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摊下来,傅祺红应该是我们平乐镇东街上起得最早的那个人了,但他自己却并不知情。五点十五分寅时刚刚过,他睁开眼睛醒了,轻手轻脚地穿戴整齐走出了寝室,先进厨房喝一杯温开水,再走到了阳台上去。在那里,他宁神调息,面朝东方,沉气静心地起了势:展开来好一个野马分鬃,再升起了那真是一双白鹤亮翅。
傅家一家子人人都在酣睡,整个县委家属院也还依旧鸦雀无声。唯有远处几个新近开发的楼盘亮着作业灯,正在攀升。傅祺红眯着眼睛,意向丹田,眼不看,心不入,任这世界天变地变,他总之要把这一套太极二十四式推完。
等他打完了拳,天也透出了一缕白。他就走回厨房去,洗了手,穿起围裙,开始做早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是极偶尔地出了公差,每天,傅祺红一家人的早饭都由他亲自操办。就连汪红燕也不得不说:“我们老傅这人虽然毛病有点怪,但这早饭实在做得精细:有豆浆,有鸡蛋,有稀饭,有小菜,还有馒头包子花卷——就像要开馆子一样,讲究得很。荤素,甜,咸,各种搭配。光是豆浆,都是这门豆子加那门豆子,硬是要凑个五个颜色才算数……”
他爱人是弄不大清楚,但傅祺红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和方法:也就是所谓天地玄黄,轩辕植五谷而育万民;宇宙洪荒,伏羲制八卦以通阴阳。那么黄豆黑豆要加上绿豆红豆,再配花生核桃,不然配薏仁红枣,总求个五行均衡,四季和谐。
这一天也是稀奇。傅祺红打开橱柜,发现家里竟然没红豆了,大概是最近这阵事情太多搅乱了。无奈何,他只得搜了些枸杞出来,好歹凑了数。他把豆浆机设好,转身在电饭煲里把小米粥熬起来,又烧起半锅水煮下了四颗白水蛋,再蒸上两个馒头、四个包子(两个肉包子两个豆沙包)和两个椒盐花卷,正是行云流水而又有条不紊——他一转身,刚要把炒锅拿出来,炒一碟泡菜渣渣肉,忽然发现厨房门口端端立起了一个人。
他正儿八经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站的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不肖儿子刚刚接进门的新媳妇。
“哎,小陈,你起来得这么早啊?”他招呼她。
陈地菊也是初来乍到,哪能想到六点刚刚过,这厨房里已经是这般的热闹。她还在睡眼迷蒙地,又才赶紧想起来了,招呼:“早上好,爸。”
“睡得还好吧?”傅祺红嘴头招呼她,弯下身去把锅拿出来。
陈地菊也不好意思说她又一晚上辗转没睡好,更不好抱怨这家人的床实在是硬得跟水泥板子一样。她看了看满桌子琳琅,问:“爸,请问杯子在哪啊?我想喝点水。”
“就在你背后碗柜上,右手边上面第一个门。”傅祺红说,朝锅里倒下菜籽油。
陈地菊拿了一个杯子,走到饮水机边上咚咚咚地接水,傅祺红背对着她,一边晃油锅,一边说:“小陈,你再加点热水兑起喝,早上刚刚起来,喝冷水不好。特别你是女娃娃,太凉了。”
陈地菊说了声“好”,又咕咚咚加了些热水,抱着杯子喝一喝,看傅祺红炒菜。
“爸,你炒的啥?”她问。
“泡菜渣渣肉。”傅祺红说,“你昨天说起来你爱吃,我就想也是好久没吃过了,早上下稀饭正好。”
陈地菊鼻子一冲,想起了她妈叶小萱,喝了一口水。
“傅丹心起来没啊?”傅祺红问。
“好像还没。”陈地菊说。
“这人!”他说,“你都起来了他还在睡!你赶紧去喊他,让他早点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我去看看他。”陈地菊说,端着杯子走回了寝室去。
房子里又是一片静悄悄的了,陈地菊像个打狗的肉包子般没了踪影,傅祺红倒也并不很在意。他把泡菜渣渣肉炒起来,洗了锅,把菜盖好,又把蒸锅的火转小了,走到客厅里去准备读两页头一天的报纸。
他才走到沙发边,就看到茶几上放着棕黄色皮面的一个,却是他的日记本。按理说,他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睡前记了就要把本子收到书房抽屉里去的,现在,这本子却偏偏就这样横在茶几上,简直睹物惊心。
傅祺红赶忙弯身把笔记本捡起来,掂在手里,又翻开来看了看。小陈刚才应该没走进客厅里面吧?他琢磨。
先是红豆,再有笔记本,他很是责怪了自己几下,拿着本子走进了书房,把它庄而重之地收好了。
早饭桌子上,傅丹心风卷残云般吃得飞快,好似被饿了几十年。还是汪红燕细心,看到陈地菊迟迟不动她名下的那个白水蛋,就问:“小陈,你是不是不吃蛋啊?”
“没有,”陈地菊说,“我们屋头也每天早上吃鸡蛋的。只不过我吃东西比较慢。”
“吃得慢也对,吃得慢斯文些。”汪红燕说。
陈地菊把鸡蛋拿起来在桌沿子上敲,一边说:“我妈经常嫌我吃太慢了,也喊我吃快些,不过我是习惯了,不容易改过来。”
“这是好习惯,对吸收好,对身体也好!”傅祺红说,“我们这家人就是一直吃东西都吃得太快了,就不好,正好你来了,我们都该向你学习学习。”
陈地菊听得愣了一愣。傅丹心就把吃一半的馒头放在桌子上,说:“爸,你不要又把你在单位那套拿出来嘛,大清早的,人都还没睡醒就要学习啥?”
