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迭香
你给我的美好我不会忘记,请你永远留住对我的记忆,思念我,回想我。——题记
湖面倒映着白鹭低飞的身影,一张一合的白羽间闪着独属阳光的耀眼,阴影之下的湖面多了一份色彩上的深沉,少了一片忽起忽停的白色光点,直至其中一抹白色掠过这层阴影,湖面才有了短暂的涟漪。
与迭的相识缘于电梯里的不经意一瞥,听说是同在高一的单元邻居,蓬松的头发上有着不属于这个阶段的黄褐色,在电梯间的白色灯光下,那抹黄色闪着太阳般的光芒,一瞬之间扎进了我的瞳孔里。而我多看的那一眼并不是眼前这个太阳的拟人态,而是他好像需要我微微俯视,才能将我的目光汇入他眼里的汪洋。
那一天,我的脑海里多了一个瘦瘦小小站在阳光下的剪影。
往后的每一次相遇都定格在这个狭小的电梯间内,他的发梢渐渐与我平齐,又渐渐高起于我,年岁带给他褪去稚嫩的成长,留给我的是又一场雾霾,大雾肆虐,围剿了属于我的阳光。
与迭的正式相识发生在分班后的第一个晚自习,作为为数不多的新鲜面孔,我的自我介绍从曾经的长篇大论简化为如今一句我是某某某,一片寂静中无人察觉我的一瞬慌张,匆忙坐下时竟在一丛陌生之间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黄色,倏然间慌乱中竟生出一缕安生。
记忆中多出这个人已有半年之久,自始至终好像只有我在意过他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比我将近小一岁,每日自己骑单车上学,个子不高但骑车很快,助力车五六分钟的路程他骑单车还会快上两三分钟,早上7:20的自习他7:15才会出发…大抵是同龄人之间会多上那么几丝关注。
我与他的交流只停驻在我单方面看他的眼神上,就像窗外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抬眸就能看到,但波光上不会有我的倒影。
花开荼蘼,又是半年,我们之间多了只言片语,“你的作业?”“你的作业。“多了一层课代表的身份,就像在这个迷宫般的班级里多了一项可以看指示牌的特权,我可以以作业为媒介和任何一个同学搭上话,可我的话就那么两句。
迭的成绩一般,每天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老师总是开玩笑说他可能晚上去打鬼了,白天才醒不过来,彼时大家都会触发机关般笑笑,当事人会用不普通的普通话说着没有,又是一阵笑声,当事人不再以之为然,旁观者的我反而心生厌恶。
曾几何时,我眼里的天空是群青之上渐变的蓝色,因为一团穿着阳光般糖衣的黑暗,于我背后啃食着我的天空,直至灰色笼罩,我才守住了最后一角。
三年前,春光透过玻璃照进讲台时,我也是班级里的新鲜面孔,不是为数不多的,而是唯一的那个。那时我更腼腆无言,身着红色衣裳却没红色那般热情似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走向墙边的空位。
换座位那天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我的意见,班级第二的男生泯选了我这个转学生作为同桌,按照只能异性互选,以排名作先后顺序,且被选择者有权拒绝的选座位原则,我可以接受或拒绝,这流程就像两个互定终身的人的最后拍板,我接受了。下午挪桌椅时,班长随拎起椅子准备砸向泯,四处议论纷起,我听到最多的版本是他们在争我,一个清冷的沉默者。
最终我坐在了泯的左边,随的前面。
那时我以为是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后来我才知晓我是蚌壳之下沾着沙砾的珠子,而非渔翁,我不可能盈利,只会玉石俱焚。
泯终究受不了我的沉默,谁会坚定选择一个没有回声的山谷呢?他拿走了我的作业,“说话,我就给你。”“给我。”冷的没有任何声调,我拿到了作业,他找到了他的趣味。
此后,我总会在桌面上看到那些拙劣字迹的污秽,我承认,我已经开始讨厌他了,我开始把桌子挪开不给他让座,看着他从那十几厘米的空隙间艰难进来。
我以为随与他不同,前提是如果那天我没抬头看见的话,倒是还可以自欺欺人。那日骄阳似火,我刚进学校大门,抬头便看见他俩并排勾肩,不知是何意味的看着我笑。走廊上,随对我说,“你还真是假清高。”少年咧开向上的嘴角在我的心里划了一刀,那一刻两个少年的身影竟遮住了我的大片阳光。
下课铃声将我从回忆的牢笼里拽出,被拽出时心脏还是会感受到隐约痛楚,那一刻我想去了解这个冷淡少年的内心,也许是因为这句大家转身就忘的玩笑话。
见面的次数多了,每每在电梯里相遇,我都会主动对他笑,他也会礼貌性喊我妈妈一声阿姨,用的是方言,他很少说普通话,除了上课。
