起,像是沉溺在过往中,我却逐渐烦躁起来,起身想去里边看看,却看到另一批人沿着台阶走上去,开始轮班了,我不由得又坐下来。

“先不等了,去洗个澡吧。”庞哥忽然腾的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吗。”

“不用回去,在附近就可以洗。”

生产大楼的后面有一条盘旋几圈的水管,我不知道庞哥是怎么发现的,后边连着另一栋生产大楼的是一个一米多高的草垛延伸过去,或许是园艺工用来浇水的。

拧开水龙头后那水管蠕动了起来,像条睡醒的蛇,黑漆漆的天色,走道上的光都被那草垛挡掉了,我看不见大部分的东西,或许就算看见水也是黑色的。

“你要洗吗。”

“我不洗。”我只能看见庞哥的大概轮廓,“有人能看见呢。”

换班时间不停有人走进隔壁那栋车间大楼中,虽然这里是个小角落,但角度得当还是能看得到。

庞哥的身体扭动着,我听到水掉落在地面啪啪啪的声音,地上有一摊什么东西,仔细看才发现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来的衣服。

“你要不退后一点,缩进去,不会被看到。”

“没事。”

他抹了一把脸,渐渐地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漆黑的环境,那水原来是有颜色的,不时发出白色的光,从那漆黑的水管中出来,因为集中反光,把出水口也映照得发白,那些润泽的光也在庞哥身上流淌,划过他的头顶、胸口、腋下和突起的肚子,内裤像是吸满水的海绵,仿佛要一整个坠下来,所有水坠到地面又变得破碎,最后归于黑暗,只剩下无数粘在他细碎头发上的水珠,闪烁着最接近白色的光。

“你还是来一下。”他反复拧着水龙头,像是怕水漏出来,被拉长的水管还在地上滴着水,像是脱离海水的死鱼。

“怕被人看到。”

“谁去看你。”他歪着头,拍着脑袋,“我在这里洗了半天,谁来看我。”

“算了。”

“现在洗了待会就不用洗,谁知道吃到几点。”

那水撞在我皮肤上的时候让我整个人一激灵,水管在比我感觉中有力地抽动着,而这回我感觉到了它的力量,但我不能将它挪开,庞哥正笑眯眯地注视着我,我只好让身体被这寒意一遍遍地浇筑,而后终于将水管拿到了高于我头顶的位置,全身的皮肤像是被覆上了一层冰凉的膜。

“哈哈哈哈,你整个人刚才好像在跳舞,扭来扭去!”庞哥大笑不止,整个身子疯狂甩动着,那些水星纷纷乱窜。

我的身体还未停止发抖,一直注视着去隔壁车间的人,更担心着这边有人贴墙走过来。我往后踏了一步,脚掌却踩在沙石上,一阵难受,只好又进入了那水中,踩着被水打的平滑的水泥地面。

我也学着庞哥拧上了水龙头,一阵阵凉风从后背的过道涌来,吹得我背部一阵清凉,转过身去,脱下了内裤,拧了好几下,一直拧到再没有水滴下来。

“你不用拧一下吗。”我瞥了一眼同样在旁边蹲着的庞哥。

他摇摇头,只是不时歪着脑袋,仿佛耳朵里的水还没完全出来。

“湿漉漉的,不难受。”

此时我们蹲在两栋车间楼房的中间石坎上,看着已经几乎没有人走过的台阶和平地。

“习惯了,以前拿水管不知道冲了多少次。”

“家里连桶都没有?”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个桶。”他严肃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用了多久吗,内里都是黏糊糊的一层,所以我有一段时间都是用水管。直接冲,别提多爽了。”

“蓄谋已久是吧。”我又看了一眼那水管。

“早就想那么洗一回了,今天刚好。”

“买个桶有那么费劲,你别说你爸妈出去打工,连个买桶的钱都没有。”

