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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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芭比娃娃

女大十八变,何朵朵摇身一变,成了朵小姐。

当时有个幼师女同学玫英的堂哥,名叫沈伟国,正热烈追求朵小姐。伟国人长得瘦小精干,家在义乌,高考落榜后就跟着父母做玩具批发生意。伟国比朵小姐年长,经验也丰富,在杭州龙翔桥小商品市场有个固定摊位,这也是他父母给他练手的机会,想看看他独立做生意的能力。伟国雇了个伙计守摊,所以自己的时间很是自由。

朵小姐和伟国认识也有好几年了。第一次见面,正逢农历四月末,朵小姐二十岁生日,想晚上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撮一顿,但她其实也心疼钱包,知道哪怕请客了,同屋的那几个精打细算的女生,也不会送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可生日不过一过呢,又觉得枉度了一年的青春年华。这天下午四点多时,朵小姐正在盘算请同学们去哪里吃,正巧同屋女生玫英的堂哥沈伟国来找她玩。朵小姐的床铺,就在玫英的对面,于是就跟伟国面对面坐着。朵小姐能感觉到伟国老是拿眼睛的余光看对面的她。玫英开玩笑说,今天我们朵朵是寿星,她等会儿要请我们一起出去聚呢,看何朵朵肯不肯带上你。伟国听说正巧赶上了何朵朵的生日,当即表示,晚上由他来请寝室全体女孩子吃饭。

女生们个个是馋猫。平时为买衣服就省饭钱,吃得清汤寡水,朵小姐为买一双白色高跟鞋,曾吃过十天的酱油拌饭,再在学校食堂打一点免费青菜豆腐汤就对付了。晚上老是肚子饿,就买校食堂最便宜的麻花当点心备着。听说伟国请客,女生们个个雀跃。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女生们一个个开始盛装打扮,一堆廉价化妆品的盒子在大桌子上摊开,东西借来借去地忙了一通,衣服则零乱地堆在床上,试衣服时,就放下床帘钻进床上。伟国坐在玫英的床边,面不改色,也不觉得无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女生们闲聊。闲聊中,他搞清楚了每个女生来自哪里,都是浙江的各个县里。其他六个女生的脸,都被朵小姐拾掇了一遍,因为同屋女生中,就数她化妆最厉害,她也最懂得搭配衣服。好不容易,七个姑娘整饬完毕,裙裾飘飘地跟着伟国出了门。说笑间,四个姑娘坐进了伟国的车,另外三个姑娘坐校门口的公交车,说两站路就到了。玫英和朵朵都在伟国的车上。坐在副驾驶座的玫英问伟国,我们好看不?伟国说,个个好看啊,年轻就是好看。玫英说,今天我们七朵红花烘托你一片绿叶。伟国说,我就甘当绿叶,今天朵朵才是最耀眼的那朵花啊。

她们去了拱宸桥边一个靠河的餐馆,不一会儿,坐公交车的三个女生也到了。那天晚上,众人兴致高昂,饭毕,伟国又领姑娘们去附近娱乐城唱歌,蛋糕是伟国在浮力森林现买的,很大的一个。在KTV包厢里,娇艳欲滴的朵小姐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吹灭了二十支蜡烛。姑娘们起哄,问她许了什么心愿,伟国在边上说,这可是人家的秘密啊,不能说的。朵小姐笑着,大声说道:祝美女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包厢内烛光闪烁,加上伟国共八个人,伟国在脂粉香中晕晕乎乎,东倒西歪,一时颇有英雄的自豪感。伟国一个个地请姑娘们跳舞。那时候,交谊舞在年轻人中早就不流行了,但包厢小氛围好,伟国提议大家别都坐着了,一个人唱歌的时候,其他人可以跳舞。唱慢歌情歌的时候,伟国就拉起一个姑娘搂着跳,其实就是一起挪动步子。午夜时分,最后一曲由朵小姐选,她选了《友谊地久天长》,于是姑娘们都站起来了,组了四对舞伴,伟国请寿星朵小姐一起跳。伟国贴着朵小姐跳,朵小姐也就让他贴着了,有时候胸都碰到伟国了,她想往后缩,伟国又搂紧一点,于是朵小姐就干脆软软地靠着伟国跳。等包厢里所有的灯重新亮起来,大家起身穿衣服拿包,都还意犹未尽。有人提议,下次谁生日,玫英哥哥你再来请我们玩噢。伟国痛快地答应了。

这个生日让朵小姐十分兴奋,但她私下又盘算着,伟国可能这一晚为她的生日花掉了上千块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玫英堂哥真是挺大方的。从出生起,她就是家里多出来的那一个女娃,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痛快地过过一个生日。朵小姐只知道自己的农历生日,每年生日也只有她外婆记得,会给她下一碗肉丝榨菜面,面底下埋一个自家鸡生的蛋。十三岁生日起,鸡蛋变成了两个。仅此而已。

