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日 迷失结构
我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好令人喜爱的小婴儿。然后,大概,可能我就到了三十五岁,有一天买菜回家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做婴儿的时候,还被夸奖过美丽可爱呢。可我现在在干什么呢,低头看自己,这时的我剪着短发,穿着深蓝色大衣里面是灰色的卫衣和灰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鞋头有点儿磨起毛了的工装鞋,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首饰耳环色彩。
我作为一名迷失灵魂导航员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我的工作内容包括时不常要送一些被家族业力引导进错误路径的灵魂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我的工作核心是从宇宙下载信息,速度的计量单位是按时间计算的,下载速度跟工作能力的相关系数更高,但是平常不会开足,所以速度大家都大差不差。我是一个挺天才的导航员,刚上路的时候速度是3赛斯,按照人们熟知的开车速度也就3迈,只能跟轮椅赛车。现在好一些了,目前有45赛斯,可以相近地理解为赶上了光速。为此我蛮骄傲的。
很多年了我们行业一直不稳定,最早出现了非常复古回潮的国学热,让人们又想起来了巫人、周公、孔孟。那个时代到今天,一直在你方唱罢我登场,按历史估计,我所在的这些年应该类比于历史上的诸子百家吧。在之前呢,据说是经历了战争、革命、文化解构和精神错乱大流行,精神世界各种爆发战争和冲突,相对来讲非常混乱。我赶上了那时候国潮的尾端,开始在网上更新一些工作中的八卦。我也不知道科学的前端发展啥时候能到精神世界的数据流领域,上次看报告,还在研究果蝇的脑神经。哦,忘记说了,按精神世界的计算方式,我大概有一千岁的年纪了。世界上具备宇宙信息下载能力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但是好像我周围这样儿式儿的只有一个,是我的伴侣。
目前我在散播各种信息让需要导航的灵魂来找我。因为我找不着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别的导航员基站好像比我的好使。我之前在工作中老跟着迷路灵魂一起哭,蹲在原地陪着和给他们讲笑话逗他们开心。这部分工作一直受到同行的嘲讽,说我净整没用的,主要考核业绩在于送走。每次听到督导大喇叭换语音频道,我都感觉要挨骂了。但是呢,我发现督导也没有真的生气,也没有把我怎么样,所以我还是慢悠悠的干着活。现在我觉得干活有点儿思路了,所以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迷失灵魂前来找我帮忙。我认为这也导致了督导对我露出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
另外就是关于导航方向的讨论,我总是在导航过程中试图发展出更多的方向,这种举动也常常遭到质疑,有时候我不得不进行回应,“能不能等我干完再跟你解释,正忙着呢”。是不是这样显得我很固执?
在我进入精神世界的信息下载过程中,有时也遭遇一些困难。比如这个过程中有无限多个入口。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的时候,在精神世界信息下载完成之后,我进入了一个人的信息中。那是一个绿意满满的南法风情的小楼。走进去之后一楼却空空如也。我立刻警觉了,因为这种空空如也的房子在导航员操作手册中有记录。这是最危险的一种,这意味着完全进入了来访者的幻想,并不是精神世界的全部样子。这间房子的另一个面貌,一定是非常令人难以想象的。于是我小心翼翼的顺着实木楼梯向上走,这里有许多家具,家具上都盖着白布。整个房间的样子像是住家搬家走了,留下的物品都被周到的收拾好,而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这个房子安静得仿佛已经死了,可我注意到地板上没有灰尘。我又转了一圈,仍然没有任何线索,连空气都没有技巧的有点稀薄。于是我找了角落里的沙发,拉开白布躺上去了。这时候需要等等吧。
