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管生活有多苦,儿时记忆只能允许快乐存在
尽管别人一小段时间叫我“南霸天”,其实在孩子群里,我也就是一个小跟屁虫级别的小喽啰。当时以我年龄为轴心前后五岁的小孩不少于20个。男孩女孩玩不到一块儿,男孩子一波玩法,女孩子一波自己玩,反正天天都有玩的。在我记忆中,完全不知道三个姐姐她们这些女孩子玩了些啥,我们这些男孩子白天主要任务是守晒坝里的粮食、不要被鸡偷吃了,黄昏到来,狂欢就开启。
上学和没上学的汇合成孩子大军,再加上我们生产大队由两个大院子构成,一个唐家老院子,另一个王家老院子,均由单一的唐姓和王姓构成,大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孩子自然就玩得也不分彼此。到了黄昏渐黑时,近30多个孩子在两村子之间辗转,躲猫猫、抓小偷,最好玩的是抓特务,因为那时台海、中西矛盾刚刚好转,电影内容几乎都是抓特务的题材,很多惊悚电影场景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童年阴影,现实生活中也常会听说附近又抓了一个特务之类的传闻。所以我们的游戏主要项目就是“抓特务”,对小孩子来说,不管是抓什么,其实质都是躲猫猫的变种。
孩子太多了,计划生育初期还不严格,家家都是三到五个孩子,集中生育,小孩子多得简直成了祸害,农村吃饭时间比较晚,父母从地里回来再做饭,差不多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吃晚饭。晚饭前,附近几个院子乱成一团,各家大人站在门口喊着自家小孩的名字,“xxx,快回来吃饭了”,像集体报数一般,此起彼伏,然后是玩耍队伍解散的声音,孩子叫喊着回家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好一幅农家生活画面,满是烟火气。
孩子多了之所以成为祸害,除了晚上难找回家之外,还有就是孩子玩游戏,躲藏地方简直无孔不入,房梁上、地窖里、柴火堆里,或者是刚刚码好用于一年生火煮饭之用的桔梗草垛中,均是我们的战场,有时候白天刚刚码好的草垛,第二天就发现坍塌了,自然,那家的女主人就开始新一轮谩骂火力覆盖,把几个村的孩子都骂一遍。我们则不管这些,晚上又继续玩得呼儿嗨哟。
按季节来分,冬天最无趣,无雪还多雨,衣服不够多,外面太冷没法玩耍。春天次之,我们无心赏花赏景赏春色,尽管从现在眼光来看,春天油菜覆盖的川东丘陵,漫山遍野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如同老天爷打翻了黄色颜料桶,从天而降,覆盖在川东的丘陵大地上,不似现在特意打造的油菜花观赏基地那般平铺直叙,蜿蜒的川东小丘陵,增加了油菜花的层次和线条,美轮美奂。但这些在我们眼里,根本就不是景色,当时更多是惊悚流言: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疯狗横行,逢人便咬,一旦被咬就会得疯狗病,后果非常凄惨,发作时候就见什么咬什么,没东西咬的就咬自己的手指、脚趾,把自己咬成人彘,场景甚是恐怖。美轮美奂的油菜花啊,简直就是少年梦魇。
这种传言之下,春天的油菜花田边,只要看到一条狗,就会形成人狗对峙,互相试探,狗看这人怎么走,估计在想:求求你别打我!人就看狗尾巴是否夹着的,摇尾的狗才是正常狗,夹着尾巴的就是疯狗。这种试探,很碍事,影响各自劳动效率,谁也不敢认怂,因为狗的德性就是欺软怕硬,要紧盯着它的眼睛,它就怕了,你一旦吓得转身撒丫子跑就惨了,不被咬脚后跟,就是被咬屁股。后来长大后,对小猫小狗亲热不起来,就是这时候埋下的阴影。