“家里老人舍不得丢啊,他妈的,一定要用到坏,什么被子,枕头套,水桶,锅碗瓢盆,只要还能用就一直用,只有我爸妈回来了,看不过去,问我奶奶钱省下来是要做什么,然后第二天统统扔了。”庞哥蹲着的身体有节奏地颤动着,像一只试图找窝下单的老母鸡。

“跟我一样,小时候爸妈回家是最开心的。”我笑笑。

“不只是爸妈,周围那些亲戚谁回家了我们都开心,那就能见到新的玩具,好吃的,多少自己也能搞点。那时候那些姐姐什么的回家最好了,姐姐又疼弟弟,一回来就带去村里小卖部,我们这时候跟过去,准能大吃一顿,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有个姐姐给我们全部人买了12个悠悠球,一个三块钱,谁能想得到。”

“那是,听起来应该很快乐。”

“何止快乐,简直要乐疯了,所以谁家那时候回来了我们就去找他玩,准有好处。”

“真是鸡贼。”

“鸡贼吧,那时候可羡慕了,那些男男女女,出去后赚了钱,一个个穿的时髦,说话也不一样了。”

“咋了,改说普通话了。”

“不是,是说话的口气,还有那些词,就像一个新的世界,什么高铁、网吧、碰碰车什么,女孩子们都会打扮了,染头发、碎布牛仔裤、高跟鞋、新手机、各种好看的链子,好像一下子大了几岁。”

“是,出去了以后都变得时髦了。”

“嗐,所以他妈的还是小时候最开心,一直有个幻想知道吧,谁知道他妈出来打工这么苦逼。”他皱着眉头用手心撞着太阳穴,不知道要撞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藏了一下午吧。”

“怎么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吧。”

“是藏了一下午。”诗人淡淡道,脱掉了只剩一条内裤,跑去拧开了水龙头。

我拿着这本诗人脱掉衣服后从胸口掏出来的诗集,和庞哥面面相觑。

“别听他瞎扯,他在对面,要真藏了一下午,早给看出来的。”

“但是很烫。”我摸着那书的封面,感觉一阵滚烫。

庞哥也伸过手来摸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看这人直接脱个精光。”

一束手电筒打过去,诗人的内裤蜷成一坨被塞在了水龙头上面,也不管会不会脏,白花花的屁股在手电筒和我们的笑声中依旧扭着,像两块雪白结实的五花肉,水流过上面像漫过润泽的瓷砖。

“有那么白吗。”我将脸稍稍靠近庞哥。

“你看他脸就那么白,说不准。”

“说不定是你手电筒照的。”

庞哥还是关掉了手电功能。

“诗人,那本书你真的藏在胸口一下午吗。”

“真的啊。”

诗人关掉了水龙头,或许头发较长的原因,他看起来湿的更厉害,头发汇成一簇形成一个尖尖,上面有水不停滴下来,弯下腰后更是如此,滴到了积成一小滩的水洼上,手电筒已经关掉了,但水珠仍反射着残存的光线,在光线中隐约见到他瘦弱的微微发抖的双腿,正弯下腰来把内裤给穿上。

“你干嘛不放进柜子里。”

他捡起地面的衣服穿上,“本来想的,但走到那里的时候,又觉得差不多习惯了,那会儿好多人放东西,从胸口掏出来感觉很奇怪。”

“傻逼。”庞哥手一指,不屑地说了句。

操场上的风很舒服,地上的草依旧有些扎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裤子湿了的缘故,没一会儿就感觉不到草的存在了。庞哥坐在一边,揪着那些草,黑着个脸一言不发。这里离路灯有些远,看过去像一只只庞大的萤火虫,周围有些暗,今晚操场不知为何没有开灯,按照富士康的规矩,或许是灯坏了来不及换,我很珍惜躺在草地上仰视那成了弧形的坏掉的灯塔,此时正从那漆黑的孔洞中向我传来某种电波。

诗人在一旁朗诵着诗,朗诵到第五篇还是第六篇了,我不太清楚,只是诗原本读起来就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一开始我还集中注意听着,但后头渐渐地就跟不上念白的展开,诗人读诗时语气变得平静,语调也和缓了许多,等到注意力再集中时,总感觉是已经换了一首,或许并没有。

