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说诗词惊觉胸有内涵 探雅园斡旋主意已定
善卿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即又缓缓地敛去笑容,轻声道:“紫来,以后如何装扮,我会慢慢教你。以后每一天,你的课程,都是上午念书、习字、品诗、练琴,下午女红、作画、下棋,晚上赏曲和学舞。”
“你是探花郎的女儿,我想,要启发你的文学素养,应该不是很难吧。”善卿笑道。
紫来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四岁就识字了,家里出事前,已经背得出四书五经。只因爹爹说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敢懈怠,读书未有间断……”
小姑娘果然是深藏不露啊,善卿心想,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和主见,也是跟她广阅书籍分不开的,于是略一沉吟,问道:“平时都读过些什么书啊?”
“多是史记、诗集,杂得很。”紫来回答。
善卿点点头,又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喜欢谁的诗或者词,又是哪一首啊?”
紫来想了想,说:“我最喜欢一首佚名的诗,叫天山行。”
“背来听听……”善卿说着,心里想,小女孩么,喜欢的无非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紫来张口道:“心洁自爱天山雪,羞与群贼论功过。只闻豪杰弃官走,不见东海大潮落。
忍看壮士负离恨,莫问青天悬日月。巨人眼里乾坤小,英雄心中天地阔。”
善卿听罢,定定地望着她,心道,果然是,心气不小啊。这样不成名的一首诗,却道尽了紫来的所思所想,她自爱雪,羞于为妓,在她的眼里,乾坤尚小,只有天地。一个妓院的女孩,能有如此气度,已然胜过了世间多少男子。
见善卿不语,紫来又说:“词么,我喜欢苏轼的念奴娇。”不待善卿开口,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也许是已经入神了,紫来有些关不住话匣子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姑姑,我还喜欢辛弃疾的……”
“青玉案,《元夕》么?”善卿笑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词,是多少人的最爱呀。
“不是,”紫来摇头:“是《水调歌头》其中的几句: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她说:“后面一句,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我也是极喜欢的……”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善卿笑道:“你倒是会选啊,把别人喜欢的那几句都给剔除了,是想显出自己的别具一格吗?”
“我觉得那些句子都消极凄婉了些,就像楼里的小女人,我姐姐倒是有时候念叨,可我不喜欢。”紫来回答。
“小女人?”呵呵,善卿仰起下巴,笑得极为开怀:“那你告诉我,小女人都该喜欢什么……”
“她们最喜欢的,自然是李清照的诗词,一天到晚悲悲切切,顾影自怜,或者吟些什么花草、雨景什么的,也是些多愁善感的东西……”紫来说:“教坊里的老师,也就唱几首出名的词牌而已。”
“你对那些诗词不感兴趣?”善卿问。
“也背过一些,小时候,爹爹教的,有时候会跟姐姐比试。”紫来说。
善卿又好奇了:“比试?”
