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权力让人上瘾
“高拱身兼首辅和吏部两大要职,无人可制,这才专权跋扈。防微杜渐,张先生任首辅,便不能掌吏部。”
见两宫点头应是,朱翊钧又看向冯保,笑容温和:“同样,大伴既掌了司礼监,就不能再兼东厂。”
冯保一呆,这是要削我的权?
他连忙跪下,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道:“冯保是忠心的,我儿不必忧虑,眼下让他兼着,不会出事。”
冯保跪伏在地,咬牙道:“老奴不是高拱那种人,老奴的命都是万岁爷的,任凭吩咐。只要一句话,不管司礼监还是东厂,都能交出去。”
“朕是信得过大伴,但是他司礼监、东厂两头忙,大伴就没时间陪朕了。如果再有人进谗言,离间我们的情分……朕念旧,可舍不得大伴。
大伴不要多心,朕之前查看旧档,哪怕王振,刘瑾这等权倾一时的,都没有身兼二职。这正是祖宗制衡之法,让他们当掌印,再另择一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王振、刘瑾,这都什么下场!
冯保听到这两个名字,身子都软了。
他冷汗涔涔,后背的汗水浸湿了里衣。额头紧紧贴在地砖上,不敢抬起头,心中飞速思索。
刚才说什么谗言,难道是暗指自己?
高拱固然专权,惹得两宫不快,但看在裕王府往日情分上,多半会忍下来,让他继续主政。
如果不是自己的一番举动,两宫今日哪会发作,将他贬斥出京!
万岁爷这意思是,事情他都清楚,点出来敲打自己?
是谁向他提前告了密?
还是说他自己看透的?
知道了还不像寻常小孩子一样,直接嚷嚷出来,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可见万岁爷已有心机。
更可怕的是,朱翊钧特意说出王振和刘瑾这两个名字。
这说明,朱翊钧了解旧事,对宦官有了警惕,甚至把自己当成下一个王振、刘瑾,有了除掉自己的心思!
冯保一动都不敢动,他第一次,在小皇帝的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记忆中,朱翊钧还是个懵懂幼童,因为不懂世事,十分信任自己,甚至在登极大典上,自己都敢站在一旁,共同接受百官朝拜。
这几天忙着和高拱斗,没怎么顾及小皇帝,没想到他一鸣惊人,今日的表现一再突破他的认知。
不让自己掌东厂,理由十分充分。
但这些理由通通都是屁!
本质上就是小皇帝对自己有了疑心,少了几份信任。
隆庆信重高拱,御用监出来的陈洪,大字不识的孟冲,都能被推举上来。
甚至当年嘉靖时,麦福就同时掌管司礼监和东厂,登上太监权力最高峰,也成为了冯保向往的榜样。
一旦失去信任,高拱这等与两宫相识了十几年的重臣,一样要黯然离场。
为了表示清白,自己只能主动请辞,否则就成了恋栈不去的小人。
冯保心中顿时懊悔,这下和高拱两败俱伤了,自己该忍一忍,用更高明的计策,把自己都摘出去的!
“哈哈,大伴,瞧你慌的。朕还是最信任你,所以才要当着你的面说,以安你心。”朱翊钧抬手道,“起来吧,这也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免得以后外臣编排。”
“老奴……多谢万岁。”
冯保无奈,擦擦脸上的汗水,缓缓站起身,露出呵呵憨笑。
朱翊钧笑眯眯的,还赏他一杯茶,压压惊。
冯保是李贵妃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
只有趁着陈皇后也在,李贵妃有所顾及,自己才能削减冯保的权势。而且还得从祖制中找理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便处置。
自己倒是想找冯保的罪证,但是他只记得冯保偷盗皇家收藏的《清明上河图》,还学习章总,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墨迹。
可是他曾仔细看过这一幅古画,知道冯保是在万历六年才题字留念。
想来是兼掌司礼监和东厂后,胆子逐渐变大,才敢偷盗国宝。
现在还不是除他的时候,能削去冯保的东厂之权,已经取得了初步胜利。
想往上爬的其他太监,自然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想尽办法讨好自己,对付冯保,让他由盛转衰。
听到王振、刘瑾这几个名字,陈皇后警醒,不住点头:“钧儿说的对,不能太放纵,该有所约束。”
李贵妃的眉头皱起:“依你之见,该让谁掌东厂?”