论好玩程度,当数夏秋,进入盛夏但庄稼没收割之前,还谈不上好玩,此时孩子们会被大人强行捆绑在庄稼地里,收割谷子之后的夏秋之交,是最好玩的季节,这是天堂般季节。白天随收割庄稼的大军一起下田,其名是去收割谷子,其实是去抓蚱蜢、螳螂和水田里的泥鳅、黄鳝,小孩子们多半是偷懒的,三心二意,在田野里混着混着,就混到了黄昏。在田里玩耍,稻草毛刺防不胜防,很是扎人,脸上、手上、背上、肚皮上满是稻草划出的划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黄昏,就有了冠冕堂皇可以下河洗澡的借口,大人们无可辩驳。
当时,所有大人对自家孩子都有一个共识和禁令,不要在无人陪伴时下河洗澡。我们觉得这要求很无聊和讨厌。事实的真相是,大人们并不是反对我们夏天在水里泡着,怕的是小河上游十公里外有一个大水库,夏天经常无序放水泄洪,那时没有什么广播通知工具,水库流域面积是跨公社的,不会也无力通知下游村庄水库的具体泄洪情况。有时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死下游不少小孩子,连套在河边喝水洗澡的大水牛也常有被淹死的情况。小孩子哪知大人们的心思,只知道家家大人都没安好心,不允许我们下河洗澡。
洗完澡回来,一个比洗澡更刺激的活动开始了,那时的我们基本玩腻了上树掏鸟窝、抓知鸟的事情,天刚黑、鸟归巢的时候,徒手抓麻雀才更刺激。四川产竹,盛产楠竹,楠竹长而粗,成竹直径有碗口大小,可作房梁和檩子,其生长期较树木短,因此广泛应用在川东民居建筑中。川东多雨湿润,民居建筑均为坡屋顶形制,旧时多为谷草、麦草铺设的茅草屋,后来陆续改为树木作正梁,楠竹为檩子,青瓦为顶的民居结构,墙壁基座材料主要有三种:一为胶泥和稻草节混合后,碾打成的夯土墙;二为有钱人家用石条砌墙;三为采用泥巴糊墙。第三种为民居主要的建筑形制,是以木材把墙壁分隔成大小不一样的方格,方格间用房前屋后的普通竹篾编成篱笆墙,在其上抹上一层混合稻草节的胶泥,一栋遮风挡雨的川东民居就建成了。风吹日晒,久而久之胶泥会脱落,家与家之间几乎是通的,就隔着一层意念中的墙而已,虽然少了隐私,却多了亲热。
为什么要回忆起川东民居建筑结构呢?与我们小孩子的玩法有关。楠竹作屋顶材料,首先考虑的是建筑安全,楠竹虽然价廉物美,但不能直接使用,需要将楠竹的竹节打通,不然四季变换,竹节间的空气热胀冷缩,楠竹会爆裂,引起房顶坍塌。正是因为这些碗口大小的楠竹竹节被打通,这就成了麻雀们挡风遮雨的避风港,是现成的天然鸟窝,多省事,麻雀们在屋顶楠竹筒里面做窝,都不用找树枝搭鸟窝了,树上搭窝日晒雨淋,和在屋顶上的楠竹里做鸟窝相比,这可是别墅级别的鸟窝。自然,几乎每根梁上楠竹的两端都有一个鸟窝。
鸟归巢,人也归家,我们洗完澡回来,搭个梯子,就用网兜套住楠竹口,用树枝一顿猛敲,惊弓之鸟们扑腾而出,自然成了笼中雀,不出半小时,一顿野味食材就准备好了。其实所谓美食,只是在钢筋丛林里生活的现代人的想象,在那少盐无油的时代,土腥味的麻雀并不好吃,还不如粮仓里逮一只大老鼠,剥皮烧烤后沾盐来得美味,所以我们多数时候用绳子套住小鸟的脚,玩几天就把它们放回大自然了。
徒手抓鸟这种玩法和泡在河里无拘无束地游泳相比,下河洗澡仍然是我们最大的向往。人有时候就是一个贱皮子,越是得不到的,才越向往。川东不缺江河,嘉陵江、渠江及其支流,也算是河网密布。就是因为那时水库无序泄洪导致沿途淹死人的现象时有发生,所以大人们均会对自家孩子有所管束。
如果将孩子放假形容为神兽出笼,那么满院子十几个孩子放假就是万马奔腾,一本寒暑假作业和几篇作文,根本限制不了我们,那时忙于生计的大人们无力管教撒野的小孩,假期如何管住这些精力旺盛又不知风险的小孩是个问题。民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研究出小孩管小孩的办法,以大管小,分派不同的劳动任务,有目标有考核,有奖励有惩罚,所以小孩们大部分时间也不能信马由缰,白天基本会参加劳动,根据家庭情况不一,轻重程度不同。我有三个姐姐罩着,劳动基本上属于打点辅助,更多时候就是守村口田里庄稼,不要被鸡祸害光了,拿根竹秆四处撵偷吃的鸡,打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间隙就可以叫几个无事的小伙伴来爬爬树,逮逮知鸟,实在太无聊了才动手做做作业,免得开学了又要到处找人去抄作业。和鸡斗智斗勇的间隙,找点门神画作模板,趴在田埂上学习画画,直到在县城读高中时,走进书店才知道画画必须先学素描打基础。