一星期后,朵小姐收到一个包裹,打开来看,是一个有点像玛丽莲·梦露的芭比娃娃,金色的鬈发,金色的卷卷的眼睫毛,大大的眼睛,细到不可思议的腰,粉紫色蓬蓬长裙,漂亮极了,像梦境,像童话。这种芭比娃娃,从前她只在商场精致的橱窗里见过,知道要好几百块一个。此情此景,仿佛《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奥黛丽·赫本路过高级百货公司,瞻仰着冰冷橱窗里的珠宝,又是感喟又是遐想。朵小姐做梦都想长成芭比娃娃的那种相貌,哪怕有两三分相像也好。芭比娃娃是沈伟国送的,说是给朵小姐“补一个生日礼物”,这样才完美。朵小姐心里打了一下鼓。她本对玫英的堂哥没有特别的印象,他只是她生日这一天的黄衫豪客。收到这芭比娃娃,又觉得奢侈得虚无,要是从天而降买芭比娃娃的这一笔钱,朵小姐宁愿去换回两件可以穿上身的漂亮衣服。朵小姐打开礼物的下午,玫英不在寝室,但其他三个女同学在寝室,大家一阵惊呼,连说漂亮,问是谁送的礼物,朵小姐吞吞吐吐,说不太清楚,包裹上没有写名字。

那一晚,朵小姐抱着紫姬芭比在被窝里一起睡觉,静静淌下一行泪来。伟国一定也没料到,这个礼物不过是义乌小商品市场的高仿货,对他这个家里做玩具生意的商人来说,不过是少卖一个货物而已,小小东西,却能让他眼中娇艳欲滴的何朵朵落下泪来。

朵小姐毕业前,伟国又来过她们寝室两三次,名义上是来看堂妹子玫英,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后来玫英知道了芭比娃娃的事,猜到八成是堂哥伟国送的,心下不爽。除了最初的那点感动,朵小姐对伟国也没特别的感觉。伟国人长得不帅,一看就不像大城市的人。加之那时朵小姐和玫英的关系别别扭扭,彼此生着无名闷气,人心隔肚皮,虽见伟国来了,还是坐在自己对面,但朵小姐稍微寒暄几句,就背上书包,借故去教室夜自修了,惹得伟国很觉无趣。坐了一会,给了玫英一点零花钱就起身走了。朵小姐在熄灯前才回到寝室。第二天和寝室里最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去教室上课,一路上,那个女同学说,昨天玫英的堂哥应该是来找你的吧,你怎么就走了。朵小姐连忙说,他找玫英的吧,找我干吗。女同学说,都看出来人家对你有点意思呢。朵小姐说,不会的,你们想多了。女同学说,不知玫英是怎么想的。朵小姐骄傲地说,我才不要呢。此后到她们毕业了,伟国也不曾再去过她们寝室。

幼师毕业后,玫英回了原籍义乌,听说玫英家里是做皮革生意的,这几年钱赚得很多,她很快就跟当地一个生意人的公子定了亲,也不上班了。伟国听说朵小姐还在杭州,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断联了将近一年后,朵小姐接到伟国的电话。伟国说,何朵朵,是我呀,我是沈伟国,还记得我吗?朵小姐惊讶,就说,怎么会不记得呢?你怎么找到我的。伟国说,我问玫英要到了你的电话。朵小姐说,玫英呀,她怎么说的。伟国说,没怎么说,说你毕业后在杭州呢。朵小姐客气道,玫英怎么样,我们不太联系。伟国说,她现在马上要嫁人了,正忙着呢。朵小姐笑道,她可不希望你来找我玩呢。伟国笑笑说,她才不会管我呢,我爱找谁玩她管得着吗?你们女孩子,就是小心眼。朵小姐说,我不小心眼。你上次又请客又送礼的,我很感谢啊,应该回请你的。伟国说,那好啊,我等你约我。朵小姐说,那改天吧。伟国说,改天是哪天,夜长梦多的,要不还是我请你吧,你以后有机会再回请。朵小姐笑了,说,你这人真是有趣,我想找一个休息日,什么叫夜长梦多的。伟国也笑,说,我读书时语文不好。

到了周六,朵小姐再次在杭州剧院门口见到伟国,伟国衣着比以前讲究了一些,人也白净了一些,还是瘦瘦的。伟国恭维,女大十八变,朵朵你又变漂亮了。朵小姐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伟国说,真的啊,我没骗你。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伟国肆无忌惮地盯着朵小姐看。朵小姐嗔道,你怎么老盯着我。伟国说,真的,你变得更好看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朵小姐说,你这么油嘴。伟国说,我真心的。

