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火车上的安娜
2016年9月底,我坐火车从圣彼得堡去莫斯科。这趟车我坐过多次,沿途风景似乎已不再有吸引力,于是我打开电子书。彼时我正在重读《安娜·卡列尼娜》,刚好读到第1部第29章。不知怎么,一个以前数次阅读都从未留意的细节突然吸引了我:“她那双灵巧的小手把那只红色小提包打开又锁上……”,等一下,为何这只红色小提包如此陌生又眼熟?果然,在小说第7部第31章,我又找到了它:
第一节车厢已经开到她面前,她想要倒在这节车厢的正中央,但是她从手臂上取下那只红色小提包时耽搁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中心点她错过了。还得等下一节车厢。一种恰似从前游泳时准备下水的感觉支配着她,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画十字的象征性的习惯动作在她心头唤起了一连串少女时和孩子时的回忆,于是突然,遮盖住她一切的那片黑暗被冲破了,生命,连同它往昔一切光辉灿烂的欢乐,刹那间呈现在她的眼前……
啊,托尔斯泰的细节!他的匠心!每次重读都会有新的惊喜。但这并不是我当时的全部情绪,这个秘密细节促使我重新审视第1部第29章。于是我发现,安娜在这趟火车上完整地经历了爱情的觉醒和内心的挣扎:
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一根弦,在一些拧牢的小柱子上愈绷愈紧。她感到,她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手指和脚趾都在痉挛地蠕动,身体内有个什么东西在压迫着她的呼吸,而在这晃动着的昏暗之中,一切的形象、一切的声音都变得特别地鲜亮,令她惊异。她不停地一阵阵在怀疑,火车是在向前开呢,还是向后退,还是根本就没有动。
昏暗的车厢里一切变得令人惊异地清晰,像是生活的迷雾突然散开。她对火车的怀疑像是对自己的质问:是打算向前走,还是向后退,或是维持一种暧昧的现状?
然而接着一切又都含混不清了……这个穿长腰身外套的农民去墙上啃着什么东西了,那位老太太把腿伸得有整个车厢长,弄得到处乌云密布;接着有个东西怕人地轧轧响起来、敲打起来,好像把什么人碾得粉碎;接着一片红色的火光耀得她睁不开眼,接着一切都被一堵墙给挡住了。安娜觉得,她在往下沉。
这不就是安娜命运的预言图景吗?!红色的火光像是卧轨瞬间喷出的鲜血,伸长了腿的老太太就是充满谣言的保守的上流社会,敲打铁皮的人是死神,她的生活最终被堵死。于是她沉入了铁轨和地狱。
而那只红色小提包,绝不是巧合。一个爱美的贵族女性,几年来都拎着同一个包?不,那是一颗滚烫的心脏啊!它曾在主人觉醒的初期被反复地敞开与闭合,最终还是在犹豫后被放弃了:
然而她两眼紧紧盯住滚滚而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恰好在前后车轮的正中央对准她的那一瞬间,她把红色的提包一扔,头往两肩里一缩,两手着地扑进车厢底下,又一个轻微的动作,仿佛想要马上站起来似的,她双膝跪倒下去。
安娜在火车上觉醒的这一章与在火车站自杀的一章竟有如此多而缜密的呼应!我激动地从电子书上抬起头来,看向车厢,想要随便找一个什么人对视一下,来分享这个阅读的喜悦。
并没有人跟我对视。在这趟名为“游隼号”的,只需四个小时便可从莫斯科到达圣彼得堡的高速列车上,人们都在安静地自处。即便是俄罗斯人,也未必会想到这是祖国的第一条铁路。1837年,俄罗斯第一条铁路从圣彼得堡铺向皇村;1851年,圣彼得堡-莫斯科之间的铁路通车,这两件事成了19世纪帝俄现代化发展的典型象征。大约20年后的一个冬天,托尔斯泰让安娜·卡列尼娜在圣彼得堡坐上了火车,去莫斯科帮她的哥哥调解家庭纠纷。在莫斯科的火车站,她遇见了沃伦斯基,而沃伦斯基看到了火车轧死人的场景。故事的过程和结局便提前写在了这个站台上。
最后一次同沃伦斯基争吵后,她冥冥中又走向火车站。在那里睁开的眼睛,也将在那里闭上。安娜终未能摆脱世俗的牢笼,让自己的人生觉醒在莫斯科火车站形成了一个悲剧性闭环。
