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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梦见扑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厅[1]作黑暗之摸索。我梦见一群狗在抢啃骨头。我梦见林黛玉在工厂里做胶花。我梦见香港陆沉。我梦见她在我梦中做梦而又梦见了我。
我梦见我中了马票
我将钢笔丢掉了然后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湾仔一家手指舞厅将全场舞女都叫来坐台我用金钱购买倨傲
然后我买了一幢六层的新楼
自己住一层
其余的全部租出去
从此不需要再看二房东的嘴脸也不必担心业主的加租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赵之耀
赵之耀是一个吝啬的家伙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恳借二十块钱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张丽丽
张丽丽是一个势利的女人
我贫穷时曾经向她求过爱她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钱士甫
钱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
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
现在我有钱了
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然后我坐着汽车经过皇后道因为我喜欢别人用钦羡的目光注视我
然后我醒了
真正的清醒。头很痛。乜斜着眼珠子,发现那个熟睡中的女人并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当丑陋。她的头发很乱。有很多脱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眉毛长得很疏。用眉笔画的两条假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肤也相当粗糙,毛孔特别大。(昨天在那餐厅见到她时,她的皮肤似乎很白净很细嫩,现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么道理?也许因为那时的灯光太暗,也许因为那时她搽着太多的脂粉,也许那时我喝醉了,也许……总之,现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着西洋人的趣味,事实上,以她的整个脸相来看,只有鼻子长得最美。她的嘴唇仍有唇膏的痕迹,仔细看起来,像极了罐头食物里的浸褪了色素的樱桃。但是,这些还不能算是最丑恶的。最丑恶的是:眼梢的鱼尾纹,隐隐约约的几条,非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饰她的苍老。她已不年轻,可能四十出头,但是在黝暗的灯光下,搽着太浓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赏,她依旧是一朵盛开的鲜花。
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蒙意识中牵动嘴角。我无法断定她梦见了什么,但是我断定她在做梦。当她转身时,她舒了一口气,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呕。(如果不是因为喝多了几杯,我是绝对不会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脸刷牙,穿衣服,将昨天下午从报馆领来的稿费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里。我的稿费并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时怜悯自己的,现在我却觉得她比我更可怜。我将半个月的劳力塞在她的手袋里,因为此刻我已清醒。离开酒店,第一个念头便是喝酒。我走进士多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里,不敢喝。我还要替两家报馆写连载的武侠小说。摊开25×20=500的原稿纸,心里说不出多么的不自在。(这两个武侠小说已经写了一年多,为了生活,放弃自己的才智去做这样的文章,已经是一件值得诧异的事了;更奇的是:读者竟会随同作者的想象去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且不觉其惮烦。)我失笑了,走去揭开酒瓶的盖头,斟了一杯。(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写一个中篇小说,题目叫作《海明威在香港》,说海明威是一个贫病交迫的穷书生,每天以面包浸糖水充饥,千锤百炼,完成了一本《再会吧,武器!》[2]到处求售,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肯出版这部小说。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写武侠小说,说是为了适应读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读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面包浸糖水充饥,而且可以马上买楼坐汽车。海明威拒绝这样做,出版商说他是傻瓜。回到家里,他还是继续不断地工作,完成《钟为谁敲》[3]时,连买面包的钱也没有了。包租婆将他赶了出来,将他睡过的床位改租给一个筲箕湾街边出售“肾亏药丸”的小贩。海明威仍不觉醒,捧了《钟为谁敲》到处求售,结果依旧大失所望。只好将仅剩的一件绒大衣当掉,换了几餐饭和一堆稿纸,坐在楼梯底继续写作。天气转冷了,但是他的写作欲依旧像火一般地在内心中熊熊燃烧。有一天清晨,住在二楼的舞女坐着汽车回来,发现楼梯底躺着一具尸首,大声惊叫,路人纷纷围拢来观看,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警察走来时,死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小说的原稿,题目是:《老人与海》!)我又失笑了,觉得这个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开始撰写武侠小说。(昨天写到通天道人要替爱徒杭雨亭复仇,然而仇人铁算子远在百里之外,该怎样写呢?)我举起酒杯,一口呷尽。(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夹起一支竹筷,呵口气在筷子上,临空一掷,筷子疾似飞箭,飕的一声,穿山而过,不偏不倚,恰巧击中铁算子的太阳穴!)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搁下笔。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4],透过水晶帘,欲窥远方之酒涡。万马奔腾于椭圆形中,对街的屋脊上,有北风频打呵欠。
两个圆圈。一个是浅紫的三十六,一个是墨绿的二十二。
两条之字形的感觉,寒暄于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变成四十四。
有时候,在上的在下。有时候,在下的在上。俯视与仰望,皆无分别。于是一个圆圈加上另一个圆圈,当然不可能是两个圆圈。
三十六与三十六绝不相同。在上的那个有两个圆圈,在下的只有一个。
秋天在8字外边徘徊。太阳喜欢白昼,月亮也喜欢白昼,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谁躺在记忆的床上,因为有人善于玩弄虚伪。
与8字共舞时,智慧齿尚未出齐。忧郁等于快乐。一切均将消逝。
秋天的风迟到了,点点汗珠。
我必须对自己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恐惧。我的内心中,也正在落雨。
(诗人们正在讨论传统的问题。其实,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
(以《红楼梦》为例。)
(如果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杰出的著作,相信谁也不会反对。)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但是,实际的情形又怎样?两百多年前的小说形式与小说传统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创作方法,他就写不出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来了。)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则刘铨福也不会在获得《脂砚斋甲戌本》六年后写下这样一条跋语了:“《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也不会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
(还是听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
(毫无疑问,曹雪芹的创作方法是反传统的!)
(他不满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面”!)
(艾略特曾经讲过:如果传统的意义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风格,传统就一无可取了。)
(所以,曹雪芹在卢骚[5]撰写《忏悔录》的时候,就用现实主义手法撰写《石头记》了!约莫三十年之后,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约莫四十年之后,J.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出版。约莫八十年之后,果戈里的《死灵魂》出版。约莫一百年之后,福楼拜的《波伐荔夫人》[6]出版。一百多年之后,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与杜思退益夫斯基[7]的《罪与罚》出版。约莫一百十年之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问世……唉!何必想这些呢?还是喝点酒吧。)
一杯。两杯。三杯。
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门,是包租婆,问我什么时候缴房租。
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门,是报馆的杂工,问我为什么不将续稿送去。
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门,是一个不相识的、肥胖得近乎臃肿的中年妇人,问我早晨回来时为什么夺去她儿子手里的咬了一口的苹果。
(曹雪芹也是一个酒徒。那是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敦诚跟他在槐园见面,寒气侵骨,敦诚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个痛快。脂本朱评说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却并未透露死因。曹雪芹会不会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因感伤而狂饮,而旧疾猝发?)
(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
[1] 手指舞厅,指低档小舞厅(舞苑)。来客不是用脚趾在地板上跳舞,而是用手指在伴舞者胸前“跳舞”。等而下之者是双方互在对方身上上下其手。
[2] 《再会吧,武器!》今通译《永别了,武器》。
[3] 《钟为谁敲》今通译《丧钟为谁而鸣》。
[4] 水泥早期叫作“士敏土”,是英语cement的音译。
[5] 卢骚今通译卢梭。
[6] 《波伐荔夫人》今通译《包法利夫人》。
[7] 杜思退益夫斯基今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