沿着冰山的一角向下探寻会有颠覆性的发现,在一次一次的主动下我也收获了对方的回应,我也渐渐了解了这个表面冷淡的男生,确切地说是一个内心闪着发色那般耀眼光芒的男孩。
高二的一个冬夜,轮换座位时我们俩都在中间倒数第二排,我以为他会和我一起坐中间,但他却径直把桌椅挪到外边,让他的同桌逾和我坐一起。我收敛了期待的目光,整理好双袖端正坐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和逾坐同桌的一个星期,我们从刚开始借用他的暖宝被无视,到中间交流习题笔记,到后来还聊起了动画电影之类的话题,他说,“过几天会上线一个动画电影叫昨日青空,我觉得应该很好看,打算周末一个人去看。”“那你先去看看,如果好看记得告诉我。”直到后来我独自看完也没有收到他的反馈,我也没有看懂电影到底想表达什么,我好像也没有他那么喜欢这个电影,因为我知道我的眼里没有他聊起它时的那种光。
时间从发尖,指间,我们中间悄然穿梭,很快就到了星期五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我发觉同桌的时光很短暂,竟对他说,“时间过的好快,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们了。”那一瞬间的逾脸色动容却没有说什么。
之后的每次周考我都会跑过去跟他们对一对数学答案,我们三个人可能就是在这些断断续续的相处下成为了朋友,连我也没有察觉到我们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悉的。
蝉鸣声起,六一悄然而至,可我们早已过了过节的年纪,节日当天我的座位安放在窗边最后一排,窗外总是给人带来无限遐想,思绪飘走时,余光中突然多出两个棒棒糖,转头抬眸,那两人竟转身朝我做鬼脸,迭还说,“小学生当然要过节。”逾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拿着棒棒糖的我也颔首笑了。
我羡慕骑着山地车追风的少年模样,拉链未拉的校服被风鼓起,上扬的刘海,弓背骑行的完美起拱度,用力交替蹬的双脚…一点一滴全部汇入了名叫青春的海洋。于是我也拥有了一辆属于少年的灰绿山地车,取名为桑梓,没有什么含义。
山地车很高,即使座椅调至最低我依旧只能脚趾点地,我等不了红灯因为停不下来,上车也得踩着路边高起的台阶,因此妈妈并不允许我骑车上学,我的追风少年梦转瞬即逝。
迭知道我有新车时还问我下次上学要不要一起骑,而我只有硬挤出来的苦瓜笑容,“那个,我不太能停车,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停不了车,腿短?”他居然直接说出了事实。
“你难道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吗?”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转念一想,不对呀,我记得每次看他骑车座凳都很高。
“只要我骑得快红灯就追不上我。”他的语气里略带骄傲,我有点不服气。
“行,你厉害,总有一天我们俩比一比就知道了。”强烈的胜负欲让我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可我输了,我没有他的持久爆发力,输得显而易见,大概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望尘莫及,追风少年梦破的七零八碎。我的脸就是自带的情绪显示屏,一看就知道是多云还是晴,显然此刻乌云交加,迭看到了我周身的愁云惨淡,“以后你想骑车放学就骑我的车,我没有锁,你要是怕你妈妈发现,就体育课提前放学时骑,我的车就停在奶茶店门口,你能认出来的。”他的话一字一句敲散了我头顶的乌云,我点点头。
星期三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解散之后,几个女生拉着我一起去校外的蜜雪冰城买双色冰淇淋,据说三块钱一个,很划算,最重要的是,她们说新来的收银员穿着白衬衫很是好看,我跟着她们通过外部楼梯进入一栋办公楼,又从内部楼梯下来来到了校外,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出校还有这么神奇的通道,但我们并没有见到那个传闻中的帅哥,不过冰淇淋是真的好吃,吃完冰淇淋我看到了迭的自行车,白色中夹杂了一点绿色,有点破旧,座椅很高,确实没有上锁,于是我真的把它推出来了,把座椅降了,追着风骑回了家,停在他最常停的位置,梦又拼凑出了一个轮廓,不再破碎。
