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曹毅今天离岗,不是时间已经到了,而是县委组织部找他谈话说,因为书记不占领导职数,市委组织部要求变更缩编,所以给大家一个出口,允许行政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不管有病没病,可以提出因病的申请而提前离岗。书记不是不设了,而是由局长兼任。正科级待遇车补都不受影响,保持不变,一直到退休。这,曹毅早都想明白了,只是以有病的理由提出申请他不情愿,最后他提出的理由是,按照县委组织部降低领导职数的要求,本人愿意提出提前离岗的申请,只字未提病的事。
主要是他能吃、能喝、能睡,工作不知道累,壮得像一头能拉车的驴子,能踢能跑,能咬能跳,一年到头,很少生病。所在的支部年年不是县上表彰或农业党委表彰,就是市上奖励,曹毅本人还当过两届县党代会代表,被县委三次表彰为优秀党务工作者。五十三岁离岗虽然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最丰富的年纪,不是无能,是有点可惜。这完全是曹毅出于自己的想法,其实多你一个不多,差你一个也不少,单位离了谁不行,往大里说,地球离了谁还不照样转。他本来就是一个如尘埃似鸡毛像草芥无关轻重的角色,可有可无的摆设。想想也是,有什么可留恋可惋惜的,只是工作权利被剥夺还是觉得有些亏得慌,一直的闲职总让他觉得学了的专业毫无用武之地,每月到了领工资时,总觉得愧对一个月的工资,愧对党的多年培养,愧对过去的少年壮志。不是不想干,也不是没本事干,更不是违纪违法被处理而被双开干不成了,这不怪他,是组织不让干了。你说这人贱是不贱?让你提前离岗回家享福养生还有啥不受用的?
曹毅经常扪心自问,经常思考人生价值,他想实实在在做些对社会有用的事。他向往工作成就,羡慕风风光光的晋升。但这些幸运的事总没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头上,只是落在思想的念头上,就是现在离岗了,偶然的一瞬间,头脑里还有再给我五百年的闪念,这种虚幻与妄想有时使自己的情绪出现低落郁闷,仅仅只是一个闪念,总觉得自己像是白白的在工作岗位上混了几十年,毫无建树,毫无成就感。然而,事实上,确实是不用再去单位了,房子里的报纸让办公室的同志清理送去了废品收购站,这个废品收购站就在单位办公楼的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祭祀大道。卖了钱又买了瓜子香烟,发给大家,他就在大家不在意的那个中午下班的空档,开着自己的车,装上自己的两箱子书,悄悄驶离了单位。把酒欢送早些天已在一个农家乐饭桌上进行过了,走时还专门让财务室出了一式两份的公物清单,与单位会计一一交接说明,并把两把钥匙放到会计手心。从此,曹毅的生活形态变了,从被工作牵扯安排,变成了擅自做主,逍遥自在,独往独来。
一天,他想起曾在一个县级单位工作过的同事小健。他爸原来是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因为要回原籍养老,就申请回太古县这座古老小城任了一年县委书记,后转任了调研员而退休养老,职务虽然没有了,但官威还在,关系还在,经他老人家考察提拔推荐的干部,有的职务现在都比他高,所以他老人家如果愿意给儿子小健寻关系寻门子办事肯定是手到擒来,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可他老人家是个从来不求人的犟脾气,他认为工作成绩是干出来的,职务的提升是组织对干部能力和工作实绩的肯定,寻门子寻出来的官,当起来不踏实,会招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老人家脸贵,从来不求人,过去叫干工作,不是叫混工资,老人家的本色依旧是传统的老革命,性子依旧是耿直的无私,哪怕老伴叨叨地求他,儿子时时抱怨,他也全不当回事,依然是吃了饭,在不大不小的城区独自这里走走那里看看,问一问聊一聊,哪怕是遇着清洁工、卖肉的屠夫、赶集卖菜的农民,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会上前攀谈嘘寒问暖,他从没有县级领导官架子,他曾给县委写过几万字的城市建设、社会管理的带有思考的意见建议,受到地委的表彰奖励和省、地委老干局的表彰,他硬是直到去世也不曾为儿子的提拔求过谁。