“儿子年纪小,不知他们的性情,全听母后母妃的。”
朱翊钧退让一步,他今天已经出了许多风头,过犹不及。
更何况,自己穿越时间短,对这些人了解不足,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管是谁掌东厂,日后总有机会收服……
两宫商议片刻,决定由司礼监太监王臻掌东厂,他为人沉稳,最是老成持重。
如今朝堂动荡,最需要的就是稳定。
朱翊钧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突然想到一人:“朕记得,当年有个叫李芳的王府旧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大伴,你知道吗?”
冯保赔笑道:“回万岁,李芳几年前因触怒先帝爷,被罚到南京充军了。”
“说的详细点。”
“这……”冯保额头再次冒汗,想到别人也知道内情,不敢胡说,“因为李芳劝谏先帝爷的时候,说了几句犯忌的话……”
“朕念旧情,派人去信,他若知道错了,就回来,复归原职。”
朱翊钧记得这个老宦官名声很好,多次向隆庆进谏,劝他少搜刮民脂民膏,还和张居正有一些联系。
先让他回京,看看还能不能用。
冯保见李贵妃没有在意这点小事,无奈应下。
“你不要灰心,”朱翊钧安抚冯保,“查抄陈洪和孟冲,搜寻他们错处的事,还交给你来办,算是你掌东厂的最后一份差。有始有终,做的好,朕另有加赏。”
冯保勉强笑着,应下此事。
首尾全都商议清楚,李贵妃才让冯保来写处置高拱的旨意。
朱翊钧扫了一眼,笑道:“我母子惊惧不宁,这句不好听,去掉。写的好像两宫惧怕高拱,才赶他走似得,有损天家威严。”
冯保赶忙跪下请罪,朱翊钧摆手饶了他这次。
等到三人全部审查通过,重新誊写,准备盖印。
处置这等重臣,需要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三重旨意。
圣旨自有固定流程,朱翊钧尚未亲政,不能做主,连自己的大印都没摸到,只是看着他们把印章盖上去。
再等等……
早晚都是自己的,不能这么急……
朱翊钧看着那枚印玺,眼神中透露出渴望,过了半天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怪不得都说,权力是最好的椿药,让人上瘾。
今天初步使用小小的权力,就已经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甚至影响到这个国家。
日后,倘若自己真的亲政……
他在心中暗自警醒,权力是一柄双刃剑,今天做的已经够多了。
这个时候更要控制住自己的心态,不能过于享受,沉迷,甚至因此膨胀!
朱翊钧看了眼窗外天空,故作不经意道:“母后母妃,该到饭点了,儿子肚子都饿了。”
处理完高拱之事,两宫心态随之放松。
“钧儿先吃两块点心,”陈皇后笑道:“今日就在这吃吧,知道妹妹还在守斋,我这也是一样的。”
“那就叨扰姐姐了。”李贵妃笑着应和。
明代皇帝及后宫吃饭,本由光禄寺、尚膳监、尚食局等机构共同负责,后来正德嘉靖时改由亲近的太监轮流署理,后宫也都安排各自的小厨房。
隆庆时御膳很是讲究,水陆毕陈不说,还要有歌舞奏乐,甚至演剧,就像后人吃饭时刷手机看剧,借着下饭一样。
如今还是国丧期间,舞乐自然没有,素食同样不敢用料,味道寡淡普通,朱翊钧勉强下咽,米饭也没怎么吃。
太过肥胖对自己的身体不好,就当减肥餐了!