“说的就是你!”傅祺红说,“你看看你吃这饭,跟哪个在和你抢一样。”
“不是我,是梅梅上班要迟了。他们单位去得早,七点四十五就要开晨会。哎梅梅你也快点,吃了好走。”傅丹心说,捻了一筷子泡菜渣渣肉夹在剩下的馒头里,一口吞了。
“哦!是啊,是要来不及了。”陈地菊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也慌起来,喝了一大口稀饭。
“不着急不着急,不得迟不得迟!”汪红燕摆摆手,正要维持个秩序,两个小的就已经吃完离桌了,筷子碗一丢。
“这娃娃硬是,忙忙慌慌的,早点起来不就对了嘛。”汪红燕说,一边把傅丹心剩下的稀饭倒到自己碗里面。
“他从来都是睡不够的,”傅祺红说,“都要三十岁了还在睡长瞌睡。”
留下老两口子慢悠悠地吃早饭,傅祺红又喝了一口豆浆。“你要有空问问小陈,”他说,“有没啥不习惯的,有没啥要添置的。”
“我当然要问了,”汪红燕说,“我就是想下午再去买个挂大衣的架子,不然他们两个的衣裳没地方挂。还有那新梳妆台的灯好像打不燃,我得找个人来修修看……”
她絮絮叨叨地,听在傅祺红的耳朵里,正像是哪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雨滴在房檐下,滴在窗台上,整个平乐镇里里外外都沙沙地响成了一片。
“你那好儿子啊,”他说,“前两天又跑来找我要钱了。”
汪红燕惊了一跳,啰唆赶紧收了,说的:“他跑来找你要钱了?为啥事啊?”
“你管他为啥,总之我这里没钱。”傅祺红看了汪红燕一眼,确定意思都传达到了。正好他就正听到两个小的叮叮咚咚出门了,陈地菊探个脑壳进厨房来,说:“爸,妈,我们走了。”
“好的,你们去嘛。喊傅丹心开车把细点。”傅祺红说。
你莫看这傅祺红在家里尽是琐碎。打开门来走出去,他却是这么样堂堂正正一个人物:国立永安大学恢复高考后第一批中文系正儿八经毕业的,镇上早年数一数二的高才生,在县志办当副主任十多年,正是县政府里铁铮铮的第一笔杆子,在本县文化界说句话也要有几分掷地有声。
本来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独生儿子将满三十而立,要娶媳妇进门,应该是朋友相贺、万宗来朝的事。但实际上傅陈两家这桩婚事却办得十分低调:二〇一〇年一月三号星期日,趁着还在元旦节的假上,两家人在东门外三元农庄办了酒席。傅家名下来了四五桌人,陈家那边凑起也不过十桌,稀稀拉拉一百多个人,就把这婚结了。
有人说不会挑日子啊!你不见这几年,我们镇上的人生活都过得好了,家家都买了小汽车,一有个假就开着私家车去游山踏青,溜溜子一竖堵在高速路上。这元旦三天假本来是出游的小高峰,偌大一个镇上走得剩不到几个了,哪个有空来你这儿吃喜酒——何况三元农庄里就是做些家常菜,又不好吃!
也有人说是因为陈家两口子对这门亲事不太满意。毕竟是两个小的暗度了陈仓,稀里糊涂把这桩姻缘结了——要是以古代来论,这就是私奔了。可怜陈家二老把这独生女儿一口汤一口米地喂到这么大,也是端庄娉婷了,竟然“嗤”地放了个哑炮就出脱了,心里总是有那么点难受的,因此难免不太积极。不然,以陈家康叶小萱两个人的交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就请这么两三个人。
还有一些人,他们说问题主要还是出在傅家,特别是傅祺红身上。说起傅祺红这个人呐,不给他写本书简直委屈了!先说他这人真龟儿子聪明:资格大学毕业这些不说了,在县志办,每一年,全县各个乡镇各个单位的统计数据报上来,他看一遍就记在脑壳里了,你要是在文章里引错一个数据,他肯定给你逮出来,逮出来就算了,还要清清楚楚喊你去查哪一本文件哪一页哪一节;另一方面,傅祺红又只有那么迂腐:千百年地,他骑一个凤凰自行车,穿一件深蓝的衬衣,冬天冷了加个外套,夏天热了解个纽子,从家属院出来走到县政府去上班,要是他在路上遇见了你,必然远远就要从自行车上下来给你客客气气打招呼,你打左边来,他就走右边下,你走右边来,他就从左边下,几十年从来没错过,你说吓人不吓人;进一步地,他这人又出名地不会处事,自一九八六年在县政府上班以来,无论是领导的女儿还是同事的儿子,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考试升学,他从来不去吃酒席,被请到了,就同办公室一起随个喜。那几年都穷,他给五块钱也没人嫌弃,后来日子过好了他出五十,但这就已经叫寒酸了,他却不管不顾一张五十给到了〇〇年,好像最近几年,人家终于想通了,封了一百——但现在的世道没有两三百哪拿得出手!——你说,你说,就是这么个人,哪能请得来宾客!