三伏天落下帷幕,我们被迫吹起了高三的号角,倒计时每天都在更改,很快就到了情人节。
情人节那天是逾的十八岁生日,我从来没有送过男生礼物,所以只给了他口头祝福,“明年你生日我一定送个最特别的礼物,现在我妈妈不太允许我给男生送东西,她会误会。”
“嗯,希望我可以成为第一个收到你礼物的男生。”他嘴角带笑,阳光下那抹笑容让我心震了一下。我没有应下那个承诺,说的出口的承诺都是可以被打破的,我很清楚。
这一天的语文课上老师说她最近很喜欢听一首歌,还哼出了两句,“枕风宿雪多年,我与虎谋早餐…”她还提议让会唱的同学举手唱完,逾举手了,在大家的注视下他站起来了,我第一次听他唱歌,是很清脆的少年音,我感觉心尖被挠的痒痒的,是享受,但更多的是喜欢,我喜欢他唱歌的声音。只是声音而已,我没有思维发散。
墙上陆续多了很多激励的话语,“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拼命学习的自己”“不拼不搏,高三白活,不拼不累,高三无味”,成绩真正成为了衡量努力的唯一标准。
段考前的那个夜晚妈妈没来接我,十点半的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人,最后一波接孩子的高三家长离开后,我目之所及的光亮只剩零星几家店铺的白炽灯和路灯微弱的淡黄,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走夜路,却是为数不多害怕的一次,刚走到十字路口,迭路过了我,在前面停车转头。
“你妈妈还没来?”
“嗯。”
“那我陪你一起吧。”说完便下车等我跟上。
我走在他左侧,跟上他的步伐并不难,“你知道你妈妈今天为什么没来吗?”
“我不太清楚,可能有什么事吧。”我的内心隐隐不安,这么晚妈妈肯定是有什么事才没来,她从未忘记过时间。
“没事,可能是等着睡着了也说不准。”
“嗯,也许吧。”我稍微放松了点,“不过…”我欲言又止。
“什么?”他侧头看我。
“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往我这边推车了,我要走到马路中间的黄线上了,你不能因为晚上没人就让我这么走吧?”
“没事,开车的人都长了眼睛,不会撞你的。”他试图用这话说服自己和我。
没错,这才是迭的真实模样,有点太直球了,不过这就是我最喜欢他的一点,单纯,对朋友很纯粹,像是大雪纷飞中落入你手心的六角晶体,看不到污秽,即使融化也是最无色的液体,他拥有我最想拥有的内心。
不过我并不会被这三言两语糊弄,我直接走到了街对面,这样我就可以走马路内侧。“对,开车的长了眼睛,但我背后没有,你不知道应该让女生走内侧吗,你的绅士礼仪呢?”我佯装生气,竟真的骗过了他。
他跟着我过来了,然后加快脚步把车推到停车线内,“推车太慢了,我明天再过来取。走吧,天太冷了,我们快点回家。”
我跟在他身后,猛然察觉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如今竟比我高出半个头,这个夜晚,因为他,打破了我害怕的寂静,扫平了我心间的雾霾。
回到家后我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我急忙跑到地下监控室找物业叔叔借手机,但是并没有拨通妈妈的电话,我只能回家等着。
窗外只有一片漆黑,零星几家灯火点缀着这一望无际的黑,汽车鸣笛声时不时传来,车灯将倒映在木柜上的影子拉长又回归原状,房间里渐渐只残存着我微弱的抽泣声。
考完试的那天下午我碰到了从考场出来的迭,他手上拿着一袋还没开封的袋装酸奶,上面写着初恋的味道,我忍不住多问了句,“可以给我喝吗?”其实只是试探一下并没有当真。
但他真的递给我了,“喝呗。”
他走之后,我把吸管插进去,初恋的味道?冰冰的,酸酸的,还有点甜甜的,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个夕阳透过树间缝隙投射在我身上的下午,我喝着酸奶把手放在心脏处,心跳正常。
高考前夕逾的心理出现了问题,他接连好几天没来学校,班里兴起一波谣言,“因为喜欢某人被拒绝逾才不来学校的。”我心头一震,却没有去反驳,真相是两方的事,不是任何一方能说的清的,我确实感受到了逾对我不一样的感情,可我们只是朋友,只应该是朋友。
几天后的晚自习逾来了,我坐在他后面用笔轻敲他的肩头,他转身看我,我没能把那些谣言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虽然他理科没有太大问题,但语文和英语太拖后腿,我说不出口,“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出口,我会认真听的。”