日落,天色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屋子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我打开随身温度系统,看着温度从24度往下掉,掉到了12度,回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房子该有的温度。然后又往下掉,到了5度,3度,2度,逼近零度。屋子里已经冷到哈气会冒白烟被看到的程度。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温度继续下降,降到了零下3度左右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冰凉,完全黑暗,我的皮肤开始从里往外发出青色来。这种青爬满了我的身体。我变得和夜色一样,完全融合、消失、不见。这时候一楼有了动静,一位很不像样的母亲领着孩子走出来了,原来是午夜凶铃里的女人带着小男孩。我考虑这样的青到与夜融合状态下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于是走到楼下去观察他们。
只见,这对母子在屋里的台阶前,一遍一遍的走过。游走到窗前,从窗户往外看,又走回来。一遍一遍。这一晚,我陪着他们一整夜。我发现了一些异常,这个浑身青黑的小男孩,是光着身体的。他也有微微的颤抖。
他看上去是一个弱小的,缺乏温暖的样子。我试着用工具去查询这个小男孩生前看到了写什么,经历了些什么,是怎么样努力的生存想要活下来却最终适应了黑暗、冰冷和死亡。
这个过程中需要面对无限多个入口,那是小男孩的记忆和经历,但需要鉴别那么多入口中哪些是真的。在岗前培训的时候我师傅给我装载了一兜子思维工具,这时候我开始对照列表查找。这次我选择了奇门遁甲开始解析。首先打开的是八门里的休门,这让我有些不敢大意,因为很明显这个场景中应该显示的是死门的信息。查询休门信息之后,我得到是一个浑身绑着铁链的人被安排住在一个狭小逼仄的带有铁窗的病房或者牢房里的信息。他的思维组成了牢固的铁链,解析铁链的信息我得到了一句话:“世界不可信任”。很难说一个人的认知体系中最深处藏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信息,他的人生还能怎么样。这也很好理解了这个小男孩内心世界中有如此可怕的事情存在所以顾不上穿衣服。所以这里应该选择从身体入手叫醒他的心灵,完成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任务。订好这个工作计划以后我上传了工作日志,申请了一套新的皮肤补丁,丝滑入局和小男孩打起交道来。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也是有些痛的,因为我要把已经发青的皮肤换掉。随着我把感受拟真度上调,皮肤剥开的痛也越来越强了。小男孩惊愕的看着我露出了内脏,首先是心脏,心脏红彤彤的,跟夜色显得诧异很大。还好我上一次调休心脏做了保养,漂亮的很,不然现在恐怕要吓到小孩子了。系统还补给给了我一个小火炉,心脏露在外面确实是太冷了。感谢后勤。这时候小男孩脱开母亲的手往这边过来了,很好,看样子他被吸引了。于是我一边剥掉皮肤一边开始补丁,温热的皮肤触感渐渐回来了。这样的感受无比熨帖,我在这个房子的信息流里加入了熨帖感这个新的信息。美丽的房子没有攻击新加入的信息,而是开始了重构,露出了很多很多未使用的建筑材料,堆满了屋子。然后这个小男孩给我展示了他内心里的一个记忆,那个记忆信息并没有发生在这个地方,而是一个明朗干净的地方,有音乐缓缓的流淌着。小男孩也开始重构他所拥有的信息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根据八门的顺序,从休门要走到生门预计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很久。我马上查看了记录仪的内存,还好出门前内存做过清理。
信息流中全部都是数据,但是数据生成的过程并不是完全基于外部发生的事实,也有内部过程的参与。也就是说,虽然有时候我能够启动灵魂里迷失的部分的重构,也未必就一帆风顺,还是有各种自动化的思维过程把数据导向各种新的迷失中,直到在这个复杂的演变过程全部完成,停止熵增。不同的迷失结构,在人的感受中,被称为空虚、混乱、羞愧、冲突、拖延、焦虑、抑郁、恐惧。