又有人说了:这些都还是小事,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至于一个红封封就把人挡住了。说起来,还是因为傅这个人不但迂,而且抠,甚至有点阴——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原因。讲两件事:县志办的老主任余先亮,是个极其忠厚善良的人,又是个老民革。九八年县政府换届,当时的领导班子有意提拔,准备调他到人大当副主任。按程序,先到县志办做了民意调查,这本来是走个过场,却硬生生被傅祺红搅黄了。就是他这个人,偏偏要说人家余老师工作能力不强,统筹能力欠佳,甚至还暗示余和当时的出纳梁英有暧昧关系——龟儿子洋洋洒洒地一封信告到县委办,打倒了余先亮的好仕途。你要真说起来,这人也是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想,余是县志办主任,他是副主任,要是余被调走了,这主任的位置说不定还能轮到他的脑壳上,哪至于一个副主任给他做到太阳落山!这是一桩。另一件事就更富有争议了。这还是九四年的时候,那一年很流行炒银元,傅祺红也不清楚是哪来的门道(说是他老父亲以前当银匠留下来的),弄到了一批银元。居然而然地,就在这县政府的清朗乾坤下,拉着这个同事那个熟人,问人家买他的银元。本来了,做生意就做嘛,再是千里马也要吃点夜草。但傅祺红却真是不落教,前前后后地,至少三个同事在背后说出来,从他那儿买到了假银元!然而,终归,钱不是大钱,人更是熟人熟面,这些同事都吃了哑巴亏,没去找他对质,但傅这个人在县政府的名声就此一落千百丈了。
听的人说:“不对不对,你这说的是九四年,按我说,傅的名声落下来不是九四年,而是九五年,你忘啦,九五年傅家那桩丑事,闹得那么大!”
于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想起来了,便鼓起了眼珠子和腮帮子,好似金鱼对着鲶鱼,换了几个眼色。哎呀呀这事就真的说不得了!说不得,不好说——
——不说了,不说了。
都是说人言可畏。傅祺红更是早早明白了炼狱尽在他人中间的道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是《孟子》里就说过的。他傅祺红自来不求闻达天下,但愿今生无愧于心。街上的人怎么去说他反正管不住他们的舌头,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以及他名下的这两三口人。
比如他的爱人汪红燕,他经常教育她:“你啊,出门在外,切记要少计较。我看你买个菜,一角钱两角钱要去跟人家讲价。人家那些卖菜的,风里来雨里去,赚个生计,你说多造孽。我们这家人说不上富贵,但绝对不差这点钱嘛。少计较,少盘算,心要宽,日子才过得舒坦。”
还有他的儿子傅丹心。对这个人,他以前是有无数殷殷切切的寄托,这么十几年来,虽然殷切渐淡了,但总还是要挂在心上。有了机会,他也还是要教道理给他:“傅丹心啊,你现在虽然只是做这点小生意了,但也要诚心。世上无小事,只要认真。你都大了,马上就三十了,道理你都懂。我看你在社会上结交也广,朋友多了当然是好事,只是切记,择友要谨慎,近墨者黑啊。还有婚姻问题,你可千万不要着急。要成家,先立业。你自己没成就立足,就不要随便违误其他的人……”
汪红燕听他说了三十多年,早就清风耳边过了,只有这傅丹心要忍不住不耐烦,顶他:“哎呀爸,你放心!我懂!你少念两句,我就有空多做点事了!我做我的生意,你上你的班,你又不懂我的事,你说啥说!”
傅祺红为人父亲,被儿子顶了也莫奈何,只能摸摸鼻子算了,但偶尔和汪红燕说起来,还是忍不住要叹气:“我们这儿子啊,脾气太急了,你说他这辈子的教训也不算少了,咋还是学不会一点平和?”
汪红燕提着水壶过来,揭开傅祺红的茶盅,给他冲了鲜开水,又把水壶放回去了,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这才说:“哎呀老傅,你说他急,你这不也是急啊?我看啊,丹心这几年越来越懂事了,开了这间铺子,自己攒钱买了车,还是很能干啊!平和嘛,要慢慢来嘛。等他成了家,有了责任,这些就都懂了。”
这还是在去年子国庆节之前的事了。傅祺红听汪红燕这么一说,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你这一下说到哪儿了?就他那样子,每天吊儿郎当的,还说成家?你看他长醒了没?”
汪红燕把眼睛斜起来,递了他一眼:“你看你,你就是看不起你儿子。丹心咋不好了?高高大大,标标志志的,走出去哪个人不夸?”
傅祺红想:长得漂亮又不算是本事。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听得汪红燕滔滔地往下讲:“……其实现在是有这么个情况,儿子昨天先给我说了,我呢,就替他来跟你摊摊牌:他现在处了一个女朋友,跟他同年,在邮政局银行上班,他说她人很朴素,脾气也温柔,两个人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准备找时间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傅祺红万万没想到:汪红燕给他泡个茶,居然泡出了这么个大消息。他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也应该还是镇定,心里却忍不住嗟了一声:嗨!这小子!
他倒不奇怪傅丹心没有主动向他说这事,这儿子从来和他妈亲近些,不过这一切也发生得太快了吧?这女子是啥样的人?长成啥样子?家事清白吗?为人可靠吗?
汪红燕看他不说话,接着说:“我逼着这娃娃给我看了照片。人家这女娃娃长得可可人人的,气质很好,皮肤又白——我们的儿子啊,还是有眼光!”
“有照片?给我也看看呢。”傅祺红就问。
“我哪有!”汪红燕噗地笑了,“在你儿子那儿!你哪天自己问他,喊他给你看嘛!”
她这一说无非是想让傅祺红自己去给傅丹心表个态同意。也罢,他就等着,看哪天有空了两父子端端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聊两句,谈一谈何为男有室,女有家,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哎,然后再让他拿这女娃娃的照片出来,给他欣赏欣赏——
——哪想到!这一头傅祺红还在打腹稿,那一头傅丹心就直接拍板把合同签了:国庆节假过完,他正纳闷这小子几天野得不落屋,居然就看他的儿兴冲冲地跑回来,高高兴兴地对着二老比画出一个红通通的小本子,大大方方地说:“爸,妈,我结婚了!”
傅祺红当时是两耳轰鸣,如同洪钟罩顶,但他以后回想起来,也不得不笑一笑,感叹一声:“佩服!佩服!”