朱翊钧记得万历的尸骨被人检验,发现有龋齿,腿骨也不好,一长一短,而且还有部分畸形。
所以有记载,他曾经一瘸一拐的跛行。
为了止痛,还在皇城附近种植了罂,/粟……
据猜测,万历很有可能是得了痛风,或是下肢动脉硬化之类的疾病。
主要天天大鱼大肉,摄入过多的糖油,运动太少有关系。
朱翊钧穿越这几天,仔细检查过自己的身体,没觉得腿脚有什么问题。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应该是后来狂吃海塞吃,加上长期缺少运动导致的。
牙疼要人命,谁都不会有心情上朝,处理政务。
朱翊钧可不想自己将来变成一个中年大胖子,宅在屋子里,牙疼腿疼,做什么都痛苦万分。
现在就得控制好自己的身材,管住嘴,等饭后再迈开腿,多运动,没事走两步……
就在大明享有最高权力的三人用晚膳之时,冯保已经离开了慈庆宫,回到自己的私宅。
他这等大太监,位高权重,在皇城附近,都有购置自己的私宅,以供休息时日常享受。
“快快,把这封信送到张宅……千万小心,不要让别人看到。”
冯保奋笔疾书,匆匆将书信写好,又交代了几句话,才让仆人徐爵离开。
“今天驱逐高拱,却折损了万岁爷的信任,只能算是惨胜……”
冯保瘫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之前还没发现,万岁爷如此类祖。嘉靖爷就早慧,刚来京城就能对付杨廷和。眼见他登上皇位没几天,就能这般有条理的处置,以后怕是更难伺候了。
好在高拱走后,没人能威胁到我,只要小心谨慎些,应该没事。万岁爷连李芳都能想起来,还是念着旧情的……”
次日,会极门。
门前群臣聚集,声音有些嘈杂。
虽是宫城禁地,但是这里有些特殊。
因为在嘉靖三十六年之前,这里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做左顺门!
明初皇帝在奉天门前举行早朝,处理政务。永乐时迁都北京,早朝改在右顺门,午朝定在左顺门。之后虽有细微调整,大体不变。
高拱奏疏所谓的御门视事,就是指这个。
就这片地方,还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打死人不偿命!
土木堡之变后,在左顺门这里举行午朝。
当时正清算王振余党,准备抗击瓦剌。当朝文官义愤填膺,把锦衣卫指挥马顺等三人活生生打死,出于众意,景泰帝只好赦免了众人的罪行。
因此,左顺门多了一层不同寻常的意义。
每次朝中出现权势滔天的奸臣,大臣们都会聚集到左顺门跪拜先烈,痛骂贼奸,以此形成了一个传统。
直到嘉靖初年,因为大礼议之争,杨慎等上百名官员,齐齐跪在左顺门前,高呼太祖等皇帝名号,哭跪抗议。
惹得嘉靖帝大怒,派人将他们齐齐抓捕,全部定罪,或死或流,最后以嘉靖的全面获胜而告终。
自那以后,大臣们逐渐心冷,很少有人哭门骂奸了。
走进这座大门,不远处更是帝国的权利核心,内阁!
所以会极门内外,二百余年历经了大小无数政斗,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就算偶有喧哗,御史也不会多管闲事。
“玄翁,突然有旨招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给事中程文,韩楫等几人围在高拱身旁,低声询问。
严嵩主政时延续的风气,官场中亲近之人,以字号中择一雅字,后缀一个“翁”,表示尊敬。
高拱一身的大红锦绣朝服,被众人一围,宛如绿叶衬红花。
他身量高大魁梧,面色威严,双眉浓密,络腮胡须又厚又长,嗓音粗犷:“还能有什么事,我昨天才请陛下御门视事,今天就招人来此,一定是昨天上的奏本起了作用。”
捋捋浓须,面露得色:“看来陛下虽然年幼,还是知道轻重的。等我今日面圣,进言除掉那奸贼冯保,换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高拱环顾四周,和兵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人目光交错,微微点头。
眉头逐渐皱起:“高子象重病卧床,今日来不了正常,怎么叔大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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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兼任司礼监掌印和东厂者只有六人:嘉靖时麦福,黄锦,万历时冯保,张诚,陈矩,卢受。
《明实录》
隆庆元年二月,上加恩内臣岁加司礼监太监黄锦,王本、冯保,胡明,乔朗,曹宪……从龙太监梁钿、李芳……
隆庆二年六月,时太监李芳以灾异频仍奏,先年差官侵渔宿弊及诸府管解之苦,请以明年为始,勿遣内臣抽印。
隆庆六年八月,荫司礼监太监冯保,郑真等,曹宪,王臻,孙秀,陶奉……
高拱《病榻遗言》十六日早,拱在阁,荆人称病不出,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荆人独迟,使者旁午于道,既乃假病状扶曳而入。
左顺门,嘉靖三十六年因火灾重建改名会极门,清时改名协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