今天这种情况,在这个小男孩身上,呈现出的空虚感是最强的,那么这意味着他的思维结构被“世界不可信任”严重损毁且有早期思维规模发展不足的可能,换句话说他的内在只是一滩情绪的反应堆。这时候真正能够帮助他持续转化的就是搭建思维体系、识别思维熵增现象。我这边思考刚刚完成,就看到他的情绪状态极其紊乱,应该是遇到了迷失结构,最后数据流爆掉了,然后他自己体力不支摔在原地,挣扎着又试图爬起来。虽然他真的很想再次控制这些外溢的数据,很明显随着爆掉的时刻,他的身体也出现了损伤。主观损伤和客观损伤同时出现,让他变得无比痛苦。我用了新的皮肤补丁帮他把数据流爆掉在身体上产生的损伤补了起来,然后跟他说,这种困局是可以打开的,这个过程的痛苦是人可以承受的,损伤也可以治愈。我看着他慢慢停止挣扎,不动了,这时候他信息流的状态开始发红,就像我刚刚心脏出现的颜色。这小子本事还可以,干得挺不赖,打交道不久这就印刻了正面经验。我对于他的感情也变得更加信任了一些。这算是第一个重要的转换,现在走到伤门了。这比我预计的快。
第一个迷失结构也比我预计的要简单一些,明朗有音乐的环境作为第一个指向,小男孩想我展示了他曾经某个对世界的美好印象,这个记忆数据虽然有些旧了,但是系统判断为真。接下来我们就开始往带有明朗和音乐的方向上继续导航。
我们现在已经是同行者了。小男孩保持了跟我之间的共同进退的状态。我们的对话状态从他面对着我,逐渐变为了我们肩并肩。他仍然对解决问题充满焦虑,但是好像没有要改变步调自己独自走开的苗头。随着共同进退状态的搭建完成,我的内部系统悲伤情绪也越来越高了,似乎这个明朗和充满音乐的世界将这个男孩子抛弃了出来,现在他拉上我想一起找回去的路。
这个月的考核已经达标了。加班。加班。加班才是永恒的。
这个小男孩的第二个思维迷失结构出现了,那是下着大雨的一个阴天,一列火车穿越过隧道往前行驶,只要铁轨在,这列火车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一旦铁轨消失,这些火车马上就要车毁人亡了。这样的情况让人觉得非常痛苦。好在这个迷失结构已经有了前后关系,不是一些杂乱堆砌的信息碎片了。
这时候我的导航系统也进入了自动导航,我始终作为副手对导航系统的实时数据进行监督,另外一方面,我感到这个迷失非常复杂,后面也许八门还会走几遍,希望事情会一点一点盘旋改善。这一点上,就是我和其他导航员在想法上的差异,“学习异常是为了更加了解正常”。这个思想源自于当时还没有任何灵魂导航经验的我听一位专门做信息战争与暴力的老师来讲课的时候说过的话。目前迷失的结构如果分析来说,全部属于异常,而非一般性问题和冲突。这使我在观察中得出结论,目前遭遇的迷失结构非常复杂。
我内在开始体验到了由于复杂迷失带来的空虚。每当我感到空虚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小男孩的人生经历涌入脑海里。比如一个人蜷缩着哭泣,在黑夜中不端经历黑夜袭来笼罩着自己,身体逐渐变冷,皮肤发出无数的恐惧信号,心里不断的拷问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找谁来救我。长久压抑的问题变成了“我可以拯救这个世界或者我要毁灭这个世界”这些想法并付之行动。内在丝丝缕缕的联系,让人不断被困在思维的迷局里,同时也学习到了如何对自己制造迷局。生命变成了一个无限庞大的迷宫,却无法人明白这个迷宫是生命的伴生系统,只要活着,这个迷局就会随着每一次呼吸继续建造。在主观世界里,这个庞大的迷局无法轻易舍弃。没有自己的人生,这个迷局便就是自己的人生。这种状态下,我看到了精神之虚假的个体,堆砌在自己明明知道毫无意义的废墟里,这个废墟却只能以单一的某个函数不断演算、越筑越高。
生命是没有办法追寻本质的,它也不单单遵循某一种策略。生命非常复杂,并非美丽,是要像春天的树一直伸出新的枝桠,人们不能要求一棵树生长得路径笔直无叶无花,那将毫无生息。在小男孩的世界里,他好像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些不断搭起来的虚假的精神体。那是他第一次开口向我说话,他说自己无以名状地感到身体虚弱。“我只能按照某种已知的答案、成型的思维模式来活着,一旦开始了,就无法停下来,除非自己精疲力竭。”我感到他的生命的力量也朝着虚空里投掷出去,就像是拧开的水龙头一直没有关。这是一种非常抽象的难受感,也是极端的虐待,因为这个过程的本质是感觉剥夺。此时我的脑神经调动不起来任何身体动作,我已经难受的哭了。生命的暗夜好像真的在等待着一个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刻。可黑暗还是会再次如约降临。