也就的确是一物总有一物降。这说的还不只是夫妻,更有母女和父子。傅祺红这辈子是如何兢兢业业地,万事都是仔细:混完了知青,考上了大学,分定了工作,娶到了老婆,接下来就有了这一个娃娃,只盼望他承上启下,更上层楼——但这儿子却只有独门一桩本事,就是总要弄些标新立异的,搞砸他老子的周全安排。
都是后话。当时,傅祺红眼见着汪红燕红了眼圈,一副守过严寒东风来的架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把那张结婚证捧在手里,眼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哎呀,照片照得真好,陈地菊,陈地菊……这名字有点意思啊。啊,她是十二月生的啊,比你要小半年……哎呀,真好,真好,你看你们俩这样,多般配,老傅,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他们多般配。丹心,来给你爸看看。”她把结婚证递给傅丹心,指着让他递给傅祺红。正是:好个婆娘,果然是老式风韵,更有那作家身段!她这一递哪是随便的?——何况傅祺红又不是站在天边上,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她事实上是在起一个势,要拐这傅祺红从傅丹心亲手里把他的结婚证接过去。他一旦接了,就算是领了旨,画了押,同了意了,再有千般不安逸,也只得认了这桩亲。
但这一回傅祺红绝不会就这样着了她的道。“不看!我不看!”他冲口而出,把双手背在身后,铁了心就要打散这两娘母的一出好戏,“你还有心情看照片!你先看你这好儿子!傅丹心,前几天你才提了一句,说你有个女朋友,我当时咋说的?我说回来吃个饭,有事好商量。结果我人花儿也没见一个,对方家庭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你就把婚结了?你几岁了?还以为是办姑姑宴啊?你其他方面不上相就算了,婚姻大事,咋能这么儿戏?你还给我先斩后奏!你有本事啊!你简直是,给点颜色你就不知道好歹了?你还干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的左手握在右手上,右手被捏得要碎了一般,他盯着傅丹心那张白死死的脸,眼睛都雾了。
“哎呀老傅……”汪红燕多年没见他发过这种脾气,一下也六神无主了,她正是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从哪引经据典一句,不然就随着骂儿子两声,好歹把这人安抚下来。
傅祺红却是控制不下,两只手都抖起来:终于,他左手也握不住了,右手就“嗖”地挥出去,“哗”的一声,拉过平日里放报纸杂志的藤架子,一把打在地上。
整个客厅里顿时散成一片。“哎呀哎呀!丹心!丹心!快去把你爸拉到了,他这是又要发疯了,又要发疯了!”汪红燕真吓起来,心颤颤地,喊自己的儿子。
傅丹心就站在客厅中间,看着他爸大口口地喘着,嘴皮抖着,全身都是气。他被他妈喊了一喊,这才回过神,大声说:“爸!你坐下来,你先坐下来!”他把结婚证也甩了,走过来,一把抱住他,毕竟是年轻力壮的,一下把他压在沙发上。
傅祺红“咚”地被杵倒在了沙发上,锥心地从屁股痛到了心口,一下子醒了。他看到自己的爱人汪红燕站在客厅边上,一边发抖,一边哭。
“哎呀对不起,红燕,对不起,我一下失控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反应过来了,向她道歉。
其实这些年傅祺红的脾气算是渐渐平和了。再早个十几年上去,他下班回来上楼了,脚步声响起来,那么他的老婆汪红燕和他的儿子傅丹心就都要打个颤颤,赶紧一切收拾端正了,免得惹他不高兴。
这些事情外人当然是不太清楚,只觉得傅这家人素来有些格格不入的,不好评价,就算是一起住了几十年的,也只能说个大概:
傅祺红和汪红燕一九八一年结婚,他们的儿子傅丹心是同一年五月里生的,一生下来就一双溜溜的大眼睛,满头黑头发,最是逗人喜爱。长大点了又嘴甜,这个“婆婆”那个“阿姨”最会喊人。当时大家还都住筒子楼,傅丹心上下走一圈就吃百家的零食饱了,饭也不用吃。哪家人有这么个娃娃不高兴?偏偏傅祺红就不喜欢他儿子串门,把他在家关起来,箍来写毛笔字,一个白娃娃写成了黑娃娃。又过几年傅丹心读了小学,上的是平乐一小的重点班,小人又好学又聪明,次次都考双百分,老师欢喜,也和同学打成一片——偏偏傅祺红就要让他退学出来,留在家里给他自己教。这事当年还是起了些风波,一小的教务主任来家访了几次,连教育局都惊动了,但傅是冥顽不灵,仗着自己有些关系,硬生生把这事压下来,把这娃娃关在屋头不见天日地,一教就是整整五年。那时候县政府家属院搬了新址,住在独门楼房里相互往来就少了,偶尔楼下看见傅丹心,见他秧子一般瘦,看到人也不会说话——硬是是个人都要心痛。不敢找傅祺红,同汪红燕总要说两句:“燕子啊,你那娃娃我给你说,要不得!还是得送到学校去,得接触社会,交朋友啊!”汪红燕估计回去也是使劲劝使劲说,傅祺红才终于让步了,放他儿子出去参加了那一年的统一小升初考试,这才算把这娃娃拉回了正轨。再眼看下来傅家就一样样都顺了:傅祺红在县政府办公室正受重用,又兼任了刚才成立的项目办副主任,傅丹心小升初考试各项满分,一鸣惊人,居然成了“神童”,学习成绩优异不说,长得也是一节节地拔高起来,很有些潇洒,加上天天都有人夸,举手投足自然更有风采。于是大家都说,这娃娃以后是要成大器的。