一个人影影绰绰地往这边走着,我猛地坐起来,他的肩膀很宽,走近时我才看到是一个大书包。

“是你们点的外卖吗。”他笑着蹲下来。

“是,点的烧烤。”我迫不及待说道,“你还能进得来。”

他笑笑,“原则上是进不来的。”拉开拉链,抱出了一个西瓜形状的用锡箔纸包裹住的东西。

“所以你背着个书包。”

“其实保安知道我里面是什么,只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他站起来,搜索着书包,又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塑料袋放在地上,“这些是纸巾还有调味料,还有筷子。”

“行行,谢谢。”

锡箔纸被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大团烟雾散开来,我拿了一直串串吃起来,咬下去第一口才是知道是鱿鱼,只不过切成了片状,上面一颗颗细小的凸点是孜然粒。庞哥直接拿了三支起来吃,一手一支,一手两支,不知道是怎么同时吃两支。诗人一边吃一边分,具体点了什么只有他知道。

“烤玉米!”我叫道。

“一人一根。”诗人笑道,迅速地分成了三摊。

“这是什么。”庞哥快速剃掉了三支,又拿起一支,“五花肉,我操,点个屁五花肉。”在近前看了一眼道,又把它放下。

“我要,不要我帮你吃。”我喊道。

庞哥把那串扔到了我这边,“韭菜,韭菜我也不吃。”他又捡起了一串,放了下去。

三四支串子下肚后,我们才扭开了易拉罐,三人一起念道生日快乐,黑漆漆的看不清,但我罐里的啤酒洒了一些到草地上,或许不止我一个人,带着泡沫的液体顺着我的指缝间留下来,又迅速地消散掉,在黑暗中我总感觉是与某种东西在缠绵。看不清是什么牌子的啤酒,总之依旧没有改变啤酒难喝的想法,在连吃了三根带辣椒的串子后才压住那啤酒的苦味。

我一半还没喝下去,庞哥就已经开了第三罐,不知什么时候边喝还边看着我笑,一言不发,他眼前的烧烤基本被吃完,连打着几个膈后在那配着花生米。

忽然他腾的一下站起来,举起那啤酒,“让,我们祝我们的线长!不对,副线长,生日快乐!”说完又仰头喝了一大口。

“还有一条呢,快吃。”诗人说道。

他坐了下来,笑呵呵地看着诗人。

“快吃啊。”

“吃什么啊!”

“你的韭菜。”诗人把那串剩下的拿起来。

“什么韭菜啊!”

“你的啊,又没人愿意吃。”

“我什么时候说要点韭菜了。”

“公平分配的,每人一串。”诗人少见的没有退缩。

庞哥接过那串韭菜站了起来,“公平!公平!每人一串,每人一串!”他往地面猛挥舞着那串韭菜,一遍遍地呐喊着。随后坐了下来,把那光溜溜的串子扔到面前,笑呵呵道,“报告,吃完了。”

诗人把所有签子都收拢在一起,我惊讶于那么暗他都能看到,但或许我靠近了也能看到,锡箔纸已经变得稀碎不已,只能全部收拢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庞哥在旁边睡得笔直,鼾声由浅到深,不知道有没有睡在韭菜上,身边是五个捏歪了的易拉罐,我帮着诗人把他们捡过去,一起扔在了塑料袋里。

“刚才他说要出去吃,你干啥不愿意。”

“我就是想吃烧烤啊。”

“我知道,说不定他认识的店多,他都打算要请咱们吃了。”

“这店很差吗。”

“没有,挺好吃的。”

“我就是想在这坐坐,吃完再过来又太麻烦。”

“行吧。”

诗人低头,继续翻着那诗集。

“可以再给我读一下刚才的第二首吗。”

他看着我,“可以,为什么是第二首。”

“感觉第二首很美。”

“其他的不美吗。”

“其他的,没印象。”

“或许是你没认真听,每一首都很美。”