“我没事,你不用太在意。”他微笑得很牵强。
“那你明天要继续来学校好吗?”我有点心虚,我害怕谣言,我不敢去反驳,我也无法无视,但我更不能跟逾说,他从未把他的喜欢放到明面上,我不能,更不该无视他的心意。
“我不来学校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他察觉到了,他也应该知道了谣言,那我应该安心的。
可第二天逾没有来,我不知道具体原因,谣言也愈演愈烈,家里的事也没有解决,铺面而来的压力让我无法动弹,夏日的晚风凉的也会感觉到彻骨,迭走到我座位旁递给我一根橙子味的阿尔卑斯,我的眼泪伴着绽放在舌尖的甘甜流出,我早就可以熟练控制抽泣声,切断落泪秀的bgm,没有听众,只有眼前这个观众。
迭站在我的座位前等我擦干眼泪才坐下,“说说吧。”
“如果你四十多岁,你会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挽你的胳膊吗?”
“当然不会。”我抬头撞进了他的褐色瞳孔,眼前的人单纯真诚,我信他。
“就只有这一个问题吗?”他歪头盯着我。
“嗯,我没事了。”
后来逾回来了,状态看起来也没有问题,拍毕业照那天,我们三人站在教学楼背后的松树下合了影,照片里,我拘谨着双手站在中间,他们站在我的两侧,除了我,他们都笑了。
即使书信几乎被微信QQ全面取代,它的存在仍有着不可替代性,看着眼前一张张同学录,我开始思考着如何让它的存在不可替代,偌大的一张纸正面反面都可以写上祝福,仅仅一句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是空洞的,它的主人们应该并不想要这么一句虚言。
我开始斟酌着眼前的每一份期待,慢慢写上我对他或她的回忆及祝福,即便它们的归宿是铺满灰尘的夹缝。不过联系方式那一栏我无从写起,于是纠结很久后还是写上了妈妈的电话号码。
在我还在冥思苦想凑出像样不重复且真诚的祝愿时,我听到旁边喧杂四起,停下笔循声看去,原来是迭把所有同学录上偶像那栏都填上了我的名字,收到同学录的同学们都开始调侃起他,我凑过去看,真的全填了我的名字。
当我询问他原因时,他说,我就是把你当偶像,没有原因。看着他一脸坚定,我也没在追问,但是无论是玩笑还是真心话,他是第一个这么坚定还有点无厘头肯定我的人。风会吹乱槐树的阵脚,吹散自以为是的坚定。
高考前两天我们就已经停止了倒计时,挪动桌椅,搬空课桌,撕下墙上打鸡血的标语,擦掉小黑板上每日名言,终究一群高三生还是走向了青春的落幕。
天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蝉鸣被酷暑消音,没有程序上的撕书大会,很多人都是搬着沉重的一摞书走向教室的反方向,没有抱团痛哭的离别场面,出奇地安静。
回到家放下书包的那一刹,我才意识到真的快要结束了,妈妈的电话突然响起,把我从沉闷中抽离出,妈妈的手机接电话时总会把声音漏出来,我听见电话那头男生的声音,“阿姨好,我是梦的同学,我想加一下她的微信。”我的心似乎突然停滞了,逾怎么会这么胆大直接联系我妈妈,“她现在还没有微信,等高考结束后你们再联系吧。”果不其然妈妈拒绝了,“你可以先加一下我的微信,高考后她有手机了让她再加上你。”我没想到妈妈会有后面这句话,不过松了一口气,妈妈没有误会也没有说教他,这是意料之外的。
小插曲在高考面前自动退居其后,那么那么在意的高考真正来临时也就像以往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谁也没有阻止时间流逝的超能力,就这样,两天结束了,十几年的努力终究在落幕这一瞬有了交代。
高考结束那天傍晚我的高中生活正式结束,没有谢师宴,没有同学聚会,只有我趴在床上拿着爸爸的二手机慢慢加上认识的每一个人,迭给我发了18.88的红包,逾给我发了21。
当晚逾给我发了第一条微信,“我有话想说,趁着现在喝醉了才有勇气说出口,我,喜欢你。”
我盯着屏幕上这两行字久久发呆,我知道,我也几乎猜到了,我清楚了我的答案,但是我并没有想好怎么回复。
“我觉得我们还是等你明天清醒了再说吧,现在说不清。”
“我知道你会拒绝,才只敢醉后表白,我总抱有一丝侥幸。”
“对不起,你会遇到只属于你的那颗心的。”这标准的拒绝模板让我也心生痛楚,我删除了这句,不敢再面对那个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聊天界面。
我关掉手机强迫自己睡着,也许明天会有解决办法的,我想守住这份无意获得却有意珍惜的友谊。可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又打开了手机,看到一分钟前的消息,“我是不是很逊?”