“就是两个人对花,一人一句地转,必须带有花,但又不能重复,谁能坚持到最后,另一个就输。”紫来说。
“那好,我就领教一下,”善卿有心考考她:“你会写字吗?如果会写,就写出二十句诗,要有二十种花,不能重复。”
紫来默然片刻,走近书桌,摆好镇纸。
善卿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她竟然会写字?侧头一想,知府的女儿,七岁才被贬为官妓,在此之前,应该是学过写字的。
那里,紫来已经提笔,善卿默默地拾起墨条,在砚上研磨起来,只见紫来写道: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只有梅花吹不尽,依然新白抱新红。
碧草生在幽谷中,沐日浴露姿从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番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齐。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菜花园圃槿花离,麦满前坡水满池。
儿童疾走追黄碟,飞入菜花无处寻。
衔杯微动樱桃颗,咳唾轻飘茉莉香。
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
杨柳阴浓水鸟啼,豆花初放麦苗齐。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善卿徐徐地转到紫来背后,一字一行等待她写完,默然道:“都好,只可惜了栀子那句,不见了花字。”
紫来放下笔,思忖道:“我原也想过的,记得的几首,都有花的描写,却又没有栀子二字,因为惦记着,怕姑姑不认,所以还是把这句给写上了。”
“倘若我要你换呢?”善卿笑道。
紫来沉吟道:“唐刘禹锡的《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言,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宋苏籀的《栀子花一首》写着,镂裁雪羽元同质,合辑龙沈更一家。气袭禅僧鼻端白,葩敷溪女鬓唇斜;还有杨万里的《栀子花》,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都是写栀子的好诗呢。”
善卿闻言顿了一下。对于紫来,她是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个女孩,总是会给她一些惊喜。紫来出乎意料的表现,根本从外在看不出分毫,就像今天的诗词,善卿以为,紫来难能做全,没想到,紫来纠结的,不是在诗里写出花的名字,而是还要用这一句诗,来体现花的韵致。
善卿的眼光,默默地落在宣纸上,荷花也称芙蓉,紫来为了不混淆,在最后点芙蓉的时候,特意选用了王维的“木末芙蓉花”这一句,她其实,是在告诉善卿,这一句不是投机取巧,确实是说的那种一天三变色,到了下午会变成红色的木芙蓉花。
她的字,是柳体,很端正有力,运腕流畅,并不像少有动笔之人。行文工整,笺面美观,谁能想象是出自一个洗衣的丫头之手?而这一个考试的题目,虽然是信手拈来的,却让善卿很是有些吃惊了,二十种花不重复,谈何容易?紫来的修为,从何而来?这个小女孩,这么多年来,坚持着,韬光养晦,她等待的,不就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而命运,总是会特别青睐有准备的人。
“紫来,”善卿戚然道:“你让姑姑心痛了,你真的不该,待在那种地方……”
紫来轻轻一笑:“姑姑,我这不是已经离开那里了么?”
善卿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心底绵绵一声长叹,还没离开呢,紫来,谈何容易呀。
紫来静静地偎依在善卿的腰间,又是那敏锐的直觉,让她清晰地听见了善卿身体里的叹息。她的心本来只是个坚实的壁垒,因为要完备地保护自己,她不可能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对于从前的善卿,始终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可是此刻,她却能真实地感受到来自善卿的怜惜,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这一刻缩得很短很短了。
“紫来,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学会的呀?”善卿好奇地问。
陡然间,紫来就想起了如廉。虽然他只是一介穷书生,可是他却有很多的好书,能跟紫来引经据典地讨论,他们说起诗词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啊。在所有的人中间,他才是她最崇拜的,知道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给她那么多指点,告诉她如何去品位一篇文章的深意。
如果,如果明年的春闱,他能高中,那该有多好啊……
紫来微微一笑,脸兀自红了。
善卿有些奇怪地望着她,紫来惊觉,自己失态了,于是赶紧正色道:“爹爹原来也教了些,后来在楼里,姑娘们有时候也聚齐了斗词牌,那时候就偷学一点,不懂的时候,也问问榈月,自己也看看书……”
“榈月?”善卿问:“就是那个失踪了的花魁?”
“恩,”紫来想了想,又补充道“她人很好的。”
善卿温和一笑:“你喜欢看书?”
紫来点点头:“偶尔,也会去书铺里借。”她当然,隐没了如廉的事情。
“袁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吧?”善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紫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她以为我躲懒只为了睡觉,不知道我躺在床上很多时候都在看书……”
“你也练字的?”善卿问。
“恩,”紫来回答:“楼里后院的溪边,有块大平石,那天你也看见的,我每天洗完衣服,就再蘸了水在石头上写字。”
善卿颔首道:“怪不得,那你的柳体,是谁教的……”
如廉啊!紫来猛一下把这三个字憋回肚子里,说:“是我爹爹。”她不能告诉善卿,如果不是那日去替花灵买脂粉,她不会路过如廉的摊子,不会看见替人代写书信的如廉,那一手漂亮的字啊,就是柳体。全因为那一手字,让她止步不前,搭讪着,算是做了如廉的学生。从此一步一步,她走进了如廉的生活,如廉走进了她的心里。想当初,进入青楼的时候,她仅仅只是会写字而已,哪里知道什么柳体、颜体和魏碑?!