“或许是吧,但是我只记住了第二首,所以我要听。”

“找寻。在阔野上,在霜气中,我找寻春天,找寻新叶,找寻花丛。当冷雾散尽,天色大亮,我只找到,一滩败草,一袖寒风……”

“对,就是这首,好听。”

“这是他十三岁写的,我们十三岁在做什么啊。”诗人一身叹息。

“不能这么比,时代不同。”

“难道他们那会不是更艰难吗,他们是过去,我们是未来,为什么反而退步了呢,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写出更好的。”

我被他一连串问题难住了,索性躺了下来。

“如果他的诗不能启蒙别人,让后人跟随他的步伐,那他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难道真的只是让我们这些愚钝的人在这自惭形秽吗。”

我觉得诗人有些矫揉造作,再看去时,他整个人已经趴在了草地上。

“诗人,你没事吧。”

“让我躺一会儿,我只是有些难过。”

“别难过了,再给我读一首吧。”

“好,再等会儿,等会儿就好。”

昏黄的路灯下我们不知道已经来到第几处郭台铭的语录前,每一句都很清楚,抄写过的好处便是再次见到它们会觉得无比熟悉,甚至于亲切。我不知道出来扔个垃圾怎么变成在园区游荡,明明几万人的园区,此时却只剩我们两个,像个鬼魅一般,只知道在找垃圾桶的途中看到第一句标语,接着便被诗人领着到处去看,大部分我并没有见过,但出现的位置倒也固定。

红色的宋体印刷字横亘在那里,在路灯下显得肃穆,这倒算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一个标语了,我凝视着它,正如一路上它也凝视着我。

“要不回去吧,待会庞哥醒来了。”

“不,他不会醒来的。”

“不会醒来?”

“嗯。”

“你怎么知道。”

“醒来的只有我们两个。”

我笑了起来,笑声不止,在这偌大的广场上回荡着,但在这标语的脚下,笑了两声后我仍抑制着,避免在它看来我过于放荡。“我们压根就没睡过去好吗,我连一瓶都没有喝下去。”

说这话的当口,我却已经觉得有些醉意,连忙走过去坐在草埔边上,看起来像铁丝般的草丛接纳了我,让我的身体陷了进去。跟随诗人一步步前来的新鲜感以淡去,这令我的醉意仿佛得到释放,我的头进一步向旁边倚去,不料一阵刺痛却从我头上传来。

我捂着头弯腰坐在那里,看起来如同真实喝醉了一般,头上的阵痛却快令我脱离真实。

“他会睡很久,那人看起来很会喝酒,其实酒量不行,每次还大喝,说不定睡到天亮。”

我向那标语摸鱼,看似圆润的标语雕塑上边其实布满了一个个尖锐的小锯齿,我的头便是被毫无预兆地刺痛了一下,像是被撕咬了一口。

“操他妈这标语。”我踉踉跄跄地往诗人那边走去,不想在这地方多待一秒。

“等我做到了一定的位置,陈仰。”诗人伸出手接住了步履混乱的我,我捂着头看着他,“我到时候会把这些标语统统撤换掉。你怎么了。”

“我头疼。”

“没事,现在回去,洗个澡就睡觉,我记得你没喝多少。”他用他瘦削的手臂支撑住我半边身子往外走,“全部撤掉,换成什么你知道吗,换成诗。”

我笑了一下,头痛反而愈加剧烈,像要立即倒地一般,“怎么换,诗那么长。”

“有很多标语,一栋一栋,全部拆了。”

“我懂了。”

“是吧,到时候每个地方一句,连起来就是一首诗。”

我把身体更多重量倚在他身上,脱离了广场路灯的照拂,背后的标语越来越小,我们往黑黢黢的操场走去。

“再来一首。”我呐喊到,想对抗钻进去的疼痛。

“要哪首。”

“你现在想的那首。”

“美。我所渴望的美,是永恒与生命,谁知它们竟水火不容:永恒的美,奇光异彩,却无感无情;生命的美,千变万化,却终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