“如果你很为难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我眼泛酸涩,终究还是打下了一句伤人的话,“你不要太在意,我们是朋友,但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屏幕后那个醉酒少年的心会有怎样的波动,应该会失望,会对我失望吧。
我盯着久久未跳动的聊天框发呆,直到他回复,“那我们还是朋友,你就当我前面说的是胡言乱语,好吗?”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被告白,但我知晓,电视剧里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是无法继续当朋友的,我们不是只有七秒记忆的鱼,没有戳破时我们如同随风浮动的泡泡,即使在阳光下也会闪着流动的彩色,而今被戳破的泡泡只会化作四散的小水珠飘零一地,无法复原。
那晚星夜入眠,梦里阳光正好,树叶摇曳,我站在树影斑驳间,眼前两个少年俯身看我,“你这样的人还会贪恋阳光?”“别人开个玩笑还真以为自己是冰美人?”“真好笑。”“她不会还真以为我们俩在争她吧?”一唱一和间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们,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阳光,而是靠近就会灼伤的火焰。
我转身逃离,才发现身后也有两个少年,他们拿着橙子味的阿尔卑斯对我做鬼脸,“小学生又哭鼻子了?”“真是的,我们明明一直在她身后。”我跑到他们面前,刚刚触碰到糖纸,他们就消失了,棒棒糖没有温度,消失的他们其实也没有温度。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就醒了,窗外是玫瑰般淡淡漂浮的粉色,窗户微开,风从缝隙中拂过我的双颊,并不温和,我打开微信,敲下一个字,“好。”
这天下午我坐电梯来到迭的家门口,他收到信息立刻给我开了门,他妈妈也在家,我熟练地喊了声阿姨好,她招呼我进来坐,我们分别坐在沙发两头,他妈妈给我拿了一瓶味动力,是我喜欢的蓝莓味,我开心接下,“谢谢阿姨,我是来问问迭估分怎么样的,打扰了。”
“没事,他一个人在家除了打游戏也挺无聊,刚好你还可以帮他一起看看。”
他示意我跟他进房间,门没关,他的房间一览无余,搭在窗边的书桌和一张蓝色的床,书桌上是堆积杂乱的试卷和课本,我们站在书桌前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他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我看到了,是个粉色的手机,“你用粉色?”我脱口而问。
“不行吗,看着挺高级的。”他又将手机装回口袋。
“行,挺配你的,小学生都喜欢粉色是吧?”我忍不住怼他。
“是,你是小学生,你说啥都对。”他的无奈都溢出来了。
于是我们俩竟因谁是小学生争论了半天,直到他妈妈走到门口说了声出去办事马上回来,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我家,眼前不是我弟弟,门口也不是我妈妈,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导致红色瞬间布满我的双颊,他看到了我的兵荒马乱偷笑出声,“好的,妈,你去吧。”
很快传来门上锁的声音,我走出了他的房间,他给我打开了电视,显示屏上播放着陈翔六点半,“这个很好笑的,你看过吗?”他似乎终于知道我陷在了尴尬的囹圄之中。
“没有。”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剧情进展到一对男女进了酒店房间,我下意识捂住眼睛,他急忙解释道,“不是,什么都没有,我看过这一集,后面很搞笑的。”我放下刚抬起的双手,“哦,我知道。”我装作刚刚我什么都没想的样子强行镇定。
大概看了三四集,他妈妈回来了并招呼我晚上一起吃饭,“不用了,阿姨,我过会就回去了。”我早就注意到餐桌上被罩住的饭菜和饭点回来没有买菜的她,这大概就是大人的客套话吧。
“我现在就去买菜,我们两家经常电梯里碰见,你和迭又这么熟,留下吃饭吧。”