本来小健是个有背景的人,又是大学毕业,可却弄成跟曹毅一样的没有靠山,凡事同样要自己寻人送礼,这样他才从一个像养老机构的县级单位调配到主管煤炭的局任了副局长,干了没有几年。这个小城是个煤城,县财政的收入主要来自煤炭,所以煤炭管理局是个红火单位,社会上认为的有油水的部门。为了给一个想到煤炭局这个红火单位的有来头的只有小学文化的人腾挪位子,他又被毫无来由地调到一个五人组成的小小的科室任了个正科级主任,不是他的本事大,而是要担任的科级正职的诱惑,不过这个科室不是一般的科室,是县纪检委的反贪科。
不知哪一天,曹毅上班的路上遇到小健,小健说他新买了一套工夫茶具,邀请曹毅到办公室喝茶叙旧,曹毅一直没有时间践约,他是不想去,不敢去,他怕去纪检委谝闲传,他怕被人误解。这回离岗了,有的是时间,也不需要避嫌。一个万里无云,天空锃蓝,阳光温暖的深秋,午后小憩起来,就想起和小健约好了去喝茶。曹毅见小健,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喝茶,而是要告诉小健,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曾问了曹毅几次,可曹毅没法给他说的小健认为的秘密,因为所谓的秘密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够说清的。
曹毅虽是个能够隐忍,善良可堪重用的人,但他性格缺陷就是根本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他是诚实的直杠子,忠实而没心眼的傻子,他往往把人想得跟他一样善良地道,他从小到大根本没受过挫折,他是家里晚辈中的长子,在众星捧月的大家庭中长大,他根本不知道过地雷阵和上刀山下火海是什么滋味,他有时把美丽的陷阱都可能想当然地想象成花的海洋。其实,曹毅是天然的纯净善良,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肚里藏不住话,他不可避免地就成为尔虞我诈中的失败者,成为虚妄幻想的可怜虫。只是,这些他始终没有意识到,经常不知天高地厚地还保持着一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乐于奉献、努力上进的积极姿态。
那时的县级单位就是县上的几套班子,小健虽比曹毅提拔配出去晚几年,可小健进步很快,曹毅却在一个单位原地踏步始终再没有多大进步,他一直在一个具有行政职能的事业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任上虚晃到提前离岗。虽然学的是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的财政金融专业,可在这个果蔬局狗屁都用不上,太古县这座黄土高原上顺着沮水两岸由西向东逶迤铺陈十余里的川道小城,机关干部的调配早都不考虑专业对口了,专业在这个看似四通八达的小城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里只有人情世故和谁都离不开的金钱才是最重要的原则或叫敲门砖,所以所谓的好单位或吃火部门的关键岗位,常常让有权势和财大气粗的人永久把持。所谓人情,无非就是请客送礼、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半推半就、骨酥情迷,总之都是为了各取所需。
那时的小城,提着收录机穿着喇叭裤招摇过市的风气刚过去没有几年,舞厅歌厅像瘟疫一样遍地开花,不管县城与乡镇华丽的蝴蝶翩翩翻飞,惹人好奇,吸引眼球,大家都在长久禁锢后的空气里,松弛放纵,舒心活络地接受新鲜事物的兴奋中无法无天地纵情歌舞,透支春情。
这个背景与潮流,让曹毅始料不及,难以适应,失去了方向感,如此颓废的形态,让曹毅只能毫无底线地随波逐流。他大学毕业时的勃勃雄心,想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大志,瞬间土崩瓦解,一地鸡毛。每年过年送吧,人家都送,你不送,领导没有印象,不送,你想进步就根本没戏。比如送书记,送主管组织副书记,还要认得人家,更重要的是人家要认识你,你才可能进一步拉近关系,求得记住自己,然后再希望有了提拔机会时能想到自己,这何其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