哪想到天有不测,“咚”一声来了一九九五年,带来了这家人命里面的一个大劫难。傅丹心和奥数补习班的一个女生早恋了。本来这事虽然不光彩,也不算大逆不道,但糟就糟在端端被那女娃娃的家头人先发现了:傅丹心那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女娃儿也就才十二岁不到,于是这女家屋头气啊,气得咽不下这委屈。找傅祺红闹了两次都不满意,一纸把傅丹心告上了法院,起诉他“猥亵幼女”。最终这案子是庭外和解了,傅家赔了大几万才了事,但名声就已经脏了,全县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见了他们都要绕路走,社会影响坏到了极点。傅祺红一下失宠了,被一杖打到县志办冷宫,傅丹心这娃娃的前程更是完全毁了。
外人都说傅丹心被他爸害了,只是没哪个敢在傅祺红面前提,于是就看傅祺红还是很稳得起,该上班上班,该客气客气,写文章见领导,一样不落。
但剩下的外人就看不到了。傅祺红下了班,回了屋,那眉毛一皱,脸板起来,硬是比阎王爷还吓人。他睡不着觉,就动不动把傅丹心半夜抓起来重新写检讨。白天里脑壳痛,吃一吃饭就要把碗甩了说是菜没洗干净里头有沙子。傅丹心很快读职高走了,留下了汪红燕独自对着这个人,战战兢兢地,说一句话要在脑壳里先想五回,总还是难免说错了。一说错傅祺红就要一本书一杆笔给她甩过来,有时候就干脆一巴掌——那几年汪红燕哭了多少回,数也数不清了,院子里见人只敢打个招呼,生怕多说两句兜不好就要遭人看笑话。
罢了罢,家丑不外扬,这些苦日子都过去了。慢慢地,我们镇上的人好像忘了他们十几年前丢过的脸,他的悔恨也就没那么重了。傅丹心读书读完了回来住,人高马大的和他闹了几回,他就懂得收敛了。一家人收收拾拾过到现在,傅祺红就是老了,瓤了,关心起养身来,还要下厨煮饭了,成了个和气先生。
汪红燕私下说:“我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现在终于好了,连儿媳妇都要进门了。唉,我总算还有点晚福啊,有点晚福。”
只不过如今这世道下要娶个儿媳妇进门谈何容易。都说今生的子女前世的债,说女子头上三十万,生个小子添十万。傅祺红和汪红燕上辈子欠他们儿子的又哪是金钱能算得清的。就看这傅祺红,他那一下骤闻婚讯,再是气得裂了肝了,也不得不收拾心情,拉下脸面,买好礼行同汪红燕和傅丹心一起,去拜访他未逢面的亲家陈家康一家人。
说来都是平乐镇东街的,名字一对,人物的身家样貌就大略在眼前了。陈家康这名字汪红燕有些印象,而叶小萱更是和她隔着五六条巷子一起长大的,正儿八经地熟人熟面。再说起两户人其实住得很近:傅家一家从政府家属院出来,转了右拐,沿着东街往城里走,走两步,又再转个右,顺着东门老城墙边,路过魁星楼小区和离休活动中心,就到了天然气公司的家属院。
街上的银杏树正在好时节,叶子黄得发透,火烧云一般。三个人在家属院门口站下来,等着陈地菊出来接他们。汪红燕感叹了一路,现在反而紧张了,伸手拉拉傅丹心的领子,又理自己的头发。唯有傅祺红散着手,端详起这小区的景致和花木来:只见一栋栋住宅楼贴着米黄的小瓷砖,楼下院坝错落着几棵银杏,叶子竟还显着翠绿,映着常春藤,此外,还种了紫薇、梅花、玉兰和女贞,院门口立了两株硕大的桂花树。
“这两棵桂花长得好啊,等八月份开花了,香起来肯定不得了!”他感叹。
他话音才落下来,就听到傅丹心喊:“梅梅,在这!”
他顺着这声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院坝深处小跑了出来。她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寒服,围着黄围巾,衬得脸上格外清白。
“叔叔好,阿姨好!”她跑到他们面前,站住了,喘着气,和他们打招呼。
汪红燕笑了:“小陈啊,你好你好,听丹心说了好多次,终于见了!”
傅祺红对她点了点头。
陈地菊走到傅丹心身边去,傅丹心拉起她的手,说:“梅梅,你跑啥跑,又不着急。”
陈地菊给了他一个眼色,嘴角却透出笑来:“这门口有点冷。走嘛,叔叔,阿姨,走这边。”
陈家的两个大人眼巴巴地等在客厅里,门一开立刻站起来道欢迎,礼收了,客气也说了。正见茶几上早摆好了茶杯,泡上了茶,果盘里切好了苹果还有香蕉和橘子,糖果盒展开来,有酱米酥、绿豆糕、桂花糕几种糕点和开心果、山核桃、杏仁等果干。
“坐嘛!随便坐!”叶小萱说。
傅祺红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了,汪红燕和傅丹心挨着坐在了三人沙发上。叶小萱和陈家康一人拉着一张椅子来坐下了,还剩下另外一张单人沙发,叶小萱就指着那张沙发说:“梅梅,你也去坐嘛。”——陈地菊就也坐好了。
你看看这:不打不成冤家,不错不结亲家。好儿女一对成双,痴父母相顾无言。
看年龄是傅祺红最长,又论轻重,傅作为男方家长也该第一个讲话。只见他笑眯眯喝了半口水,清了清嗓子,很诚挚地说:“两位,抱歉啊,早该上门来拜访,却拖到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这两个娃娃这事情当然是很突然,但归根结底还是件好事,我为他们高兴。年轻人真心相爱,愿意共同组建一个家庭,这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我和丹心他妈,我们肯定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过得幸福。你们说呢?”
他这大开大纳的调性一定,就把其他人死鱼一般钉在了砧板上。叶小萱干笑一声:“对啊,是不容易!我们这女儿这么大,说亲的,介绍的,一排排!哪个她都看不上,结果就遇到了你们的傅丹心!”
“所以就是缘分嘛!”汪红燕赶紧说好话,“像我们丹心也是一向事业心重,我们都没催他。哪知道一遇到你家小陈,马上定了!”
“我也听说了,”叶小萱说,“你们丹心开的那家铺子叫啥名字?阳光电脑?正好我们家这台电脑最近有点问题,哪天来给我们修一下嘛?”
