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魂沉望古幽
修行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转眼,自张清传法给子孙已经过去十年。
他的神体受香火供养变得无比凝练,精神却不总能清醒。
毕竟本就只剩一残念,大多时候都得陷入沉睡,十年里他苏醒的次数屈指可数,基本与子孙修行有关。
三个孙儿开辟灵藏时,他都赐下过术法。
前些时候怀虚修成命泉回归家中,他也留了一卷古书在他识海,由他慢慢修行探索。
这次张清才睡着不久。
神魂忽然猛地震荡,叫他不得不再度苏醒。
神念一扫,山庄内又一次挂满白缟。
下一瞬,他身影出现在灵堂中,身前寿棺躺着的正是他的长子怀忠。
张清低头看着长子。
他就像睡着一样,皮肤灰灰的,没有半点血色。
张怀忠走得很安详。
十年来的修行叫他身强体健,无病无灾,而今只是寿元到了不得不死。
张明贞带着妻子跪地给父亲烧纸。
其母杨氏坐在寿棺旁,为亡夫守着长明灯火。
张怀义老态龙钟得不成形状,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团肉瘤,整个人无精打采,眼眸空空洞洞,看着过继来的儿子明通忙上忙下,安排下人操办葬礼,他只能喘息长叹。
张明光也在帮忙打下手。
他常年在家修行,跟大伯的感情很深,现在老人家逝去,他心中很是难舍,眼眶通红。
庭院里很冷清,细雨泠泠。
远不如张清葬礼时的那么热闹。
没有谁敢高声说话,唯恐惊扰亡魂。
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铁刀门只来了两位,是张怀忠昔日下属,杨氏来了三位,是她的兄弟姐妹。
黎阳城的商行也有派人前来,在火盆里烧了一把纸钱,与未亡人说了几句便也离去。
来时匆匆,去亦匆匆。
……
天空阴沉如墨。
不多时就下起了秋雨。
有个灰衣身影在雨夜疾行,没打伞也没穿蓑衣,就这样直直闯入山庄。
“大哥!”
一声惊呼,惹来堂中人瞩目,
秋雨没有打湿张怀虚的衣襟,他却在灵堂外抖了又抖,好似不想让兄长的灵堂沾上一缕尘土。
“季父。”
张明贞连忙上前行礼。
张怀虚置若罔闻,失魂落魄走向寿棺,眼皮一抖,低头看去,见到长兄已经了无生息,一时间记忆涌上心头,眼前一黑,便要摔倒过去。
张明贞手疾眼快搀扶住,低声道:“父亲是寿终正寝,没有受苦。”
张怀虚有修为在身,不过一瞬就恢复神采,摆手叹息道:“如此……唉。”
示意明贞去忙,他则走向了守护长明灯的兄嫂杨氏,行礼道:“嫂嫂去歇会儿吧,我替大哥守着。”
葬礼至今已是第三日,庄上却没人合过眼。
杨氏年纪也不小了,见三弟回来,这才松了口气,挤出一丝惨笑,低声道:
“你大哥临走前还在念叨着,叫你在外边小心些,莫被魑魅魍魉害了。”
杨氏只以为丈夫是担心胞弟在官场被人记恨。
张怀虚却知大哥是在提醒自己小心修行道上的事。
“怀虚心中有数。”
他回了个笑脸,多少有些勉强。
夜色渐深,张怀虚让大家去后头休息。
他是修行者,几日不睡觉也没影响。
看着盆中被火燃烧的黄纸,张怀虚默默道:
“是我回来晚了,没能叫大哥看见‘神桥’。”
“灵藏境的第三重。”
……
头七日。
张清在灵堂半空中睁开眼。
低头看向下方,并未见到想象的画面,又扫了一眼四周,神情略显诧异。
“不在这?”
今日头七,也就是俗世所说亡魂回家看望亲人的日子。
人死则三魂消散。
天魂归天,地魂归地,唯独生魂还会逗留。
人死后魂离身躯,能马上成形,须得六七日才能凝聚。
彼时,生魂还不知道自己身死。
会按着生前习惯去到熟悉的地方看着。
在听到亲人悲恸,见到自己遗窍后,才会醒悟过来,慢慢消失在天地间。
照理说张怀忠亲人都在灵堂,生魂凝聚后,最该来的就是这儿。
可张清扫过一眼,并没有看到长子的生魂。
这就是他诧异的地方。
慢慢展开神识,顷刻笼罩了碧波山庄。
当扫过祖祠的时候,张清一愣,身影骤然消失。
祖祠内。
有道灰蒙蒙的身影,徘徊在灵台前。
灵台上方摆放着两个灵位。
那身影就默默地驻足在这,迟迟不肯离去。
“爹,娘。”
“我没法再护住家了。”
“怀义身子越来越差,恐怕熬不了太久……”
“不过有怀虚在,您二老不用太担心。”
“小辈们都长大,很不错的。”
“……”
……
“爹。”
……
“前面的路好黑。”
“孩儿害怕!”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祖祠里。
外面的世界冰冷而寂静,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灰蒙蒙的身影看起来并不高大,像个小小少年。
虽然还有一事,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已经死了。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离开。
可他真的不敢。
咯吱。
祠堂的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缕紫青色的幽光投射进来,清冷清冷的,犹如月光洒在少年身上。
“不怕,爹一直都在。”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头传来。
变得只剩小孩高的张怀忠默默抬头,发现父亲站在门口,朝自己微微招手。
“爹!”
见到年轻时的父亲,张怀忠先是一愣,随即满心欢喜,撒腿朝他跑去,一步越过门槛扑在张清怀里。
“爹,忠儿好想你。”
“爹知道。”
父子相拥。
如同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
张怀忠抱住父亲,只觉得充实而温暖,让他焦躁的心变得安定下来。
不知何时,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幽深古道渐渐从张清脚下浮现,通向无边的黑暗。
张怀忠感受到了一股召唤,知道自己该上路了,现在父亲在为自己送行。
他始终看着父亲,似乎想把这个面庞印刻在灵魂深处。
原来父亲远比他所知的要神秘。
真的好不舍啊。
他充满留恋。
张清并没有催促,只在轻轻拍着孩子后背,清唱着前世记忆中的安魂曲。
然而,张怀忠却在一点点的变小,或者说消逝。
他没来得及离去。
最终,变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婴儿。
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眸盈盈看着张清,咿呀咿呀地伸出小手,触碰着张清的脸庞,想要擦掉父亲眼里的泪水。
张清哭了。
却流不出眼泪。
他的眼中只有淡淡的紫青火焰在燃烧,化作眼泪的形状,才刚从眼角出现还没来得及下落,就在半空中氤氲成光。
他的孩子消失了!
连半点印记都没能留下……
望幽古道静静地从他脚下延伸进黑暗,这不是黄泉路,却也通向了万灵的葬地。
没有接引到魂灵上路,望幽古道渐渐消失。
唯独张清杵在原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双手,心中很难受。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消失。
良久后他喃喃道:“是命数。”
“谁将我孩儿的命数夺走了。”
“《皇祇气命敕神金箓》恐怕有大问题。”
“长生……”
“长生!”
……
又过一日,张家祖祠中多了个灵牌。
——亡兄张氏怀忠之灵位!
张怀虚掌心散出柔和灵力,为兄长灵牌擦拭干净,做完这些他低声一叹,自言自语着。
“我从广凌得的那枚升仙令,可送家中一位后辈上山修行,要不了多久,仙门就会有人来收弟子。”
“大哥觉得如何?”
祠堂外有清风拂来,吹动悬挂的魂幡。
长幡上布条晃动,像是在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