1985至1990年,那些年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享受着什么样的条件?有没有兴趣班学习的机会?我们那时自然是没有的,虽然没有这些条件,但当时条件下我已经是我们老院子最幸福的人了,不用干重活,还能享受母亲的溺爱和三个姐姐的宠爱,即便只能趴在田埂上画画,仍然比其他小朋友更轻松,为他们所羡慕。
小时候的羡慕都是相互的,我羡慕他们什么呢?比我更自由,可以跟大人们一起下地,从这块地那块田间玩耍,我却似一头困兽,困在村口自家秧田间的一小片地带,也无法像其他小朋友可以玩纸牌,妈妈一直不让我们玩扑克,或者参与有输赢的游戏。直到在社会染缸中浸染多年,我仍然无法接受打牌的习惯,一打牌心中充满罪恶感。人有些莫名其妙的习惯和心理,真是因为小时候受到的影响和习惯交织演化而来,就这一点来说,我还挺信那个叫弗洛伊德的老头的那套理论的。
在我的印象中,附近几个院子里,下河洗澡这件事,我是被家里限制得最死板的一个,为此,那时常常想,如果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好了,别家孩子一天两三次去洗澡都没事,我却只能一天一次。不管是一次还是两三次,对小孩子来说,十次八次都不嫌多。大人们为了防止我们偷偷下河洗澡,下地干活前,就抓一把锅底黑灰在我们屁股上和后背挠不到的地方画一个记号,回来检查记号是否还在,或有无改动,只要记号消失或者明显伪造,这小子必定偷偷下河洗过澡,立马竹条伺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办法总比困难多,下河前,相互记一下对方记号,洗完了赶快回家,抓一把灰凭记忆完美复原记号。自己觉得办法很完美,可惜只有少数时候能够蒙混过关,大部分是挨一顿揍的结局。
为了防止小孩偷偷下河,大人也会去河边侦查,抓个现形。有时候正在河里扑腾的欢,远远看到一个大人拿着槡条急吼吼的直扑河边而来,一大群小孩子立马作鸟兽散,来不及穿上衣裤,就拿着衣裤满山遍野奔逃,这时,只看见满山坡的光屁股孩子。是否能在河里抓个现形也不打紧,晚上你总得回家,看我不收拾你!于是,地里忙完收工,大人们就相约回家集体打小孩,老院子里又一次四散奔逃的景象,小孩以灵活和身材娇小取胜,滑溜如泥鳅,大人跟踪追击,一场追逐戏。大人们拿着竹条、爪耙绕村一圈,抓不着,回到原地,干脆碰一起就地交流如何打小孩,怎样才能打得痛还不伤筋骨。
【小节番外:老人们的故事,原来都是真的】
那时候家家生的孩子太多,家庭条件都差不离一般齐,没法精细化管理,只能放养,目标就是能长大成人就可以了。常常感叹,那时大家的生存都几乎靠着运气才能存活,小孩又何能幸免。
在我的模糊记忆里,那时端一碗稀饭还是高级货,尽管稀饭里大半汤小半饭,还有一小半是稗子和未去壳的谷子。对7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吃不起饭或者只能吃糠的情况,经历时间都很短很少,条件稍好一点的区域,也不会有此经历,对多数人而言,只能是残存的历史记忆。