傅丹心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妈就说:“那当然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哪还用那么客气!丹心,还有小陈啊,我刚刚就在想这事,现在,趁大家都在,我就干脆提出来:你们这都正式结婚了,就不能喊‘叔叔阿姨’了,恐怕是要改口了吧?”
陈地菊尚没回应,她妈马上笑起来;“哎呀红燕姐,你硬是个急性子!这八字都还没一撇,你慌啥子嘛!——他们光是扯个证,哪能叫啥‘正式结婚’——还是得等婚礼办好,礼行了,亲戚朋友间打响了,再来说其他的!”
“小叶,你说这话恐怕不太妥当。”傅祺红沉了沉,说,“他们结婚证领了就是正式结婚了,这是国家规定,法律认可的,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这是一。至于这婚礼,我建议我们就请个客,简简单单庄庄重重地,大家一起吃个饭,祝福到了也就对了,不用搞形式,搞铺张。”
其他人都不说话,只有叶小萱一个人笑:“傅哥,不是我要搞形式,而是现在这情况特殊。先是两个娃娃本来就决定得仓促了,外人难免觉得奇怪。二是,嗨我也干脆就直说了,”她再一笑,“这不是我要翻旧账,只是你们傅丹心那官司当时闹得太响了,我随便一打听都在给我说。当然了,我们女儿也和我们解释过了,说这些都是谣传,傅丹心人品是好的,那我就相信我的女——但那些人不清楚啊!所以,我们肯定必须要办这个婚礼,要办好,办隆重了,才好把这谣言破了,免得人家以为我的女嫁了个犯过罪的!”
她这话一出,气氛就真的凝重了。傅丹心一下脸红了,陈地菊喊了一声:“妈!”
还是汪红燕赶忙捏住傅祺红的手,抬起脸对着叶小萱:“小萱啊,都是为人父母,我们还是将心比心嘛。哪家人没本难念的经?何况我们镇上总有些人喜欢嚼嘴皮子说闲话,你也不是不清楚。就昨天,还有人来我面前说啥‘屋头得过糖尿病和癌症的千万要不得’,我当场就给他顶回去了——这不是愚昧吗?都要去听这些话,那还没个完了。归根到底,这事主要是他们两个小的幸福,他们好就是最重要的。你说要办婚礼,那就办嘛。本来是喜事,高高兴兴办就是了,何必管其他人?”
难怪民间有:名将手下无弱卒,杨门女眷赛老虎。叶小萱平时也算是横的,没想到居然横不过傅家这看起来文弱弱的汪红燕,吃准了她总不敢让她的女走到这一步又不走了。只见叶小萱的脸先是凝了,又才骤地笑了:“是是是,红燕姐,你说得对。你看我们这老关系了,你也该了解我这人,我就是嘴快,话说出来通了就算了。这两个小的能走到一起,肯定是莫大的缘分,我哪会不为他们高兴呢?当然高兴了!”
傅祺红他一向看人最准。双方家长见了第一面,他就把陈家大人都看白了。叶小萱泼,陈家康蛮,两个又不好惹又是贪。至于他自己,本来他绝不是抠的,但是既然和陈叶这样的人打起交道了,就是该算则要细算,该硬更加刚硬,免得他一看你好欺就一口把你吃了,乖乖应了老祖宗说的:市井之中小刁民,贪嗔拐骗最得势。官宦门下真君子,礼义仁孝皆无用。
于是从十月底过到十二月,从订婚庆到租喜服,从饭馆到喜酒,再到车队、花篮、婚纱照,这两家人是笑里含刀,寸土必争,一分钱都要算好了,算得傅祺红脑壳上白头发都多长了好几根,到现在过了就再不愿回头想了。期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两个娃娃还是算懂事的。
先是陈地菊当着双方父母的面表态,她不希望大办。不希望到王府国宴那种地方去撑排场,也不用租名车来当车队——“那些都好虚嘛,摆出来给人家看的,跟我们自己没一点关系,假得很。”她说——请人就请亲朋好友,真正关系近的,其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不请,甚至,也不用傅丹心给她买钻戒——“你这瓜女子,钻戒你都不要啊?”叶小萱忍不住。“我不用,我又从来不戴首饰那些,买来浪费。”陈地菊说。
傅丹心那边更不容易,居然主动来同老两口交心,说:“爸,妈,这回这事是我任性了,做得不妥当,让你们两个都费心了。但我和陈地菊在一起的确是真心的,我一定会对她好的,你们放心。这婚宴里外你们破费了,这几年我也的确没啥存款,这存折还有五千元,你们拿去嘛,能帮补些帮补些。”
“你说的啥啊,”汪红燕拍了拍他的手,“你娶媳妇,我们肯定要张罗,高兴还来不及!”
傅祺红也说:“哪个要你那点钱,你拿回去自己收起用。”
“谢谢爸妈。”傅丹心就把钱收了,又道了一回谢。
——光是这些都还不算,真正把傅祺红打动了的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
那天两家人一起去三元农庄定婚宴菜单,顺便在那吃了顿饭。饭桌上,叶小萱首先起了话头:“傅哥,红燕姐,你们听说没?明年房地产啊肯定要大涨!”
傅祺红抬起筷子夹一片大碗肉,脸上一笑:“我没听说过啊?我一向不太关心这些事,房子再涨,我也不能把我自己家卖了换钱吧。”
“嗨,傅哥,我不是这意思,”叶小萱也跟着夹了一片大碗肉,“不过你看啊,地震后房地产一直不景气,国家出了好多政策扶持,我那中介铺子上这一阵来看房子的眼见一天多过一天,你看嘛,这马上翻年过了春节,这市场要爆起来。”
“我有个朋友最近正在看房子,”傅丹心搭话,“正好西门上普罗旺斯花园开盘,他们就跑起去了,结果排队一直排到曹家巷门口。”
“这么说来恐怕真是热了,”汪红燕也一把陷进去,“丹心,你哪个朋友在看房子啊?是上次我见过的小刘那两口子吗?”