吃完饭后,他开车带她到龙井村一带兜风,后来他在杨公堤一座桥边的空地上停了一会车,两个人下了车,走到湖边的木栈道上,看了一会儿西湖,他给她拍了夜景中的照片。她说,这会儿光线太黑了,拍不出来效果的。他说,下次白天来好好拍。晚上十点多,他送她回她姐姐的住处。送到楼下,趁四下无人,就揽过她来吻了她。朵小姐猝不及防地被伟国一吻,居然感觉也不讨厌,他湿湿的舌头吻得她的心脏跳起来了。她脑子都不会转了,迷糊地想,伟国很懂得接吻。朵小姐挣脱了,佯作恼怒道,你猴子啊。伟国放开她,笑道,你是怪我猴急猴急的,男人嘛,都这样,你可得当心点。朵小姐说,我当心什么,我又没男朋友。伟国又去亲朵小姐的脸,说,这一年我老是想起你,还好你没男朋友。朵小姐说,骗人谁不会。伟国说,乖,我真不骗你。我这几天要回义乌一趟,参加玫英的婚礼,过几天回杭州再来看你。

朵小姐点点头,下了车,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伟国的女朋友了?心里又有所抗拒,觉得伟国比自己年龄大很多。又想起伟国说要参加玫英的婚礼,玫英居然没有请她这位幼师同寝室的女同学参加婚礼,她们不在一地也说得过去。可能最重要的是,玫英不喜欢她,也瞧不上她。

几天后,伟国回了杭州,打电话给朵小姐说,还要忙点事情,他爸妈这几天也在杭州,等过几天再去看她。朵小姐心里有些失望,就这样被伟国晾了十来天,既没有电话,也不见人影。朵小姐心生怨念,原来伟国也是跟她玩玩的。她忍住了,没给他打电话。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伟国,却又常回想起伟国咬她嘴唇的那个吻。

二十天后,伟国出现了,请朵小姐到武林门的小馆子吃饭,又送了她全套的化妆品,可伟国态度似乎比往常严肃了些,这次约会也没有主动吻她。晚上十点不到,就把朵小姐送回去了,倒是朵小姐自己有些意犹未尽。伟国出手总是大方,这是让朵小姐心动的地方。

这时伟国三十二岁,已经正式到杭州发展了,在拱墅区半道红租了两室两厅的房子住。开着一辆轿车,半新不旧的。朵小姐不懂车,也弄不清车的价值。她对伟国时有感动,时有惦记,又一直不太起劲,总觉得伟国缺少点男子汉气概,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混浊杂乱的气息,这种气息可能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相比她清秀儒雅的姐夫沈波,伟国逊色太多。

但是她仍然身不由己,跟着伟国一趟又一趟地出去约会了。有时一起去吃饭,有时一起看电影,有时去银乐迪唱歌,唱歌的时候,有好几个伟国的朋友在场,伟国也不说朵小姐是他女朋友,只说是一个小妹妹。她坐在伟国的轿车里,跟他出去玩,有吃有喝,可以聊解在杭州的寂寞。不然她除了姐姐姐夫,在杭州就没有别人可来往了。她喜欢从车窗玻璃看出去的都市夜晚。后来她才记住,伟国那辆灰色的车叫帕萨特。

伟国说得最多的话,是刚学的半吊子杭州方言:朵朵,我带你耍子儿去。

朵小姐在杭州一家私人幼儿园干了一个学期,工资不高,她感觉跟做保姆差不多,很快累得不行,又在幼儿园学生的家长那里受了气,就不想干了。一时也没有她看得上眼的男青年出现,在伟国的鼓动下,她从幼儿园辞了职,就跟着他在龙翔桥做起了玩具生意。

她私心希冀着姐姐姐夫的朋友圈,最好能有不错的单身小伙子,姐姐姐夫能够带到他们的出租屋一起玩,顺便介绍给她认识,但是渐渐地就有些灰心。见过了几个姐姐姐夫的男同学,有一个还在银行工作,长得也帅,可是没有相中朵小姐;要么长得矮或丑的,倒是对她有意,可朵小姐看不上他们。她看得上的,似乎把她这个非本科生排斥在择偶范围之外了,而且有姐姐这个标准美女在边上,非典型性美女的妹妹就被比下去一截。朵小姐心里不高兴,嘴上只怪爹妈把她生矮了,让她在人群里泯然众人。

朵小姐在蹉跎中,渐渐就死了心,预感到自己不可能有姐姐的命好,她家就出了姐姐这么一朵牡丹花。她呢,出生后名字是外婆给取的。生下来时是六月的夏天,村里池塘里荷花开了,粉白、粉红,荷叶上滚着一颗颗的水珠子,这是何家村司空见惯的夏日小景,朵小姐的爹就随口说了个名字:就叫荷花吧。还是外婆精细,毕竟已是八十年代初,外婆听说如今乡下的女孩子都不作兴叫什么花了,于是上户口时,就改名叫何朵朵了。

朵朵倒更像夏天村庄小河边的石榴花,开花时,石榴花红艳艳的,也蛮好看,但和牡丹在一起,石榴花就不怎么起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