小男孩疑惑地看着流眼泪的我,试图了解自己是怎么样引发了我的情绪。可能他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有趣的事儿。
只见他踌躇着、虚弱地往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使得他立刻歪着身子,身体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头也往歪着的方向垂了一点点。他又试图扭过头往我的方向转。转头使他头的方向和身体的方向变成了一南一北两个方向,身体还有点儿站不稳当地微微摇晃。我跟着紧张起来,马上在脑海里想他再迈出另一只脚身体就能恢复平衡了。可是心电感应失败了,他迟迟的没有再做动作,仿佛是被刚才摇摇欲坠的感觉吓到了,僵在了原地,就那么扭着。
我只好也学着他的身体姿态来了个现场展示,然后我迈出了我的右脚重新恢复了平衡。他看到我笨拙的扭着站,好像嘴角微微向上抽动了一下。然后也学着我的样子恢复了平衡。
等他站稳了,我问他:“没有人教给你如何走路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不喜欢走路。”
这时候我低头看了一下八门,走到杜门了。有时候人越说着自己不想要什么,内在越是想得到。如果这时候按照流程送走就完了,我应该继续追问小男孩“那你希望谁来教你走路呢?”可是我心里又觉得何必追问,一定是母亲了。大概在我追问之后,留给他的也只能是沉默和匮乏。
所以我还是继续陪着、等着了。我申请的皮肤修复补给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些的用途、用量和时间需要整理一下写一份报告。小男孩看着我半蹲着就着包翻东西,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做很傻,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接着向我讲了一个关于光明的故事。在他的那个感受里,环境是光明的、情绪是平静自洽的。我理解了他心里的某一处清泉似的所在,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关于感受的体验。只是不轻易拿出来,只是不轻易能找到了。但我分明从他的讲述里看到了一个婴儿初睁开的双眼,像是一弯月牙泉。这一汪水里藏有很重要的事,它和地球上的所有水源都不相同,它里面可以产生生命。这是人类初生的水环境,只为人类提供保护。在这个环境中,水里一点不多,开始只有 30ml。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增加到了 400ml。然后这些水继续增加到了 1500ml,水质也从澄清变为水里有着成千上万的闪闪发光的碎片。然后它们渐渐又少了,最后稳定在 800ml。这些水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够完全的安心、柔软与保护。很高兴,小男孩还记得这个感觉,我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和冷得发青的皮肤在慢慢恢复肉粉色,甚至也变得有些柔软了。这个区域里,生出了生命。“你想要什么吗?”小男孩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自己,睡意沉沉的说,“我想要趴在暖和的拱形被子上,让我趴一会儿。”
迷失结构闯过去了,到了一个比较平缓的位置。我的心一片晴朗,就像是台风过境之后天空晴朗得平静、碧蓝如洗。这个结构我和系统都判断为真,所以决定给这个刚刚抵达真实的小男孩一些时间,能够留在当下体验和感受。而我则将数据流的下载速度慢慢降到最低。此时的安静里有一点小男孩的呼吸声,也听不出呼吸变得越来越沉,好像就是一个比较均匀的状态。那么他就只是放松了,并没有任何睡眠的打算。我看着下班时间,决定把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做完,明天再继续了,于是伸手关了导航下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