傅祺红把肉吃在嘴里,细嚼慢咽,听他们越说越热闹。
果不其然,几句话下来,叶小萱说:“傅哥,你看,你这人总是那么深沉,不过这事你要给我表个态啊。两个娃娃既然成了家,总要有个落脚的,趁着这年尾去看看房子?你说呢?”
傅祺红定住先喝口茶,慢慢说:“小萱啊,都是当父母的,你的心情我理解,总是想要给娃娃最好的,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何尝不希望这样呢?但是实际情况不允许啊。都是不外人,我也不用给你假装,汪红燕从文化馆早就提前退休了,我在县志办更是个清水衙门,要买商品房,实在拿不出这个钱啊。”
“傅老师,你这话的意思,”居然陈家康发话了,筷子一放,“就是说你反正不管了?”
陈家康人长得不高,但肩宽体壮,头顶上发量有些稀疏了,但一对眉毛又黑又粗。他这眼睛一横,真正是气势惊人,直对着傅祺红的脸面。
“我不是不管,而是没有这个能力。”傅祺红说,“老实说,这次办这个婚礼,已经是穷尽了我们家的存款了。”
“傅哥,你这话说的!”叶小萱又是按捺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一个堂堂县志办的主任,你说这种话我绝不可能相信!这婚礼抠抠减减就算了,房子这种大事,我绝不让步!”
“妈!”陈地菊喊她。叶小萱不说了,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一桌子六个人有三个都不吃了,汪红燕也只得把筷子放了,想再来扭转一回乾坤:“小萱,你不要气,我们老傅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家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但也确实是支持和祝福这两个娃娃的。这样嘛,”她好歹想出一个办法来,“我来出钱,把丹心的寝室重新装修了,买新家具,布置个新房,小陈就先来我们家住。我们房子还是宽敞,他们住一点问题都没的。以后的,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你看这样好不好?”
叶小萱本来都把嘴闭了,给她一激又发作起来:“你想得美!这是我的女……”
“妈!”陈地菊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比上次更大,把叶小萱震得一转头,其他人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陈地菊把这一桌的人挨个都看过去:老的老,少的少,几张脸上红的红,白的白,倒也有趣。她最后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傅丹心,说:“爸,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但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有啥意思?妈,”她转向叶小萱,“你真不要为我这结婚的事情再折腾了,折腾大家,也折腾你自己。我和丹心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现在又成了夫妻,就更该自食其力了。”她顿了口气,宣布,“我还有些存款,丹心也给我说过他也有存款,我们两个把这钱凑一凑,应该够首付了,至于月供,我的工资足够了,何况还有丹心的收入。你们真不用操心了,这样好不好?——我们继续好生吃饭嘛。”
被她这么一说,满桌的大人反而像是小娃娃。汪红燕第一个重新拿起了筷子:“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唉小陈啊,你和丹心都是好娃娃,原来早就有打算了,太好了!太好了!小萱,你看,我们的娃娃都这么懂事,简直值得高兴啊——来,我给你捻个排骨!”
她就给叶小萱捻了一个糯米排骨,反正放在桌上也没哪个吃;叶小萱呢,就只得收了她的好心意,先不去管自己最讨厌吃糯米——一个接一个地,他们重新捡起了筷子,吃了两块肉,都活络过来,又讨论起元旦节婚礼的大安排。
傅祺红喝一口茶,看了陈地菊一眼,看她正扭过头去和傅丹心说话。他想:这小女子,平日里不说话不出气,一说起话来,居然有大将之风啊。
二〇一〇年元旦三天假过去了,稀稀朗朗的平乐镇街道又逐渐回归了人头涌动,商业繁盛的日常景象。虽然还是冬月,但天盛广场里里外外都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偶尔出个太阳,映得两边墙壁雪白雪白的,很有几分妩媚。
眼看这新的一年才过了这么几天,镇上却已经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我们已经知道傅家屋头添了儿媳,陈家名下多了女婿,又还有其他张家王家钟家刘家也各有收获——这些都是民间事项。官方上面真正有一桩大事:二〇一〇年元旦假后,整个县政府,包括县委人大在内的四大班子,全都搬到了东门外全新的办公中心。说起这新办公中心,实在教人啧啧,只看它:银光挥洒气势弘,飞檐展壁十五层,一摊子从杜鹃路占到天宇路,好似一架巨型的宇宙飞船;传说里面更是不得了,齐刷刷有七百多间办公室,中央空调,电脑系统,智能健身馆一应俱全——哎,哎,说哪儿去了,不要跟到传这些谣言。
让傅祺红来说,再多的变化都是身外之物。总之,他的办公桌还是那张办公桌,办公电脑还是那台电脑,书架子还是那些书架子,书还是那些书(当然了,每个月总要增加些新资料)——唯一的不同是:每天早上他骑着自行车出门,本来一向转左拐的,现在却偏偏要转右拐了。
眼下他吃了早饭下了楼,同门卫齐师傅问个好,骑上自行车转了右拐,沿着东街一路往东门外骑过去。天盛广场门口一向人挤人,货比货地,水泄不通。就算是傅祺红也难免发疑惑:这是哪来的这么些人呐,每天不上班?他们不上班,又哪来的那么多钱,每天在这买这买那?