“真的不用了,我妈妈刚刚给我发消息让我过会回去。“
“那好吧,对了,你过来看看我种的向日葵,我觉得你会喜欢。”她放下手中的包,领我去阳台看花。
眼前三朵向日葵与我认知的并不一样,小小的,甚至看不出它们对阳光的渴望,确实与我很像,可我并不喜欢它们,“嗯,很好看。”这一刻的我真的很虚伪,用我最讨厌的嘴脸去讨朋友妈妈的欢心,她必然是不会喜欢真实的我。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进过他家,妈妈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不应该随意进一个男生的家,总归不太好,下次想去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可没有下次了。
蝉鸣声止,迭和我一样,十七岁,只不过我在长安迎烈阳高照,他在长城看万里风光,我们的联系只停留在QQ和微信的切换中。我也曾好奇过他的发色,他的回答是天生的,对,天生的阳光。
国庆节的假期我回来了,他们也回来了,但我们并没有碰面,走的那天我发了一个说说,“好想拥有”,配了一张DIY八音盒的图片。
一个半月后的18岁当天,我收到了两个同一品牌的八音盒,他俩说是一起选的,我不知道谁的想法占比更多,这似乎也无关紧要,那一天我花了三个小时完成了一个,而另一个至今也没有开封过,这两份礼物貌似没有必要分出谁是谁的。
当晚我的QQ留言板上多了一句新的留言,是逾发来的,“好好照顾自己,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哦,愿你与你爱的人一生幸福。很抱歉,没能在你身边,陪你度过成人礼。”我形容不出看到这句话的心情,就像心里多了一股暖流,却也空了一块,我退出QQ界面,打开了全民K歌,我点开了逾的首页,听了他唱的不二臣,给他送了18朵玫瑰,我所做的这些就像是为了填补对他的亏欠,还有那个没有应下的承诺。
转眼寒冬袭来,我们三个还是没有见过一面,但是过年前迭把一个盒子放在我家门口,里面是一个纪念币,上面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梦登上了万里长城。”
直至来年春暖花开之际,我们在一树山茶花下聚首,他们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我也没有,除了头发变短了。
“我们去哪吃饭?你们想好了么?我来请客,就当生日礼物的回礼。”总觉得蹭任何一个的饭都会让我感到亏欠,我也不清楚朋友间这种亏欠感是从何而来的。
“那就火锅吧。”迭提议道。
“可以。”逾也随之应下。
我犹豫了几秒,“好。”
餐厅里,我把菜单交给了面前两位,菜上来时,我最先看到的是牛油火锅的红色…最后是两盘鱼肉,这一餐,我可能只吃了几个奶香馒头和玉米,还逞强道,“我胃口本来就不大,最近重了,还是少吃点肉,你们把鱼吃完吧。”
“再减肥你就会被风轻易刮走了。”迭还是这样,只是我却觉得有点陌生。
其实我吃不了辣,我也从不吃鱼,我,还有点舍不得钱。但三个人里只有我心知肚明,我不愿与他们明说,他们也没有发觉过我的牵强,我们三人的共通之处可能只剩下紧握这段友谊之线这一点。
餐桌上留下一盘未动的鱼肉,我的微信支付多了一项220的支出。和男生吃饭有点辛苦,即使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太敢大快朵颐,斯文到饭前肚子空空饭后依旧空空。
漫步在滨河大道的我们聊着大学期间的趣事,我和逾谈的兴致很高,迭却出现了少有的沉默,我以为他可能是沉迷学习没什么可分享的,也没有多在意。
十天后我看到了迭的空间日志,日志里全篇都在表达对一个女孩的喜欢和舍不得,他明明最讨厌写作文的,可那千字文章中满是情感没有技巧,平白直述的字里行间都是那个女孩,我被他的文章触动了,原来这才是他沉默的原因,他从未提及他恋爱的事情,直到分手我才知道他的生命里出现过这么一束光,我也很难受,但我不知道这份难受属于哪个领域。
我眼中单纯的迭也长大了,瞒着我长大了,我没有被谁炙热追求过,也没有尝过恋爱的苦与甘,当然也体会不了被甩被弃的这份复杂。我试图去安慰他,却连最基本的将心比心都做不到。
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们依旧继续着各自的大学生活。
