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鬼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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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爷爷的鬼把戏(四)

老酒喜欢逗我玩,给我变些小魔术,比如说一枚硬币从嘴里吃下去,却从屁股里跑出来,大抵如此,逗得我哈哈大笑,权且消解他的无聊。

老酒那天从楼板上醒来,还带着一身酒气,对我神秘兮兮地道:“船仔,来。”

“干啥去?”我问。

他掏出口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对我说:“当然是好事。”

钞票是一种有魔性的玩意儿,不论大人小孩都会被牵着鼻子走。我一阵惊喜,知道必有所得。他的酒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走路偶有趔趄,但并不妨碍他带着我走出街尾,走到一条进城的路上。

我原来以为他会带我到街上买东西,但现在看来不是,我有点惶恐。除了三年级时学校组织过一次去城郊的烈士墓扫墓,我既没有出过村,也没有进过城。

“去哪里呀?”我拉住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不想买你的水枪?”他笑眯眯地问。

我跳了起来。我在瞬间明白,是爷爷使了什么法子,让老酒带我去买枪。也许爷爷在梦中交代老酒的。不管怎样,爷爷想的办法真是妙极了,整个村里,可能就老酒口袋里的现金流最丰富。

我蹦蹦跳跳地跟在老酒后面。沿着村道,穿过郑岐和四都才能到达城里,要走一个多小时。过了郑岐,走在田野之间,迎面跑来了一只狗。那只狗,黄毛,脸上布满沧桑,步子悠闲,显然对这一带特别熟悉,它本来很放松地走来,正常情况下跟我们擦肩而过,人畜无害。但走到近处的时候,它突然警惕起来,朝老酒叫了几声。难道它闻到老酒的酒味了?老酒有点慌张,突然蹲下来抱着我哆嗦。我觉得可笑极了,我根本不怕狗,一个大人却被狗吓成这样,简直没道理。没等我安慰老酒,狗突然叫得更凶,并且扑了上来。狗这玩意儿就是这样,你越怕,它就越嘚瑟。老酒见狗扑上来,更是吓得一头栽倒在地。那狗也像疯了一样,还好没有过来咬,而是越过老酒,朝远处飞奔而去。

我想把老酒扶起来。他却眼睛紧闭,牙关紧咬,依然昏迷。没见过一个浪荡不羁、酒肉江湖的人被狗吓成这样的。我急中生智,在路边的小溪里掬了点清水,在他脑门上可劲儿拍。这个办法不错,一会儿,老酒就睁开眼睛了。

“我怎么在这儿?”他坐起来四处张望,好像做了一场梦。

被一只狗吓得脑子都坏了,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你自己带我来这儿的。”我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实在的,我真怕他脑子坏到忘记买枪的事。

“看来昨天酒喝太多了。”他使劲儿揉眼睛,以确保自己能看清,“不过确实是好酒,有后劲儿——我们回去。”

果然,脑子坏得很彻底。

“不买枪了?”我问道。

“什么枪?”他问道,“还是回去喝酒吧。”

真的不知道是该怪那只狗,还是怪他的脑子。我可不答应,我僵在那里不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老酒想自己起来,试了两次,都没能起来,浑身骨头都软了。第三次他攀着路边的一株灌木站起来,还没站稳突然又倒了下去,这次他没有闭上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次我没有施救,我已经被他气蒙了,自己伤心还来不及呢。

半晌,老酒悠悠醒来,慢慢地坐起,慢悠悠道:“船仔,我们走吧。”

我抹着鼻涕赌气道:“臭老酒,你说话不算数,我不跟你走。”

老酒慢悠悠道:“哦,我不是老酒,我是爷爷,我们买枪去吧。”

他说话是老酒的声音,却是爷爷的语气。老酒变成了爷爷,瞬间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老酒被爷爷附体了。

我有一个同学,跟我一般年龄,有时候被神附体,如痴如醉,会说我们根本听不懂的事,我相信他是代表神在说话。诸如此类的事,我了如指掌。

他说着,慢慢起身,开始往前走,动作像爷爷,但是比爷爷有力,毕竟用的是老酒的身体。

“刚才那只黄狗,那个狗眼厉害呀,能见鬼,扑过来咬我,我吓得从老酒身上跌下来,跑到那边树林子里。那只狗走远了,我这才回来。”爷爷说道。

老酒也就四十来岁,跟爷爷比,那是年轻多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爷爷,太兴奋了,问七问八。爷爷说:“你别问了,说话很费精力,恐怕支撑不到城里。”