好不容易他进了政府,停了自行车,踢踏踢踏走过了四五张草坪,才终于走到了党史办旁边的县志办。他理理头发,整整领口,穿过走廊走到他的办公室去,坐下来成了个有条有理的傅主任。因为这正主任赵志伦自来是个甩手将军,天天在外不是开会就是拉赞助,留下傅祺红负责镇守,手里面排起的全是要紧事等他处理。
你看他才坐端正了,就把手下的人一个个都喊来点卯。先来了苏聪,白瘦瘦的戴个黑框眼镜,貌不惊人却是县志办里写文章的第一骨干。苏聪给他拿来一包竹叶青,说是元旦去蒙顶山看亲戚带回来那家自己种的,资格得很。傅祺红顺手把《顶上生花》的初稿交给他,让他下去查实里面标注的数据问题。又喊来了实习小曾,市上社科院去年过来的研究生,喊她把交通局和劳动局报上来的两年数据整理出来,再接着给另一个县师专来实习的小杨也交代了工作,让她安排下个月春节前办公室团年聚会的事情,特别强调了要“简朴实惠”。然后会计刘姐来敲门,拿了几张搬家置办的发票让签字,但这事傅祺红就没法了,因为他作为副手没有报销权,只给她附了张条子说“已阅同意”,喊她等赵主任来再正式签字。最后来了吴文丽,这位写文章最草、管闲事最多的,她交了统好的《计划生育1996—2005十年数据》,又在盘一盘地不走人。傅祺红说:“小吴,你还有啥事啊?”
吴文丽笑起:“我啊,是来为民请愿的:傅主任,你还记得不,去年年底你和赵主任都去湖北学习考察,我们就没吃成团年饭。你可是亲口答应了我们,今年要吃好的,还说要去唱卡拉OK的!”
傅祺红隐约想起有这么回事,就说:“那好嘛,你去给小杨说一下,找个大家喜欢的馆子。至于卡拉OK,我得问问赵主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太好了!”吴文丽拍拍手。“噢对了,”她又说,“上回我给你说的那支华夏你买了没?我这都涨了!这支就是好,逆流而上啊!我看说不定啊,今年股票基金都要涨起来了。”
傅祺红就皱眉毛了:“这上班时间,不说这些。你没事先走嘛,我还要忙。”
这些人终于都退了。傅祺红慢悠悠地把苏聪那包茶叶拿了,剪开来,闻了一鼻子的清香。他把茶缸子涮了,加了新茶叶再冲了开水,然后舒舒服服地端着这杯茶坐回了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点开了建行的网银,登进了自己的账号。
果然,正像吴文丽说的那样,华夏大盘形势不错。他的钱不但还在,又比昨天多赚了几十元。
他持着鼠标在屏幕前,看着他名下的基金,入定一般——过了一阵,他终于点下了“全部赎回”。
这一天,傅祺红破天荒地提前下班走了。他骑着自行车,过了政府家属院而不入,再过了十字口转拐朝北去了。
北门“阳光电脑”里,傅丹心正在招呼一个顾客买网线,比着两个水晶头:“……你看这个,这个五块钱,做工真不行,我不骗你,容易坏得很。这个贵些,十五元,但你看这做工,随随便便用几年,绝不得出问题。”
客人就左看了又右看,很是沉思了一阵,最后说:“我就要这五块钱的。”
傅丹心说:“那随便你嘛,要是用不起了你过两天不要又来买。”
客人心意已决,给了钱,拿了网线和水晶头,转身走了。
傅祺红这才走进铺子去,喊道:“傅丹心。”
傅丹心以为他眼睛花了,居然看到自己的老父亲青天白日地出现在了这电脑铺子里。“爸!你咋来了?你下班这么早?”他招呼他。
“我来看看你嘛,你这铺子弄得不错啊,这么多东西。”傅祺红绕过柜台,走进了铺子里,左右打量了一圈,找了张板凳坐下来。
傅丹心简直手足无措地,走到饮水机下面去翻纸杯子:“爸,你喝水嘛?还是喝茶?”
“不喝不喝,我坐一会就走,不耽误你工作,”傅祺红对他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说两句话。”
傅丹心只得坐下来,听他爸说话。
他爸说:“你前几天给我说的那个钱的事,我想了一阵。首先这事是你不对。你和小陈既然成了夫妻,互相就要坦诚。你明明没有存款,偏要跟人家说你有,这不是骗人吗?这事以后再也做不得了,一定不能说假话。其次,我也体会到了,你说这话也不是有坏心意——毕竟你们正在热恋,哪句话不想往好听了说?所以我也不过分责怪你了。现在这问题就是,你那天也给我说了,你们要买房子的这个首付,小陈自己的存款肯定不够,你呢又没钱,所以就来问我要钱了,对吧?”
傅丹心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他心里想的是:唉,都是我妈的错。硬要说我爸那有钱,喊我找我爸要。结果呢,这人又来教训我了——他哪来的钱!
他爸接下去说:“我这有十万块钱——现在首付给两成就可以买房子,你们选个套二,或者小套三,三十万出头,加上契税,十万肯定够了,省一省,硬装也有了。你把钱拿了尽快去把房子看看,东边新城开发的楼盘都不错,西门外也有几个大盘,赶紧定了。至于小陈的钱,不要拿人家的,喊她存起来,她自己用。”
傅丹心挖心掏肺地吃了一惊,又不得不真正佩服起他妈来:“还是我妈了解我爸啊,他还真有个小金库!”
“来,”傅祺红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这卡里面有十万六千八百三十二元,密码是你生日的月和日。你拿好了,千万不要给你妈说是我给你的,也不要给小陈说,就说是你自己存的,懂不懂?”
傅丹心正好似在一个美梦中,伸手出去,把这卡接了(一张实打实地沉甸甸啊),揣到怀怀里,又和他爸坐了一会,轻飘飘地,把他送出了门。
傅祺红推着自行车,准备下街沿。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傅丹心,说:“你啊,你现在结婚了,就真的是三十而立了,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啊。”
傅丹心本来还不在意的,这一下忽然鼻子有点酸。“爸,我懂,”他说,“你放心,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