“爹爹去得早,所以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紫来口是心非地说着,觉得心底发虚。
善卿悠然一声感叹:“到底是探花郎家的小姐啊……”在紫来给了她惊喜的同时,也增加了她的信心,紫来的身上还有多少的意外,她不知道,但她确信,等到紫来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那个他,是抗拒不了紫来的。
善卿对此,越来越有信心了。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告诉张先生,他给小姐的课程,可以提前半年的进度了,教些深入的东西吧。”
正说着,丫环进来禀告:“内院的新匾额送来了。”
善卿欢悦道:“紫来,随我一同去看看!”拉了紫来,出了院子,只见红红的绸子盖着,匾额已经上了门楣,善卿轻轻地推了推紫来:“去揭啊——”
紫来抬头望望,一举手,红绸飘然滑落,她看见了三个镏金的大字,龙飞凤舞地写着“青云阁”,她那不同寻常的直觉,再次凸现出来,只一眼,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谁是好风?谁又是力?那又能上什么样的青云?
她骤然间一回头,仿佛在问,姑姑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眼神交汇,善卿悄然颔首,竟似回答她,哦,原来你懂了,很好。
紫来迟疑着,想问原因,可是她思量着,善卿并不会明白地回答,她想要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去寻找,来日,也会自知。
“上姑娘,换下的旧匾是先收藏起来吗?”丫环小心地问道。
“不用了,”善卿无所谓地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烧了吧,已经用不着了。”
紫来心头一颤,不知为什么,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三十不过五的大限,会真的印证在善卿身上么?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紫来到雅园就一个月了,她很配合,也很能吃苦,适应得非常快,进步也非常大,善卿特意准了她,每隔十日便休息一天。
这天,正是紫来休息的日子,善卿带了她在茶厅练茶艺,丫环忽然来报:“王爷晚些时候就会过来,请上姑娘做准备。”
善卿顿了顿,笑道:“他不会是一个人吧?”
“姑娘真是聪慧,王爷说他带了一位客人,是他的表哥。”丫环回答。
“表哥?!我想,应该是煜王爷大姨妈的三儿子,江南富商,做绸缎生意的贸隆商行东家张兆轩吧,老婆死了两年了,”善卿淡然道:“看来,王爷又是好心,他呀,始终没断了给我找个归宿的心思……”
王爷想做媒,让善卿去给张老爷做续弦!紫来一听来了劲,贸隆商行,那可是官商啊!乖乖,家财万贯,又是正室,还是太后的亲戚,这可了不得啊!别说其他人,就是紫来想到这一点,都禁不住心痒痒起来。好在此时不是晚上,不然,善卿肯定会发现紫来的眼睛里闪个起了狼眼一样的绿色荧光,那是面对猎物时本能的反应。
“姑娘……”丫环本该兴奋,紫来却听出了话里的忐忑,因为善卿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愿意。
“他要来就来吧,见个面而已。”善卿冷冷地吩咐:“你们该如何准备就如何准备吧,不用来问我。”一转头,看见紫来,微微地皱皱眉道:“你回青云阁,等客人走了,才能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紫来麻利地回答,那个混账王爷,我才没兴趣见他呢。
一上午过去,紫来已经在房间里练了茶艺许久,喝了一肚子的茶,只想等王爷走了,去厨房里弄点东西添添肚子,一抬脚,想起善卿的吩咐,又悻悻地坐下。
“小姐有什么需要么?”丫环凑过来问。
“嘴巴里没点味道,去弄点云片糕给我吃吧。”紫来说。
丫环轻声道:“小姐,上回上姑娘就教过您,说话要委婉,比如今天这句话,你可以说,取些云片糕来调些胃口吧。”
紫来一听,知道自己又疏忽了,却还是嘴硬着:“意思不都一样么?”
