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对床之约
嘉祐二年(1057),我和弟弟苏辙(字子由)在进士考试中一举中第;嘉祐六年(1061),我俩又一同通过了难度更大的制科考试。锦绣前程展现在面前,但我们内心却十分矛盾复杂。一方面,我们满怀理想与激情,希望尽快奔赴工作岗位,施展才华抱负;另一方面,又不愿面对兄弟分离、天各一方的现实。其实,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早在参加制科考试前就已经在我们心头浮现。
当时正是暑热犹存的初秋季节,为了复习备考,我俩从家里搬出来,住在怀远驿,挥汗如雨,闭门苦读。一天傍晚,忽然狂风大作,摇落了窗外缤纷的树叶,吹来了满天的乌云。很快,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天地间顿时充满凄凉肃杀之气。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正专心致志地阅读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集。
夜半时分,气温骤降,身体单弱的子由感受到阵阵寒意,于是放下书本,起身加衣。那时,我刚好读到韦应物的《示全真元常》一诗,全真、元常是韦应物的两个外甥,甥舅三人偶然在滁州相聚,很快又将各自踏上旅途。韦应物感叹道:“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读到这里,我不禁心有所感。我和子由弟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二十多年来,没有一日分离过。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将步入仕途,从此聚少离多,兄弟同窗共读、对床夜语的平常光景,将难以复得。我抬起头来,看着子由清瘦的背影,想着不久之后的分别,禁不住泪水盈眶。
子由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泪眼,瞬间明了了一切。他连忙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此时,风摇树影,雨声大作,我俩郑重相约:“人生短暂,亲情无价,日后功成名就,完成社会的责任和义务,一定及早退隐,携手回到故乡,纵情山水,共享兄弟之情、闲居之乐!”
通过制科考试后,我被任命为凤翔府签判,于十一月离开汴京,前往任所。子由骑马跟随数十里,为我送行。来到郑州西门之外,子由必须返回了,我们就此分别。我难以抑制离别的愁绪,写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一诗,重申我俩的约定,殷殷嘱咐子由: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当时,我二十六岁,子由二十三岁。
熙宁十年(1077)初秋,长久分别之后,我俩有幸在徐州相聚。这一年,我四十二岁,子由三十九岁。我们在逍遥堂对床夜语,窗外雨声淅沥,秋风飒飒,高大的树木在风雨中飘摇……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子由随口吟道: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元丰二年(1079),我因作诗讽刺新法,被捕入狱,关押在御史台的监狱中。骤然之间遭遇灭顶之灾,我以为自己会屈死狱中,从此再也见不到子由了,再也不能履践“夜雨对床”的旧约,感慨赋诗道: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那时,我并不知道,得知我被捕,子由连夜赶写了一份奏章,请求解除自己现有官职,为兄长赎罪;我也不知道,我的妻儿都已被接到子由家里,两家人同甘共苦,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元祐三年(1088),我在朝担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子由担任户部侍郎。有一次,我俩同一天轮流上殿指陈时政得失,子由高兴地写下《五月一日同子瞻转对》一诗,诗中写道:
对床贪听连宵雨,奏事惊同朔旦朝。
大约有三年,我们相聚京城,同朝为官,那真是仕宦生涯中极为难得的一段岁月。那时我们两家相距很近,下班后子由总是会先来我家盘桓一阵,兄弟俩尽情重温“对床夜语”的美好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朝政斗争错杂纷繁,让我难以忍受,于是自请外任,从杭州到颍州,从颍州到扬州。元祐七年(1092),我从颍州调任扬州时,子由在朝中任尚书右丞,来信约我趁赴任之便,绕道回京小聚。然而,我深深厌倦京城里明争暗斗的氛围,实在不愿涉足是非之地,虽然十分想念子由,却没有接受邀约。旅途中,我写下《满江红·怀子由作》:
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迫切地渴望尽快和子由一起退隐归田。我计划到扬州不久,就申请调往江陵,然后再申请调往梓州,就这样逆江而上,带着所有藏书,一步步走近故乡。然后申请退休,回到眉山筑室、种果,等待子由回来一起养老。
遗憾的是,作为朝廷命官,我们身不由己,这个梦想最终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