在我们附近几个院子中,我家条件较好,除了我爸是工人外,也和我妈是一个绝顶聪慧的女人有关。爸爸常年在单位,妈妈一个女人在家(按大集体生产劳动力等级划分,不管多强悍,妇女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全天工分7分,不吃早饭鸡叫时出门下地,工分7.5,最多8分,成年男人是全劳力,工分10分),四个孩子,一拖四,何其艰难,每年底算账都是“补钱户”,对我妈来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算什么本事?还要能上得房梁、扛得起铁犁、下得了秧田。在农活之余,她就交易粮票布票,赚取差价给我们买米买面,换来了我们家的稀饭基本不掺杂米糠。那时的农活集中在插秧、打谷两季,需要以家族为单位,劳动力互换互助,才能不误农时。院子里的人,都愿意给我家帮忙,因为我家的米饭更实在,还能有一餐必有一个硬菜上桌,就是菜里有肉,这些都是我妈跑副业跑来的。
不是每个孩子都如此幸运,记忆中隔壁堂姐吃了太多米糠做的食物,大便困难,大人看着心疼用手抠,才能顺利排泄。当然这些事情,对70一代来说,一晃而过,田土承包到户后,立马吃穿不愁。
当我们有了小孩,看着他们挑三拣四,忍不住会讲我们小时候有块熬油剩下的油渣吃吃都会笑醒的故事时,看着他们满不在乎的神情,笑言何不食肉糜?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端着稀饭,也会有挑三拣四的时候,大人们就会给我们讲述他们忆苦思甜的故事,这些故事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也没能让我们觉得碗里的稀饭突然变香,更多时候,面对老一辈的故事,也如现在孩子一样,满不在乎的神情,更多是怀疑他们在骗人。
他们说自然灾害那几年,一半的人饿得全身浮肿,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吃观音土,观音土里无观音,实为白色胶泥,米白色,形似糯米团,无营养,吃后不消化,无法排泄,过量憋胀而死。大集体生产无收成,有人半夜饿得不行了,偷偷潜入集体庄稼地里啃生玉米,吃生四季豆,拔萝卜吃,吃生青菜。青菜过量食用,人体会摄入过量亚硝酸盐而中毒,中毒后全身紫青色,也会挂掉。
每到此时我就会插话:“你们为啥不拿回家煮着吃?”
脑袋当即挨一板栗,被抛一句:“因为集体有伙食团,不允许私自开火。”
自己开火抓住要把锅碗没收。
有时候,他们又会对我们讲另一版本的故事,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他们过往的真实,因此小时候对他们忆苦思甜的故事很过深深地怀疑。
另一版本说,他们年轻时,我们院子附近的树林竹林里,漫山遍野都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鸟叫声嘈杂,压过人声,讲话都听不清楚,鸟蛋多得很;河里鱼也多得不得了,一网半箩兜。
我就奇怪了,与其吃观音土,为啥不捡鸟蛋吃?鱼那么鲜美,为啥不抓鱼烧汤?直到我上了高中读近现代史,才把时间脉络梳理清楚,原来吃观音土是1960年至1965年间;鸟遍山、鱼满河,是1957年之前的事情。他们混着讲,我们也混着听,但老人们诚不我欺。
读书以后,我也信了他们讲的另一故事。就是在我们院子中,我们唐家祖屋背后有一棵大黄角树,树龄不知道多少年,树根延伸5、6里路,树冠覆盖我们整个院子,树干中间因树龄太老而空心化,空心处可以摆下四张酒席,不知道在哪一年,可能也是在“大炼钢铁运动”时,被外面来人将其砍倒了,听说主体被拉去炼了钢铁,留下了树枝、树杈等边角料,就供我们附近几个院子生火做饭用了一年。四伯爱吹牛,说他们小时候村头走到村尾,根本不在地上走,从树上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之上走过去,让我想起了城市四通八达的立交桥。
后来看《阿凡达》3D版,我猛然一惊,原来曾经我们也有过神树,它连通着时间长河,连通着王朝更替,连通着千百年来老院子祖祖辈辈的袅袅炊烟,而人们站在千百年屹立不倒的黄桷树树荫下时,却没感受到大地的脉搏,只用它们承载千年的故事和沧桑,换来一曲大树倒塌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