于是我不再说话,拉着爷爷的手,左右端详他,无比亲热。很早我就知道,死是一种比生更精彩的生。以后我想爷爷了,就可以叫他附体在别人身上,领着我去到处玩,到处买东西。

到了城里,爷爷熟门熟路地扎到卖水枪的店,可见他以前来过这里。爷爷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买了水枪还有剩余,机不可失,我还想买点其他的东西。爷爷见我磨蹭,催促道:“快走,要不然撑不到家里。”我不明所以,还是收了贪心,跟爷爷回去。

我有个想法,等爷爷到家了,我会跟父母解释:“这是爷爷,不是老酒,就让爷爷跟我们一起生活吧。”当然,爸爸妈妈肯定不答应,感觉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不怎么待见,倒是死了后尊重多了。妈妈肯定会说:“鬼怎么能跟人生活在一块儿呢,绝对不行的。”我想我会说服他们:“鬼可比人有意思多了。”

反正爷爷不想说话,一路上我一边玩着水枪,一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过了郑岐,爷爷说:“你应该认识回家的路了,我撑不住,得走了。”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还没等我反应呢,爷爷就闪人了。老酒身子一歪,昏厥在地,片刻醒来,跟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跟我回家。

老酒一回来就生病了,在我家躺了三天。爱听他说书的人,纷纷来打听:“什么时候讲下一回呀?咱们也没少给你钱呀。”那时候连电视都稀罕,老酒自然是受欢迎的人物。老酒没有回答来人的话,眼神空洞,呆若木鸡。

如我所料,我在学校里受到非凡的待遇,被同班同学众星捧月了许久,外班的同学也都慕名而来,有的就是为了看一看。除了跟我有仇的,大部分同学都摸过我的水枪。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个眼红的同学揍了一顿,我的明星光环才渐渐散去。

在这些虚荣心膨胀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爷爷。过了好多天,爷爷才又一次进入我的梦里。

“这些天,想进来跟你说一声,都难。”这次梦的场景在野外,爷爷一脸惊惶。

“怎么啦?”

“你阳气太足,我进不来。”爷爷喘气道,“再说了,整天有人在追捕我,我不能明目张胆地晃来晃去。”

想想也是,这是我无比骄傲的一段时间,不过追捕一事,倒让我大吃一惊。

“爷爷,你犯事啦?”

“长话短说,爷爷干了坏事,犯了很重的罪,我很快就要被投进地狱了,我就是想来跟你说一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总得告个别。”

“你真是坏爷爷,怎么能干坏事!”我很生气,教训起他来。

“我附体人身,驱人做事,这在阴曹是极大的罪行。”爷爷边咳嗽边道。

“那你知道这是犯罪吗?”

“当然知道了,可是我真的好想看到你开心呀。”

我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多大的罪?”

“爷爷没文化,对律法的事也不太清楚,现在从狱卒小鬼的动静来看,大得很,至少关个一百年,十八层地狱里至少关到九层以下吧。”

“你怕进地狱吧。”

“当然怕了,哪有鬼不怕地狱……不过,说不定地狱里也会有谈得来的朋友。”

“爷爷,我……”

“没事啦,我不是要你后悔,我是来最后看一眼你。真想摸一下你,算了,不能摸,一摸你就生病了,你听见外面的铁链声了吧,那是来铐我的小鬼的铁链。我得自首去,省得它们骂骂咧咧地问候祖宗。”

我醒来后,脑子一片迷惘。

此后,爷爷再也没有来到我的梦中。

一年又一年,我渐渐长大,每年,都跟着妈妈烧纸钱。妈妈说,有罪的鬼是不会得到这些纸钱的,但是也得烧呀,这些钱会被充公,拿去修建阴曹地府的亭台楼阁,无罪的鬼可以在其间散步健身,给有罪的鬼做榜样。

爷爷,地狱比人间更孤独吗?地狱里的一百年是多长呀?

我十岁之前,各种胡言乱语,一直被家人认为脑子有问题或者被鬼缠身。对我自己而言,十岁前的生活十分真切,也更加真实。卖老鼠药的老头临死也没能送只麻雀给我,但我相信他的情真意切,如果他的鬼有这能耐的话,也能抓只麻雀补上。老酒在多年后已然失散在江湖,不知死活,爸妈一提起他,始终竖起大拇哥:这人着实有义气,给我孩子买过玩具枪。

很多年后,我还是相信爷爷正在地狱里踩着恶鬼的头颅,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爬,总有一天爬到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