又是一年荼蘼花开,我看见了逾的官宣说说,评论区清一色的999,我愣了半响,发了一个祝福的表情包,我想让自己与众不同一点,可那天之后,我被逾删了。
我没有向迭提起这件事,我知道不属于我的,终有一天会属于别人,可他放弃了我这个朋友,放弃了。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中挣脱坠下,那个夜晚我没有看到一颗星星,只有月亮独自挂着,我蹲在阳台的栏杆旁大声抽泣,脑海里那个自信给我唱歌,温柔祝福我,承诺学会吉他第一个为我弹奏的少年如尘埃般散去,谁会对一个曾大胆告诉你心意的朋友没有一丝好感,但现在,确实一丝都没有了。
我再也没有向迭提起三人聚首的想法,他可能也察觉到了,毕竟他早已不是那个对感情迟钝的孩子,我也好像丧失了在感情上对他说教的权利。
这年仲夏,迭请我吃了火锅,妈妈送我到达了餐厅,这次是鸳鸯火锅,没有鱼,也没有逾。
那时我伤到了膝盖,走路跛跛的,迭让我坐他的电动车后座,“我没关系的,我只是走的会慢而已。”
“上来,我们一起回家。”他把头盔递给我。
我接下头盔,在他稳住时坐上了后座,我们之间,两拳距离,我的手紧紧抓住后面的铁杆,晚风拂过我的脸庞,周边的树快速退后,远处的灯光龟速移动,头盔之下我听不到迭的呼吸声,但我从后视镜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就像是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我收回侧出的头和目光,连带着几丝期待一同收回。
车停在单元门口,我快速下车,他掉头准备离开,“我还有别的事,你先上去吧。”他撂下这么一句就消失在各色灯光里。
我把手放在心脏处,心跳依旧正常,并没有出现坐男生后座的心动。包里还有没拿出来的一幅素描,上面画着长城,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迭登上了万里长城。”
在之后的某一天,我把画交给了迭,“你会好好保管它的对吧?”
“当然,我会永远收藏的。”说出这句话的迭一如我印象中的那个阳光般的少年,我信他。
后来的后来,少年褪去所有稚嫩变成一个大人,也褪去了我所喜欢的那层纯粹的阳光。
迭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只出现在日志里的女孩,他们复合了,又分手了,再次复合了,又再次分手了。聊天框里的迭不会再耐心告诉我斗图是什么,也不会花上一晚上和我斗图争个胜负。当我向他倾诉大学里被纠缠的苦恼时,他竟劝我可以试一试,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以至于之后他说他这次真的放弃这段感情了,以后他只专注学业,我,并没有那么信他了。
我们的友谊终于春意阑珊的夜晚,我再也受不了这个说着专注学业,转头询问别人怎么追上班花的男生。不是说感情都是假的吗?不是说再也不会像个傻子投入百分百自己去恋爱吗?不是说长大了吗?所以这就是他所说的试一试?
提出绝交时我没有落下一滴泪,蒙上被子时才察觉眼角湿润,我所祭奠的是那个死在夏夜蝉鸣声中的少年和那段满是甘甜的回忆,不是屏幕对面那个在感情上开始颇于心计的陌生者。
很久之前迭曾经跟我提起,班里有个男生问他和我的关系,我当时有一瞬间对他的答案是期待的,他说,他把我当姐姐,我一直都是他的好姐姐。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电梯里竟碰到了随和他的妈妈,他看我的眼神一如当年那副轻浮模样,电梯停在了我最熟悉的一层,门开那一刻,是迭,他喊了声哥,然后撇了我一眼,我看不懂那个眼神,电梯门阖上了,我反应过来了那声哥,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是啊,一家人。
三年前两个少年偷走了我的阳光,三年后两个少年充当了我的阳光,又三年,他们相继消失,而我才意识到阳光本身应该是我自己。
无论岁月怎样更迭,守矩或是逾矩,随意还是不随意,即使是一场梦,一场空,别人带来的忧伤都无法一笑泯之,别人参与的美好回忆也无法轻易抹灭,除非遗忘或者选择再次相遇,而我选择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