另一个丫环轻轻地笑道:“小姐,上姑娘说了,云片糕太甜,吃多了坏牙齿不说,还容易长胖,你昨儿已经吃了,今天是不能再吃的了,换个别样的吧。”
“那就来碗酸梅汤吧。”紫来说。
“酸的生火,小姐,你鼻子下面已经有个小红点了,估计要出米疖子了,这会要降火的,酸的不能再吃。”丫环柔声劝道。
紫来一听,顿感没趣,又不能无故发火,只好闷声埋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被你们整得没胃口了,算了,懒得吃了,我睡会儿,你们下去,一个把我书橱整理一下,顺带清了画卷交给先生去裱,另一个去前院取些我绣花的丝线过来,已经没多少了。”
她一折身,上了床,躺着,看丫环一个去了书房,一个下去了,估摸着时间,便悄然摸下了楼。出了阁楼,一看,大门锁着。紫来嘿嘿一笑,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了?小姐我爬醉春楼的墙如履平地,这算什么?!敏捷地转到阁楼后边,跳上假山,攀个树,刷刷几下,就下了墙头。
不让我吃!偏要!哼哼,我自己去厨房里吃,吃完回来,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善卿……”煜王爷下了马,直接就喊道:“无事不等三宝殿,今日前来,正是要麻烦你。”
“王爷尽管吩咐就是。”善卿答道。
“来来来,”王爷将缰绳交给下人,拖过一个人来,比王爷高半个头,长得魁梧高大,国字脸庞,肤色微黑,独独一双眼,黑亮而转得溜活,只一眼,便觉此人活络精明异常。王爷说:“我先做个介绍……”
“这是我表哥张兆轩,新近开辟了茶叶的业务,说是要找我请教茶的良莠。我嘛,品茶全凭兴致,没有你研究得透彻,所以把他带了来,请你好好给他说说,教他如何区分茶种、等级。”王爷呵呵一笑,浪荡着又仿佛正经,调侃道:“没有提前征求你的意见,就径直把他给带来了,唐突贸然之处,还请善卿姑娘见谅。”
善卿微微一笑,心道,来都来了,还假意什么。
“只是说茶,半天工夫够否?不然,整天?”王爷邪邪地一笑,冲善卿挤挤眼:“容小王在你这里蹭顿饭否?”
“那是自然,招待王爷和贵客,是我的荣幸。”善卿只当没看见,知道他早就打算好了,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对付。
“叨扰姑娘了,还请姑娘赏脸。”兆轩双手抱拳,略一欠身,行了个礼貌:“请姑娘倾囊相授。”
开口就是倾囊相授,要求还真高呢。善卿浅笑道:“承蒙王爷引见,善卿挣足了面子,张老爷又是如此的礼贤下士,善卿自当竭尽全力。”
三人进了茶厅,不管王爷打的什么算盘,也不知张兆轩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善卿就拿定了主意,装傻到底。吩咐丫环把园里所有的茶种都取了来,近三十个罐子一字排开,一样一样地介绍。
“张老爷……”善卿才一开口,王爷就说话了:“哎呀,多生分呐,这样吧,叫兆轩……”他摸摸脑袋,又呵呵一笑:“这又太熟分了点啊,也别扭,不如,叫兆哥吧?”
“嘿嘿,我有个外号,叫兆一商,他们都喜欢叫我一商老爷,”兆轩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天下第一的商人这个意思,你觉得叫兆哥不好,那就叫兆一商好了。”
“什么呀!”王爷猛地,拍一下兆轩的手,说:“叫什么外号,还叫兆哥!”
“还是听王爷的吧,兆哥。”善卿柔声阻止了他们的争执。她决定听王爷的话,同时表现给张兆轩看,哪怕是一分一毫,她都是唯王爷的话是从,没他什么事。这也暗示着,不管王爷要怎么撮合,她本人都没有那个心思。如果张兆轩真的精明,会懂的。
兆轩嘿嘿地笑着,表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