而“火车上的安娜”,则是一个想要去追求自主的爱情和人生的现代女性。她觉醒、思考、害怕,并在犹豫中前行。这时她并不知道,传统的婚姻、稳定的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将因为她在火车上觉醒的现代意识而崩溃,正如铁路破坏了俄国封闭的宁静生活和传统的贸易方式一样。站台上等着她的,是丈夫卡列宁和她爱的沃伦斯基。这两个人会分别告诉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对资本主义做出的这个判断,被安娜的命运完整地证实了。
从19世纪到20世纪,经历着跌宕曲折的现代化历程的俄罗斯,就像是火车上的安娜:眼里蕴含着“压抑不住的盎然生气”;身上有某种力量要从沉重的传统华服上“满溢出来”;她在读一本英国小说,但读不下去,想要自己去亲历一番;她不知道自己乘坐的这个现代化交通工具会把自己带向何处,但预见到了周围的重重阻力……
安娜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列文回到了乡村。如果说往来于两大都市的安娜识破了俄罗斯贵族精英的现代化谎言,那么深耕于乡村的列文,则从俄罗斯农民的身上看到了落后、忠诚和生命力。车上车下,都市乡村,那些主动或被动卷入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俄国,都在与周遭的传统势力和内心的软弱进行搏斗。
现代性的体验,永远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惰性的阻滞、创新的激情与旧势力的围攻、个人的反抗与毁灭或妥协的结局。这种体验在现代化后发的俄罗斯尤其激烈而矛盾,在19—20世纪的文学中表达得尤其充分。上车之前的安娜、火车上的安娜、下车后的安娜、铁轨上的安娜;与农民共同耕作的列文、思考农业改革的列文、焦虑地游走于城乡之间的列文,在土地和农民中找到根基的列文,是很多俄国现代人的影子。
2006年和2016年,我两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分别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访学。而这两个首都也分别在20世纪和19世纪成为后发现代性国家最典型的两种现代化发展模型的中心。圣彼得堡对欧洲资本主义徒有其表的模仿和莫斯科对欧洲共产主义终入极端的创新,都让俄罗斯在现代化发展之路上历尽坎坷。而土地和农民问题,更是三百年来不得其法。这都是为什么?十几年来萦绕脑际的疑问在前后两年的俄国之旅和对俄罗斯文学的阅读中不断被强化。
从沙皇专制到资本主义再到社会主义,俄国知识分子如何理解国家现代化发展之路上每一次急剧的政治转弯和走走停停的经济发展?流淌着东正教信仰和文学艺术天赋的俄罗斯血脉,又如何面对和表达他们的苦难和困惑?俄国的都市与乡村(城市化与土地变革)在19—20世纪的文学中作为十分醒目的主体和客体,怎样承载着作家对现代性问题的反复思辨?……归根结底,俄国的现代性问题是如何在它享誉世界的文学作品中被提出和解答的?我试图从城乡叙事的角度梳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为更多的人去做更深入的研究抛砖引玉。
火车马上就要进入莫斯科了,车窗外极美的俄罗斯乡村秋色已变成工厂和楼房。安娜的红色小提包被关进电子书,我要暂别她,去寻找更多的文学秘密了。一位老师说,俄罗斯就像初恋。是啊,俄罗斯对我来说也像初恋,命运让我遇到它,爱上它,又因为它性格太矛盾太极端而烦恼,可还是深深迷恋于它的艺术天赋与长久苦难共同造就的独特气质。很多年以后,我都会想起第一次踏上俄罗斯土地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这本书从准备到最终完成花了近六年的时间。感谢家人的包容和帮助,感谢云南大学给予的各种支持,感谢刘文飞老师、刘亚丁导师对我这项研究的肯定,以及同行叶琳、邓鹏飞,研究生王晓倩、王铃对课题和书稿的思想贡献。还有很多中国与俄罗斯的师长同行曾为我答疑解惑,在此一并致谢。没有你们,我很难坚持到现在。才学精力所限,本书一定有不少疏漏谬见,请各位方家不吝赐教。
是为序。
2021年8月22日
于昆明